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救命稻草梦幻泡影小狐濡尾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小狐濡尾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六章 救命稻草,梦幻泡影
书名: 梦见狮子 作者: 小狐濡尾 本章字数: 15848 更新时间: 2024-01-11 13:44:43

余飞沾床就着,一直睡到将近中午。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手机来看——没有电话,没有信息。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母亲那边没有出什么状况。

她身体一松,又像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她真想接着睡,但她不能,她还要去医院守着母亲,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睡懒觉对她来说从来就是件奢侈的事情,即便出了缮灯艇依旧如此。

这时候一个微信群突然活动了起来,显示有提到她的信息。

这个群的名字叫“人人都爱宋慧乔”,是谢涤康的一个狐朋狗友群,里面有六七个人,包括阿光。自从余飞回了Y市,找谢涤康帮忙挂医院专家号和买燕窝,谢涤康就把她拉进了这个群。这里面的人和谢涤康一样,乱七八糟背景复杂,但是野路子也挺广。这个群的日常就是分享毛片儿或者拉帮结伙出去夜蒲,再然后就是聊今天我在哪里跑生意在当地媾了个女那女的嗓子眼好窄还是个白虎之类。

有谢涤康在,他们自然不敢调戏余飞。余飞跟谢涤康说要不我还是退了吧,就我一个女的多不好。谢涤康说没事你屏蔽就行,这些人脸皮厚的很,你刚回Y市没有工作,这些人在要紧的时候都可以帮衬你。

这段时间母亲生病,这些人的确帮衬了不少,她便没有退群。群里日常发的那些东西,她就只当看不见。

这一回是阿光招呼着所有人晚上出去喝酒,有三四个人应,谢涤康说,你不早讲,我今晚在十六铺陪两个九龙塘的老坑(老头)赌钱,返不来了。

十六铺是澳门的老赌场,那当然不可能今晚回来。阿光又专门圈了余飞问她有冇时间,余飞见没有谢涤康陪着,自然是不敢同他们一起。

余飞回复说:“妈妈病重在ICU,我得照顾,大家玩好饮好。”

阿光就没再纠缠她。

余飞洗澡换衣,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去了医院。从ICU的玻璃门,仍然能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身上插满了管子。

母亲现在不过四十八岁。她热爱照相,喜欢带有老式岭南风情的一切东西。她喜欢看香港电影,王家卫镜头底下那些穿旗袍的女人是她的最爱。

四十八岁在现在的社会里不算是个很老的年龄,对于女人来说,四十八岁仍然可以风韵犹存,仍然可以活得自信潇洒。但母亲一定没有想到,她四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死亡的边缘,活得不像个人了。

ICU不准探视,她就在能看到母亲的玻璃墙外坐到下午五点。言佩玲过来了,医生对言佩玲和余飞说,病人症状已经稳定了,但是时日所剩无几,建议不要再在ICU待着了,一天七八千,也治不好病。

言佩玲问:你们ICU病房的“一天”怎么算?

医生说:按自然日。

言佩玲就说那再观察一下,我们今晚十二点前把病人带回家。

余飞没有反对。在ICU中,总归让人更有安全感一些。

余飞离开医院时,意外在医院大门口遇见了一个中年贵妇,珠光宝气,打扮入时,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

她和余飞打了个照面,同时怔了一下。她先喊了出来:

“余……飞?”

余飞只当没听到也没认出来她,匆忙逃走。

*

余飞到达国际展览馆的时候,恕机正在门口等她。余飞两天都没有对他尽地主之谊,恕机于是铁了心要和她一起参加晚上这个活动。

恕机穿一件木兰色僧袍,挂一串木槵子念珠,高高瘦瘦,英俊潇洒,尤其是脸上还挂着万分讨人喜欢的笑,站在展览馆门口十分惹人注目。

这时候正是闭展时间,人流量特别大,不少人以为恕机是个coser,乐滋滋地过来和他合影。有人问恕机cos的谁啊,恕机一口河北话:绳命,是入刺的井猜,绳命,是剁么的回晃。旁边的一个女孩子于是塞给他一只猴子公仔。

余飞把这个招摇撞骗乐不思蜀的破和尚拉走,去对面的小酒楼里吃了顿晚餐。吃饭的时候竟又碰到离恨天、绫酒、阴度司等非我工作室的一群人。恕机都看出问题来了,问余飞:“隔壁那桌人是不是和你有什么过节?”

余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答道:“他们心术不正,别理他们。”

恕机赞叹:“余飞妹妹真厉害,这才回来几天,身上就背了这么多恩怨情仇。”

余飞心想,那不都怪你算的那个破狮子吗?

恕机说:“咦,你怎么突然在笑?”

余飞狠狠打了他一筷子。

余飞白天的时候不是很想去想白翡丽。她不想否认昨晚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愉悦之中,但她本能地去防备自己想要更多。冷静下来,她仍觉得昨晚的行为羞耻。或许是因为滂沱大雨,或许是因为遮盖了一切的黑暗,或许是极度精神紧张与亢奋带来的迷乱,也或许是母亲突然发病给她造成的恐慌和不安。

总之当光线消失的那一刹那,事情突然就失控了。

一个看不见的妖精站在她面前。

她知道那个妖精的名字叫阿翡。

就像在“筏”的那晚一样,他是她的梦幻泡影,也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抗拒不了这种诱惑,却也知道不可久长。

看着恕机吃干抹净,她说:“走啦。”

*

国际展览馆的实验剧场,鸠白工作室在做最后一次排练前的准备。

鬼灯、尹雪艳、一念成仙、马放南山等人看着白翡丽像一个幽灵一样从舞台前晃过去,眼睛都直直的:

“关山今天是不是发疯了?”

