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峭石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峭石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六章
书名: 丑镇 作者: 峭石 本章字数: 10741 更新时间: 2024-11-26 09:59:29

淡金生亲自把洪正鸣从秦汉酒家送了出来。鄂稀欠跟着走了出来。洪正鸣发动了摩托,淡金生朝鄂稀欠道:

“你不送一送洪经理?”

鄂稀欠正想跟洪正鸣一块儿走,巴不得淡金生有这句话,但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便望着洪正鸣。洪正鸣咋不懂得鄂稀欠的心思?便说:

“你要去县里,咱一块走吧!”

洪正鸣一上车,鄂稀欠便坐在后边。

“你搂着我的腰,小心不要掉下去!”

鄂稀欠顺从地伸过双手,搂住了洪正鸣。

摩托忽地一下,便开动了。车子一出青龙镇,便加快了速度。鄂稀欠还是头一回坐这样玩意,很喜欢,也很兴奋,只见路两旁的槐树,刷刷地直向后倒,倒得她眼都花了。她连忙更紧地抱住洪正鸣,闭上眼睛,把脸斜着,紧紧贴在洪正鸣的背上。只觉得缕缕风儿,从鬓边掠过,吹得额前那几缕头发,在脸上直颤。她好像上了半空,腾着云驾着雾一般。一种幸福的骄傲,在她的心里迥旋。

小小的县城里,小小的波动,便会成为街谈巷议的新闻。洪正鸣在县城里,已是很有点名气的人物。县城里,追求他的姑娘,不是三个五个。今天,他的摩托车上,突然坐着个年轻姑娘,便格外的引人注目。有人看新鲜,有人很忌妒。因为他这是头一回驮着个姑娘从大街走过。他们并没有考虑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顾走他们自己的路。

洪正鸣并没有去商店,而是驮着她,走进了一条小巷。在一家小门楼前,停了下来。

“这是哪里?”她问。这条小巷,她还不曾来过。

“张家巷嘛!”

“到这儿弄啥?”

“我住在这儿嘛!”

他把摩托推到院里,锁上了。这家人家院里面是六间厢房,里边蹲着一座二层楼。洪正鸣领着她,打开了一间房门。只见里面是一座鸭蛋青的组合柜,一对沙发,沙发前是豆沙色大理石面的茶几。一副席梦思双人床。床上是金丝绒床罩,上面是梅花形的吊灯,地下铺着地毯。洪正鸣让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对面组合柜上的彩色电视机,然后插上插梢,用电热壶去烧水。他坐在另一只沙发上,用小刀剖开了好大一个柑子,递过来让她吃。

她从来不曾见过如此豪华的住宅。她吃惊了,东瞅着,西看着,电视上放的什么,她都不知道。洪正鸣给递过柑子,她都漫不经心地,抓柑子的手,却捏住了洪正鸣的一只指头。她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不由笑了。洪正鸣也笑了

“你住在这儿?”她问。

“有时候来这。”洪正鸣道:“不想在那里了,便过来住一夜,清静清静。那里可烦人呢,黑明昼夜不断人。”

“一个人有啥意思?”鄂稀欠道:“也没人陪你说个话儿。”

“你说的也是,”洪正鸣道∶“只是找个能说话的也不容易。”

鄂稀欠道∶“那还不是你一句话。只怕不知道多少心疼女子想跟你呢!”

洪正鸣道∶“你说的也是实情。原来在农村时,倒是有的亲戚关心我,想给我保媒。谁知道,说了三家,瞎了三家。人家都嫌我家是地主,我爸是右派,怕跟了我成黑牌子,活受罪。这两年,翻了个儿,我并没说要找对象,谁知道保媒的保媒,寻上门的寻上门来。有几个女子,三天两头来商店,扰得人心烦。还接了不少信。一开头,就是亲爱的哥哥!嘿!咱这臭葫芦,忽地变成了香包儿。”

鄂稀欠咯咯笑道:“那你就挑一个嘛!”

