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乔治奥威尔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乔治奥威尔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19章
书名: 1984 作者: 乔治·奥威尔 本章字数: 11380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1:19

他弄不清楚自己处于何地,也许是在仁爱部里,可到底在哪儿,他不得而知。

他打量着自己所在的牢房。这是一间房顶很高、没有窗户的牢房,墙上粘着亮晶晶的白色瓷砖。里面还有一些隐蔽的灯,由于没有灯光的直射,使得整间屋子透着一丝凉意。一阵很轻的嗡嗡声传了出来,听着像是气力传送设备发出的声音。墙边上靠着一条长凳,准确来说是个木架,虽然只有一个屁股那么宽,却长得围起了四壁,直到门口才中断。对着门的一边,放着一个没有坐垫的便盆。每一堵墙上都有一个电子屏幕,整个房间一共四个。

一阵隐隐的痛在他的肚子里蔓延。自从他被扔进警车之后,他的肚子就一直在痛。现在,他的肚子空空的,饥饿难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大概是整整一天,又好像是一天半。直到现在,他依然没弄明白他和乔丽亚被捕的时候,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大概他永远也弄不明白了。可他知道,从被抓的那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吃过东西。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安静。他双手叠放在膝上,静静地坐在狭长的凳子上。现在,他已经学会了静坐。因为,要是你随便乱动的话,就会有人从电子屏幕中对着你大声吆喝。即使这样,他的饥饿感还是很强烈。他现在,最想吃一片面包。他隐约记得他还有一些碎面包没有吃完,好像这些碎面包现在就在他身上的工作服口袋里,或许还不少呢。他这么想的原因,是他感觉一直有一块什么东西经常会碰到他的腿。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决定弄个明白,就放大了胆子,慢慢地把手伸进了口袋。

就在这时,电子屏幕里传出一阵怒吼:“史密斯!6079号的温·史密斯!不许把手放进口袋,安静地待在牢房里!”

他只好乖乖地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像以前一样重新坐着。他在进入这个牢房之前,曾经被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可能是一个普通监狱,也可能是巡逻队的一个临时拘留所。至于他在那里待了多久,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如果非要说一个大概时间,那就是几个小时。因为,那里既没有钟表也没有阳光,要确定时间是相当不容易的。而且,那里闹哄哄的,不时地散发出恶臭。那个牢房的面积,和现在这个差不多,但是里面经常都关有十多个人,又脏又乱。这些人,大部分是普通罪犯,中间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政治犯。

他静静地倚墙而坐。坐在他两边的人,都满身臭气。他心里害怕极了,再加上肚子痛,所以他就没有过多地留意周围的环境。但是,有一点他还是注意到了:党员囚犯和别的囚犯,在举止上的差异很大。党员囚犯全都一言不发,内心充满恐惧。普通囚犯却行事大胆随意,无论是什么事情、什么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他们不但敢大声辱骂警卫,还能在个人财物被强行没收时拼命上前抢夺。此外,普通囚犯们还敢在地板上写淫秽语句;甚至把一些偷送进来的食物藏在衣服里,再在饥饿时拿出来肆无忌惮地吃掉;就连电子屏幕命令他们安静时,他们也敢出言不逊地反击回去。而且,在普通囚犯里,有那么几个人好像跟警卫的关系很友善。警卫招呼他们时,都用绰号,有时还会从门上的监视洞里塞香烟给他们。面对普通罪犯,警卫好像也显得比较宽宏大量,即便是在必须使用暴力的时候,他们对待这些囚犯也会仁慈许多。

监狱里的囚犯,大多数都会被送到强制劳动营。因此,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他也听到了不少的议论。他心想,对于一些能够做好适当的联系、熟悉周围环境的人而言,劳动营是个不错的地方。当然,贿赂、优待,各类投机倒把的行为都是少不了的,也不排除玩弄男色和出卖女色的情况,甚至还会牵扯到用土豆酿制非法酒精的勾当。一般情况下,一些有油水的、需要相互信赖的事,他们都会交给普通罪犯去做,尤其是交给匪棍、凶手这类人。这类犯人,绝对称得上是“狱中贵族”。而那些政治犯,则会被分派去干那些最脏、最累的苦差事。

