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沧海无心小狐濡尾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小狐濡尾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 沧海无心
书名: 梦见狮子 作者: 小狐濡尾 本章字数: 15551 更新时间: 2024-01-11 13:44:43

要给笼子里的仓鼠吱吱喂食的时候,关九才想起来今天又忘了给虫子们买新鲜的面包。

她伸直了头四面张望了一番,发现小芾蝶面前搁着一袋早上没吃完的切片面包。

她过去两根指头拎起面包袋子,伸手拧了一把小芾蝶的脸蛋儿,说:“宝贝儿,你今天的午饭我请,这袋面包归我了。”

小芾蝶龇着牙抱着胳膊,“咝——”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指天发誓:“太恶心了,我以后再买面包就胖十斤。”

关九白了小芾蝶一眼。她翻开座位边上的小盒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蠕动着白花花的虫子。面包一覆盖上去,虫子们扭动身躯一拥而上。关九挑了三四条喂给吱吱吃。

面包虫丢进吱吱的笼子,关九忽的眼珠子一转,又拣出一条最肥最大的,握在手里。走到小芾蝶身边,她俯身,单手搂紧小芾蝶,脸颊贴近小芾蝶的脸颊,温存地说道:“Yura——”

办公室里各个角落里发出一阵嘘声:“吁——”

小芾蝶面红心跳,心惊肉跳:“九哥——你想干嘛?”

关九伸出右拳,张开手心在小芾蝶面前飞快地晃了一下,然后合拳放在了小芾蝶衣领的领口处。

“啊——”小芾蝶凄厉的叫声瞬间爆发,回荡在鸠白工作室的整个办公室里。

她像快死了一样地挣扎,关九早有防备,死死地按住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宝贝儿,告诉我你表姐在哪里,我就不把虫子放进去。”

小芾蝶已经被吓得失去理智,狂叫:“我不知道啊!九哥!我真的不知道!”

关九拳尾稍稍松开一个小孔,露出半截肉虫,又肥又白,软软地在小芾蝶的锁骨上挣来挣去。小芾蝶感受到那种柔软又狰狞的触感,整个人近乎崩溃,眼泪都出来了,哭着喊道:“九哥!我好怕啊!快拿走啊!拿走啊!呜呜呜呜——”

关九问:“真的不说?我放了——”

小芾蝶只剩哭了,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下一瞬就要厥倒。

马放南山捂住了双眼:“太残忍了。”

关九收回握着虫子的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逼问小芾蝶也不是一天两天。起初小芾蝶什么都不肯说,她使尽浑身解数,小芾蝶才交代她表姐真名叫余婉仪,在北京唱京剧,很少回家。再问其他,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本能的反应不会骗人。现在来看,小芾蝶是真的对余婉仪知之甚少。

八个月前,四月九号Y市漫展演出完的那晚,白翡丽和余婉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

她唯一知晓的是,那晚非我工作室离恨天、阴度司等四个人被打成重伤。非我工作室报警,称凶手和一个叫言佩珊的年轻女人有关。警方经查证,发现他们所指证的那个叫“言佩珊”的女人,实际年龄四十八岁,在案情发生当晚于Y市第一人民医院病重去世,不存在犯罪可能。

由于案发所在地是古旧小巷,没有安装监控器,无法调出充分有效的监控录像,所以此案最终不了了之。

那晚的事情,非我工作室的几人绝口不提,白翡丽也不发一言,其他人于是无从得知。

但她那晚,是从医院的花坛里把白翡丽捡回来的。

庆功宴中她便觉得白翡丽心不在焉,随后他便说有事要出去一下。此后她便接到了Y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一个电话,通知她速来接走白翡丽,并郑重警告她,既然你的朋友晕血,以后就不要让他来医院急诊区,到处都是血淋淋的,他看了怎么受得了?

她匆匆赶到的时候白翡丽已经不在,急诊区外面的大花坛里密密麻麻种着一米多高的美人蕉,花繁叶茂,气味香甜,仿佛试图掩盖医院里散发出来的浓重消毒水味道。

她在这花丛中找到了藏在里面的白翡丽——他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这不是简单的晕血了。她赶走追随过来的尹雪艳和鬼灯等人,把白翡丽带了回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知道这事情肯定和余婉仪有关,但那时候余婉仪已经无法联系。恕机除了一个微博,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她去微博上私信恕机,恕机的回复就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四个字:随缘而行。

线索断得就剩下了小芾蝶。然而小芾蝶在那段时间失联,高考结束之后才和她恢复联系,说是被母亲没收了手机。但除了余婉仪的真名实姓,小芾蝶也给不出其他有价值的信息。

她始终不死心,在小芾蝶考上北服来到北京之后,她和小芾蝶勾搭在一起想引余婉仪出来,结果三个多月过去,余婉仪始终没有出现。余婉仪也并不是没有去看过小芾蝶,但据小芾蝶交代,余婉仪每次出现都是毫无征兆的突然袭击,还留给小芾蝶一句话:看到你越来越胖我就放心了。

这句话说得让关九莫名觉得余婉仪是个负心人。

白翡丽那一晚之后闭门休养了一个月,回来时消瘦了许多。她拉着他每天去健身房,吃营养餐,过了许久才恢复回来。

余婉仪彻底失去消息,他也闭口不提这个人。但是《湖中公子》的舞台剧项目,却彻彻底底被搁置了下来。微博上的怨念滔滔不绝,至今仍有人天天在鸠白工作室的官方微博下面求出下半部,还扬言要给鸠白工作室寄刀片和死老鼠。