“这又不是买东西。”洪正鸣也笑着,“快吃吧,一会汁儿都流完了。”

鄂稀欠拿起一瓣柑子,慢慢吃着,让那甜甜的凉凉的带着微酸的汁儿,在口腔里慢慢地溶花。

“那你总得找一个人呀!”她望着他。

“那也得有合适的。”洪正鸣也望着她。

“咋样才算合适呢?”她望着他问。

“我也不知道。”他望着她笑着:“你帮我出出点子。

“我也不知道。”她红着脸儿低下头去。

电热壶的水开了。洪正鸣忙过去,给她沏了一杯茶,端了过来。她忙去接,因为有点慌乱,手碰了一下杯子,茶杯晃了一下,水溅了出来,烫了一下她的手,她不由叫了一声。

洪正鸣一惊,忙说:“咋咧?烧着了?”

他急忙掏出手绢,替她来擦。他刚一捉过她烫着的那只手,她也低下头来用嘴来吹。吹了没有两下,她伸出双手,握住了他的那只手,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瞅着她没动。他觉得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栗着。

谁也没有说话。

他忽然抽回了他的手,站起身来,朝组合柜走去。她痴痴地瞅着他。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了柜子,不知道取了个什么东西,又走了过来,说:

“你闭上眼睛。”

她顺从地闭上了双眼。她觉得他拉过了她的左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把一个凉凉的环儿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她的心跳着,由不得她的泪水,从眼角浸了出来,从脸颊上滚落了下去。她倾斜着身子,朝他的脸前,偎依了过去。他的右手,握着她的左手,伸出右臂,紧紧搂住了她。

“你看看!”他轻轻在她的耳边说。

她睁开泪眼,只见一枚黄澄澄的金戒指,在眼前闪亮。她微微地笑了,但眼泪却也更多了。

对于热恋中的女孩子来说,眼泪,大约是最能表达感情的东西。它是无言的最纯洁的诗句。

他掏出手绢,要替她擦泪。她抓着他的手,在脸上慢慢地擦着。

“稀欠,你还记得一个人?”他问。

“谁?”她低声问。

“封氏渡的,就是那个疯女人。”洪正鸣说。

鄂稀欠怎能不记那个疯女人。她在封氏渡上学的时候,时常碰见她。人都叫她疯春女。她常常穿着一身很脏的旧衣裳,像个游魂似地在田野上转悠,嘴里老是念叨着这样一句话:

“怪我! 全怪我!”

疯春女的故事

封氏渡是渭河在这里的一个渡口。

封氏渡的渡口上,住着一家人,便是春女的一家。春女的公公封老四,从小儿便在这渡口上撑船摆渡。渭河岸边的一道小崖上,两间庄基,两间低矮的蹶尻厦子房,便是他们的家。封老四撑船,封老四的老伴便在门前的土管边上,用破席片和树枝搭起个小小的凉棚,棚下是一张小矮桌,几只小板凳,过渡的人便在这儿坐眷等船。封老四的老伴在棚下放一架纺车,一边纺棉花一边卖些茶水,俩口于就这样混着生活。

封老四两口子有个儿子,叫封东娃。他从小跟爸在船上混营生,一身的好水性,撑船的好把式。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他黑不溜秋地像一块生铁。

有一年发洪水。洪水中,漂流下一只不大的木箱。封老四看见了,跳下水去,把它捞了上来。原以为里边会有点衣物布匹什么的,河边人把这叫“发河捞财,谁知道打开箱子以后,里面却趴着个小女孩儿,只有六岁,封老四俩口便把她收留了下来。问她是哪里人,也不知道县,也不知道乡,只知道她们那村子叫旮旯。她不知道她姓啥,只知道把她爸叫爸,把她娘叫娘,她自己春女,其它的,便不知道了。老俩口养了她将近两年,实在打听不到她的老家,也不见有人来寻,又见娃也勤快,长得也不错,心里更是舍不得。便商量着把她弄成了东娃的童养媳。