“今天这么热穿一件长袖衬衣?扣子还扣到最高一颗?袖扣也扣这么整齐?”

“我们认识他这么久,见过他穿这么正式的衬衣吗?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关九双手插兜踱步过来,问:“都看什么呢?一个个火烈鸟似的。”

他们纷纷表达了疑问。

关九道:“你们想听官方的解释呢,还是想听小道消息?”

众人异口同声:“都想听。”

关九倒是爽快,说:“官方解释呢,就是关山发现可能有人在对我们使坏。今晚所有的演出,只有咱们会用到投影。前两天调试好的投影机器,今天早上关山一查,发现又不能用了。”

尹雪艳很直白:“操。”

众人也都默了一默,心里头都有了数。

“那怎么办?重新调?万一调完又坏了呢?”鬼灯问。

关九耸耸肩:“能有什么办法?时间这么紧,难道我们还去查是谁暗中动的手脚?关山用了个最粗暴的办法,找上这个剧场的负责人,请他出去吃了顿饭。至于吃的什么你们就不用关心了,总之今晚的音乐、灯光、投影什么的,应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穿这么正式,自然是为了表明一下态度——我们不是来玩儿的。”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鬼灯心直口快地来了句:“那扣子也不用扣上顶吧?”

关九略带嘲讽地说:“这就是小道消息了,关山说他昨晚睡觉被鬼压床,早上起来一看脖子被掐紫了。鬼灯,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侬晓得伐?”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纷纷点头,脸上洋溢着老司机的微笑:“懂了懂了。”

尹雪艳皱眉:“真是没想到,关山这么快就焕发了第二春。”

马放南山摇着一根手指:“nonono,关山这是为了咱们鸠白的未来,为了艺术而献身,各位需要对他表示出对人民币一般的尊敬。”

鬼灯仍然一脸困惑:“关山和那姑娘不是不认识吗?怎么突然就献身了?”

关九抱着胳膊说:“你们以为那位姑娘好请?那可是尊菩萨。为了能请到,咱们关山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见众人目光移向她身边,关九回头,看见余飞站在她身后,夕阳的余晖,沿着她的身体画出一道修长而优美的浅金色曲线。

余飞灿灿然地拉开一个笑意:“我没来晚吧?”

*

Y市漫展两天时间,两个晚上从七点到十点,都有舞台剧表演。

但谁都知道,压轴戏全在第二天。

第一天晚上主要是中小型工作室和学生社团的集中展演,时长都不超过十分钟,主要是走秀、歌舞,和一些经典片段的展现,故事性都不强。

但在第二天晚上,则安排的是非我、花咲、妖刀联盟、Ashura四大商业社团的舞台剧,外加一个鸠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

一个月前,漫展的主办方把舞台剧演出名单公布出来的时候,圈子里便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谁家工作室和社团不希望自己的表演被安排在第二天?人流量、业界和媒体的关注程度,都和第一天不可同日而语。

四大商团的剧被安排在第二天,没有人有异议,但鸠白工作室的《湖中公子》为什么也能排在第二天?

非我、花咲这些大型工作室成立时间悠久,在圈子里根基深厚,实力强大,背后都有大金主撑腰。

但鸠白工作室怎么回事?虽然关九、马放南山等都是圈子里的大神,但就鸠白来说,成立没几年,作品寥寥,舞台剧甚至从来没有出过。和非我这些来比,鸠白真的就只能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工作室。

还有舞台剧的内容。非我工作室这次的舞台剧做的是一家大型古风玄幻游戏的同人,花咲和妖刀联盟分别改编了日本和国内的两个知名漫画,Ashura则惯常和耽美大神合作,做他们耽美作品的舞台剧改编。总而言之拿现在被用滥了的词来说,都是大神级IP。

但《湖中公子》是什么玩意儿?

有好事之人去扒了一下原著:晋江文学城一本非知名言情小说,VIP都没入,一篇免费文。收藏两千左右,评论不到三千,这样的数据,在晋江怎么看都是扑街货。

这个事情就有点迷了。

一时之间鸠白工作室成了众矢之的,嘲笑、质疑、谩骂的声音铺天盖地。

鸠白工作室全体成员集体装死。

就连原著作者都配合装死。

最后还是漫展主办方出了个说明,表示所有的内容筛选都是严格按照官方标准而来,没有任何不公平不公正的内幕操作。

攻击的声音消停了会。

然而鸠白工作室的装死行为还没有结束。漫展前的半个月,各家工作室理应进入密集的宣传阶段,做做广告,发歌曲、片花、剧照之类的宣传物料,以及配合舞台剧出静态的cos片子来吸引粉丝,制造影响力,然而鸠白彻底装死,连一张舞台剧人物的定妆都没有发。

所有人都再猜这个舞台剧是不是要完。

关九、马放南山等鸠白大神们的粉丝都觉得心好累。

但《湖中公子》还是顽强地出现在了最终的演出名单上。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开展三天前,突然又爆出了“绫酒转投非我工作室”事件。《湖中公子》的重要角色刘戏蟾没了。

鸠白工作室誓将装死进行到底。

鸠白诸大神的粉丝陷入了新一轮的心塞和绝望之中。

这天晚上七点,舞台剧演出准时在Y市国际展览馆的实验剧场开始。

实验剧场千余人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主要都是漫展观众,以及各大工作室及其IP作品的自带粉丝。

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剧《九州清晏》争取到了第一个上演,因为他们的舞台布景非常复杂,第一个上台能够争取到足够的提前布景时间。