工作室也不是没想过换人,还推荐了圈内不少人来接替刘戏蟾这个角色。然而白翡丽始终一言不发,其他人也就觉得无趣。那些自荐或者被推荐的人都表示对这个角色十分感兴趣,然而看了她们投递的试戏视频之后,工作室的人也全都一言不发了。

曾经沧海这种事,本来就十分可怕。更可怕的是,沧海不曾意识到自己是沧海。

沧海无心。

小芾蝶还伏在桌上嘤嘤嘤地哭:“我恨你……你再也不是我九哥了……”

关九说:“小美人儿别哭了,我就算不是你九哥,也可以是你九妈呀。”

小芾蝶的哭音放大了一声,爬起来抱着电脑跑到了马放南山那边。

马放南山点评:“小夫妻吵架气回娘家的既视感。”说完灵感造访,啪啪啪敲出了一大段歌词。

梦入神机来找关九:“九哥,《龙鳞》那边试演的初步反馈出来了,无论是游戏公司还是粉丝,评价都很好。这算个阶段性的大成果了,咱们中午出去撮一顿大的呗?”

关九看了眼电脑,刚蹦出个邮件提醒,正是《龙鳞》所属的“王者之翼”游戏公司发送过来的试演反馈,她粗略扫了一眼,对方的确表示相当惊喜,同时也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实施起来难度不算太大。

她问梦入神机:“去哪吃?”

梦入神机喜孜孜地说:“地铁站那边的购物广场新开了一家重庆火锅,我们刚订了个大桌。”

关九斜了梦入神机一眼:“重庆火锅?你们问过关山的意见了么?”

梦入神机朝排练厅努了努嘴:“虎妞在里面呢,谁敢进去?”

关九哼了一声:“别尽拿虎妞当挡箭牌!明明知道关山口味清淡,你们还点重庆火锅,我看你们就是故意不想让他去,怕他吃饭的时候念叨你们是不是?”

梦入神机头都大了,苦着脸说:“九哥,关山不喜欢《龙鳞》这个项目你又不是不知道?从一开始写剧本他就不停挑刺,咱们项目上所有人这几个月都快被他逼疯了,还以为接了这个项目能轻松些呢,谁知道还是这么苦!这都已经试演了,他提出来的修改意见比游戏公司还多!……”

梦入神机一倒苦水就没完没了。这也不怪他们,白翡丽从一开始在这个工作室就不怎么受这些人的待见。只不过那会他还在国外念书,和工作室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线上交流,大家感觉还不明显。去年七月份他回国开始做《湖中公子》的舞台剧,整个工作室的人才领略到这个人的龟毛。这些人本来都是关九拉进来的人,一个个的都把关九当保护伞,动不动就对着她大吐苦水,对关山千重横加抱怨。

关九竖起眉毛,说:“要不是关山一开始就挑那么多刺,现在挑刺的就是咱们的大金主。你觉得是让关山挑刺好,还是让金主挑刺好?”

梦入神机瘪着嘴。关九看看窗外,灰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她说:“这么冷,关山估计不想出门。你带着大伙儿去吧,开开心心吃一顿大的,记关山账上。我去跟关山谈谈心,解救一下你们。”

梦入神机欢天喜地,一声招呼之下,整个办公室瞬间就空了。

又只剩下关九,还有桌子上吱吱吃东西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吱吱已经两岁了,在仓鼠中已属年迈,不但开始变瘦脱毛,捧着面包虫的两只小爪子还不停发抖,肥大的面包虫扭动着掉到木屑上。

关九用剪子剪断面包虫,用镊子喂给吱吱吃。

吱吱是鸠白工作室注册成立的当日,她从工商局外一个小贩手里买的。这已经是第三只吱吱,前两只没养多久就夭折了,这一只吱吱,看来终于能够寿满天年。

白翡丽之前说,在办公室养一只仓鼠也挺好。一只仓鼠的寿命,也差不多是现在大多数舞台剧的寿命。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就是周期。看着仓鼠在办公室里天天爬轮子,人也应该知道时时刻刻不可懈怠。

她比白翡丽要早两年毕业。当初就是冲着他这句话,她放弃掉之前学了六年的建筑设计,转而来和白翡丽做这么一个工作室。

关九拿着刚打印出来的《龙鳞》舞台剧反馈邮件,进了办公室旁边的排练厅。

*

八个月前《湖中公子》演出成功之后,鸠白工作室就被好几家风险投资基金给粘上了。

他们看上鸠白工作室的原因很简单:如今文娱产业虽然风生水起,但在二次元这个版块中,符合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工作室少之又少,股权结构上的混乱,给风险投资的进入造成了很大的不便。

但鸠白就有点神奇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挂着工作室的名号,背后却有着非常清晰的股权结构,俨然就是一家规范的小型文化公司。再加上他们做出来的舞台剧的水准,有什么理由不投?

在这些投资基金中,有一家名叫Se的公司鹤立鸡群。Se是一家世界级的顶尖风投,能获得Se的投资,几乎意味着一种荣誉。不仅会获得资本界很高的关注度,在公司管理、人脉、商业资源上面都将得到Se很大的帮助。

Se的投资经理很诚心,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架势,前后三次拜访鸠白工作室,和关九、四大神兽等人面谈。

Se开出的条件也很丰厚,对鸠白工作室的估值高出每一个人的意料。

关九、四大神兽等核心人物,没有一个不想争取到Se的投资。

但Se唯独有一个特别的要求:他们要签对赌协议。

这个对赌协议的大概条款也很简单:鸠白工作室必须从签订协议之日起,连续三年实现盈利,否则Se将有权要求鸠白工作室以30%的溢价回购Se所持有的股权。如果中途有核心成员出走,例如再次发生绫酒那种事件,也将有可能触发回购条款。

这个对赌协议就像是唐僧取经取到了一大堆经书,里面还有一个紧箍咒。

只是这个紧箍咒,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紧。虽然鸠白工作室成立三年,就亏损了三年,但只要愿意接商业项目,要扭亏为盈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关九于是去和白翡丽商量。

白翡丽那段时间正在闭门疗养,很长时间没有给她回复。最后关九等不及了,带着投资协议上门去催,追着白翡丽接连讲了三个小时其中的利弊,白翡丽把整个瞻园里的花木都打理了一遍,依然一言不发。

关九最后终于急了,说了句:“就算你不在意名气和钱,也要为工作室里的其他人想想吧?他们都年纪轻轻的,赚钱的正经工作不做走上这条路,是想靠这个活一辈的啊!大家有情怀归有情怀,但谁想当一辈子穷鬼呢!”