各种类型的罪犯,不断地从监狱门口来回进出。他们中间,不但有毒贩、小偷、土匪、黑市商人、酒鬼,还有妓女。有时候,那些酒鬼真的很难对付。当他们发起酒疯时,通常都需要几个囚犯齐心协力才能制服。

他还见过一个大约六十岁的大块头女人。她的乳房很大,一直垂到胸前。她被四个警卫带进来时,还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拼命地挣扎着。于是,四个警卫分别抓住她的胳膊和腿,把她抬了进来。她一直拼命地挣扎着,一边使尽力气地胡乱踢打,一边大喊大叫。警卫见状,就脱掉她想要踢他们的鞋子,然后把她一下子撂到了温斯顿身上。她重重地落下,几乎快要将他的大腿骨都坐断了。

那个女人支着胳膊坐起身来,朝着已经走出去的警卫痛骂:“婊子养的!”接着,她从温斯顿的腿上滑到了长凳上。

“对不起,亲爱的。都怪那些混蛋,不然我也不会坐在你身上。面对一个老太太,他们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懂。”说完,她停顿下来,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打了一个嗝儿,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我有点儿难受。”

突然,她的身子猛地前倾,吐了起来,吐得满地都是秽物。

“好了,吐了就好多了,”她说,然后转身靠在墙边,接着又闭着双眼说了起来,“我就说嘛,如果实在忍不住,立马就得吐出来。趁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没有消化到胃里,赶紧把它们清理出去。”

她一缓过神,就转身看了看温斯顿,像是相中了他。她用粗壮的胳膊环绕着温斯顿的肩膀,让他靠近自己。顿时,温斯顿就觉得有一股浓烈的啤酒味夹杂着呕吐秽物的味道,迎面扑向他。

“亲爱的,告诉我你的名字。”她一副亲密的样子。

“史密斯。”温斯顿回答。

“你也叫史密斯?”那女人惊讶地问,“真有意思,我也叫史密斯。唉……也许我们是母子!”她用感慨的语气说。

“她很有可能真是我的母亲,因为她的年龄和体格都很像他的母亲。只是二十年的强制劳动营生活,让她的外表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温斯顿想。

除了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跟他讲过话。让他有些诧异的是,那些普通囚犯压根不去理会党员囚犯。他们总是把那些党员囚犯叫做“政犯”,他们在提及这些党员囚犯时,语气里还包含着一种不感兴趣的轻蔑。而党员囚犯看起来,像是特别害怕跟别人讲话,他们尤其害怕同其他的党员囚犯讲话。

就那么一回,他看见两个女党员在长凳上相邻而坐,她们神色匆忙地咕哝了几句。由于当时人声太过嘈杂,他只是隐约地听她们提到了“101号房”,不过具体指代的是什么,他也弄不清楚。

他被带到现在这个地方,大约有两三个小时了。他的肚子一直在隐隐作痛,只是有时痛得轻微一些,有时又痛得非常严重。他的思想,也就跟着他的肚子时而放松,时而收缩。当疼痛实在难忍时,他的心里就被痛苦和饥饿占据;当疼痛稍有好转时,他的心里又会满是恐惧。有时候,他会不自觉地设想自己的悲惨结局,想的时候,那灾难好像真的已经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个不停,好像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警棍真的落在他的手肘上,钉着铁掌的皮靴真的就踩在他的肋骨上,而他正凄惨地趴在地上,被人打掉了门牙,透过牙缝挤出痛苦不已的求饶声。

