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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名: 丑镇 作者: 峭石 本章字数: 9460 更新时间: 2024-11-26 09:59:29
俗话说:墙内有声,墙外有耳,两家只隔了一道薄薄的墙,鄂心仁的喊叫声又赛得过驴叫,洪家就是不想听,也得灌进耳朵窟窿去。
洪正鸣的父亲洪成城和母亲文素兰,并不关心别人家的事情。即使是儿子的事情,文素兰也不关心,一是她生性贤淑,沉静,二是环境所致,从娘家一到洪家,丈夫便悄悄去了延安,特务不时来家骚挠,解放以后,先是土改,接着是丈夫还想跟她离婚,接着是丈夫被打成右派,接着又是丈夫被投进监狱,一桩苦难接着一桩苦难,使她不沉默也得沉默。洪成城呢,切身的遭遇,使他觉得很累,之所以返回农村,是他实在想过几天憩静的日子,早年的雄心,早已化成了一堆冷灰,他觉得他是生活在一个有真理无是非的世界。即真理是有的,是客观存在的,但却无法用这些真理,去解释生活里许许多多的是非,离开了职位,他想钻进学术里去,去研究故乡历史上的一些名人,并莫想有什么专著,只不过做为一种消遣,一种精神上的寄托。牛闲了舐砖,驴闲了抡鞭,人闲了吸烟。自己又不会吸烟,即使会吸,变成了烟囱仍是无聊,便自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活儿,免得把自己搅进纷纷扰扰的红尘里去。枉劳一些精神。
对于儿子洪正鸣,他们俩口子都大撒着手。本来呢,对于自己这独生子,他们都满怀着希望的。文素兰希望他能正式招工,端上公家的铁饭碗。洪成城呢,希望他能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学者或者科学家。但是,他们都失望了。
刚进城时,洪成城每月只有七十多元工资,要养活三口人。城市不比农村,什么都得花钱。洪正鸣的工作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他不忍心让父亲养活自己这个长着一双手的大小伙子,便上街摆了个小书摊,人们刚从文化大革命中桎梏中解放出来,对文化似乎有着火一般的炽烈的热望,期刊、报纸,都卖得很快,每一天的纯收入,不是十多元便是二十多元,尽管父亲洪成城认为他天资聪慧,原来的基础相当不错,考上大学甚至将来当研究生,都是没有问题的,要他好好学习功课,但他却没有这个心思了。他热中于他的这个小小的书摊。摆书摊,天天在街头接触着各式各样的人,他发现城里的人对衣裳的样式产生了空前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青年人,更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和女人。那草绿色的红卫服使人厌恶,单调的黑、灰、蓝使人烦腻,颜色和式样小小的变化都会引起一阵波动,这波动的冲击力量在迅速使心灵上久筑的堤坝在崩溃。这不禁使人想起唐时李白的一句诗来————“云想衣裳花想容”。爱美是人的天性之一。人没有不以为自己是美的。丑陋的东施仿效西施捧心的模样,便是渴望美的一种证明。“人应该一切都美,从心灵直到服饰”。原来遮身蔽体有衣裳做美化人的一种手段,从很遥远很遥远的远古便已开始了的。即使那让人厌恶的红卫服,开始时也何尝不是一种美(除去它的政治属性,但正是这种政治属性又使人感到厌恶)!做服装生意也许比摆书摊更赚钱的!他想。有了这个动机,他便在摆书摊时留心起来(后来他才懂得这叫做考察论证)。当他肯定这是稳打稳的赚钱生意以后,便带上自己赚来的两千多元,奔向了上海。上海的衣裳无论从款式到颜色似乎有一种梦一般的魔力。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咱带冒险性的远征。这远征颇带戏剧性。但他还是回来了,除了丢失了的那一旅行包的衣裳,单是带回来的这一包不但收回了成本,还赚了三百元钱。这种对新款式新色彩的狂热使他惊异,许多人只要一看中东西,很少再搞价钱,仿佛只要能抢先买到手里,便是一种天赐的幸运。这是春的爆发力,谁也遏止不住的。被压抑了三十年的对于生活的美好的向往,犹如清明过后的麦苗,蓬蓬勃勃地生长了起来。洪正鸣的货刚一出手,立即买了车票,又奔向了上海……
洪成城属于“正统”的那一种人。对于儿子热中于生意,心中不以为然,他倒不是瞧不起商人,而是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应该是这一类人,他应该是学者型的。他朝文素兰说:
“你没看见吗,正儿赚钱赚疯了!”