白翡丽又把瞻园里的松鼠洞都检查了一遍,终于说道:“也好,签吧。”

关九松了口气。

拿到了Se的投资,也就很快有了《龙鳞》这个商业定制舞台剧项目。白翡丽回到鸠白工作室后,立即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

《龙鳞》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游戏公司“王者之翼”所出的一个大型竞技游戏。“王者之翼”现在在电竞这块推得很猛,为了配合宣传和扩大影响力,他们找了鸠白工作室来帮他们出官方cos、广告短片和舞台剧。

这就是个稳赚不赔的项目。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关九之前翻了翻工作室财务发给她的简报,今年要实现盈利几乎已经毫无悬念。

十月份的时候,因为工作室规模扩张,鸠白搬到了现在这个办公室,位于市区东部的文化产业园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实现Se在对赌协议中要求的盈利,关九心中着实有几分暗爽。

推开排练厅的门,只见临窗那边的卷帘全都放了下来,整个排练厅中都暗暗的。

空荡荡的大厅正中放着练功垫,背对着她坐着一人一猫。猫和人对面的投影幕布放了下来,上面正在播放着一个舞台剧视频,全日语无字幕,关九听不懂,但从上面的logo和时间来看,应该是宝冢剧团上个月新出的舞台剧。

白翡丽穿一件白色T恤,看着是纯白的,背后细看却有一条橘红色的小鱼,特别小,也不知道放在衣服上有什么意义。他在练功垫上盘腿而坐,手里拿一根黄瓜蘸豆瓣酱吃。紧挨在他身边蹲坐着一只猫,低头吃面前小盘子里的猫粮。这只猫看上去是一只银虎斑,但比一般的猫要大很多,体型十分健壮,四肢和尾巴短粗有力。

一人一猫一起吃得咯吱咯吱的。

感觉到有人进来,那只猫倏然放下嘴里的猫粮,转身瞪着关九,浑身散发出浓厚的“生人勿近”的气势。

看见那双飞机耳关九就紧张了。她扒着门框,试图和它沟通:“嘘——虎妞?”

虎妞见她非但不走,还试图说话,顿时浑身的毛都炸开来,拱起腰身,眼神凶残,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关九撕碎的架势,嘴里还发着呜呜的低吼声。

关九吓得浑身汗毛竖起,叫道:“白翡丽!收好你的猫!”

白翡丽背对着她一勾手,把虎妞拎进了怀中。这猫被他一抱,整个人就温顺了,舒服地在他肚子上蹭。

关九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看见他的T恤胸前,是那条小鱼的另一面。

关九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带虎妞来上班?来了三个月,我仓鼠都被吓得早衰了。”

白翡丽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投影屏幕,说:“快了,我姥姥姥爷圣诞节回来。”

关九低头看了眼手机,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圣诞节是二十五号,也就是说再过两天,虎妞就可以不用来工作室了。她长长舒了口气。

这只猫的到来,最早是在九月九号。关于这件事,白翡丽的官方解释是“姥姥姥爷要去日本某大学做一个学期的客座教授,虎妞一个猫待在家里会得抑郁症,所以带到工作室来上班。”

但鸠白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白翡丽这个人冠冕堂皇的官方解释之外,必然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

大家一致认为,白翡丽此举是为了婉拒工作室中一个对他展开热烈追求的姑娘。

那个姑娘是《龙鳞》项目上新来的一个唱见,模样儿和绫酒不相上下,为人更乖巧可爱些。她每天殷勤地给白翡丽端茶倒水,给他买礼物、送花,还不时拿着剧本去请教他,有一次甚至还在排练中佯装不经意地抓了白翡丽的手。

工作室里的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个姑娘对白翡丽很有意思。

有老成员心疼这姑娘,隐晦地拿绫酒的前车之鉴去劝这个姑娘不要重蹈覆辙,说当年绫酒刚进鸠白工作室的时候,作为一个新人,也是用这些招数去追白翡丽。那时候白翡丽还在国外念书,绫酒便在网上向他请教很多东西,包括出cos、唱歌、古风戏腔,等等。那时候白翡丽的脾气还不像现在这么温和,为人喜怒无常、忽冷忽热。但尽管如此,也没吓退绫酒。

那一年绫酒过生日,全工作室的人都在YY频道上给她庆祝,她却折腾了好大一个意外出来——在她许生日愿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向白翡丽表了一个很长的、很真心实意的白。

她说话的声音颤抖,谁都听得出,她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如果白翡丽当时不答应的话,她一定会毫无悬念地哭出来。后面还会有什么后果,谁都不知道。

那会的气氛很紧张。YY里都没人敢讲笑话。

白翡丽沉默了很久,说了一个字:好。

绫酒费尽心思把白翡丽追到手了,但这又怎样呢?到底是强扭的瓜不甜,最后的分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白翡丽,可不是吃一堑不长一智的人。