他很少去想乔丽亚。他的精神总是不能集中在她身上。是的,他很爱她,也绝对不会出卖她,这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就像是他了解算术规律一样清晰明了。只是,在此刻,他的心里想不起她,甚至,他也没有去想过她会遭遇到什么。

他反倒经常想起奥布莱恩,一想到奥布莱恩,他的心里总是会寄托着一点儿希望。他觉得,奥布莱恩一定得知他被逮捕的消息了。他记得,奥布莱恩曾经说过,兄弟会是不会去救会员的。不过,有机会的话,他们会送进来刮胡子刀片。有了这个刀片,就可以在警卫冲进来以前自行了断。这个动作,五秒钟就足够了。锋利的刮胡子刀片一下子就会割破喉管,会让人顿时觉得浑身又冷又麻。就连拿刀片的指头,也可能会被划破,留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露出骨头。

想起这个,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开始难受,各种知觉一下子都回来了。这时候,要是他稍稍被碰一下,也会疼得直打哆嗦。他想,即便他真有机会拿到刀片,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使用。活一天是一天吧,哪怕是再多活十分钟也好,顺其自然。这样的话,最后免不了要受到拷打,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横竖都难逃一死。

有时候,他会去数牢房上的瓷砖数目,想知道一共有多少块。这不是一件难事,可是,他在数的时候,总会忘记前面的数字。不过,他的心思,主要还放在思考自己所在的地点,以及判断具体的时间上。他的思维总会来回摇摆。一次,他确定了外面是白天,可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把自己给否定了,他认为外面是漆黑一团。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地方是永远不会熄灯的。这里没有黑夜。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奥布莱恩使用那个比喻的缘由了。

仁爱部里是没有窗户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牢房处于哪个位置,也许处于大楼的中央,也可能靠着外墙,或者是在地下十层甚至是地上三十层。他在心里勾画着这个地方的大致轮廓,然后根据自己身体的感觉来定位自己,判断自己是处于楼层的高处,还是位于深深的地下。

外面传来了咔嚓的皮靴声。接着,伴随着“砰”的一声,铁门被人打开了,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军官。他迈着潇洒的步子,穿着黑色的制服,身躯又细又长,皮靴擦得锃亮,仿佛全身都因此而散发出光泽。他的脸部线条笔挺,只是颜色有些苍白,那颜色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失真,活像一副蜡制的面具。

“把犯人带进来。”他命令门外的警卫。

接着,诗人安普尔福思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牢房。然后,又是“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安普尔福思带着迟疑,往左右瞧了瞧。那样子看起来,好像是以为这里还有出口。接着,他开始在牢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显然没有看到温斯顿也在这间牢房里。他目光忧愁地凝视着一堵墙,视线停留的位置,距离温斯顿头顶大概只有一米。安普尔福思没有穿鞋,一双破旧的袜子上长满了窟窿,黑黑的脚趾透过窟窿露在外面。他的胡子,肯定有好几天都没有刮了。因为,他的整张脸看上去都毛茸茸的,胡须一直长到颧骨上。他这副样子,看起来特别像是一个恶棍。他的神情配上他那高大而孱弱的身躯,以及神经质般的缓慢动作,看上去非常不协调。

看到安普尔福思,温斯顿振作一些,大大地有别于之前的懒惰。他决定了,即使可能被电子屏幕里的声音呵斥,他也一定要和同安普尔福思搭上话。他认为,安普尔福思很可能就是给他送刀片的人。

“安普尔福思。”他试探地喊了一声。还好,电子屏幕里没有人吆喝。

安普尔福思一听,满脸诧异,然后停住脚步,慢慢地把视线转向了温斯顿,惊讶地说:“是你?史密斯!你也在里面!”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温斯顿问。

“我跟你实话实说吧,是因为那种罪行。”他说,同时笨拙地坐在温斯顿对面的长凳上。

“你犯的是那种罪名?”

