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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花与剑
书名: 梦见狮子 作者: 小狐濡尾 本章字数: 15252 更新时间: 2024-01-11 13:44:43

白翡丽说:“我的腰真的要断了。”

余飞讪讪地松了点手,在他后背的衣服上擦了擦鼻涕眼泪。她身上穿着白翡丽的短羽绒服,两条腿还光溜溜地露在外面,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所以白翡丽骑得很快,这辆他从路边的废品处理厂捡来的破自行车,一路哗啦哗啦地响,像是随时要散架。

白翡丽对这个俱乐部很熟悉,带她走了离冬宫更近的西门。俱乐部西侧是一片正在建设的工地,西门被临时封锁了起来。白翡丽先把车从门上扔了过去,然后拉着余飞翻铁门。余飞还穿着高跟鞋,趴在门上几乎是被白翡丽抱下来的,和方才掀桌子的帅气简直天壤之别。

她已经很狼狈了,白翡丽把她抱到地上时还拿大拇指擦了一下她鼻子里冒出来的清鼻涕,然后顺势抹在了她冻得乌青的脸上。

余飞:“啊——”

走出工地,外面就是废品处理厂,土路上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出租车。白翡丽打车到这里,车就开不进去了。他给了司机三百块钱,让司机在这里等他。

路上,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挨在一起坐。仿佛刚才的自行车短暂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之后,出租车的空间和司机的存在,又让两个人对彼此的关系清醒了几分。

大雪的夜晚,路面空旷。司机也想早点回家,车开得很快。到了瞻园的小楼前,白翡丽又给了司机一百块钱。

进了门,春日一般烘暖,混杂着熟悉的书墨味道和崖柏香气。白翡丽掩上门,把寒风冷雪都挡在了外面。

距离余飞第一次踏进这座小楼,已经差不多整整两年了。

小楼中没有任何变化,就连花瓶中的花朵都依然鲜美。余飞低头脱鞋,看见地板熟悉如旧的精致木纹,眼眶不由得一热。

白翡丽脱了鞋,又蹲下来把鞋子搁在鞋架上放好。他一抬头,见余飞正低头看他。

他垂下眸光,微温的手心覆上了余飞依然冰凉的膝盖。

“知道要下雪还穿成这样,以后老了,老寒腿怎么办?”

余飞怔怔地盯着他,喉咙像被卡住了。

他弯着腰慢慢站直起来,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端详着她,说:“你已经不年轻了。”

是啊。他们二十三岁初相识,转瞬间快三年就要过去了,都二十六岁了,就仿佛那季节一样,一瞬间的变换,他们从小孩子长成了大人。

余飞的眼眶终于还是湿了,她别开眼睛,用手背挡着翕张的鼻翼,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潸潸而下。

白翡丽用手指揩过她的泪水,低声问:“我去晚了吗?”

余飞摇头,却又垂下头哽咽着说:“我可能……要害了你爸爸。”

白翡丽问为什么,余飞抽噎着给他讲了一遍。

他听完,竟浅浅地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满脸的眼泪抹散。她的睫毛被泪水糊在一起,显得愈发的漆黑浓密。

白翡丽说:“楼先生进京,我也跟着回来了,过来打探消息。楼先生找你之前,我就知道大局已定。听他俱乐部的人说他这时候约你,我怕他有什么不轨的想法,就追了过来。”

他的指背轻轻地碰碰她的脸颊,低声哄道:“幸好你变聪明了,没有被他骗。”

余飞本来还好,听到这句,“哇”的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我以前不聪明吗?……”

白翡丽轻轻抱着她,拍她的背,贴着她的头发只是笑。

余飞哭了会,急急地扯掉固定发髻的发卡和簪子,把头发都打散下来,嘴里叨念:“我过去不傻,现在也不老,都是发型的问题。你……”

她蓦地抬头,才发现他正低眉看着她,一双眼睛中,竟是她从没见过的情深。可是目光相遇时,他眼中浓情又恍若不曾存在过,只是淡淡温情。

余飞敛起目光,静思了半晌,踮起脚尖,轻轻去吻他的嘴唇。

不知为何,她总依稀记得那一个晚上,她向他求欢被他拒绝——过去从未曾有的事。然而就那一次,让她心有余悸。她到底是个面薄的女孩子,她终于知道爱情再多也不能任由她无度挥霍,白翡丽性情再好,也得由她珍重尊重。言佩珊说的,惜取眼前人,她那时候哪里听得明白?她险些就把白翡丽弄丢了。

她睁着眼睛,去看白翡丽的反应。

白翡丽果然还是把她推开了。

余飞心中有些发凉,原来在Z市酒店的那一晚,他对她的情,不过是他失去理智后的所作所为罢了。他心里面,还是抗拒着她吗?

她听见他说:“我并不想和你谈恋爱。”他浅浅地笑着,语气却万分的郑重。他指指自己的头,说:“我这里有问题的,你看到了。”

余飞有些垂头丧气。关九说,他从绫酒那个坑里爬出来,又掉了她这个坑。现在,他是已经从她这个坑里爬出来了吗?他对谁都很好,绫酒即使那样对待他,他待绫酒,仍然客气有礼貌。现在他帮她,把她从楼先生那里带回来,都是在尽一个前男友转变为朋友后的责任么?