老成员劝那个姑娘一句话:关九一早就说过,“关山千重此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那姑娘却偏生不信这个邪,放话称她和绫酒不一样,她坚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相信再冷的冰块,也能被她给捂化喽。

见初生牛犊不怕虎,孺子不可教,老成员们摇头长叹,只能退后一步,作壁上观。

果然,不出一周,虎妞隆重登场。

这猫极其粘白翡丽,白翡丽去哪它去哪,连去洗手间也要跟着。十七八斤巨大一只,却身手敏捷,最喜欢往白翡丽肩膀和背上跳。对生人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到有人靠近白翡丽五米以内就扑。

尹雪艳一开始不信这个邪,根本不在乎这只猫的恐吓,走过去拍了一下白翡丽的背。结果就在他的手碰到白翡丽的那一瞬,就被那只猫挠出了五道深深的血痕。

白翡丽背对着他,淡定说我这猫从小打针的不要紧,但还是给了他七百块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说算工伤。尹雪艳欲哭无泪。

但尹雪艳那次回来之后,信誓旦旦地说,白翡丽带这只猫来也很惨,我闻到他身上的味儿都变了,以前是崖柏香气,现在变成麝香龙骨止痛膏的味儿了。你看他动不动就揉后颈,肯定是被那只猫骑出颈椎病来了。

但无论如何,那个姑娘真的再也没能靠近过白翡丽。

不光是那姑娘,整个工作室的人都没能再靠近过白翡丽。

关九抱怨了句:“养这么一只猫,就算是余婉仪回来,只怕也会被吓跑。”

刚才一直盯着屏幕看的白翡丽,这时候突然横了她一眼。

这一眼有点深,有点锐利,关九一时间竟觉得抵挡不住,拿手遮着脸说:“别这样看我,大伙儿都看出来了,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不跟你说。《湖中公子》下半部也不排了,跑去人家住的地方问不说,还偷偷去把北京戏校和剧团里所有年龄相符的女演员都查了一遍——偏偏就是查不出来。还记得那天晚上在Y市,我把你从医院花坛里捡回来的时候你有多丧吗?还以为人家真死了,啧啧,谈个恋爱谈得脑子都没了,丢人!”

白翡丽放出了手中的猫。

关九尖叫一声,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白翡丽——”

白翡丽又收了神通。

关九坐稳在垫子上。终于有机会把打印出来的邮件拿给他看。白翡丽暂停了视频,开亮灯,扫了邮件一眼。

关九道:“你看看,‘王者之翼’提的意见都没你多。你就别对马放南山他们吹毛求疵了吧?大家都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白翡丽不置可否,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看,挺长的一条信息。过了一会,他问关九:

“缮灯艇是什么地方?”

*

白翡丽把车停在了佛海边上。

一出车门,佛海上仿佛夹杂着冰碴的寒风迎面割来,白翡丽立即打了个喷嚏。

白天飘了一阵子的雪现在又开始四面乱飞,他拿纸巾擦了擦鼻涕,感觉自己眼看是要感冒。

但是没办法,老爷子交代的事,不做不行。

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天色一片漆黑,不见星月,佛海周围处处亮着古朴的灯笼,浅红连片,映照出飞舞的细小雪片,恍然有一种穿越今古的感觉。

相比什刹海荷花市场、酒吧街的繁华,佛海这片地方虽然也算个文化旅游景点,却冷清多了。

这里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古建筑的聚集区,周围有文殊院、名人故居、老旧胡同和一个王府。古木参天,苍松翠柏冷香扑鼻,不太平坦的地面由许多镌着字的古旧断碑所砌。一切都还保留着最古老的模样,没有受到太多现代商业文化的侵蚀。

越过漠漠的泛起冰色的佛海,远远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舫。石舫上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老戏楼子,卷棚歇山顶,起翘小挑檐,自内而外透着明光,飞雪里亭亭而立,玲珑剔透,好似佛海上漂着的一盏青灯。

那便是缮灯艇了。

此时正值好戏散场,三三两两看戏的观众从佛海边上的道路上走了出来。白翡丽逆人流而行,冲缮灯艇走去。

白翡丽很少来佛海。他来北京这么多年,只晓得长安大戏院、梅兰芳大剧院这些个知名的看京剧的地方,但从来没有听说过缮灯艇。

关九跟他说缮灯艇在京城戏曲界的名气很大时,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个名字之前应该也被姥姥姥爷提及过很多次,只是听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剧场的名字,他也没怎么上心。

关九在学校的时候上艺术类课程,做过北京戏剧场的研究。缮灯艇作为一个保留着大量梨园遗风的“戏班活化石”,唯一还在不使用电灯和扩音设备的古戏楼中演出的体制外剧团,自然成了她的重点研究对象之一。

关九同他讲,缮灯艇这个戏楼有来头,是光绪年间一群来自广州府的官员、士绅,还有商号集资兴建起来的。她说白翡丽作为Y市人,应该知道那边唱粤剧的人又被称作“红船子弟”,早先粤剧戏班外出表演,都是坐一艘漆成红色的船。当时兴建缮灯艇时,为了体现广州府的特色,就在石舫上建成了一座船的样子,并称之为“缮灯艇”。

白翡丽走上石舫,只见戏楼匾额上题“缮灯艇”三个古朴刚劲的大字,落款是“岑春煊”。果然如关九所言,匾额题字人是光绪三十一年,时任两广总督的岑某某。

戏楼门大开,里头夹道林立着长长的素纸灯笼,灯笼外隔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多草木已经凋零,只剩了形状怪异古拙的枝干。还有些罗汉松和崖柏峭然而立,苍劲挺秀。