《九州清晏》背靠的那款游戏已经运营了五六年,用户数量三千万左右,活跃玩家达八百万,在漫展玩家中普及度非常高。这一次游戏公司作为赞助方也下了血本,所有道具和服装都做到了高度还原。加上这家游戏公司本来就在Y市隔壁,这次便组织了一个宣传团队过来拍照和直播,配合舞台剧做成一个多渠道全方位的事件营销。

余飞正在化妆间化妆,鸠白的团队也都在,唯独没有白翡丽。恕机对白翡丽感兴趣,关九却说白翡丽去盯道具和声光程序去了。

化妆间的电视机中播放着非我工作室的舞台剧表演,看得出华丽大气,人物众多,戏服和道具十分精美。主要角色一出场,台下便是激动无比的掌声和尖叫声。

马放南山评价:今晚的表演,就是一场资本的比拼。

妖刀联盟是下一场。妖刀的头儿顾流眄是关九的好友,敲门进了鸠白的化妆室,跟关九开玩笑:

“九哥,有没有后悔强行插入今天的演出名单?反正你们最后一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关九正咬着橡皮筋在扎头发,她客串一个小角色,紫川郡主,一身紫色带有军服感的裙装英姿飒爽。她痛呸了顾流眄一句:“滚吧!没听说过庙小妖风大?我们就是那小庙妖风,待会吹死你们几个大庙!”

余飞慢悠悠地、细致致地化着戏妆。一个月没怎么碰过了,竟也不觉得手生,仿佛那些油墨本就长在她脸上,她只是轻轻粉粉刷刷,让它们显山露水一样。

没有人打扰她,其实也是没有人理睬她。

她心里很清楚,鸠白的人对她观感一般,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来演刘戏蟾的是她。前天在这个地方第一次和鸠白众人相见的时候,她虽然算是和鸠白站在一边,但离恨天对她的攻击,很显然大大削弱了鸠白众人对她的好感。

后来她答应了演出,却又缺席和他们的排练。刚才的排练,她也没使足力气。那戏服难穿,又容易脏,她就换了套随身带来的宽松练功服和他们排了一遍。结合正式的声光效果,没有出纰漏,但是也绝没有任何彩头。鸠白的众人对她没有失望,但也没有任何惊喜。

余飞不怎么在乎其他人对她的观感,但今天不是和白翡丽对戏,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懒洋洋的,没有什么兴趣去尽力。更何况刚到时她听见关九说的话,虽无恶意,却让她心头隐隐不快。

她便兴致缺缺,用油彩慢慢地抹脸,抹得面面俱到,抹得精致无缺,直到整张脸都白生生光致致的。然后便抹红彩,拿那红色的油彩,从鼻梁两侧到耳边,由深到浅细细地敷衍开来,像桃花晕染了春水,像三春景晖天然铺陈,那一段风流俊俏态度,一瞬便出来了。再自眉攒向上“打通天”,抹一道细细红痕迁延而上,直至天灵,便又脱了脂粉气,那等灵英神气,也跃然而生。

她慢慢地傅粉描眉,慢慢地染唇绘眼,眼角鱼尾处勾勒出细细一条长线,风致妖娆。再勒头,吊眉,完全沉浸其中。她本就是一双危危上挑的凤眼,眉一吊起来时,那眼角的长线便完全活了。一双眼神采奕奕,俊气之余,又有一股子刘戏蟾那种诱人的妖气。

那边鸠白的人和恕机打成了一片。恕机这人的长相性格本来就讨喜,当鸠白的人发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和尚的时候,更是惊呆了,欢喜得不得了。毕竟真和尚本来就少见,这么平易近人,可以上手触碰上嘴调戏的帅和尚就更是千载难逢的稀罕物儿了。

那个演阿罗舍的四大神兽之二——梦入神机说什么也不肯自己演了,他本来就只是个编剧,因为阿罗舍台词和动作少,和马放南山抛了一枚硬币之后,被拉了壮丁。梦入神机跟关九哭诉说头可断,头发不可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个光头,是对父母的大不孝,既然现在来了个真法师,名字也和他如此有缘,一定是上天派来解救他的,请让法师本色出演吧。于是恕机就真的白赚了这么个角色,横竖他也没什么动作戏,连衣服都不用换,就只负责在刀光剑影里岿然不动,面对刘戏蟾的调戏坐怀不乱,然后喝口茶卖个萌就行了,俨然一个团宠。

余飞换好戏服,戴上盔头,插上那两根五六尺长的翎子,外面就一声喊,“鸠白的兄弟姐妹们浪起来!该我们上场了!”

余飞候在后台的暗处。鸠白的工作人员在紧张兮兮地布置舞台。之前几场拖了点时间,本来预期表演九点半能开始,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余飞悄悄扒着幕布看了看,只见有些观众已经起身离开,观众席上一片混乱。但前排的舞台边上又站了不少人,看着依稀是刚刚演出完的非我、花咲等工作室的人。

大多数人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意,交头接耳,动来动去,显然都是打算不好看就立马走人了。

余飞看了一圈,仍然没看到白翡丽。

实验剧场十点半准时关闭,鸠白的工作人员丁点时间不敢浪费。戏台布置完,宽大的帷幕缓缓拉开。

随着舞台布景全部呈现出来,喧闹嘈杂的观众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白沙滩,碧水湖,湖边一块大石碑,上书“一刹海”三个飞扬跋扈的红色大字。

白云在水,游鱼在天,活灵活现地相戏。

古刹钟声庄严,响遏行云。

湖心一苑,青砖白墙,飞檐斗拱,好似画境。

光打得很集中,湖心这一片地方,宛如一个清净琉璃世界,然而舞台四方,却又一片黑暗,隐约可见弥漫着浓重的妖氛。

这样干净清透的布景,一瞬间便夺人心神。相比于前面四场戏的宏大繁华、浓墨重彩,这一场戏给人的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精致,简洁,有一种非常鲜明的幽玄空寂之美,无法言说。