文素兰道:“他也没赚多少,不过,这也不是个长法,到底不是个正当职业嘛!”
“那你叫他不要跑了嘛!”
“他跑热了,我挡得住?我要他不要再跑了,说那钱赚多少是个够?你猜他怎么说?”
“他咋说?”洪成城瞅着文素兰。
文素兰道:“我再弄啥?他说,妈,我不弄这,在屋里就得憋死。你还是让我这么跑吧。我在外边遇见了几个朋友,人家的生意比我做的还大。”
“唉!”洪成城叹息了一声,说∶“迷上了利,这不得了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你看这能行么?”
文素兰道:“可你得想个办法拴住他。”她瞅着丈夫,想了想说:“你得让他赶紧上班。招了工,上了班,他不是跑不成了嘛!”
洪成城一想,说:“也对!就是不上学了,能成为一个正正经经的劳动者,也好!”
经过洪成城的催促和奔跑,招工的事,总算有了眉目,一天晚上,洪正鸣回到家里,洪成城向他说,招工马上要开始,要他去办招工的事,不料洪正鸣却说:
“爸,招工的事,我看算了吧!”
这大出洪成城的意外了。但几十年的遭遇,已经磨灭了他的那一点火气,他望着儿,问:“为什么呢?”
“招了工,进了厂,一个月不就那四五十块钱?有啥意思?”
文素兰一听忙说:“傻的!多少人想当个工人,还当不上呢!你如今能当了,却不要。还是上班把稳嘛!”
洪正鸣道:“妈,这当工人,是一行;我做买卖,也是一行,我觉得这一行有意思,你就让我干这一行吧!”
洪成城道:“唉!那钱,赚多少是个够呢?如果你老是钻在钱里,忙碌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觉得这太庸俗了吗?”
洪正鸣道:“爸,话不能这样说吧?你在这西安市里转一转看一看,从商的人林有多少?商界的活跃,是经济发展的表现和经济繁荣的象征。生活在现在的世界,怕是谁也离不开商的。没有商,一切生产都会变成一汪死水。有商才有‘流’,有‘流’才能活,活了才能很快的发展,经济发展了社会才能发展,社会发展了才会有富裕。我觉得就是老钻在钱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从商,就要跟钱打交道。钱要生钱,不钻进去行吗?搞别的学问,不钻进去行吗?搞商也是一门学问,也得钻进去,而且这是一门很活的学问。市场上的变化是相当快的,稍不注意,便会马失前蹄,这便是风险。你知道钻进去了,便会知道这里面也充满了乐趣……”
洪成城听儿子这么一说,便不言语了。
洪正鸣一看父亲的神色,知道父亲不愿跟自己进行辩论的,同时他也知道,父亲从来不愿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父亲虽然是家长,但从不在家里搞家长式的统治,他很民主,于是,洪正鸣接着又说:
“爸,这是我的选择,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埋怨你,我觉得,我们穷了几十年,我们国家也穷了几十年,我们不应该再穷了,这是个时机,我不愿失去这个时机。天下的路很多,我就选中了这一条路,你让我走吧!”
文素兰道:“只是这个招工名额,太可惜了儿的!”
洪正鸣道:“那有什么可惜的?如果我这样生活得比那样更快活,你便不觉得可惜了。”
事后,文素兰朝丈夫说:“你觉得正儿说得有理么?”