这一路走过去,草、木、盆、石,无一不透着岁月磨蚀的痕迹。石头和砖块砌就的地面显然反复用水冲刷过,北京灰土那么大,这里竟然连地面竟然都能够一尘不染。石砖被长年累月地踩踏,磨出了一层蓝色的包浆,温润发亮。

走到正厅里,中堂上挂一幅巨大的人像,是一张民国时期的老照片。关九说过,这个人就是缮灯艇的开山祖师爷,“倪派”大家,倪舸。

倪舸最擅旦行,画像中的他容貌丰丽,着西装领带,笑容中有倜傥韵味。

倪舸的画像下方,又是一副昔日两广总督岑春煊的题词: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白翡丽琢磨着这八个字,想到这漆黑佛海上的一座缮灯艇,隐约觉得甚有意味。

一路穿过去都不见人,他一直走到里面戏台,才见有两三个穿着对襟夹袄的中年男子前前后后地收拾戏台,穿着碎花布袄的几个女孩子则在打扫地面,摆正桌椅。

戏台共有两层,二层的戏台两侧各有廊桥与二楼过道相连接,一楼的戏台两侧,则有一个类似码头一样的长台,直直深入池座之中。整个空间里,点缀着许多灯烛,却不见一盏电灯。除了一个电子屏幕,也没有任何扩音设备。

戏台前面的两座柱子上,则左右挂着一幅对联,写着: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场,也无非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山河供鼓吹,任尔风云变幻,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他听见那几个女孩子在低声交谈:

“最近的人越来越少了,今天的上座率才三分之一。”

“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天又下雪,谁想出门?”

“我觉得还是票价太低,几十块就能买到,观众想不来就不来了,也不心疼那几十块。”

“唉管他们来不来呢?票钱又不会退,赚到了就行。”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我听朋友说,这几天天桥剧场演音乐剧《歌剧魅影》、海淀剧院演开心麻花的舞台剧,国家大剧院演田导的新话剧,没有哪场不是爆满。我看还是看京剧的人越来越少了。”

“就是,现在连《盗墓笔记》和《仙剑奇侠传》都开始演舞台剧了,什么人都挤进来抢这碗饭,谁还来看京剧嘛……吃国家饭的都过得不容易,更何况我们……”

白翡丽听这些女孩子们从京剧聊到话剧,又聊到二次元舞台剧,不由得凝神去听。忽的听见有人叫他:

“你是哪位?”

声音温沉,好似玉中水色,一听便知是靠嗓子吃饭的,也不知这嗓子的水色,细细琢磨温养了多少年。

白翡丽回头看,只见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着一身月白长衫,身姿潇洒清荣。

这人看见白翡丽,隐约的眉头一皱,只是他逆着光,白翡丽也瞧不大清楚。

白翡丽自然不知道是自己一身不大寻常的打扮出了问题,仍然客气地问道:“您好,请问这里有一个叫余飞的人么?”

白翡丽来这个缮灯艇,正是为了打听余飞的事情。

姥爷白天里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让他给他们买两张缮灯艇《游龙戏凤》的戏票,时间越近越好,并指名道姓要余飞主演的。

他查了一下购票网站,发现缮灯艇确实有《游龙戏凤》的演出在卖,但主演并没有余飞这个人。

他告知了姥爷,过了一个多小时,姥爷给他打电话了,说问了认识的票友,道是余飞已经不在缮灯艇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姥爷让白翡丽跑一趟缮灯艇,亲自去问问,还特意跟他强调,这个余飞是个女孩子,别弄错人了。

姥爷是个急性子,说让他跑一趟,那就一定是今天跑一趟,不能是明天跑一趟,更不能是后天跑一趟。

白翡丽下午参加《龙鳞》的排练结束吃完饭,又被关九拉去打了两个小时的网球,待他换完衣服出来,已经过了九点,才想起还要给姥爷问余飞的事。

这时候,就算雪再大,就算他再畏寒,这一趟都是非跑不可的了。

那男人说道:“你找余飞做什么?”言语间有几分隐约的高傲和严厉。

白翡丽心想要是还给他解释姥爷让他问人这一遭,未免太麻烦了,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姥爷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来听这个叫“余飞”的人唱的戏。于是他化繁为简,说:“之前听过余飞的《游龙戏凤》,现在看她不演了,就想来问问。”

那男人“哦”了一声,说:“你喜欢她的戏?”

白翡丽心想这人的问题还挺多的,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说:“是的。唱得很好。”

那男人道:“你喜欢她唱的李凤姐?”

白翡丽下意识想,这余飞既然是女的,唱的自然是李凤姐了,他问这么多做什么?便点了点头。

只见那男人冷笑了一声,说:“谎话连篇。余飞早就不在这里唱戏了,缮灯艇收场不留外人,你走吧。”

白翡丽怔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却仍不放弃地问道:“她为什么要走?您知道她去哪儿了么?”

那男人却不理他了,手一伸,示意他出门。

白翡丽见这男人身上长衫质地甚佳,他出现之后,那几个洒扫女孩子也登时不敢说话了,都躲得远远的,便知道这男人在缮灯艇中地位不低。

他正琢磨着别的办法往外走,忽的听见吱呀一声,回头一看,戏台的门关了个严实。几乎是同时,前面的几扇厅门和厢房门也都关了。这时候一个提着铁制气死风灯的老仆人过来,他忙问道:“老伯,您这儿是不是有一个叫余飞的姑娘?”

老仆人点点头:“是啊,但是被艇主赶出去喽。”

“为什么?”

“不听话,犯了艇规呗。”

“那她现在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这我哪知道?”