再细细看去,那在半空中灵动游弋的鱼,地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都是借助了逼真的投影效果,再加上人造的屏风背景,营造出一种亦真亦幻、虚实相生的感觉。

这一切虽然都是古风的造景,但这些画面设计,却分明又融入了现代艺术的抽象感。

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在小声地说:“我去,这是cosplay舞台剧吗?”“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了。先看吧。”

剧情向前推进,小姑娘深衣进入靖国府,寻找自己的未婚夫婿陌少。

当陌少在位于湖心苑的房门打开时,随着那两扇巨大的屏风向两边拉去,舞台中的光影瞬息之间又发生了变化。

一间空寂、阴暗、冷清的房子。

一床、一桌,一柜,俱是暗色;几根粗大绳索悬在空中,诡异而不知有何用途。

穿着素色道袍的陌少伏在桌上,肩上披一件冬日厚袄,仍看得出身形清瘦,一阵一阵地发抖。

光从一角打下来,从背后落于陌少身上,让他背对光明。那一束光线里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这样的舞台呈现既密,又空,虽无边际,却让人分明觉得这是一个监狱。

现场不断有人在按动着长枪短炮一样的相机快门。这个舞台画面一直都有着独特的美感和质感,干干净净的,仿佛没有一丝红尘俗气。

观众席上一直都很安静。之前空掉的座位,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又被填满了。后面入口处甚至还站了不少人。

每一个人物出场,每一场戏都带着自己的音乐。有人惊叹“这不就是鸠白过去一年陆陆续续出的古风歌么!用在这里面刚刚好呀!”

旁边有人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很明显鸠白很早就开始筹备这台剧了,那些曲子都是为这台剧写的呀,只是之前大家都不知道!”

《入朱门》《拒婚姻》两场戏很快过去,被囚禁在一刹海这片大湖中的陌少终于决定带深衣小姑娘出湖,去梨园见刘戏蟾,把这个心爱的小姑娘托付出去,独自去面对凤还楼的杀手。

舞台帷幕再拉开,布景已经换做了古色古香的梨园戏楼。正中一个戏台,背对观众站着一个身着白蟒的雉尾生,一个服饰美艳的花旦。

只见那雉尾生,乔着身段,以袖掩面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光华流转,亮得惊人。忽的一落袖,那一张脸便完全露了出来,面若银玉桃花,艳得惊人!光这一个动作,便衬得那旁边的花旦失色。所有观众的目光,瞬间都聚了过来。

余飞一转身便看见了台下的白翡丽。

他穿得衣冠楚楚,倚在舞台边上,俨然一个贵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不知为何,余飞此时见他,心中隐约有几分清晰的恨意,也不知道是恨他昨晚与她那般,今日却又不肯露面,还是恨关九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她心中那股强烈的叛逆劲儿狠狠地抬头上升,下了决心要演出十二分的彩头来,惊艳了他,她心中发狠,要让他这一辈子也忘记不了。

她双手拈袖抖腕,一抖,再抖,抖得都是她十六年扎扎实实的功底。那雪白袖口层层叠叠,最后竟是整整齐齐地叠在那手腕上,露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来,美到极致。

伴着背景起来的管弦声,她起嗓开唱:“……我也曾、箭射万里潮,我也曾、妙计退黄巢——”

这声音一出,裂金碎玉,全场观众都是一震。

要知道这些观众,鲜少有人去京剧院听过真正的京剧,从电视上听来,终究不如此时现场听来那般震撼。这东西不需要有多少事先的修养,真正好听的东西,一入耳便知。短暂的空白之后,一直安静的戏场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叫好。“我的天,这是真的在唱戏!”“鸠白临时从哪里找的这么一个人啊?太神了!这简直秒杀绫酒!”

台下,站在离恨天旁边的绫酒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离恨天的脸色也很不好。

台上的余飞仍在唱,紧接一道快板:“……花醉三千客、剑寒十四州,铁胆雄心、肝肠若雪——”如珠攒玉,如风赶雨,声色忽而又缓,柔情别转,“而今时,春色将老,君又何在?”她面向对面的王妃,眼风却瞟向台下的白翡丽,“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这一个“矣”字,拖得悠长,一口气息绵延不绝,竟是反复盘桓低回数次,十足的缠绵动人。台下观众不由自主地轰然叫好。

但这声音动人,又哪有眼色动人。

白翡丽本是一手抱着胳膊,一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在看,这一道眼风过来,他眼神闪烁了两下,低下眼去。余飞见他耳畔的耳环璀璨光华,隐约映照出耳根那一抹异样颜色,嘴角不由得一勾。忽然之间戏台下血光飞起,音乐遽然转作激烈急促的鼓点,她陡转目光,提青锋扑下。

这一场剧变来得突然,观众们未曾预料,一个个心头提起,屏住呼吸,捏了把汗。

之前本来后台看着电视直播的鸠白工作室的成员,也纷纷走到前台,挤到舞台下观看。

台上人戏服翻飞宛如繁花,双足移步好似风行水上。整个舞台虽然只有几个人在演,但配合着投影与灯光,满场都笼罩着刀光剑影,险象环生,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有认识鸠白的人见尹雪艳几个戏服还没脱,就挤过来看,问道:“艳爷,这个演刘戏蟾的是谁啊?”尹雪艳摊手,“关山临时找的,我们都不知道是谁。”那哥们给了尹雪艳一拳,说:“藏着掖着干嘛?艳爷,你们这回也太不大气了!”尹雪艳无奈:“据说叫什么‘言佩珊’,Y市本地人,我们真不认识啊!”