她背着双手,泄气地靠到了旁边的壁柜上。她的目光沮丧地垂下来,盯着地面上的木纹,道:

“我从来没觉得你有病。梵高看到的星星和我们不一样,贝多芬还能听到月光呢,我们也觉得他是个聋子。你可能就是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你运气比较好。”

白翡丽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忽然有点冷笑的意思:“你可能真的是有点傻,拿我和梵高还有贝多芬比。”

余飞辩解说:“我就是举个例子,他们比较出名。”她忽然觉得说这些很没劲,便道:“算了,我还觉得这个世界上有鬼呢,他们都说没有,那就没有吧,我也不介意。”

她说着,抬脚往沙发那边走。她问:“你姥姥姥爷呢?”

白翡丽说:“他们又被邀请出去讲学了,这一周都不在。”

“虎妞呢?”

“因为我也不在北京,就暂时寄养了。”

“行吧。”余飞说,“来都来了,我在沙发上凑合一晚就可以了。”

“余飞。”白翡丽忽然叫住她。余飞“唔”地应了一声,回头望着他。

“我想带你上楼。”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楼上,“可以吗?”

“啊?——”余飞一脸的困惑,说:“睡阁楼?那更好啊。”

白翡丽淡淡道:“不管是阁楼还是二楼,都是我的床。”

“啊?——”余飞更困惑了。

“我说不想和你谈恋爱,没说不想娶你做老婆。”白翡丽平静地说,余飞听明白了,宛如五雷轰顶灵魂出窍,嗫嚅道:“我……我不需要想一想吗?”

“那你现在就想。我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上楼去,睡我的床。不要的话——”他指了指挂衣架上的几件羽绒服,“随便拿一件,出去,回你的学校去。”

“我……”余飞急得一跺脚,“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有你这样逼婚的吗?”

白翡丽淡然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这人有病,就这样。”

余飞一见他说自己有病就有些受不了,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说:“我上我上!”

白翡丽看着她浅浅一笑,眉眼如春山秀水一般徐徐展开。

他微微俯身,一只手抱住她的双腿,余飞一个站不稳,趴在了他肩上,就这样被他扛上了阁楼。

*

余飞洗完澡,出来擦头发,她走路向来轻手轻脚的没有声音,走到白翡丽的房间外,看见他正在窗台上喂那只灰喜鹊。

他特别开心的样子,小声向那只灰喜鹊报喜:“傻瓜飞回来了,今天给你小鱼干吃。”

余飞:“……”

去他的傻瓜飞,去他的小鱼干。

白翡丽洗完澡,盘坐在床上,余飞给他吹头发。用了点热风,只觉得他的头发拿在手里又细又软,羽绒一般的手感,仿佛一碰就断,只好又换了中风。但是手指插在他微湿的头发里的感觉极好,余飞把手在他头发里摸来摸去,又悄默默把脸埋进去蹭了会。傻瓜飞什么的,在埋进去的一刹那就被她扔诸脑后。

余飞问:“你剪过短头发吗?”

白翡丽“嗯”了一声,“小学的时候剪过。”

余飞放下电吹风,又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这么细软,不打发胶,短头发应该挺丑。”

白翡丽点点头,撑着脸望着她跳下床,去把电吹风放回洗手间。

余飞把自己的衣服晾完回来,见整栋小楼的灯已经灭了,白翡丽在房间里就开了个床头灯,靠在枕头上看书。

余飞有点发愁:“我睡哪里?”

白翡丽眼皮都没抬,翻了一页书:“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阁楼上床也铺好的。”

窗外的大雪已经停了,月亮露了出来,照得地面树上一片银光。一只羽毛丰厚的鸟儿从树上飞起,枝头簌簌地掉了一捧雪。

余飞在门口踌躇了半晌,最后咬咬牙,从他床尾爬上去,悉悉索索钻到床里侧,面朝墙睡下。

床铺干燥松软,温暖无比,被子里全是他身上的崖柏冷香,一闻到她就要化了。余飞背对着他抱紧被子,闭着眼保持着矜持,心中却已经有隐约的躁动和期待,暗潮一般开始摇动平静的海面。

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白翡丽睡,身后只听见规律的隔几分钟,书页就翻动一声。她想转过去问一声,但还是深吸了几口气,生生克制住了。

她心里还是乱的。白翡丽说想要和她结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是认真的吗?她到底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让他想和她结婚?是因为她做饭好吃呢,还是因为她身材好呢?她和他都一年多不见了,现在她就穿着一件他的薄汗衫睡在他身边,他竟然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看书,连翻页的节奏都这么稳定?他是已经对她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吗?只是希望有她的陪伴?这一年多他经历了太多事情,而她之前却一无所知……

余飞忐忑不安,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他伸手掠了下她的额发,轻声问道:“睡着了?”