白翡丽心想起码是明白怎么不在了,谢过老仆,准备回去。走了两步,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又快步折返回去,问那老仆:

“老伯,您这儿有一个叫余婉仪的会唱戏的姑娘吗?二十多岁,喜欢穿旗袍,头发这么短——”他比了个长度。

老仆人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

“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

*

白翡丽在风雪中走,一边走一边打喷嚏。这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开始积起来了,迎风走路都觉得艰难。

他心中觉得失落。起初得知缮灯艇是戏楼的时候,他心中忽的腾起了一线希望。之前他连老舍茶馆、梨园剧院这些有京剧表演的地方都查过了,没有余婉仪的存在。这缮灯艇竟是一条漏网之鱼。

然而刚才那个洒扫的老仆,显然在缮灯艇中已经待了许多年,和夹道两边的草木盆石都有融为一体的气韵。然而他那么确定地否认了有余婉仪这个人,让他心中燃起的那一星希望之火再度熄灭。

他想,缘分这种东西,要是再灵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就够了。

在Y市的那五天,他和她的缘分浓稠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然而到最后,就是那么一念之差,就让这缘分过去了。

大风呼啦啦地吹着,吹得枯枝干桠唰喇喇地响。临着佛海边上的成串的灯笼随着狂风大雪上下摆动,沿水道路上空无一人。

他走着走着,忽然远远地看到他的车旁边,站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然后手里拿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开始从他的车尾沿着车门向车头划。他划出“嗞——”的声音,隔这么老远白翡丽都能听到。

“靠——”任白翡丽教养再好、如今的性情再温和,碰到这种被划车的倒霉事,还是忍不住骂出了声。

他朝自己的车飞奔过去。跑了几十米远,他忽的顿下了脚步,停了下来。

他看到车边又跑过去一个穿着长羽绒服的女孩子,拿了书包奋力地砸那个猥琐的男人,一边打一边放声大骂道:

“你这个变态!今天又让我碰到你!你还划人家车!变态!!!快滚!!!”

这声音偏低,凶恶又愤慨,带着十足的咒骂和恐吓的意味。

但在他听来,竟是悦耳胜过任何一支曲子。

那一瞬,他就定在那里,心中只有十个字: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这时候,文殊院鼓楼催僧人就寝的鼓声敲响,醒鼓敲了鼓边再敲鼓心,闻见鼓头和尚颂唱道:

“佛日增辉——法轮常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句一槌,又唱《大悲咒》。

白翡丽想,他应该去文殊菩萨面前,去还一个愿了。

*

白翡丽看到的那个“女孩子”,的确就是余飞。她正拿了书包,狠劲去砸那个划车的男人。那书包很沉,看得出里面装了不少书,把书包顶出了坚硬的尖角。

那个男人狼狈地用双手护头,佝偻着腰躲躲闪闪,看起来特别怂的样子。突然,他特别鸡贼地伸手一拽,把余飞的书包整个儿抱在了怀里。余飞和他抢夺之间,他扯开书包的拉链,抓着里面的书往外乱扔。

书包里除了书,还有一些单页,被那个猥琐男扔得四下飞散,盘旋的疾风一吹,更是吹得到处都是。余飞眼见有几张单页就要被吹到佛海中去,慌忙撒开抓着书包背带的手,去追那几张飞页。

白翡丽这时候已经跑了过来,一个箭步上去,抓着余飞的书包,又一脚把那人踹翻在地。那人看似形容枯干猥琐,身手却极是敏捷,见又有人来,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撒腿就逃。白翡丽还想追,听见那边余飞闷哼一声,扭头一看,她踩着一块冰在佛海岸边摔了一跤。眼看她就要滚下佛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抓住余飞的胳膊把她拽了上来。

余飞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抬起头来。湖边挂着一溜儿灯笼,明晃晃的灯光下,白翡丽见她换了个颇学生气的发型,齐齐的刘海搭在额前,长发漆黑及背。只是她的头发不但多,而且又粗又硬,没有专门拉直过,怎么都算不上清汤挂面那种,这会儿乱糟糟的,又像鸡窝又像头被吹散了鬃毛的狮子。

白翡丽单膝蹲在余飞面前,欣赏她的表情有如石化。他捡起地上刚才被余飞奋力保住的几页纸,只见是毕业证和学位证原件,还有加盖公章的毕业学校成绩单。上面的学校白翡丽没有听说过,是大专毕业,专升本拿到了学士学位。

另外还有一张打印的准考证,报考中国戏曲学院全日制硕士学位研究生。准考证上的照片,就是她现在的样子,刘海整齐,没有化妆的面孔有一种纯朴的清秀,甚至还显出几分乖巧出来,和他八个月前见到她的嚣张劲儿判若两人,但那头叛逆得不听使唤的长发,还是泄露了她的本质。

余飞盯了眼前的人半天,确信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半夜走路撞到鬼,眼前这人,真真切切就是黄粱一梦白翡丽。

八个多月不见,他的样子没怎么大变,倒像是更艳丽了一些。眉眼间黛色分明,若含明光。头发又长长了不少,索性梳了个偏分扎了起来。半边长刘海随着脸型弯成一个柔和的弧度,中间挑染出几缕浅到近乎白色的淡蓝。左耳上仍戴着耳环,只不过换成了小鱼,余飞觉得细长细长的秋刀鱼似的,还是两条。只是这两条金属丝折成的秋刀鱼虽小,鱼腹上还镶嵌着教堂花窗一般的薄彩马赛克,配合着他的发色,极其精巧。

余飞恍惚地想,他要是这副装扮在缮灯艇,准能给打出来。

白翡丽的手指慢慢划过准考证上白纸黑字的名字,余,婉,仪。

身份证号开头的数字和他一模一样。

他抬头,笑得人畜无害:

“你叫什么名字?”