绫酒和离恨天就站在他们不远处。绫酒见台上人这一套白蟒锦绣灿烂,舞动起来,身上繁复的金银线熠熠生辉,好似星河;那一双翎子仿佛活的,斗着那凌光二品杀手时,还施施然从他鼻下唇上扫过,配着刘戏蟾那一双高挑媚眼,不知有多轻佻浮浪,看得人心头麻麻的。

绫酒越看越不是滋味,越看越觉得心头堵得慌。

一年前关九和关山千重不知道怎么就突然一拍即合,决定做《湖中公子》这个舞台剧。当时她刚知道非我工作室接到了那个很火的游戏的舞台剧项目。两相对比,她只觉得高下立判。后面排练《湖中公子》,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不痛快,这种感觉越积越深,中间离恨天又主动过来找她,她向离恨天大吐苦水,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和关山千重分手,改投非我工作室这一步。

她一直觉得他们做这个舞台剧做得小里小气的,没有大制作,大场面,连演员都只有那么几个。她几次磨着关山千重换别的内容做,争取大金主的赞助,都被他拒绝,最终闹得反目。

她看过刘戏蟾这个戏服的设计,算是她最满意的一点,但是每次找关山千重问戏服做好了吗?可以试穿了吗?关山千重都说,这个做起来很慢,再等等,可能要到最后几天才能做好。

她本来就不大相信他,等到最后,她也完全不抱任何希望。在离恨天面前,她不知道骂了关山千重多少次“穷鬼”。

但她真的没有想到,关山千重并没有骗她。她更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小里小气的舞台剧,最终做出来会有这么好的效果。且不说别的,单单从整体的审美和气质上,那种从头贯穿至尾的清寂之美,已经翻新了所有观众对cosplay舞台剧的认识了。

看看那些如痴如醉不停在抓拍和录像的业内媒体,还有频频点头的漫展赞助商们,就知道从今夜开始,鸠白工作室火了,这个舞台剧火了。到明天早上,这个晚上的记录会传遍整个圈子,成为一个新的经典。

这一切都已经毫无悬念。

但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

台上,刘戏蟾和凌光二品杀手的拼杀已趋白热化,杀手一刀眼看就要扎穿刘戏蟾,然而从暗处一缕金线凌厉而至,将杀手的刀激荡开去。这一瞬生死一线,惊心动魄,刘戏蟾翻身而起,头顶长翎宛如大花飞旋,银蛇怒舞,荡到她面前时忽的被她张口叼住,眼神一刹那又妖又艳又冷又狠,手心长剑疾送,正正捅透了那杀手的胸膛。

“我去……看得好爽……”

“演得也太好了吧……她之前排练也是这么演的?我记得不是啊……”

“之前没有化妆也没有戴翎子,哪里看得出来?”

“我早就让你别怀疑关山了。你看看一个人站那边看的关山,他肯定心里有底。之前还说不认识这个女的,啧啧,太能装了!”

绫酒循着鸠白的人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关山千重独自站在舞台另一边,嘴角隐约含笑,目光注视台上的人。再看看台上,刘戏蟾踢了杀手的尸体一脚,抬起眼来,目光却是飞向台下的关山千重。

眉来眼去,不知廉耻。

这个演刘戏蟾的叫“言佩珊”的女生火定了,恐怕很快就会一步登天,甚至超越她辛辛苦苦经营这么久的地位。

她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刘戏蟾这个角色能这么出彩,现在看来,恐怕她的风头都会压过两个主演。

一个舞台剧能捧红一个人,她想过这种事情,但没想过这种事会离她这么近。她原来一直觉得就算能捧红,也是捧红鬼灯,让她演刘戏蟾,是关山千重对她不重视。

这一切本来都该属于她的。可她现在呢?不但失之交臂,还背上了“劈腿”丑闻这么一个黑历史。这个圈和其他的圈不一样,什么写手圈,换个笔名还可以洗白重来,但对于他们coser来说,总不能去换张脸吧?

绫酒越细想这些事情,越觉得烦躁不安,心惊肉跳,转身想走,离恨天忽然拉住了她:“宝贝儿,你仔细看看刘戏蟾这身衣服。你看看那肩线,衣服的长度……”

离恨天望着她说:“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宝贝儿,这件戏服,根本就不是比着你的尺寸做的。”

绫酒猛一下被点醒。

望着台上戏服寸寸合身的那人,她忽的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

后面,刘戏蟾妖妖艳艳,阿罗舍矜持淡定,陌少知其不可为而必定为之。众人梨园筹谋,有人蒙在鼓里,有人算无遗策。无论如何,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至此,所有人都已经彻底进入了这个故事,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舞台剧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鸠白的众演员上台谢幕,台下所有人起立鼓掌,掌声久久不绝。关九拿了话筒说:

“今天只演出《湖中公子》的上半部,下半部我们还将做得更好,希望大家继续关注我们鸠白工作室,谢谢大家!”

底下有女生尖叫:“那个演阿罗舍的!报上名来!求嫁!”

台上鸠白众人哄笑,看向恕机。关九说:“妹妹,这可是个真和尚,咱们的特邀嘉宾。”她把话筒递给恕机,恕机抱着话筒:“欢迎关注恕机解梦……”

“啊啊啊啊啊啊你就是恕机哥哥!”

“请大家多关注佛法……”

“啊啊啊啊啊啊天哪老公你真人好帅!”“老公我爱死你了!!!”台下忽的一片疯狂示爱疯狂拍照。

“……女施主们请控制一下自己……再这样我回去就要面壁思过了……”

一片混乱。

又有人喊:“刘戏蟾呢!为什么没看见刘戏蟾?!”