“显然是吧。”他用一只手按着太阳穴,并持续了一会儿这样的动作,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事情似的。

“事情是这样的,”他含糊地说,“我举一个例子。当然,这只是无心之失。那时候,我们正准备出版吉卜林的一部诗集,那是个权威版本。有一句诗,最后一个字是‘神’,那个字根本没办法去改!”他说着,语气里显然透着气愤。

然后,他抬起头,一边盯着温斯顿,一边接着说:“这一行诗,我确实没有办法。因为,它押的韵是‘杖’。你也知道,押这个韵的字,总共就只有十二个。我绞尽脑汁,想了几天也想不出有哪一个字可以替换它。”

话音刚落,他一改烦恼的神情,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笑意。虽然他蓬首垢面的,但他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光芒—一种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的那种喜悦,是书呆子发现了毫无用处的事实后才会产生的喜悦。

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说:“其实是英语缺韵决定了英国诗歌的全部历史。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想过?”

温斯顿没有想过这些,从来都没有想过。况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觉得没有思考这些的必要。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温斯顿说,他有些答非所问。

安普尔福思一听,怔住了,然后回答:“哦,这个问题我根本没有想过。我不确定,他们逮捕我的时间,也许是两三天以前吧。”

安普尔福思说完这些,扫视了一番四周的墙壁,像是要找一扇窗户,同时说:“这里不分白天黑夜,我想不出你是怎么计算时间的。”

然后,他们又扯到了别的话题,随便地攀谈了起来,还没聊上几句,电子屏幕上就发出厉声的呵斥。他们都闭上了嘴巴。

温斯顿双手交叠地静坐着。因为安普尔福思个头太大,所以觉得坐在那个窄窄的长凳上非常不舒服,就总是不停地挪动着身子,一会儿用双手握着一个膝盖,一会儿又把双手换到了另一个膝盖上。电子屏幕再次发出命令他保持安静的吆喝。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过去了。二十分钟?一个小时?也许更久?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又传来了一阵皮靴声。温斯顿听到这个声音,忍不住哆嗦起来,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都要收缩起来了。快了!就快要轮到他了!可能是五分钟之后,也说不定就是现在,反正一出现皮靴的咔嚓声就准没什么好事,极可能意味着他的期限也到了。

牢房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又是那个表情冰冷的年轻军官。他轻轻地动了动手,示意安普尔福思说:“去101号房。”

几个警卫夹着安普尔福思,把他带出了牢房。安普尔福思还是腿脚不稳、颤巍巍地走着,看上去有些不安,还带点儿说不清楚的其他表情。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温斯顿感觉到肚子又开始痛了。他的思想接连不断地沿着同一条轨道来来回回,就好像一个总是被掷进同一个容器里的球一样。现在,他一共有六个念头—肚子痛、一片面包、酷刑、奥布莱恩、乔丽亚、刀片。皮靴的咔嚓声越接近,他越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在抽搐。

一开门,飘进来一阵浓烈的汗臭味,接着走进来一个穿着卡其短裤和运动衫的人,原来是帕森斯!这一回,吃惊的人换成了温斯顿,他几乎不敢相信地说:“你怎么也来了?!”

帕森斯拿眼瞥了一下温斯顿,根本没有兴趣回答他,也丝毫没有为他们的相遇感到惊讶,只有一脸的可怜相。他不停地在牢房里走动着,根本无法安静下来。他行走时,胖乎乎的膝盖一直在颤抖。他的眼神很黯淡而又呆滞,视野范围也只有眼前不远处的一小片地方。

“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温斯顿问。

“我犯了思想罪!”帕森斯回答,他的声音很含糊,几乎让人听不出他说了哪几个字。这样的语调至少说明了一个事实:他既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又不能确定把这样的词语放在自己身上是否合适。

他停在了温斯顿前面,用几乎像是乞求的口吻问:“老兄,他们不会枪毙我吧?你说他们会不会?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只是在心里有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会给我一个机会,叫我去申辩吧?你说对不对?我想应该会的!我过去的表现,他们都很清楚。你也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这个人,本质不坏,就是只有热情没长头脑。为了党的工作,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你说是不是?我想,他们顶多会关我五年,是吧?也许是十年?我在劳动营,还会发挥很大的作用。他们不会因为我犯了一次错误,就直接枪毙我吧?”