嗯,傻瓜飞睡着了。

余飞紧闭着双眼,装睡熟了不理他。

于是听到他把书本收起来的声音。虽是闭着眼,眼前的光感也突然没有了,是他关了灯。

他躺进被子里,余飞感到属于男性的体热从身后袭来。

他的手轻轻地捋起她的头发,从她圆润的肩头慢慢滑下,顺着腰际的曲线慢慢下陷,陷到最低处,又向上而去。

她自己的衣服都洗了,就穿了件他的很大的汗衫,松垮垮的一直长到大腿,然后便再也没穿别的了。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往不该去的地方而去,等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时,已经晚了,双腿夹紧时他已经一手湿地拿了出来。余飞在月光下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啊”地大叫了一声,翻过身去以牙还牙地去探他。

然而他敏捷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得逞。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分开她深深地顶了进去。

什么前戏都没有。

他紧紧地按着她的双肩将她钉死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地重重喘息。余飞的浑身都绷紧了起来,牙关紧咬,一口气半天也没出来。半晌,才浑身瘫软下来,簌簌颤抖着发出了一个破碎不堪的声音。

他撑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地半晌,余飞觉得被他按着的双肩几乎都要粉碎,身下更是又深又涨,像滚烫的蛇钻进她的心里,带着风带着火,带着无以伦比的劲力。

钻心的痒。火辣辣的疼。她耸着腰想让自己从这种折磨中纾解一些,稍一动,她的喉中便溢出一声她自己都难以控制的低吟。

他猛地抽了出去,翻过去身从抽屉里撕了个套戴上。余飞半闭着眼睛,任由他又将自己占领,她的魂已经掠了出去。

那么的深啊。她感觉到他一只胳膊环着她的背,将她的上半身抱了起来。他隔着薄薄的汗衫吻她的胸,另一只手从她衣底滑上她的后背,在她因为用力而深凹的脊沟中反复地抚摸。

那薄薄的衣料被他舔得全湿了,几近透明,他便用牙齿去咬,余飞失神地叫出声来,那嫣红的一粒却愈发地颤巍巍耸立而起,看得他低喘不已,不止歇地撞着她,又向上推开了她的衫子,将她白如象牙色的肌肤全暴露在了月色雪光下。

余飞是长得刚刚好的,胸口并无下坠,却有着挺拔的、鼓囊囊的曲线。他沿着曲线一路吻上去,余飞便软软地抵在他怀中,双臂挂在他脖子上,失魂落魄的,随着他一下一下地叫。她叫得这么好听,他便忍不住去吻她的喉咙,去吻她的嘴唇,去掠取她的所有。

他把她翻过来时,余飞惊叫了一声“别——”他已经从身后将她压在了墙上,余飞骨酥筋软,身子陡颤,一股热流突然涌出,将床上湿了一片。她一时间出不来声,白翡丽便将她从身后抱在怀里轻吻轻揉,半晌才将她缓了过来。

白翡丽挽着她的腿,从笔直的小腿一直摸到修长的大腿,尽是结实匀称的肌肉,紧紧的。只是雪白的肌肤上好几处青紫,月光下都看得分明。

他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让你去唱伍子胥了。”

余飞躺在他怀里,软着嗓子说:“那不好,那我就不会变,不会像现在一样和你在一起。”

白翡丽轻轻吻他的发际,摸她后脑勺那块硬硬的骨头,说:“知道你会变,我才赌的。”

余飞心里头忽然有些难过。她想起他在天台上,背对着她的那一声“滚吧!”他在生日那晚,其实已经预知很快会有一场暴风雨降临到上善集团的头上。他连夜将她是余飞的实情告知了尚、单二老,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

他已经知道他在将她推开。

他知道她一定有能力进《鼎盛春秋》,他也知道她一旦有了《鼎盛春秋》的机会,她心中那片荒芜已久的园子,又会开始疯狂而蓬勃地生长。她那么骄傲,不会囿于他的身边,更不会囿于风荷这个名字,她终将离他而去。

但他还是告诉了二老。

他在天台上说,他对感情,却心存侥幸。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他未来所要面对的一切,只是心底里还存着一丝丝不切实际的期盼,希望她能懂他,能与他一同面对。

但她那时候是真傻。

他那时候说,“滚吧!”

也不知道他那时候是恨他自己,还是恨她。

她又开始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白翡丽揉揉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傻瓜飞,回来了。”

她转过头,流着眼泪,勾着他的脖子吻他。他吻吻她,又说:“别哭了,你每哭一次,我就喜欢你多一点,我已经喜欢你够多了,不要再多了。”

余飞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将她压伏在床上,动了动,忍耐着轻喘着说:“真的别哭了,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

余飞用被子擦眼睛,哽咽着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

他说:“喜欢你长得漂亮。”

余飞抽泣着说:“骗人,你身边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他凑在她耳边说:“你叫得好听。”

余飞耳根子都红了,破涕为笑,反手打他:“你乱讲!”