鸠白众人扭头观望,竟然真的没有看到余飞的人影。

*

余飞这时正在后台洗手间飞快地洗脸、换装。

就在几分钟前,她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知她言佩珊的生命指征突然又出现了不稳定迹象,情况不太好,让家属迅速赶来。

她来不及和鸠白的人说了,跑出去的路上给恕机发了一条语音信息:“素鸡哥哥你先回宾馆,我妈妈在医院有点危急,我先赶过去了。”

国际展览馆外面许许多多的人。Cosplay舞台剧刚刚结束,大家都出去打车。同时国际展览馆还有另外一个演出活动,也是刚刚结束,人都堆积在一起了。

余飞眼看着这边一时半刻打不着车,叫车加价也没人响应,当机立断,穿过旁边的窄巷,往另一头的大街上去。

Y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城。国际展览馆这一片新楼林立,紧挨着的就是一片传统建筑保护区,其中老旧小巷无数,和她家住的那一片很像。余飞对这些地方熟悉,左右穿梭,眼看隐约能看到外面那条大街上闪烁的街灯,忽然被几个人拦在了前面。

“小妞儿,跑这么快,害得我们追了这么久。”

余飞定睛一看,竟然是离恨天、绫酒、阴度司等好几个非我工作室的人。

余飞念着母亲,现在哪里有心情和他们纠缠?话一说出来就不那么好听:“让开,好狗不挡路。”

“脾气还挺大啊。”阴度司说,“不就一站街卖肉的吗?说话这么冲。”

余飞脸色一冷:“你说谁?”

“说你啊,言佩珊!”

“你再说一遍。”

“言佩珊,别以为就你是地头蛇。我们专门找人查过了,言佩珊,那个特喜欢穿旗袍的,就是你们Y市的本地特产,小姐!前几年扫黄打非,还进过号子,在公安局的档案清清楚楚。啧啧,厉害了!”

余飞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忽然操起墙边的一根大竹竿子,恶狠狠地向他们打去。

“我叼你老母冚家铲!”

*

《梨园斗》这一幕戏还没演完的时候,阴度司过来拿了手机给离恨天和绫酒看。

是搜索“言佩珊”这个名字被抓取的一些网页信息。大部分是无关信息,但第六条是一个[doc]文档格式的附件,能看到几个关键词:201X年,Y市,扫黄打非。然后“言佩珊”三个字是搜索界面红色高亮的。

阴度司说:“我搜了好几个同音的名字。‘言佩珊’是这边用得最多的一个,我估计就是这个了。”

离恨天点点头说:“我记得谁说有个师姐在这边做社会新闻记者的?打个电话问问呗,说不定知道。”

绫酒说:“月月。”

月月就是那个下巴尖削,之前在关山千重面前站出来给绫酒出头的女生,绫酒过来非我之后,月月一直挺她,和她关系很好。

月月给那个记者师姐打了个电话,开了免提:

“……稍等我查一下,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几人静候,过了一会儿,那边记者说道:“这女的长啥样?是不是高高瘦瘦的,身材很好,喜欢穿旗袍?”

月月说:“对对对,眼睛有点往上挑,化起妆来挺妖艳的,还会唱戏。”

电话里说:“那就是言佩珊没错了。这女的当小姐好多年了,我听我师父说,她被抓过好几回,警察都认得她。听说为人豪爽,喜欢听戏,我认得她是因为她替别的小姑娘挡灾……”

记者的话没说完,阴度司那边就来了信息,他看了一眼,对离恨天说:“言佩珊换了衣服,从A区的门走了,好像有什么急事,还用跑的。”

离恨天说:“走,会会这人去。”

*

余飞那一竹竿子一下子就打在了站在前面的阴度司和离恨天两个人额头上,“嘣”的一声,在这夜色中格外响亮。

阴度司摸了把脸,骂了句:“我去,流血了!你这娘们还动手!”

余飞现在就像母狮子一样,拿着竹竿,凶狠地瞪着非我这边的四男二女六个人。她胸膛上下起伏,喘着气说:“是小姐怎么了?是进过号子怎么了?比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强!”

阴度司和离恨天这些人,玩cos的,脸都长得还不错,最是惜容。这时候被余飞打破了相,怒气腾地冲了起来,要不是看余飞是女的,早就上前动手了。

阴度司摸着一手的血,对余飞说:“打伤人了,你看着办吧。咱们去警察局走一趟,理论理论。”

余飞哪里有空理他们,快步往外面大街上走。阴度司几人哪里肯善罢甘休?本来她顶了刘戏蟾这个位置,帮着鸠白把这出舞台剧顶了起来,就挡了他们非我的路,更何况她现在还动手打伤了人!阴度司等三个男的往余飞面前一站,把那狭窄的小巷给堵了个死。

余飞的目光抬了起来,月色下有几分孤冷和毫无退路的狠心。她说:“你们让不让?”

阴度司等人冷笑:“打了人就想跑?我们倒要看看一个当小姐的有多大能耐。还想演舞台剧洗白自己,一剧成神?当我们这个圈子好混了是不是?”

余飞二话不说,一竹竿就扫了过去,依然是毫不留情地打脸。那三个人毫无防备,再一次被打得闷哼一声,脸上肿起高高的血痕。这一回他们彻底暴怒了,动手抓余飞的竹竿,拉她的手臂,把她往没有粉刷的砖墙上重重推去。

余飞撞上粗硬的墙面,光着的胳膊被擦得生疼。身后听见风声,他们拿着竹竿朝她打了过来。她一躲,竹竿打在了砖墙上,打得掉下了一坨沙土。

“臭捞仔,够胆在我地头打人!”