东娃比春女要大十二岁。赶给两人完婚的时候,春女十六,东娃已经二十八了。

封老四老俩口相继去世了。这船上的营生,茶棚下的角色,便由封寸东娃和春女相继承担了。

这春女未婚以前,还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圆房以后不不久,她出脱得竟像一朵刚绽开了苞儿的莲花,娇嫩而且鲜艳。封氏渡村里的人,过去除了过河,没有事,很少到封老四的家里来,现在呢,村里的小伙子,有事没事,脚跟儿也朝这里转了。他们自然是想入非非,想拣点便宜的。但是,他们想错了,春女根本不理睬他们。他们稍有不逊,春女便喊自己的丈夫。封东娃的那一身力气,他们是领教过的。除了眼睛享了点福,精神会了会餐,他们什么便宜也没有拣到。

春女的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丈夫。丈夫那一身岩石般隆起的肌肉,紫黑流油的皮肤,手中那山一根几十斤重的木篙,以及在水上撑得轻巧的木船,便是她的骄傲。封东娃是个粗人,他的心思只在船上。撑船便是他垒高无上的神圣职业。他很少过问家里的事。他知道家里的一切有他春女,如同父亲在世时家里有他的母亲一样。他只是吃饭那一阵子在岸上,但那也是一心一意狼吞虎咽地刨饭,连句多余的话儿也不说的。其余的时间,都主船上。天黑了,他把挣来的钱朝案板上一撂,便算是给了春女。逢到涨了洪水,不能摆渡时,便蹲在河边,发点“河捞财,要么,便是朝春女要几个钱,到村里去“捉麻雀”,这是有一种纸牌,像打麻将一样的玩法。一到夜里,他跟春女一阵暴风骤雨过后,便呼呼地睡自己的觉去了。他认为,世上的生活,便是这样简单。

这是春女婚后第三年的夏天。

上午。

封东娃仍在撑他的船。春女在茶棚棚下摇着她的纺线车,这纺线车是婆婆传给她的。

船往南走,刚刚撑到了河心。茶棚棚下,没有一个人。

就在这时,来了个客人,春女仍在摇她的车,没有看他。过河的人多了,春女并不在意来了什么人。”那人手里不知提着什么东西。他把东西放在矮桌上,坐了下来,打开了纸扇,一边扇着,一边说:

“来碗茶!”

“桌上有!”她头也没抬,仍然摇着车把儿。

“那谅了。我要新倒的,干净些。”

那时候,这柴的茶水,完全是一种服务性的,过往的客人喝过了,给钱呢,便收了;不给,也不索。“五黄六月舍皇汤”,颇含慈善意味。春女见说,放下车子,提起茶壶,给客人倒了一碗,端了过去,不声不响地放在桌子上。就在这时,客人忽然“啊”了一声。春女不曾防备,吓了一跳,从不跟陌生人说话的她。不由向道:

“啊啥呢?”

一拾头,只见客人大张着口,痴痴地瞅替她,她的目光跟客人的目光对摸了。她心跳了,脸红了,赶忙低下头去,匆匆走向了纺线车,又摇起了车把,不敢再看他。

但她却分明觉得,那客人在默默地痴痴地看着她。她有些慌,挺好的棉花,却老是断线。她有些恼怒了。她接好线后,想冲他说一句不好听话。但当她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之后,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比她大不了多少。留眷个梳得很整齐的洋头,穿着一身米黄色的很柔软的衣裳,很文气,也很秀气。“像个先生”,她想。那时候,“先生”既是对教师的尊称,也是对读书人的通称,乡村人,对先生是很羡慕并且相当尊重的。她不忍心对他发火了。但不说什么,她又觉得憋得慌,便气呼呼地说:

“你胡瞅啥?”