“那路,要他自己去走的,”洪成城道:“我们不能搀着他也不能扶着他。”
“可你看看,如今这世上,哪一个人不为儿女操心,你倒说了个放心。”
“你说的也是。世上的人,谁不盼望自己的儿女成龙成凤。可那不是你想咋办就能咋办的。他是棵松树,便能立柱架梁;他是棵桐木,便能解板做箱;他是野蒿酸枣,便只能烧柴了。你听没听过铁拐李的那个故事?”
这故事是这样的:铁拐李的家里很穷,动不动便揭不开锅,全家人几年都没见过个油腥。这年过年,勉强弄了些粮,却没肉没油的。铁拐李有个儿子,只有三岁多,看见别人家有肉有油的,馋得要命,哭闹着要吃肉吃油。铁拐李虽然很伤心,但也没有办法。他搂着孩子躺在炕上,猛然想起邻居家是个财东。他给人家帮忙干活时,发现邻居的油瓮,便挨着他们两家的界墙放着。他悄悄下得炕来,用刀子在墙缝里透了个窟窿,把油葫芦塞进油瓮,想舀人家一葫芦油。不料夜深人静,被人家听着了响声。当他的油葫芦要拿回时,被人家发觉了,他羞赧得在家乡待不住了,便连夜逃了出来。二十多年以后,他成了神仙,便想回家去超度妻子儿女。他一进村,只见自家的茅棚草屋,已经换成了高楼大厦,鼓乐齐奏,宾客如云。中了进士当了大官的儿子,给母亲正做寿诞。铁拐李去了,自然也受到了热情的接待。但谁也弄不清他到底是亲戚还是朋友。他的老婆已成了太夫人,见他有些眼熟,便来问他。他要过笔墨,在纸上写道:
二十年前去偷油,
钢刀削掉油葫芦,
儿孙自有儿孙福,
莫为儿孙做马牛。
写完,便飘然而去。待太夫人发现这是自己的丈夫,儿子发现这是自己的生父时,他已不见踪迹了。
文素兰道:“女大不由母,子大不由父,是个材料不用你担心,不是个材料你也扶不上墙。我如今问你,你看他那事儿,到底能不能长期干下去?”
洪成城想了想说:“按现在的情况看,好像能长期干下去。”
文素兰道:“那过几天要变了呢?”
洪成城道:“我担心的便是这个,这几十年,今儿红了,明儿绿了,今天是革命的,明天又成了反革命的,红有红的理,绿有绿的理,说你革命有革命的理,说你是反革命还有一套理。香了又臭了,臭了又香了。你受的那份罪,不能让他再跟上呀!”
洪成城道:“你这个看法,我也不能说你便是错的。那几十年,确是这样的。人家是贼,偷了也算不上贼。你没听了那民谣。”偷一插插(插插即上衣口袋的土语,因为装取东西时手要往里插,所以叫插插),奖个帕帕;偷一升,立个功;偷一斗,红旗手;偷一石,当模范;偷一火车皮,先进榜把名题。’咱没偷,人家说咱偷了,咱就得坐监狱,倒真的成了贼。群众受得了么?国家受得了么?”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文素兰仍有些忧虑地说。
“真要那样,”洪成城道:“那谁有什么办法?”
“你莫想想,前些年,自己养的鸡,卖个鸡蛋还提心吊胆的自己后院的果树,卖个果子都得上批斗会,说你是自发势力,闹资本主义。如今他卖书时,一天三块五块的赚他卖衣裳,一件三块五块的赚,要说这是资本主义,他不又得活受罪么?”
洪成城道:“真要是这样,只好由他去。依我看来,怕不至于这样的吧。如今干这个行当的,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批人了。要是整一批人,便是一场浩劫了。如今发展经济,政策允许,住了谁家店,便吃谁家饭,他喜欢,飞也罢,跑也罢,就看他了。真要搞出个名堂来,也算是个本事。”
文素兰虽则还不很放心,但他只好这样了。
打这以后,他们老俩口过老俩口的日子,再也没有过问过儿子的事情。
对于儿子的婚事,洪成城倒没有管,文素兰倒是挺挂牵的,动不动便念叨。洪成城笑着安慰她:
“你操那份闲心干什么?人家不晓得给自己找媳妇?说句不好听话,前些年,说个瞎子瘸子,人家还会嫌咱家成分不好,可如今呢,怕只要张口,他还要百里挑一呢!”