他便弄了她两下,她果然很好听地叫了起来,她叫了又觉得无比羞耻,头埋在被子里又嘤嘤地哭。

他叹了口气,把她捞起来,说:“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自己都不记得。罚你自己去想,今天先陪我把事办完,不然不许你睡觉。”

她便红着脸和他办事。这一年到底没有白练,体力总算好了许多,便是从背后,也能由他尽兴了。

他最后抱着她说:“让你去唱伍子胥,也是挺好挺好的。”

她没有力气说话,就狠狠地掐他。

瞻园里,大雪压得松枝沉沉向下坠去,时不时有鸟儿在银亮的雪地上扑闪着翅膀低空掠过,一盘白月压得低低的,静谧而安详。

小楼之中,暖意融融,枕边交缠着漆黑的发,空气中弥漫着幽艳的香,像暗夜中盛绽的繁花一样,愈晚愈浓。

*

余飞这晚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漫长到让她觉得再也走不出来的梦。

她看到一个小孩子在旷野中走路,一个人走路,左手里拿着一朵小白花。

他粉妆玉琢,像个薄胎细瓷的娃娃。旷野四周有狂风,有野兽的吼叫,她担心无比,然而他就这么慢慢地走,摇摇摆摆的,仿佛无知无畏。

这孩子慢慢走着走着,就长大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朵花的花头,竟然也跟着越长越大,花瓣一层紧叠一层,天香夜染,国色朝酣;随风摇曳,美妙如极乐净土。

当他初初长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余飞喊了一声:“白翡丽!”

他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第一次抬起头来向四面张望,却没有看到余飞。余飞看到他身上开始出现了薄薄的重影。

他继续向前走,步子慢慢的快了起来,那道重影却越来越清晰,重影的右手中拿着一样东西,渐渐的余飞看清楚了,是一柄利剑。

他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从青涩的少年变作一个成人;他身上的重影,也渐渐幻化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白翡丽。那两个白翡丽竞步而行,时前时后,最终,却是执剑的白翡丽走在了前面。

执剑的白翡丽向持花的白翡丽喊道:“阿水!”

但持花的白翡丽偏过头去,不愿意搭理他。

执剑的白翡丽说:“阿水,为什么要生气呢?他们不喜欢你,害怕你,所以让你藏起来,这样不好吗?”

持花的白翡丽依然很生气,但是乖乖地站在了他身后。

他们从孤寂的旷野走进了浮华世界。这个世界乌飞兔走,五颜六色的人形宛如浮光掠影,随波逐流。但余飞总能从漫漫人海中将他们一眼认出来,因为持花的白翡丽虽然始终半闭着眼走在执剑的白翡丽身后,如在梦醒之间,他手中的那朵花却还在秽土之上逆风生长,长成了一朵奇大的优昙花;而走在前面的执剑白翡丽,他手中那把锋利的剑也渐渐地藏了起来,隐没在他的身体里。

余飞突然就看见了自己。

午夜时分,大雾茫茫不见前路,她提灯去照白翡丽。

她说:“唉,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是妖怪是鬼我都认了。”

白翡丽便低下头,吻她。

余飞看着白翡丽和她自己接吻,将她一步一步,引入他的房中。她忽然就看得清清楚楚,白翡丽背在身后的左手里,拿着一朵大如华盖的香花,洁净如佛法。

后来,执剑白翡丽醒来,他终于生气,他说:“阿水,你疯了!”

持花白翡丽第一次开口,慢慢道:“我才是白翡丽,我是阿翡,不要叫我阿水。”他的声音无比的空灵。

执剑白翡丽说:“她喝醉了,你是在诱骗她你知道吗?”

持花白翡丽说:“她无比清醒。”

执剑白翡丽说:“你会吓到她的,现在不吓到,总有一天会吓坏她。”

持花白翡丽固执地说:“我看得穿结局,三十年后她只会牵我更紧。”

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如此不同,持花白翡丽的语言和表情,都带着一种戏剧性,悬浮于现实之上。

执剑白翡丽阴沉着脸说:“我会推开她。”

他便向前走,持花白翡丽在他身后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爱她,你迟早也会爱上她。”

再后面的事,她就都知道了。荣华酒家那一曲《香夭》唱完,两人在木棉花树下相会,余飞看到自己先回家了,白翡丽一个人却又在木棉花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风吹落一地红花。

持花的白翡丽恹恹欲睡,执剑的白翡丽却定定地望着满地的木棉花。他喃喃地说:

“两个人一生的事情,我怎能不思前想后……瞻前顾后……”

……

第二天清晨,余飞依然早早醒来。她披了件衣服下床,滑开窗子,寒冷而清新的空气夹杂了雪粒迎面扑来,她一个冷战,睁开眼,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在她眼中,仿佛都不一样了,清晰了许多,明亮了许多。

她去洗手间洗漱回来,白翡丽仍在睡觉,一如既往,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

她捏捏白翡丽三个耳洞的耳垂,又凑上去亲了亲,咬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出去练功了。”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像是痒,把整个头都埋进被子了,又迷迷糊糊说:“晚上回家给我做饭。”

“……”

余飞把他滚了个蛋卷,踹进墙角,“你想得真美!”

但她晚上六点还是回来了,她发现小楼外的雪地上除了她早上的足迹外,就只有白翡丽的两道足迹。瞻园住的人不多,她顺着足迹过去看了看,一直走到了瞻园外的小菜店。

余飞:“……”

这个人看来是真的很认真在等她回家做饭。

后面的十来天时间,她只要晚上没课,就过来瞻园住。后面尚、单二老回来,她也大大方方就住在这里。晚上做饭一桌子人吃,尚、单二老甚是开心,就仿佛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仅有的不高兴的就只是虎妞了。

白翡丽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书,在瞻园里跑步、喂鸟、打理树树草草,连鸠白工作室都没去过。关九告诉余飞,这是白翡丽的疗养期,他每次犯病之后,都需要有一段时间远离人群,慢慢恢复能正常和人打交道的状态。