一声流氓气的痛骂,熟悉的声音,余飞惊得抬头,竟然是阿光带着他的一个马仔走了过来。他们的步伐不算快,但在非我几个人怔愣的目光中,半步没停,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令人恐怖的光。

他们直接就操起了路边那堆杂物中的两条废旧钢筋——余飞刚才没拿钢筋,挑了竹竿。

绫酒和月月两个女生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啊——啊——”

棕褐色生锈的钢筋冷酷无情地落到了非我那四个男的身上。

声音没有竹竿打人的声音那么大,只是轻轻的“噗”的两声。

阴度司几人鬼哭狼嚎一样地叫了起来。离恨天开始还忍着,后来发现这两个男人完全没有停手的想法,完全是在把他们往死里打,也大叫起来:“绫酒!报警啊!”

绫酒抖抖索索地摸出手机,一把就被那个马仔夺走,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那张脸平平凡凡,毫无表情,像木头一样。然而正是因为这样一张脸,绫酒双手双脚都软了,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余飞紧靠着砖墙。就这么短短几十秒的时间,整个场面已经变得十分血腥,阴度司和另外一个男生满脸是血,脑袋肿得像猪头,昏迷在地。离恨天终于意识到这两人都不是一般的小混混!在这条老巷子里,恐怕连个摄像头都没有,他这才觉得透心彻骨的恐怖,抱着阿光的腿连声求饶!绫酒和月月两个人已经怕疯了,紧紧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惨白的月光下,暴行仍在继续。

余飞终于反应过来,浑身发软地叫了一声:“别打了!”

阿光和他马仔这才“梆”的一声,扔下了看不出颜色的钢筋。阿光看向像团烂泥一样的离恨天,脸上的肉抖了一下,嫌恶道:“滚。”

离恨天如蒙大赦,一边摔倒一边爬起来,和另外一个没有昏迷的男生一人拖了一个,那两个女生相互搀扶着,一同跌跌撞撞地向展览馆那边落荒而逃。

非我那群人在巷子里消失得没了踪影。

余飞扶着砖墙,慢慢向外移动,有些虚脱无力。

阿光向马仔使了个眼色,马仔很快走了。

阿光叫余飞:“你去哪?”

余飞说:“医院。”

阿光道:“我陪你去。”说着就伸手揽住了她细细的腰。

余飞挣脱他的手,往旁边躲开:“光哥,刚才谢谢你了。我自己去吧。”

阿光笑哈哈的:“你这个小姑娘,就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之前就说去医院,结果我问你姨妈你在哪个病房,她说你来展览馆做个表演——你有心思做表演,怎么不和我们去玩?我开车过来,正好看到你往这里面跑。这不?还好我来得快。”

他看看余飞,说:“还是我扶着你吧,你看你都没力气了。”

他又靠近过来,直接摸上了余飞的臀。余飞一边躲一边往外跑,终于有一下没有挣扎开,被阿光一把按在了巷口那个老牌坊后面。牌坊外,亮着前灯的车像箭一样往来掠过,却没有一个行人。

阿光气喘吁吁地扣着她,说:“我帮了你这么多,让我摸一下怎么了?之前拿男朋友骗我,今天又拿去医院骗我,我看你这几天有点不一样了,是不是和别的什么人睡了?别装什么假清高。”

余飞拼命挣开手,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阿光瞪大了眼,怒了,“叼你个嗨!”

他这下对余飞没了任何情面可讲,狠狠把余飞往牌坊柱上一下,“哧啦”一声撕开了余飞的衣裳。

余飞紧咬着牙关,绝不肯放弃抵抗,但眼睛中已经有了绝望的神色。

这时,一只手按上了阿光的胸口。

一只白皙的,修长好看的手。

这只手没用什么力气。但阿光愣了一下,抬起头。余飞看见他张嘴要骂,可嘴却没有合上,一瞬间的迟疑之后,阿光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阿光望着那人,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飞不用回头。

光看那一只手,她知道,是白翡丽。

白翡丽站到她面前,看着她,余飞别过脸去。她衣衫凌乱,露出里面穿着的内衣,还有半爿月色下极是雪白的胸口。

白翡丽伸右手,给她把旗袍的前襟合上。他想给她扣上扣子,却发现扣子被阿光扯掉了。

他停了一下,左手拿出来,手上是余飞那条围巾,那条淡蓝色的,薄薄的围巾。白翡丽将围巾抖开来,轻轻地给她披在了肩膀上,盖住了胸口。

他望着她。

余飞那一瞬间,眼泪汹涌而出,她猛地扯掉围巾扔在地上,转身狂奔了出去。外面正好有一辆闪着空灯的出租车过来,她急急忙忙地拦下,险些被撞到,又急急忙忙地上了车。

她在车里不停地哭,不停地流眼泪,手机上有微信信息过来,她打开看,是白翡丽。白翡丽说:“你等我一下。”微信上显示他正在输入,但很快,他又没有输入了。

余飞看到他这条信息上面还有一条转账信息,三万二,转账时间是演出结束后。

她落着眼泪,她想白翡丽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他应该是紧跟着离恨天那一群人过来的。可是离恨天欺负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出面?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离恨天和阿光他们一次次地侮辱她,侮辱到她最不堪的时候她才肯出面?

他到底想知道什么呢?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站街女、是不是进过号子?知道她那一层膜到底是不是假的?她难道能现在和他说:言佩珊其实不是我,是我妈?这样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他满意了吗?知道“言佩珊”的确是个站街女的白翡丽,知道她可以任由别的男人侮辱的白翡丽,他满意了吗?