余飞望着他,一怔,顿时破口大骂:“白翡丽你个辣鸡死扑街!东西给我!”

白翡丽看进她的眼睛,悠悠然的,拿韵白说道:“这般与我眉来眼去,你莫非对我有意?”

他对这话记得深刻,随口说出来时,或许只是无意。他却不知道,这句话在余飞听来,仿佛他当时按在阿光胸口上的那一只手,美丽的,不着力的,却轻轻巧巧地将阿光推开,也轰然一下推开了她尘封着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白翡丽,那个在夜色里能与她颠龙倒凤,白天里却又能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白翡丽。那个明明追过来,却能看着她被非我工作室的人欺侮而躲着不出面的白翡丽。那个她都已经放下矜持,试探到那种地步他却还模棱两可的白翡丽。

白翡丽当然有他玩得起的底气,她却还在温饱线上挣扎,色厉内荏,死守着那一点不怎么值钱的尊严。

余飞这样想着,眼色渐渐的暗沉下来。雪花落在脸上沁肤的冰凉,让她一点一点冷静下来,清醒过来。

好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已经没有白翡丽了。在她人生中最糟糕的那五天里,白翡丽出现,她承认她有那么几个瞬间动过心。一片漆黑的大雨之中,她抱紧白翡丽,一厢情愿地把他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但很快她就明白这都是一场大梦,梦幻泡影一般虚无。

什么狮子呀,那只是一个梦。

好在她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真名,更没有说过“余飞”这个名字。母亲去世了,小芾蝶对她在北京的生活也几乎一无所知。

回到北京,她一无所有,连戏都不能唱。她厚着脸皮去找那个从来不和她说一句话的生父借钱,租了一个破旧的小房间临时栖身,做一些临时工维持生计。她不想放弃京剧这条路,于是开始申请戏曲学院的研究生。

因为在缮灯艇长大,她没有受过正规系统的教育。这条路不好走,但是好在,仍有走出去的希望。

她告诉自己,不过三年而已。她还能从头开始。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再看白翡丽,四处捡起那些书,装回书包里。

白翡丽从她的眼睛里也感觉到气氛淡了下来,这让他有些茫然。他看向那些书,都是考研用的教材。被风吹开的书页里被画得花花绿绿,很显然,主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他问:“你要读研究生?”

余飞不理他。收好了书和资料,便朝佛海外走去。

白翡丽过去拉住她:“你去哪里?”

余飞挣开他手,道:“不关你事。”

她的语气很是冷淡,白翡丽愣了一下,问道:“你这是又在和我生气?”

余飞说:“我不敢。我不认识你。”

白翡丽说:“你刚才还叫了我名字。”

余飞冷冷撇下两个字:“幻觉。”她绕开他匆匆向外走去。

几十米外就是佛海那座古旧的高大牌坊,多年不曾修缮,油漆脱落,露出了木头和石料本来的颜色。却也别增了一种岁月剥蚀的味道,和整个佛海的古朴清寒浑然一体。牌坊外就是宽阔的街道,车辆在飞卷的风雪中往来。

余飞伸手拦下一辆空车,拉开车门正要上车时,忽的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用力一推便将车门关了个严实。

余飞怔忡回头,那司机从副驾驶的车窗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喊道:“你到底坐还是不坐啊?”

白翡丽道:“不坐。”

司机骂了声操,摇上车窗绝尘而去。

余飞推了白翡丽一把:“你干嘛呀!”

白翡丽拖着她往自己车那边走:“我送你回去。”

余飞奋力挣扎,但他衣服穿得不薄,她想咬人都没地方下口。她嘶着声音吼道:“我用不着你帮忙!你是我什么人?别以为跟我睡了一觉就有资格介入我的生活!你想玩女人找别人去,别来惹我!”

白翡丽忽然停下来,说:“你觉得我在‘玩’你?”

余飞的眼睛都红了,心头梗得慌,说:“睡也睡了,亲也亲了,一转眼便翻脸不认人,连句好话都不对我说,你觉得我就是你三万块钱可以打发的人是不是?谁都亲得谁都摸得,跟站街女没什么两样是不是?”

白翡丽听得胸口起伏,深吸了口气,双唇紧抿,扭头看向另外一边,那双眼睛里波光烁动。

见他这样反应,也不知是气恼了还是怎样,余飞心中更是一凉,像有刀子划过似的,挣开他手,咬着牙说道:“我现在好得很,不需要你帮忙,真的。那晚上离恨天他们打我的时候你不出来帮忙,现在就算帮我天大的忙,我也——”

他忽然转过头,说:“我那时候不是不想帮你——”他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很黑很深,又有那么一丝的孤注一掷。

他说:

“如果我说我有病,精神病,你信吗?”

余飞冷冷地、不屑地一笑,丢给他一句话:“我看你是真有病。”她转身走开,又拿手指指住他:

“别跟着我。”

她又拦下了一辆车。白翡丽追过来,她狠命地拳打脚踢,剥开他的手指,钻进出租车,对司机师傅说:“快走!”

然而车开出去没多远,她又下来了。

她在翻书包。

白翡丽本来已经坐回车上,想开车去追,见她匆匆忙忙又跑回佛海边上,便又下了车。

余飞抱着书包,弯着腰在佛海边上仔仔细细地搜寻,很是焦急的样子。

他追过去问道:“你找什么?”

余飞转过身来,眼睛红红的,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问道:“你有没有拿我的钱包和手机?”

她的脸上泛着急躁和冲动的红晕,红扑扑的。白翡丽一怔,摇了摇头。

余飞松开手,稍稍冷静下来,泄气地说:“是了,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白翡丽问:“丢了?”