“你觉得自己有罪吗?”温斯顿问。

“当然!我有罪!”帕森斯说着,就卑躬屈膝地看了看电子屏幕,接着又说开了,“党那么英明,绝对不会逮捕一个无辜之人的。”他扬起那张青蛙脸,表情平和了许多,其中甚至还带着一点儿神圣。

接着,他一脸庄重地说:“老兄,思想罪可是一个要命的罪名,它非常阴险,有时甚至能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你抓住了。你能想象我是怎么被抓的吗?是在睡梦里!不用怀疑,这就是事实。你想想看,我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心里只想着尽职尽责,从来没有什么坏的想法。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却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甚至有些羞涩,就好像是由于医学上的原因,他不得不说一些不好意思说的肮脏话一样。

“我说:‘打倒老大哥!’真的,我的确这么说了!而且说了好几遍。他们没有等我再进一步说下去,就把我抓起来。其实,我反倒很高兴,因为他们及时制止了我。老兄,这样的话,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说。到了法庭上,你猜我会怎么说?我会跟他们说谢谢,谢谢他们及时挽救了我。”

“谁告的密?”温斯顿问。

“我女儿。”帕森斯回答。他的神情中既有悲哀,又夹杂着自豪。“她在门缝里偷听到了我说的话,第二天她就去了巡逻队,把我说的话报告了一番。想想看,她只有七岁,这么小的孩子就能想到这些,的确非常聪明,你说是吧?我不怨恨她,一点也不。相反,我为她感到骄傲。她能这样做,说明我对她的教育还是非常成功的。”

他又开始不停地晃来晃去,看上去有些神经质;他的眼睛,有好几次都一直盯着便盆。突然,他拉下了短裤,说:“对不住了,老兄,我忍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说着,他就一屁股坐在了便盆上。

温斯顿见状,用手遮住了脸。

“史密斯,6079号的史密斯!把手拿开!牢房里不许遮脸。”电子屏幕里的声音大声吆喝着说。

温斯顿听完,乖乖地拿开手。

帕森斯很痛快地用着便盆,声音很大。冲水的时候,他才发现开关不灵。于是,牢房里顿时臭气熏天,这股臭气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才散去。

帕森斯让人带走了。接着,又进来一些不明来历的犯人,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又被带走了。其中有个女犯人,一听说要进“101号房”,吓得脸色当时就变了,整个人像是立刻矮了一截。还有一段时间,牢房里有六个犯人。不过,当时具体是什么时间,他也拿不准。他只记得,如果他是早上进来的,那么当时就应该是下午;如果他是下午进来的,那么当时就应该是半夜。这六个犯人有男有女,都纹丝不动地坐着。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是一个男人,这个人没长下巴颏儿,牙齿往外翻,一张脸活像一只温驯的大兔子。他的脸还很胖,面颊上长满了雀斑,而且往下耷拉着,总让人怀疑那里面应该藏着什么能吃的东西。他的眼睛是浅灰色的,不时地用胆怯的眼神,打量房间里的另外几张面孔。可是,一发现有人在注意他,他就立即将自己的目光移到别处。

门又一次打开了,一个新犯人被带了进来。来人的样子,让温斯顿的心顿时冰凉起来。那个人长着一张平凡的面孔,一看就知道是个普通人。他的职业,可能是工程师,也可能是技术员。让人吃惊的,是他的消瘦。他的面庞瘦得几乎没有肉,活像一个骷髅。因为极度的瘦削,他的眼睛和嘴巴显得特别的大,甚至大得有些不成比例。他的眼睛里透射着恶狠狠的目光,好像满怀刻骨的深仇大恨。