余飞心想她也没觉得白翡丽这段时间和别人打交道有什么问题啊,打车买菜都挺顺利。

然而中间有一次,她去排练《鼎盛春秋》,例假意外提前到来,把衣服给弄脏了。她那天没去学校,校园卡和钥匙都搁在白翡丽那里。她挺不好意思地给白翡丽打电话,让他去她寝室帮她拿一套衣服过来。

白翡丽在她寝室找衣服,意外碰到她室友回来。

室友当时看到白翡丽在她们寝室里,都傻眼了。室友后来和余飞描述,白翡丽当时看到她进来,万分不自在,也不在衣柜找了,直接拿了她的空箱子,把所有的衣服一股脑塞进去,然后推了箱子准备走。室友当时反应过来了,拦着他问跟余飞什么关系,他一个字都没说,绕开室友径直出门,还做了个“别靠近我”的手势。

室友说,她对白翡丽就三个评价:脾气大,有架子,情商低。还告诫余飞:明星一样的男朋友要不得,泡一下赶紧分手。

余飞想,泡是早就泡过了……分手怕是分不掉了。不过,白翡丽那晚说过要娶她做老婆的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余飞本来以为接下来的程序就是和姥姥姥爷,还有她爸爸余清去沟通,结果白翡丽就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一样。

余飞倒是松了口气,她总觉得要和白翡丽谈婚论嫁,似乎总还差了那么一点东西。但差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好像她心里头,还有一个坎儿一样,她始终没有迈过去。

缮灯艇那边,在南怀明、尚单二老,还有她的导师的协力帮助下,开始有了转机。整个佛海区域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最终得到通过,缮灯艇的运营模式开始向现代化转变,改为演员签约制,并且除了演出缮灯艇本身的京剧之外,也开始容纳其他风格气质相符合的演出,打造全新的文化艺术品牌。南怀明甚至邀请到了台湾久负盛名的“水月舞集”前来试演,缮灯艇的名气,一下子得到了飞速的提高。

余飞的心彻底静了下来。晚上在瞻园小楼,白翡丽哄着闹别扭的虎妞,余飞便和尚、单二老探讨京剧表演。

二老一生鹣鲽情深,在戏剧研究上比翼双飞,同时也都是资深戏迷,尤其尚老先生,业余还是拉胡琴的一把好手。

现在家里多了个会唱戏、还唱得好的余飞,二老可不是老来乐无边?尚老先生拉京胡,单老太太敲单皮鼓,一个文武场便初具雏形。二老还嫌弃白翡丽在旁边抱猫太闲,又叫他过来打檀板。这样的配置,尚、单二老颇为得意,往往还叫了系里的其他老友前来观赏,无形炫耀。

余飞这段时间为了准备十二月中的正式排演,花最大心思琢磨的,便是《鼎盛春秋》整本戏中的戏核——《文昭关》。而《文昭关》中,光是那一句“一轮明月照窗前”,她就尝试了无数种表现方式。

就连那一个“一”,她都反复推敲,最终决定借鉴最古老的“十三一”的唱法,将那一个“一”字,连转十三个小腔,表现伍子胥当时被困昭关的忧烦苦闷。只是“十三一”这个老腔老调的唱法,失传几十年,可借鉴的录音不多,她几番尝试,唱出来都觉得局促,有些手忙脚乱。

二老知晓她有心整理翻新这个老腔,高兴得不得了,找了许多资料,和她一块儿研究怎么唱这一个“一”字。

白翡丽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翻翻书,撑脸望着二老和余飞三个人凑在一起,一时讨论,一时奏唱,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身上一重,他低头,虎妞方便完,心满意足地爬到他怀里团好,打起了呼噜,他双手叉在虎妞的两条前腿下把它举了起来,对着虎妞无辜的眼睛说:

“开心了吗?你现在开——心——了——吧。”

*

距离这一年的元旦还剩下整整十天。

余飞《鼎盛春秋》新年前的最正式最完整的一次全本排演,就安排在这一天。

那么多个折子,余飞唱伍子胥,得从上午到下午,唱上整整一天。

实际上更正式的一套班子,也就是厉少言的那一组,昨儿已经唱毕。余飞昨天去听了,厉少言的完成度极高,从头到尾,几乎挑不出任何破绽。许多他在京剧院的同僚、朋友和关系极好的资深票友来听,南怀明的小剧场坐得满满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听完之后,无不是大加赞赏,就连导演、于派的师父,也都是频频点头。南怀明拍了拍厉少言的背,说了两个字:

“很好。”

余飞眼观着厉少言这一路演下来,愈发觉得自己希望渺茫。

导演对厉少言说:“演得好!完全沉进去了,你就是伍子胥!”

这样高的评价。

如果厉少言的表演就是他的盾的话,这个盾几乎是牢不可破,她能有什么矛,能够攻之克之?