他赶紧闭上了眼睛,不再看她了。他的脸儿红了,低下了头去。这神态,使她倒觉得有些好笑。

船又撑来了。他匆匆喝了一口茶,收拢了纸扇,提起东西,把张纸币朝她怀里一撇,说:“茶钱!”便匆匆走了。临走时,又偷偷地瞥了她一眼。

她看见这偷偷的一瞥了。这一瞥并未使她恼怒,倒使她有点喜欢。为什么喜欢呢?她也说不清楚。她望着他的身影,一直到船开了,才低下头去,拿起了他撇来的茶钱,一看,是十元一张的法币。她很少见到这样的大票子,她有些震惊了,不同上又抬起头来。望着船上的他。可惜远了些,她看不消楚,只是望见那一身米黄色,那潇洒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浓浓的深绿里。

过了三天,这人从河的南岸,又乘船走了过来。北岸的人都上了船,茶棚棚下,又只有她和他。破天荒地,她为他从壶里倒了一碗茶,放在矮桌上。又忙去坐在车前。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对于客人,她从来没有这样优待过。

他打开了纸扇,扇着凉,挺香的喝着她倒的茶。他没有看她,忽然低声问:

“你叫春女,是么?”

她摇着纺车,不再慌乱了。她没有回答他,却反问:“你咋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她,只在扇着凉,喝着茶。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眼看有人来了,忙站了起来,扔过一个小纸疙瘩来:“茶钱!”便匆匆地走了。

她拿起了那纸疙瘩。打开一看,纸币里,有一副明灿灿的银耳环。她想喊他,但终于没有喊,只把那钱和银耳环紧紧地握在手,痴痴地望着他走去的身影。她觉得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

银耳环!她结婚时,曾戴了三天银耳环,村里人都说,春女戴上这银耳环,漂亮极了,像天上的七仙女一样。可惜这银耳环不是她的,是婆婆借别人的,三天过后,便还了人家,以后,只在耳孔里穿了条花线,吊了个蓝玻璃圆豆豆。在她看来,这银耳环便是世界上最高贵最值钱的东西了。她从没有拥有一副银耳环的梦想和奢求。而今,这个陌生的先生,竟这么慷慨地送给了她这一副明光闪亮的银耳环,这真使她堕入梦境了。

握着这银耳环,她很高兴,同时,却也很害怕。她很喜欢这耳环,很爱这耳环,但又怕丈夫知道了。她紧紧攥着这耳环,跑回到屋里去。她把耳环放进了板柜里,用她织的土布压住了它。但不放心,怕压坏了,又怕丈夫发现了。她又拿了出来,放在她的木梳匣子。丈夫从来摸都不摸这匣子,因为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放好了,又不放心,因为冰梳蔑子天天要用,就放在锅头和炕交界的背墙上。她把耳环攥在手,这儿瞅瞅,那儿望望,忽然发现了墙上的燕子窝。她搬了个凳子,站在上面,把耳环塞进了细草和羽毛铺垫的燕子窝里,放好了,用手压了又压,直到心里觉得蹋实了,她从凳子止下球,到茶棚棚里纺线线了。

过了几天,他又来了。他恰恰是在丈夫刚撑了一船人离岸不远来到的。他提了个点心包包。他一坐下,她就忙给他倒茶。

“你心疼极了!”他说着,声音有些发颤。这句话,似乎是他鼓起了勇气才说的。

“心疼”,是这里的土话,即漂亮,美丽的意思。如果说溯源考古,这土话的来历,和古代的著名美人西施不无关系。据说,西施患有心疼病(按现在看来,大约是胃病吧),一痛起来,便双手捧着心口,叫做“西施捧心”这个时候了,是西施最美的时候。说谁长得“心疼”,便是这个原因吧。

她很爱听这样夸奖她的话,不由无声地笑了,看了他一眼。

一看她欢喜地样子,他放心了,胆子似平也正了起来。

“你咋不戴那银耳环呢?”他问:“这样,你就更心疼了。”

“我不敢!”她低声说,并赶紧朝她的纺车走去。

“为什么?”他问。

“我有男人!”她说,并且摇起了纺车。

“唉!”他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稍顷;他把那点心包包朝她的怀里扔来,说:“吃吧,这是我买给你的!”