她看到那三万二,觉得无比的刺眼,猛地点进他的资料设置,点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删除。

这样真的挺好的。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电话,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能够删除他在她的生活中留下的所有痕迹,哪怕只有五天。

删除。

*

余飞赶到医院ICU病房,被告知言佩珊已经被移了出去,以便和亲人见最后一面。

情况是那么的急转直下,之前通知她的时候只是说,生命体征有变。就这么几十分钟时间,他们已经残忍地告诉她,最后一面。

医院急诊区的病人太多了。连走道上都搁着临时病床。余飞在护士的指引下狂奔到急诊区后门处的一个墙角,那里是通往太平间的去路。

言佩玲远远地看见了她,抓紧言佩珊枯槁的手,落泪笑着说:“来了来了,婉仪来了。”

余飞扑到言佩珊身上,泪水已经滂沱而下。言佩珊身上的管子都拿掉了,一张脸终于是干干净净的了。她睁着眼睛,望着余飞,翕动着嘴唇。

余飞将耳朵贴近过去,听见言佩珊说:“对不起啊,苏虾仔……对不起……”

余飞大哭起来。

言佩珊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叫过她苏虾仔呢?是十六年前,她把她丢在缮灯艇,逃离北京的时候。

她为什么要把她丢在缮灯艇,是害怕她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可是她的苏虾仔终究要长大啊,她的苏虾仔终究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啊。

远远的,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看着伏在言佩珊身上嚎啕大哭的余飞,看着那一只枯槁的、曾经美丽过的手,突然垂落在了狭窄的临时病床旁。

她对旁边扶着她的年轻女孩说:“走吧,去给她们把医药费都结了。”

那女孩说:“凭什么?她害得你和余叔叔离婚,你还帮她结医药费?”

贵妇人说:“人在做,天在看。宫颈癌,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她的报应已经到了。女人啊,还是应该洁身自爱。”她看了眼年轻女孩,又说:“但我敬这个言佩珊有两根硬骨头,为了把那个家撑起来,把妹妹带大,宁可去做小姐,也不傍富豪。她偷偷摸摸给老余生了孩子,要不是余飞十岁那年在北京生了大病,她求老余帮忙,我和老余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

那女孩不满地“嘁”了一声,说:“说得这么大度,我就不信你一点怨气都没有。”

贵妇人微微一笑,十分优雅:“有,当然有。女人被背叛的感觉,只有报复才能彻底平复。我等到了言佩珊的报应,不过还没够。”

她温温柔柔地望一眼余飞:“所以我要给她们结医药费呀,雪中送炭,我就是要让这孩子受我的好,一辈子背着她妈犯下的过错,抬不起头来。”

她忽的咬紧了声音,仿佛一个诅咒:“永远害怕,永远自卑。”

*

《湖中公子》的舞台剧演出圆满成功,鸠白工作室大办了一场庆功宴。

庆功宴中,白翡丽始终心神不宁。

之前他对余飞说了“等我一下”,本来正想拦一辆车去追她,却被关九一个电话打断:“这个庆功宴你不来不行。”

他说:“我晚点来。”

关九严词拒绝,说是立即有投资人和很重要的合作方找了过来,想跟鸠白工作室洽谈一下今后的合作意向。难得这次正好都聚在了一起,对方也都很兴奋,他作为两个合伙人之一,现在不来说不过去。

鸠白工作室是他的心血,他把握着鸠白工作室的方向。虽然他从来不有求于人,但他心里也知道,鸠白要走得更远,必须要有合作方,要有更好的新项目。对于送上门来的优质合作对象,他不可能把人家赶回去。

他想着余飞虽然狼狈,但不会有什么大事。他印象中,这个女孩子是很顽强的。

所以他还是去了庆功宴。

但这顿庆功宴他还是吃得很不安心。

投资人和合作方走后,已经是十二点多钟。他看了眼余飞的微信,没有回复,转账也没有收款。

他想了一下,还是发了一句:“你怎么样了?”

他发现消息发不出去了。

他被余飞删了好友。

他隐约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又在微信上问小芾蝶:“你表姐在哪?”小芾蝶一直都没有回复,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怎样。

有几个看起来很靠谱的合作项目有戏,鸠白工作室愈发的兴奋,转战酒吧,准备狂欢到天明。

白翡丽说:“你们先去,我等会去找你们。”

他直奔Y市第一人民医院。咨询处已经没人,他去急诊区。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有一个护士有空搭理他:“言佩珊吗?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刚刚去世,已经送太平间了。”

他惊道:“怎么可能?”

那护士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你谁啊?家属还是什么?自己打电话问啊!别站在这里碍事!”

他问:“能看一下这个病人的资料吗?”

护士开始怀疑他了,把他往外赶:“走走走,医院对你没这个义务!再在这里妨碍我们救人,我就叫保安了!”

他打余飞留的那个电话,无人接听。他锲而不舍地打,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有一个中年妇女接听,声音非常疲惫:“咁夜打电话,你系边个?(这么晚打电话,你哪位?)”

他之前一直和其他人说普通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用普通话问:“言佩珊在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说:“佢去咗卖咸鸭蛋嘞。”

白翡丽猛地一个激灵,“啊?”

那边以为他听不懂白话,不耐烦道:“佢死咗!(她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头先(刚才)。”那边有些警觉了,“你边个?差佬?人都死咗点可能打人?唔好问嘞!(你是谁?警察?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打人?别问了!)”重重挂了电话。

白翡丽一向是千杯不醉的人,刚才和那几个投资人和意向合作方也喝了不少酒,他没觉得醉,但现在却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

死咗?

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

他反复想着“死咗”两个字的意思。这是一个结果,一个完成时态。问再多为什么有什么用处?

想到她背上的伤痕,想到她的两次痛哭,想到她总要去医院,他忽的手腕一软,手机从手里掉了下来。

死咗。

佢死咗。

他为什么没有追过去?

如果几个小时前他追上了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是不是又一次,眼睁睁地让一个人死在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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