文素兰笑道:“你说的这话,我未尝不知道。可娃大了,操心他娶媳妇,好像不由得人。”
洪成城道:“这是当娘的人的职业病。”
文素兰道:“父欠儿一房媳妇,儿欠父一副棺材,是咱这儿的老话。怎么这倒成了我的职业病?”
洪成城道:“你说的是陈年老帐。如今一上火葬场,儿不欠我棺材;我不搞封建包办,也就不欠他的媳妇了。”说着,不由也咧开嘴儿笑了。
文素兰道:“你净说些大撒手的放心话。”
洪成城道:“要不大撒手。咋说放心话?你不大撒手又咋着?别说你管不来,人家也不要你管,我这一辈子,谁管过?”
文素兰道:“你爸没操心你娶媳妇?”
洪成城哈哈一笑道:“可也你处,要不是他老人察封建包办,说不定我要打一辈子棍呢!”
俩口子显然不干预儿子找对系的具体非务,可也不停地催促儿子快些找,洪正鸣只说不忙。理由是,找媳妇不像买衣服。买衣服只要一掏,便可拿来,穿格不合适,可以扔掉,另买一件。找媳妇可不行。这玩艺不能随便便,不能随便换,对人家要负责任。这是件高高兴兴的事,万万不能给双方造成痛苦。文素兰一听,不得不承认娃说得对。虽然她急得上火,儿子谅得咳嗽,可也只好如此了。
前不欠,儿子夜里忽然回来,说他找了个对象。老俩口高兴得什么似的,忙问是谁?当洪正鸣说是稀欠时,他们都愣住了。
的确,这太出人意料了。
文素兰道:“你找谁,都由你。稀欠这娃,很不错,我没说的。只是你看这非儿,能成吗?”
洪正鸣道:“她愿意,我愿意,咋不得成呢?”
洪成城道:“如果是别家的女子,那是没说的。可这是鄂家的,她爸是鄂心仁。”
洪正鸣道:“这我知道。”
“他直到现在,跟咱家还像乌眼鸡似的,这。你也该知道。”
洪正鸣道:“这,我也清楚。”
“男女情投意合,才能成为夫妻;两家情投意合,才能成为亲戚。鄂心仁会同意么?”
洪正鸣道 :“这是我们俩人的事,他无权干涉。”
洪正鸣道:“这话也没错,不过,法律条文,不等于现实生活。他是无权干涉。可他要是蛮横干涉呢?”
文素兰道:“你别忘了,稀欠她爸,外号人叫‘一语定乾坤’,他说个啥,便一定要是个啥,撞到南墙上,也不会回头,明明错着,都是对的,这事儿,怕少不了淘气的。”
洪成城道:“你要知道,愚昧比仇恨还要可怕。一个人可以从仇恨中解脱出来,但要摆脱愚昧,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洪正鸣道:“这几年,时代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就不信他一点窍儿都不开,就是他老是那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不来往就是了。”
洪成城道:“这么想,你未免过于天真了。不过,你的事,你做主吧,我们不过是提个醒儿罢了。”
老俩口一看儿子的心,完全倒在了稀欠的身上,不愿意把话说得过份,心想既然如此,便由他去吧。
但现在,预料中的事,果然发生了。
明亮的电灯底下,老俩口对面坐着。
半晌,文素兰才问丈夫:“你看这事儿,可该咋着呢?”
洪成城道:“唉!这要看人家咋办呢,咱们是老牛跌进了水车井,有力气也扑蹬不开呀!”