余飞苦思冥想,又心情低落。晚上回到瞻园,吃不下饭,晚上睡觉也睡不着,她怕影响到白翡丽,就独自跑到阁楼上去睡。

一直到三四点,她都辗转难眠。这种感觉极为不好,她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本来是怎么唱的了。

一种,极其绝望的感觉。

她心里清楚,虽然南怀明说会给她一年的机会,但只要这一次失败,剩下只有一个季度的时间,中间还有春节,她几乎就没有了翻身的可能。

她此前本来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忽然就在这一天之间,被击得溃不成军。

厉少言说,让我们见真章。

这就是他的真章。

余飞翻来覆去,终于像一条死鱼一样重重摔在了地板上,“啪”的一声。

她索性坐在了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不疾不徐地走上阁楼,坐在了她对面。

那个巨大的、圆球一样的白纱落地灯亮了起来,像是阁楼中升起了一个月亮。

余飞掀起眼皮,说:“你要来安慰我吗?”

白翡丽说:“你觉得我会说什么?”

余飞说:“你大概会说,输了也不要紧,我已经得到很多了;我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白翡丽垂下眉眼,笑笑道:“你又猜错了,我是来告诉你,你一定要赢。”

余飞闷声说:“我怎么赢厉少言?他已经做到了同辈人中的最好,我根本没有办法超越。”

白翡丽向后靠在栏杆上,说:

“小时候我妈妈大概是觉得我有艺术天赋,让我学了很多东西,声乐,舞蹈,粤剧,到北京之后,这些东西我也没有落下。后来进二次元,我也把它们当做一种艺术来看。

“我一直觉得艺术是‘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最大的一个区别就是,它没有边界。”

余飞若有所思,白翡丽继续说道:

“后来我爸爸送我去庆应念经济——其实也是我自己想去的——因为我想学更多关于‘人’的世界的东西。那时候学博弈论,有一个词,叫‘零和博弈’,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竞争,有一方获益,必然有另一方损失。

“人类社会时常如此,因为有边界,就意味着资源有限。但艺术不是这样的,艺术是创造,是百花齐放,是无边无垠。”

余飞怔了一下,说:“你是想说,我没有必要演得比厉少言的伍子胥‘更好’,我只需要演出一个不一样的伍子胥,是么?”

白翡丽低眉微笑,点点头说:“你是余飞啊,不是厉少言,更不是伍子胥。”

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

白翡丽对她说:你是余飞,你不是伍子胥。

不二大会上,那名导师对白翡丽说:不像不成戏,真像不成艺。

三句话,像三道利箭,次第击穿余飞的心脏。

她忽然明白,导演对厉少言说“你就是伍子胥”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是因为导演心中有一个伍子胥,厉少言完完满满地把导演心中的伍子胥给演了出来。

他演得太像了,太纯熟了,所以毫无破绽。

所以他“就是”伍子胥,他的伍子胥中有他厉少言吗?有多少?

尚、单二老对她说:不破,不立。

破,就是破人的心中贼,破人心中的预期与成见。不破,哪来的耳目一新,哪来的新的可能性?

哪怕是她把这出戏演砸了,也值得一破,值得她孤注一掷!

余飞的一双眼睛蓦地像是暗夜之中点着了火,亮闪闪地望向白翡丽:“我想通了!”

白翡丽走过去,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拍拍她坐在地上凉飕飕的屁股说:“以后别坐地上了,会肚子疼。”

余飞想得远了一点点,脸上登时红了,好在这夜色中看不大分明。

白翡丽把她放在床上,给她掖好被子,凑在了她耳边。余飞以为他要说点什么甜丝丝的话,却听见他低声说:

“余飞余飞,自在放飞。”

*

余飞身上的气,彻底沉了下来。没有傲慢,没有兴奋,也没有欲求。双眸一抬,淡漠的,只是关照内心。

从上一折戏到《文昭关》,伍子胥父兄皆为楚平王所斩,他逃往吴国,却在昭关被楚平王的追兵所阻,幸而被隐士东皋公藏于家内后花园中。《文昭关》,说的便是伍子胥一连数日,无计可施,一夜之间急白须发的故事。

余飞换了白色素箭衣,外罩黑色绣龙马褂,头戴武生巾,腰悬一把宝剑。这一身行头黑白两色,极是沉郁素净。

余飞把眉和眼周描得更深更锐利了一些,用网巾勒带将眉眼吊得更高,愈发显得器宇轩昂,神气十足。她没有画印堂的红彩,为的是不破之前的誓言。她缓缓挂上黑三髯,仿佛一种隆重的仪式,佩上长须之后,她整个人的气质登时就变化了:身材挺拔修长,阔步转手威武有势,那一副扮相,俊秀至极,清冷至极,风骨隽永,方正谨严,着实是一种雌雄难辨的美。

上场之前,她想起《史记·伍子胥列传》中的一句话:“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

当年伍子胥鞭尸楚平王,被指责残暴罔极,寡恩猜贼。

伍子胥说,我年事已高,好似在太阳落山时还要行很远的路,若不颠倒行走、违背天理,我哪里还来得及呢!

何其绝望而刚烈。

如今“倒行逆施”早已成为一个贬义词,有谁还记得伍子胥昔日一个忠义之臣,被逼上穷途末路之时一夜白头的痛苦悲怆?

她以年轻女子唱老生,背水一战,又何尝不是倒行而逆施之?