余飞低头咬牙,抱紧了书包:“一定是刚才那个烂人偷拿的。下次再让我逮着他,先打个半死,再送警察局。”

她说得咬牙切齿,却又有十分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两个人都沉默起来,陷入一种莫名的尴尬。

最终还是白翡丽把手机递给了她:“银行卡和电话卡挂个失吧。”

余飞低声说:“也没什么好挂失的。”但还是拿了白翡丽的电话,给银行和电信运营商各打了一个。

白翡丽说:“报警吗?”

余飞说:“没用。”

她内心中是沮丧的。她常联系的人本来就不多,这段时间考前冲刺,更是完全不用手机,就搁在书包底层。

钱包里没多少钱就算了,但是有身份证。顶顶重要的,还有一把钥匙和小区门卡。

白翡丽说:“我送你回去?”

余飞低着头,这次没有吭气。

她觉得自己怂死了,倒霉死了。再多的傲气和自尊,在白翡丽面前都被摧折成一地的玻璃渣。

她依然下意识去拉后门。白翡丽打了个喷嚏,伸手按死后门:“坐前面。”

余飞想起他之前说的:我不喜欢有人坐我后面。

一切都仿佛还历历在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记得那么清楚。

坐上副驾驶拉上安全带,余飞听到后座上有响动。回头看,见有一个笼子,里面黑乎乎地蹲着一只猫。

白翡丽说:“它叫虎妞。”

她问:“母的吗?”

白翡丽:“公的。”

余飞:“……”

白翡丽开车,余飞看见他白皙的手背上被她的指甲抓出的几条长长的红道子,还好没有出血,但也格外惹眼。

她心中仍然闷着一口气。这口气现在似乎消散了些,但她仍然说不出来话。

她指路让白翡丽开车到了小区门口。小区是八十年代的老房子,住的大多是老人,处处装着防盗门窗;砖墙高耸,上头扎着防翻墙的玻璃碎片。

余飞没有门禁卡,摇了好一会小区门,也不见有保安出来。透过铁门缝隙仔细看,门房的灯都是灭的。她给双手呵了呵气,准备翻大门。对于她这种不走寻常路的行为,白翡丽沉默无言,站旁边给她搭把手。

大铁门冰得刺骨。余飞双手够到顶,已经感觉要粘在铁门上了。这时只见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到身上,两个男人洪亮的声音穿过纷飞的大雪传来:“什么人!”“有贼!”

余飞高高地扒着铁门,借着路灯的光远远瞧见有两个人跑过来,依稀可见身着制服,手中拎着警棍。最近这片地区入室盗窃事件频发,她知道是附近巡逻的片儿警,心中大骂一声:这都是什么事儿!

她不想进局子,马上就要考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跳下来,她拖着白翡丽就跑!背后的光柱乱晃,晃得她心惊。好在白翡丽的车就停在几步路外,两人爬上车,他发动车子,很快汇入了大路上的车流中。

余飞手按着咚咚直跳的心口,喘息了几下,说:“白翡丽,遇见你就没什么好事儿。”

白翡丽把着方向盘,直视前方,淡着声音道:“该说这话的是我。”

两个人又双双无言了一会儿。白翡丽说:“要不我再送你回去试一下?说不定有人回来。”

余飞丧气地摇摇头:“回去还要找人开锁换锁,这么晚了,又下雪,还指不定找不找得到人。”她顿了下,软了声气,说:“能不能找你借几百块钱?我找个宾馆将就下,明天就还给你。”

像是怕被他嘲笑似的,她又自嘲般地自言自语:“刚才说不要你帮忙,都是我瞎说,我就跟个傻子一样。”

白翡丽却没有笑话她。过了几分钟,她以为他是默拒了,尴尬得无地自容,想要跳车,却又听见他问道:

“你没身份证怎么入住?”

她一时语塞。

车上了环路的高架桥。车窗外,高低交错的立交桥宛如长龙一般在鳞次栉比的建筑间盘旋。路灯整齐明亮,来往的车辆为这些长龙点缀上流动着的闪亮鳞片,在飘飞的雪花里,美得醉人。

余飞趴在车窗上,看着这样壮观景色。这座城市她已经待了十六年多,都已经成了她的第二个家。这座城市这么繁华,昼夜都不曾黑暗冷清过,红的黄的灯光,大楼上一闪一闪的航空警示灯,明明都是有温度的,却也能分分钟间让她失去容身之地。

她有些无助了,喃声道:“你把车借我睡一晚吧。”

白翡丽没接话,余飞也精疲力竭,闭着眼,恹恹地靠着车窗。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时,车正在过一个安全岗。红白相间的起落杆竖起,白翡丽把车开进了一个静谧的处所。

四面都是高大的树木,除了公园,余飞很少在北京看到有这么多高树。

树丛和草坪间,散布着一座座灰砖小楼,民国时期西洋建筑风格,看起来很古老了,墙面上布满了干枯的爬山虎的残藤。

车在一栋两层的小楼前停了下来。白翡丽下车,从后座拎出了猫笼子,塞进余飞手里。余飞手里一沉,问道:“这是哪里?”

白翡丽掏出钥匙来开门:“我姥姥家。”

余飞惊问:“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白翡丽道:“顶上有个阁楼,你将就一晚上吧。”

余飞踌躇。虎妞大约是嗅到了家的气息,开始在笼子里乱窜,笼子的重心变来变去,余飞把笼子拎起来,只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自己,充满好奇。

白翡丽说:“我姥姥姥爷不在家。你要是觉得我住这儿让你不自在,我就去别处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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