文素兰道:“咱们自然是没说的。但能不能求村里跟他相好的,劝一劝他。”
洪成城道:“那你想一想,看谁能说上这话。”
文素兰想了一会,竟想不出个人来。
洪成城道:“那家伙是西楚霸王,只觉得世上就他能行,谁的话也听不到耳朵里。霸王别了虞姬,临死时还认为他英雄了得呢!”
一提到虞姬,猛然给文素兰提了个醒儿,她朝丈夫跟前挪了挪,问:“你看,我叫梨娃劝劝他咋样?”
梨娃是鄂家那一宗鄂坤坤的媳妇,她姓白,刚娶来时,长得又白又漂亮,村里人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白糖梨瓜”,谁都想咬她一口。谁知她人强命不强,三十挂零,便死了丈夫。鄂坤坤害的是浮肿病,临死时像用筒子吹胀了一样,黄黄的皮都变成了透明的。鄂坤坤一死,给她留下了三个“光葫芦”,和一尻子的帐(丈夫死时家里没吃的没喝的,薄薄的棺材板和埋葬费都是亲戚朋友自动借给的)。她头顶上的天塌了。这日子咋过呢?
丈夫是农历三月底死的,眨眼到了四月二十几。这是麦收的季节,她盼望的一家人活命的季节呀!麦子一收到场里,先碾打了一些,要分给社员先填肚子。“白糖梨瓜”也提着口袋要去分粮,谁知小队会计却宣布了几家暂时不能分粮的户,她是其中之一。小队要他们先交粮款,然后才能分粮。别人家是男人在外面工作,不是干部便是工人,家里劳力不够,要交粮款。唯独她没有指望。她抱着三个儿子,在麦场里哭得死去活来,比丈夫死时哭得还伤心,谁看着谁掉泪。小队会计劝她说:“嫂子,哭不顶用,还是想办法弄钱吧!”她泪汪汪的双眼望着天空∶“天哪!我到哪儿弄钱呢?”会计道:“这,就不是我的事了。”她说:“不是要我依靠农业社吗?我如今依靠谁呢?”会计道∶“这话,可也这么说!不过,不劳动者不得食,你也是知道的!”她说∶“那一场劳动,我没跟呀!”会计道∶“可你的工分,跟分粮差得太远呀!”她哭够了,没了法儿了,只好牵着三个儿子,半死不活地朝家走去。她躺在炕上,双眼瞅着被烟熏得发亮的房顶,真想拿来一条绳子,把自己吊在梁上。待这个决心下定之后,她跳下炕来,去取绳子,可一看见三个儿子,心又软了,自己一死,倒是痛快,可这三个小生命,又有谁来可怜呢?她能忽心丢下他们么?她搂着儿子,又无声地哭了起来。
正在这伤心绝望的时刻,只听见一阵脚步声,朝屋里走了进来。她用婆娑的泪眼一望,只见鄂心仁站在她的眼前,一个杜员,扛了一口袋麦子,放在墙边,转身便走了。眼前的景象,使她呆住了。半晌,她说不出话来。
“你为啥不来寻我?”鄂心仁道:“我能不让你吃饭么?”
她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书记!你是救命的活菩萨呀!活菩萨呀!”
“我批评了你们队长!他做得不对!社员不依靠农业社,再能靠谁?别哭了!先给娃弄着吃!吃饱了,去上班!”他说完,便走了。
“白糖梨瓜”心中说不尽的感激。这是救命的粮呀!
这年的收成并不怎么好,粮还是不够吃。可别的家有精壮的男人,可以弄来钱,去北山进南山买粮,背粮,或者搜罗些土布旧衣去换粮,可她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条件,眼看口袋瘪了,她一家人的肚皮要瘪了。她又发起了愁来。这天半夜,她忽然觉得大门前有些动静,这动静使她觉得蹊跷,分明不是贼,贼来偷她的什么也分明不是坏人,是坏人会强行入室的。她悄悄地走到门边。外面显然也听到了里边的动静,用低低地声音说:
“开开门,我给你送粮来了。”
她听风,这是鄂心仁的声音。她悄悄地拉开了门前,他扛着粮食,闪了进来,她刚要拉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说:“我是偷着给你送的,小心别人知道了。”
她说:“你是书记,关心社员,怕啥?”