她仍然在纺她的线,任那他包包在怀里放。

“吃吧!”他说:“有水晶饼,有酥饺,还有鸡蛋糕!都是西安货!”

她没行说话。她不敢跟他说你多了,她觉得自己有男人,跟不是自己男人的人,是不能多说话的。

“你咋不说话呢?”他问:“这么心疼的女人,可千万不能让人当成哑巴!”

“你才是哑巴呢!”她回敬了他一句,有点儿羞赧,又有点得意地笑了。

有人来了。他不再说话,只摇着扇子,他悄悄瞅了她一眼,只见她把那包点心,放在盘着的腿畔,用衣襟盖住了。

跟前没有了人,她才打开了包包,尝起那里面的东西来。她只知道这东西叫点心,再不知道它还有别的什么名字。有一回婆婆不知从那个亲戚家里,带来了两块,四口人一人一只吃了半块,但那香甜的味道,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她拣了一个有鸡蛋般大小,黄得透明的咬了一口,油香满口,甜得渗牙。她今天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它似乎比正月里炒的臊子还香。吃过一个之后,她还想吃,似乎那东西有一种它非让你再吃不可的魔力。吃过两个,她虽然还很想吃,但却硬忍住不再吃了。她想到了她的男人,在船上吃力地撑着木篙的男人。应该让他也享一享他从未享过的口福。这好东西,得给他留着。她小心翼翼地,按着原来包扎的样儿,想把它包起来。但她忽然又想起,她吃不得,如果他问起这好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她该用什么来回答呢不敢不敢她赶紧拿着那包包,又跑回屋里,藏起来。但放在这里,觉得不合适放在那里,也觉得不合适,最后才想起,自己的男人从来是不动面瓮的,便把面粉掏了个坑儿,把点心包包放在里边,又用面粉盖严了,然后盖上了瓮盖儿。她放心了,不仅谁也不知道,连老鼠都不会偷走的。

这点心,她吃了三天。

说来也怪,开初并不怎样,打从拿了这耳环,吃了这点心,逐渐地,她老是不由想着这英俊的年轻的先生。这是生平第一次在想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有些惶恐,有些犯罪的感觉,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有了男人的女人,怎么要想一个另外的男人呢?她的心乱了,平平静静的心忽然乱了。但不想,却由不得她。她想他那秀气的面庞,那微微有些瘦削的米黄色的身影,想他那让人心里有些发甜的声音。连她也很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想他,而且一想起他,她的心里便涌起了一种爱恋,一咱深深地让人有些激动的爱恋……

他从河南岸又过来了。还是那样,他坐在那矮凳上,喝着她亲手倒给他的茶。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银簪,说:

“这是河南里那个有名的银匠打的,我让他专门给你打的。你看看。”

他朝船上望了望,见没人注意他,便俯过身子递了过来。她蛮欢喜地伸手来接。他把银簪放在她的手心,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慌了,忙说:

“别!别!”

她把手用力从他的手里抽了出去。

他笑了,没有勉强她,仍安安稳稳像原来那样坐着。

她看着那片簪。活儿做得很精致,两只活着一样的凤凰,嘴衔在一起,在片簪的两头飞翔。她欢喜地笑着,望着他,脸儿都红了。

“春儿,你去过西安吗?”

“我哪儿都没去过。”她说。

“我领你到西安去。”

“我没这福!”

“我跟你坐火车去,你坐过火车吗?”

“没见过。人说火车跑得可快呢,不用牛拉。”

“唉! 你咋连火车都没见过。”他叹息着,同情地望着她:“你跟我到西安去,看看汽车,看看电灯,看看电影,逛逛亮宝楼,亮宝楼有老虎,还有金钱豹……”

“啥是汽车?电灯?电影?”