那人在距离温斯顿不远的长凳上坐了下来。之后,虽然温斯顿没有再注意他,可他那张痛苦的骷髅一般的脸,却早已清晰而深刻地印在了温斯顿的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突然,他明白了一件事—那个人太饿了,可能马上就会饿死!一时间,牢房里的人好像都明白了这个事实一样,都开始在长凳上轻微地骚动起来。

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一直看着那个被饥饿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身躯,接着,又满脸歉疚地别过脸去。可是,刚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扭头往骷髅脸那边看了看,渐渐地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最后,他终于坐不住了。只见他一只手插进工作服的口袋,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张骷髅脸,然后拿出一片黑乎乎的面包,一脸难为情地递给了骷髅脸。

电子屏幕里顿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声,把没有下巴颏儿的人吓了一跳。那个饿的不成人形的身躯,立马把手缩了回去,放在身子后面,那样子,好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布自己对那个礼物持拒绝态度。

“宾姆司勒德,2713号的宾姆司勒德!放下那片面包!”电子屏幕里的声音咆哮着说。

那声咆哮刚落下,没有下巴颏儿的人就立即扔掉了面包。

“面朝门站着,别动!”电子屏幕里的声音继续命令。没有下巴颏儿的人听着命令,顺从地照做着,他那两片鼓鼓的面颊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砰”的一声,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军官,他进来后就闪到了一边。军官身后,跟着一个胳膊粗壮、满身是劲的矮壮警卫,他径直走到没有下巴颏儿的人跟前,看完军官的眼色之后,就使出全身的气力,重重地打了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一拳。那一拳打在没有下巴颏儿的人的嘴角上,由于用力过猛,几乎快把他打飞了。最后,他身体严重失衡地倒向了牢房的另一边,落在了便盆的底座跟前。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样子是被吓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和鼻子里淌出了热热的液体,就下意识地一摸,原来是血!他禁不住轻轻地呻吟起来,接着又翻了个身,四肢支着地,摇晃着沉重的身子,试图站起来。他的一排假牙也被打成了两半,和着鲜血跟口水,从嘴里掉落在地。

房间里的其他囚犯都双手交叠在膝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没有下巴颏儿的人,艰难地爬回他原来的位置。他半边脸的下方,已经发青了。他的嘴唇也肿得厉害,看上去就像一片没有形状的樱桃色肉块,嘴唇中间裂开一个黑洞,流着血。血一滴一滴地从那个黑洞里流出来,落在他的工作服上。他的灰色的眼睛,像先前那样来回地打量,目光停留在其他人的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显得比以前更加惶恐。他那样子好像是研究一下,当他受到这样的侮辱后,人们会怎么轻看他。

门再一次被打开。那个军官又过来叫人了,只见他指着那张骷髅脸说:“101号房。”

温斯顿旁边有一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骷髅脸看来是再经不起折腾了,只见他一头栽在地上,双膝跪地,握紧双手乞求说:“首长!您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呢?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再没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你写什么都行,写什么我都签字!可是,我求你一件事,请您无论如何也不要带我去101号房间!”

“少废话!101号房!”军官没好气地说。

听到这话,骷髅脸原本煞白的脸色,一下子就变成让人难以置信的颜色。是的,是绿色,吓人的绿色。

“好吧,随你们!你们要怎样对待我都没有关系!反正我已经饿了好几个星期了。你们干脆饿死我,让我痛痛快快地死掉算了。你们可以用枪打死我,拿绳子吊死我,或者是给我判二十五年的徒刑……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们还想让我招供谁,说吧。只要说出名字,我就一五一十地全给你们说,说你们想听的话。他是谁我不管,你们想怎么对待他我也不管。我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还不满六岁。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把他们全带到这儿来。就算你想把他们喉管全都割断,我一定站在跟前,亲眼看着。可是,我求你!求你千万别让我去101号房!”骷髅脸乞求着说。