“看你多糊涂!人家要问我为啥单单关心你?这该咋说?”
她想了想说:“唉!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实在难为你了。”
他朝她身边靠了靠说:“这以后,队里该给你咋分粮,就咋分,我给你们队已经说过了。要不够呢,我会悄悄给你送的,总不会让你娘儿们受饿!”
这话,一下子把“白糖梨瓜”的心给说热了。她说:“他叔,你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你叫我咋样报答你呢?”
他俯在她的耳边说:“如果我要你报答,便不会……”
他说着,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没有动,她明白了他的心思。她不想拒绝他。她觉得除了这样,她是没有别的法儿去感谢人家的。
他抱着她,把她抱在炕上,脱去她的衣裳,便爬了上去。她顺从地依着他的摆布,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眼泪,却无声地落了下来。
黑暗中,鄂心仁并看不见她伤心落泪。他只求他的痛快。他紧紧地搂着她,“白糖,梨瓜!白糖,梨瓜!”最激动的时刻过去了之后,他像瘫了似的爬在她软乎乎的身上,一边咬着她的脸蛋子,一边用手抚摸着光滑的身子,说:
“你美得很! 美得很! 比碗碗花的味道美得多!”
她到底没说一句话。
从这时开始,他悄悄地来,来时不是带着粮,便是带着钱痛快过了,便悄悄地走了。“白糖梨瓜”感激他,但却说不上爱他,她觉得自己依从了他,有些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但她却要生存,她的几个儿子要生存。她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跟鄂心仁这么着,才是自己生存的一种方式,一种无可奈何的却又是很好的方式。他是村里的最高权威,他跟她在一起,别人谁也不敢再来自己这儿卖骚撒臊了。他一句话,欠队里的再多,小队也不敢给她不分粮。别看工分低,大队里可有的是粮是钱,难了别人难不了他。难不了他便有自己吃的穿的。在这饿瘪臭虫饿死虱的年月,他亲自找上门来,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鄂心仁跟白糖梨瓜这一桩情史,村里不少人都知道,但却没人说过一句话。原因呢,一是农村人都不好事,谁跟谁有这桩事,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服。除非当做趣闻,背地里说几句酸话,谁也不会认真对待的。白糖梨瓜寡母孤儿,他们一家也要活命呀,再说,“自古奸情出命案”,白糖梨瓜丈夫在世时,谁在她面前说一句不相干的挑逗话,她都是不依的。这盖子一揭,她脸上搁不住,投了河上了吊,岂不造孽?这不损了大德?二是没人敢管。那年头,这男女关系,一经察觉。可是了不得的。对于这,有几句民谣,可以窥见一些端倪。说是:
有的人是游龙戏风,
有的人是感情冲动,
有的人是一时高兴,
有的人是流氓成性。
鄂心仁按情况是属于“流氓成性”这一类的。一经发现,不但当不成村里的书记,一顶“坏分子”的帽子,怕是少不了的。但是,鄂心仁却玩得很妙,谁也抓住不他的任何把柄。他除了以农业社不能饿死人为理由要以小队按标准分粮外,平常是闭口不提梨娃这个名字。路上碰见她,不说一句话;从梨娃的门口过,眼睛者不朝那屋里瞅一下。”没有把柄,谁敢说有?给他要是搁不上,他反过来报复你,不管抓一顶什么帽子朝你头上一戴,叫你哭起来
都没得眼泪。因此,虽说俩人的耻,是公开的秘密,但这层纸儿,一直不曾捅破,始终是相安无非的。
文素兰跟梨娃的关系,可不同一般。俩人自从嫁到这村里以后不久,便好上了,文素兰心灵手巧,裁衣做衣,针线活儿。在村是是有名儿的,梨娃就是诗文素兰剪衣裳,俩人交上的,俩人的作风都很正派。又说得来,以后上村里的识字班,同来同往,坐的一条板凳。天阳下雨,俩人便在一起边说话儿边做活。村里的妇女说她俩像是身子和影影。梨娃的丈夫死后没几个月,洪成城也进了监狱。这境遇,使得这两个女人更是同病相怜了。鄂心仁冤枉了她的丈夫,她知道鄂心仁跟梨娃的关系,在梨娃面前,她绝口不提鄂心仁。但梨娃却很同情文素兰。有回,俩人又在一块纳鞋底儿,梨娃问她:
“素兰姐,你恨鄂心仁不?”