“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没那福!”她还是这句话。

“你跟我去嘛!”

“我咋跟你去?我有男人!”她低下了头去。

“唉!”他似乎也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来了。

“过几天我还要来看你。”他站了起来:“你愿我看你吗?”

她真不愿意他走。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直到他的身影儿都消失了,她还痴痴地望着他走去的方向,连线都忘了纺。她觉得她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

后来,她便瞅着手里的银片簪,瞅着那两只衔着口儿飞翔的凤凰。可惜她不是凤凰,因为她没有飞翔的翅膀。

她更加想他了。她想他说的那火车,那汽车,那电灯,那电影,那亮宝楼,她想象不来那是些什么东西,是什么模样,但她知道,那一定是些很美好的东西,她真想跟他一块去,一块去看看那外面美好的世界……

天黑了,封东娃收拾好船,回到屋里,喝汤时,春女忽然问他:

“你坐过火车吗?”

封东娃从小便在河边,船和水便是他的世界。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他走得最远的地方便是青龙镇了(这在今天看来,仿佛是不可思议的事,但这种情况在那时却是相当普遍的)。一见春女问他火车,他盯了她一眼,说:

“坐那弄啥?谁坐得起?”

“那,西安有梦远?

“多远?”东娃沉吟着,“远得很呢!听说要一百多里……”

“说是西安有亮宝楼……”

“对着呢!人家说,西安有个亮宝楼,又有老虎又有猴,砠(土语,好的意思)得太呢。”“那电灯是啥?”

“电灯?”封东娃这下被她给问住了。但他是个男子汉,不愿意在小媳妇面前丢脸,便含含糊糊地说:“电灯?要是贱(电的谐音),便是便宜吧!嗯!你今儿这是咋咧?究竟问的些啥呀!咱是乡里人,别管人家城里人的事!”说着,盯了春女一眼。

喝罢汤,便上炕了。封东娃照例是忽地压在春女的身上,一阵狂风骤雨,接着呼呼入睡了。春女却睡不着,她依偎在他结实的身边,想着火车,想着亮宝楼,想着那来黄色的身影,想着他给予她的那美好的梦……

过了几天,一场大雨过后的第二关上午,他又来了!他喝着她的茶,从怀里掏出一副银手镯,朝她说:

“春女,这是我专意给你做的,你喜欢么?”

看着这银手镯;她笑了,低下头说:“喜欢!”

他说:“我要亲自把这戴在你的手上。”

“不不!”她瞅着河里:“别让人看见咧!”

“那,”他指着东北方,她家那房屋木远的地方,那里有两棵高大的老杏树,树下是村里一户大户人家的水车井:“你到那里来吧,我给你说句话心!”

“嗯!”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等着你!”

他走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分,她要回家做饭的,只有这一阵儿,她可以不在茶棚里。她瞅着丈夫刚刚撑了一船人离开岸,便急忙回到屋里,给灶里塞了好多柴,点着了,任那烟胡乱冒着,抽身从庄稼地里,朝水车井台走去。

他在井台上焦急地等着她。那两株古老高大的杏树,用一派浓云似的绿荫,笼盖着井台。这年雨水盛,水车井并没有用,井台上长满了细弱的茵茵的青草。他一看见她,立即迎了上来,掏出手娟,替她去揩脸上的汗珠。她没有动,任他去揩,这是她第一次接受一个陌生的男人对她的爱抚。她很喜欢他那柔柔的手绢和柔柔的手。接着,他拉着她的手,替她戴上那光滑的异常明亮的手镯,这手镯,沉沉地。“很值钱呢!”她欢喜地想。这漂亮的值钱的手镯,并非一般人家的媳妇能够戴得起的。她从未想过她的手腕上能有这副手镯(即使对那副银耳环和那一支精美的银片簪,她都不敢奢想)。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在她的心头洋溢。他替他戴上了,双手握着她的手,问:

“爱吗?”