随着伴奏乐声,她一步一步行上舞台,目光瞥到台下,剧场中并无多少人。今日这场,上场的都是替补演员,共她一同组成一套班子,所以除了南怀明、导演、于派师父等人之外,并无其他观众。

但这时南怀明竟也不在。

正疑惑之时,却见剧场单号门处,南怀明引得一个人进入,往前排行来。那人衣着儒雅,冉冉如松,竟是倪麟。余飞心中微微一震,却见双号门处悄然又进来一人,没有往前走,就在后排无声落座,那人便是一个影子她都认得,是白翡丽。

那一刹那,余飞竟有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这就是人生了。

一切的故事从那一天,佛海上翻起巨大的风浪开始,她为了倪麟被逐出缮灯艇,母亲病重将逝,她遇见白翡丽,遇见之后便是分别,重逢之后却是离心。时间的车轮轰然碾过,将每一个人碾得粉身碎骨,他们拼拼凑凑,摇摇晃晃,艰难存活,生死聚散,最终汇合在这一折《文昭关》。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场中,一帐,一桌,二椅。余飞端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嗓子。

她衣无水袖,只有两枚马蹄袖,并不适宜做身段上的表演;全程端坐,亦无太多做工。

这就是《文昭关》这出戏的高难之处,一切的表现,尽靠那一把嗓子,一副唱腔。

二黄慢板,每一个字都拖得奇长无比,一拖三折,凄清孤啼,盘旋回转。

刚离开缮灯艇的那些日日夜夜,恰逢母亲病重,她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看不清前路,难道又不是陷于这般的绝望?

那夜在大隐剧院,月下水边,她大哭一场,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忧闷无助?

只是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千情万绪,蓄于心中,如水坝提一闸口,从那字句音韵之中,徐徐流淌而出。隐忍而不粗暴,含蓄而不苍白,泣诉而不卑微,困厄而不乞怜。

她唱“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唱的是悲切。

她唱“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唱的是郁结。

她唱“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唱的是惶恐。

她唱“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唱的是绝望。

每一层情感,如洋葱一般剥开,都是她过去人生的伤痕,却也是让她今日唱出这些声腔的一推之力。

“哭一声爹娘不能相见,不能见,爹——娘啊!”忽的这一声鬼腔,声音斜掠而起,撕心裂肺,如鹤唳猿啼,听得场中每一个人浑身战栗、毛发竖起!

余飞唱伍子胥,又何尝不是在唱自己,唱白翡丽。

他们彼此从不提及对方的伤口,却彼此心知肚明。这世间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宣之于口,幸而她还有歌喉。

一唱三叹,余音绕梁。

这一夜的更鼓,愈敲愈急!她两进两出门帐,髯口由黑变灰,由灰变白!

一夜须白!

“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那一个“谁”字拖得极长,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着张开来,忽的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被那目光电到。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那一个“言”字,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终究是绝望困顿尽化作悲愤决然,二黄原板的节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我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久久无声。

无人站起,无人鼓掌,无人叫好。

余飞没有看见这些,她已匆匆行至后台。靠着大衣箱,她眼中蕴满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翡丽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却还能在秽土上越开越大。

因为他相信一些东西,艺术,勇气,命运,亦或是因缘。

*

余飞下台之后,南怀明等几个台下的观众站了起来。然而站起来却又意识到台上已经没人,也不知道要站起来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南怀明环视了众人一眼,导演、编剧、顾问、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众人都紧蹙着眉,很意外地都没有说话,不像昨日对厉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励和夸赞。

一次剑走偏锋的表演。

和老腔老调,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表演,有着不少出入。

是定调子的时候了。

说余飞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说余飞不好,那么《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剧场最后方,白翡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阴影里。

“我想到了一个词。”南怀明缓缓开口道,“用在这里其实非常不适当,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

“春光乍泄。”

“这个词,怎么讲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听完余飞的戏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她处处都是破绽?”

导演点头道:“确实,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压自己的雌声,而是怎么自然就怎么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顺着她自己的感觉搞出了些新‘板眼’来,在我们听来,自然到处都是破绽。”

戏剧顾问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实很有意思,过去唱《文昭关》的两大流派,要么强调‘悲愤’,要么强调‘忧烦伤感’,她却是先一层一层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绝望,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望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这是咱们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因为新,所以我们感觉不习惯,所以我们觉得处处破绽。”

“对——”南怀明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这个点。”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你是过去最了解余飞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道:“她终于开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领。”

南怀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说悟到这一点,余飞可是比您晚多了。”

倪麟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南怀明面向众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别与戏中角色之间的隔阂与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时总是含蓄收敛。真正春光乍泄之时,便能惊艳众生。

“余飞扮伍子胥,精髓处目中蕴怒、眉里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闪而逝,却恰恰点亮在情感的急剧转折爆发之处,所以我们觉得震撼。”

南怀明郑重道:

“我认为余飞已经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虽然她心里头还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局促之处,但有破绽就是还有上升空间,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三个月之后的她。”

*

余飞唱完一整天的戏,本来都已经想躺倒,但南怀明向她说了三个字“非常好”,又让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央着白翡丽陪她去吃广式甜品,犒劳一下自己。

白翡丽养了一个来月,已经完全好了。但听她说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还是犹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网红店,人特别多吧?”他说。

“是啊,因为特别地道特别好吃嘛。”余飞挽着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见到那么多人的话,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买好拿出来。”

白翡丽开车带她去那家店。余飞已经挺久没见他开车了,笑眯眯问道:“你的车还在啊?我还以为卖了呢。”

白翡丽打着方向盘倒车,说:“房子是都卖光了,车还留着,之前被关九借走了。”

余飞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没房我不结婚。”

白翡丽说:“你怎么这么势利?”