文素兰抬起头来,望着梨娃:“你咋想起问这样的话来?”
梨娃道:“我知道,我成城哥是受了冤枉的。他害你,你能不恨他?”
文素兰道:“唉!恨有什么用呢?熬着罢了。咱这样的人家,又能咋着?”
梨娃听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我看这世上,数咱们女人的命最苦,也数咱女人的心最软,最善。”
文素兰道:“这话又咋说?”
梨娃道:“好姐呢,譬如你吧,你嫁了那么好个男人,屋里又好,可偏偏遇见个土改,我成城哥又成了右派,成了右派不说,如今又被弄去劳改。你能说命不苦?可我看你老像是淡淡的,连句气话都没说过,就像认了这命一样,这不是心软心善么?”
文素兰道:“不认又能咋着?咱就生在这世道里了嘛!”
梨娃道:“我倒是跟了个成份好的男人,原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谁知道他个死鬼,半路里却撇下我走了。他走,也不选个好时候,恰恰在一家人饿断肠子的时候,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叫我跟娃咋个活呢?”说着,不由掉下泪来。
文素兰道:“唉!这是谁能料到的事儿呢?谁又愿意这样呢?”
梨娃抹了抹眼泪说:“我正要投河上吊的时候,他却来了,他救了我一家子,可他也脏了我的身子……”
文素兰拉着她的手儿,没有说话。她知道她说的什么,但她不好再说什么,也无法去安慰她。
“你会不会因为这,看不起我了?”梨娃泪汪汪地问。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文素兰亲切望着她:“我几时在你跟前,说过一句不相干的话?”
“好姐呢,你是明白人,你知道我的难处。”梨娃说:“唉!我也说不清是咋的。我讨厌他吧,又不想推开他;我喜欢他吧,又说不清喜欢他个啥。唉!有啥法儿呢!只有盼娃快些长,能挣工分就行了。原来我还想,一个女人,就该清清白白过一辈子,如今呢,只有这么混了,心强命不强,咱这嘴,是硬不起来了……”说着,便低下了头去。
文素兰道:“好妹子呢,依我看,村里人并没有人看不起你。你还是要打起精神,把娃拉扯大。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老话说,‘男的没法儿了做贼,女的没法了偷汉’,这是没路儿走的办法。谁愿意呢?咱姊妹俩个,就这么熬吧,过去就是好年景!”
梨娃拉着文素兰的手说:“有你这个姐,跟我站在一搭儿,这是我的福份。我心里的话,又能给谁说一说呢?又敢给谁去说呢?在这世上,要活得像个人,可真难呀!”
文素兰道:“话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得撑住,别的不说,就只为你那三个孩子,富人顾脸,穷人顾命。我们如今都是顾命的。把住了这一条,就有指望。”
梨娃跟鄂心仁背地里的这种关系,虽说后来因为娃大了,并且娶了媳妇,来往很不方便,但却并没有断。因此,文素兰想让梨娃做些工作。
洪成城一想,摇摇手说:“不妥不妥,咱们给人家鄂心仁没有记恨,鄂心仁却对咱恨得咬牙,你叫她是咋个去说?”
文素兰道:“自然不是叫她替咱说话了。只是叫鄂心仁不要折腾稀欠。稀欠活动了,事情不就好办了么?”
洪成城一想说:“这也是个法儿,你就试一试吧。不过,你可得注意,叫她千万不要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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