她第一次没有拒绝一个陌生男人握她的手。她看着他白白的干干净净的手,笑着说“爱!”

“春女,跟我走吧!”他说。

“我不敢!”她说,她很想跟他走,但她怎敢跟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走呀!”

“咋不敢?”他问。

她不回答了。

“我领你坐火车,到西安去!”他说,“你想去吗?”

“想!”她笑着低声回答。

“那咱们走吧!”

“我不敢!”

“唉!”他叹了一口气。

她笑着低着头瞅着握着她的手的那两只手,静静地站着。但她的心却跳得很快。她觉得他不敢看他那两只充满情爱得眼睛。

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他的胸脯紧紧贴住了她的胸脯。

“不敢,不敢!”她说着,但她的声音却细小而且无力,她的心加剧了,但却似平并不愿意拒绝。她觉得让他这样抱着是一种幸福,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虽然她还不敢伸开双臀去抱他。

他抱着她,用嘴在寻她的嘴。她有些不好意思,忙侧过脸儿。他便吻着她的脸,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她接受了。她觉得这吻是甜蜜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随着他湿润的嘴唇,从体内开起。她不由闭上了眼睛,在体味这种让她兴奋的感觉。

她一边吻着她,一边把手从衣下伸向了她的背,轻轻抚摸著,然后又伸向了她的乳房。她慌乱了起来,说:“不敢!不敢!”

她用手想拦住他的手,但他仍然很固执地朝她的乳房伸着,说:

“春女!我爱你,爱得要命!”

她拦不住了,他的一只手已紧紧抓住了她隆起的丰满的圆的乳房。

她更谎了,她像犯了更大的罪过似地,说:“你!不敢呀!”她眼泪流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在乳房轻轻捏着,并捻着那一点奶嘴。

“不敢!不敢呀!”她哭着说,但又不愿完全拒绝他:“我知道你的心!知道你的心!可我不能!”

他没有说话,他似乎沉迷了,他的手又移开乳房,向下摸去。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固执起来:“不能!你不能!”

“来一次吧!就一次!”

他轻声说,并固执地用力地把手朝下移。

“不!不!我有男人!”

他没有说话,那只手,却用力地朝下插去,朝她最神秘的部位插去。

她急了,这意味着她要彻底背叛她的男人了。她忽然伸出双手,朝他的胸前奋力推去,并喊了一声:“不!”

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他朝后踉跄了几步,接着便朝水车井跃了进去。她瞧见他的双臂,在空中摇晃着,划了两圈儿,便不见了。接着是“扑嗵”的一声。

她吓呆了。瞪着泪汪汪的双眼,像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但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她哭了,伤心地哭了,惊骇得哭了。她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忙扑向井口,她朝下一望,只见他在井底挣扎着,那水波激荡着,刹那间,那米黄色的身影便在水面消失了。

爬在水车井口,她伤心地哭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拒绝引起这样的后果。她从心底爱着的人,便这样死去了,死在了她的手里。刚刚开始的那美好的梦,便这样破灭了。

她哭了一阵,便挂着一脸的泪水,朝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着∶

“怪我!全怪我!”

封东娃回家来吃午饭了,他回到屋,一看没人,便喊起来,没人应声,他奇怪了,骂着:“这骇岭皊的,跑到那里去了?”他站在门口,大声喊起来:“春女!春女!”正喊着,只见她从玉米地里,丧魂失魄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

“怪我! 全怪我! 我不该……”

“你弄啥去了?”他的豹子眼睁得老大,怒气冲冲地喝问着。她没有回答,仍然是那副模样。

他愤怒地盯着她,忽然,他发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明光闪亮的银手镯。他更加愤怒了,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她倒下了,鼻孔里的血,立即流了出来。

她侧卧在地上,没有动,依旧在伤心地哭着。

“你个驴皊的!拉野汉!”