余飞说:“有钻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够了。”

白翡丽说:“我觉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

“好啊好啊。”余飞说,左手中指从他头发挽成的小圈中穿过去,胡乱唱:“shining shining 闪闪发光有如白翡丽。”

白翡丽笑得眯起了眼睛。

车开在路上,余飞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岭南小调,都不用白翡丽放车上的歌。

白翡丽中间沉默了一段,开口说道:“有件事,之前因为你要准备今天的排练,就一直没跟你说。”

余飞直觉觉得是什么重要的事,但还是笑眯眯地说:“正式向我求婚吗?”

白翡丽说:“我已经求过并且成功了,该你跟我求了吧。”

“啊?”余飞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惊讶道:“还有这种说法?”

“你答应了和我结婚,我可没答应和你结婚。”

余飞:“……”

她觉得这人可能是真有病。

白翡丽目光注视着前方,说:“也不是什么大事,16年年底,也就是你第一次来瞻园那会,我被我爸爸拉去参加一个峰会,期间我不赞同我爸爸做那个房地产项目,和他吵了一架,心情不好就找峰会上的那帮有钱人募了点钱,做了个私募基金,准备投一些艺术地产和文化类项目,其中就包括《幻世灯》——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我有胆子把《幻世灯》项目拿下来,Se投的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用的。”

“……”

余飞还真没想到他这么能折腾。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募了点钱”,余飞虽然不懂这些,但是拿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能投艺术地产和文化项目,那不是“一点点钱”。

“后来很多事的发生都意想不到。意外换帅,项目叫停,我爸爸做了靶子。但他一向把我摘得很干净,没让我受任何牵连。但是那个私募基金让我压力很大,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老友,在这节骨眼上也没有对我落井下石,我如果不能帮他们实现预期回报的话,我会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幻世灯》系列既然开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要做就做到最好。再加上Se和鸠白的三年对赌协议,我得提前一年未雨绸缪,把舞台剧的品牌和票房做起来。”

余飞拧着眉说:“你这就是走钢丝。”

白翡丽笑笑:“你敢像今天这样唱《文昭关》,我就不敢做《幻世灯》吗?”

余飞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还耍赖说,要她向他求婚。

他向她求婚,表明的是他的态度,但他仍把选择权交到她手里。

他告诉她,他仍有可能,一无所有。

余飞说:“所以你从今年六月份开始抛头露面参加各种网络综艺节目,给《幻世灯》做宣传。”

车在余飞要去的那家广式甜品店对面停了下来,白翡丽低眉解安全带,笑了一笑,说:

“我没想到会在楼适棠那里遇到你。后面发生的事情,也都在我意料之外。”

“我玩得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大,你能接受吗?”

*

余飞进了那家甜品店去买甜品。

白翡丽坐在车上,看了十来分钟手机,还不见余飞出来。他有些担心余飞遇到什么事情,便下了车。

那家甜品店里面的空间狭长,人超乎想象的多,队伍一直排到门口。原来那甜品都是现做,需要的时间有点长。白翡丽见余飞已经结完账,正在站在那边等店员给她做甜品,便放下心来,又往外走。

然而刚走到门边,便被人拦住。

“你是……关山千重?”

白翡丽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竟是个三个人的团队,二男一女,看起来是做视频节目的,刚录完这个网红甜品店,还在收拾摄影器材。

拦他的是团队里的女孩子,另外一个有点胖的男的很敏锐地向他举起了摄像机。

那个女孩子非常快地进入了采访模式:“没想到在这家网红甜品店,我们偶遇了上周在热门综艺《新歌曲》中有惊艳表现的二次元歌手关山千重!……”

白翡丽道:“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接受采访。”说着便要出门,那三个人却紧追着他不放,“这一周那么多媒体都想采访你,但没人能联系上你,你……”

白翡丽抬手挡住摄像机镜头,说:“别拍了,我还有事。”

这个团队却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抓着他说:“现在网上盛传你过去以cos女孩子出名,有女装癖,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人说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是幌子,其实早就出柜了,你能解释一下吗?……”

白翡丽缄口不言,往门外走。这时候余飞拿完甜品出来,正好看到他,追过来叫道:“白——”

她忽的看到了那三个试图纠缠他的人,登时住了口。

那三个人也发现了余飞,出于做娱乐八卦新闻的敏锐嗅觉,三个人又飞快把镜头对准了余飞!

白翡丽反应比余飞快多了,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了余飞面前,拿过余飞手里的袋子堵在了摄像机镜头前,强行关掉了他们的机器,语气变得十分不善:

“拍我可以,别拍她。”

那个姑娘又举起了手机——

白翡丽一伸手就将她手机打了下来,冷着脸说:“你们别太过分。”

那姑娘赶紧催另外两个人:“快拍啊快拍啊,关山千重刚火,就要砸记者的摄像机了!”

白翡丽一把揽过余飞,把她的头按在自己面前,搂着她往对面车上走去。

余飞挣扎:“哎呀,你做什么!”

白翡丽说:“你还有你的路要走,别跟着我露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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