他怒不可遏地骂着,他的双眼充满了仇恨。他循着她走来的方向,顺着她的脚印,一直寻到了井台上。井台上的草里,有站着的痕迹。他朝井里一望,水面是平静的,什么也没有。

“狗日的!他跑了!”

他回到屋里,见她还躺在地上哭。鲜红的血,滴落在地上,和她的泪流在一起。他狠狠朝她身上,又踩了两脚,站在她的身上愤怒地斥骂。

但到后来,他也怕了。因为她仍然是那副样子,躺在地上,泪汪汪的眼里,一片茫然,嘴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话:

“怪我!全怪我!我不该!”

他忙抱起她来,问:“春女!你说!你这是咋咧?”

她神情木然,还是说着那句话。

“爷呀!”他叫道∶“你是迷了?还是疯了?”

他焦急地呼唤着她,他也哭了。

过了十多天,这井底的尸体才被发现。是几个拔马儿菜(马齿苋)的孩子发现的。

这尸体被搬走了。他是县城附近一家大户人家的儿子,家里在东阳,在宝鸡,在西安,在渭南,都开有商店。

封东娃自然知道他的死因。

便他仍然很爱他的媳妇,他常常懊悔地说:“我不该打她!早知道,她不会疯的!”

春女从这时便疯了,她老是在这一带默默地转悠着,有时低着头,默默地站立着,仿佛在深深地回忆着什么,思考着什么;有时候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长长地伸着双手,喃喃地不停地说着:

“怪我,全怪我!……

一边说着,那眼泪,便一边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也许是流的泪太多了,她的眼珠子早已变得一团浑浊。

她是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年,才离开了这个世界的……

提起这个疯春女,一想起这个故事,鄂稀欠问:

“你让我想她,是什么意思?”

洪正鸣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想一想,她为啥疯了?”

稀欠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但她却确实没有好好儿的想过。洪正鸣这样一说,她才认真地想了想,问:“是不是因为她心爱的人死去了呢?”

洪正鸣道:“当然这是一个原因,尤其是这个男人是她亲手推到井里去的。但是,她如果真的跟这个男人走了,会不会有这个悲剧?”

稀欠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对了,我认为春女的悲剧,就在于她不能战胜自我!”

洪正鸣高兴地笑了,说:“我认为也是这样。“那么,你能不能战胜自我呢?”

鄂稀欠笑着用头在他的腮上点了一下,说:“你原来在这儿等替我。如果我没有战胜自我的勇气,我今天能到你这儿来吗?”

洪正鸣拉着她的手,微笑着说:“这也是事实。但这是很不够的,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咱们俩的事情,你不能看得太简单了。咱们小的时候互相接触,你父亲都是那样一种态度,现在要真正成为夫妻,怕阻力会更大的。”

鄂稀欠沉吟着说:“不一定吧?那时候老讲阶级,老讲斗争,把人的眼都斗红了,心都斗黑了。如今他还说你阶级成份不好么?”

洪正鸣道:“我也相信许多人是会变的。但你父亲却不一定。他在那一方面占的便宜太多了,从那个染缸里怕是抓不出来了。”

鄂稀欠道∶“我云生哥也是担心这个。不过,你别怕,我的事儿要由我,由不得他。”

洪正鸣道:“这话好说,这事难做,白娘子跟许仙中间,有个法海;牛郎织女中间,有个王母娘娘,你可得有点精神准备。”

鄂稀欠伏在他的胸前说:“我的心里只有你。风吹不开,雨打不散。他要阻挡,咱就背着他,先结婚。我成了你的人,看他能吃了我!”

“他要真吃了你,事情倒简单了。只怕他噙在口里不撒嘴……”

“那你说咋办?”她仰起脸儿问。

“依我说,咱们都给家里先打个招呼,看看家里的态度。走一步,看一步,着急是不行的!”

稀欠紧紧抱住他说:“那就这样吧!不管咋说,我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