“101号房。”那个军官无情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人神色焦急地一个接一个打量屋子里的其他犯人,那眼神,看起来像是要抓一个人做垫背的。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没有下巴颏儿的人身上,他端详着那张已经被打烂了的脸,突然有了主意。只见他猛然举起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大声叫嚷起来:“应该去那个房间的人是他,不是我!你们肯定不知道,他的脸被打烂后,他都说了些什么。他的话太可怕了!给我一个机会,我把他说的话全告诉你们。他才是真正的反党分子。”

警卫听完,向前走了一步。那个人一见这情形,就提高了嗓门,大声尖叫说:“为什么你们不叫他!一定是电子屏幕出了问题。他才是你们要找的人,我不是,你们快带走他!”

说着,他拼命地反抗起来。那两个壮实的警卫俯下身子,扭住他的胳膊,这才彻底制服了他。可是,就在他们弯腰的空当儿,他闪躲一下,扑到牢房的地板上。他用手死命地抓住板凳的铁腿,像个动物一样大声嚎叫。警卫拎着他身子,试图把他的手指松开。可是,他的手像是已经长在了铁腿上,怎么拉都拉不动。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二十秒钟。

其余的囚犯依然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安静地坐在一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这场拉锯战。

突然,嚎叫声停了下来,那个人像是要断气了。接着,猛然又是一声哭号。他的一根手指被警卫的皮靴踢断了!终于,他像是一个布袋一样被警卫拉了起来。

“101号房间。”那个军官面无表情地再一次重复。

警卫几乎是把他推了出去,他摇摇摆摆地出了牢门,耷拉着脑袋,捧着那只被踢伤的手,精疲力竭。

有很长一段时间,牢房里都只有温斯顿一个人,这样的情形持续有几个小时了。如果那个骷髅头被带走的时间是深夜,那么,此刻应该是上午了。如果是上午,那现在就是下午。温斯顿由于长久地坐在狭窄的长凳上,所以屁股开始痛起来。于是,他禁不住站起来活动一下。还好,这次没有听到电子屏幕的喝斥。没下巴颏儿的人丢下的那块面包,依然在原地。一开始,温斯顿总是忍不住朝那边瞥上几眼,因为要想对它视而不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必须咬紧牙关才行。可是,只过了一会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口渴比饥饿还难捱。他感觉自己的嘴巴干得难受,还有一股恶臭从嘴里散发出来。气力传送设备的嗡嗡声和苍白的灯光,让他一阵眩晕,整个脑袋也空白一片。

他一直一个人呆着。当感到全身骨头实在痛得难受时,他就会站起来,可要不了片刻,他又坐下了。因为,他的头晕乎乎的,有些站不稳。可是,他一刻也别想消停。要是身体感官略微正常,剧烈的恐惧又会侵袭他的内心。有时,他也会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奥布莱恩和刀片身上。他总觉得,即便这会儿有谁给他送来吃的,食物里面说不定就藏有刀片。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乔丽亚。这会儿,不知道她正在哪儿受苦呢,也许,她所受的苦比他所受的苦严重多了。说不定,此刻她正痛得在凄惨地尖叫呢。

他在心里问自己:“假如自己多忍受一些痛苦,就可以挽救乔丽亚,我愿不愿意呢?”

“是的,愿意。”他这么回答自己。可是,这仅仅是一个理智的回答,因为他认为,他理应如此。只是,这种感觉他现在还没有。处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除了痛和痛的预感之外,你基本上不可能有别的感觉。况且,当一个人正处于苦海的时候,不论是因为怎样的理由,他真的愿意让自己的痛苦再增加一些?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答案。

又传来一阵皮靴声。这次进来的人,是奥布莱恩。

温斯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他实在是太吃惊了,以至于一时之间把所有的戒备都抛之脑后了。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彻底忘记了墙上的电子屏幕。

“连你也被抓了!”他大叫。

“其实,我早就被抓了。”奥布莱恩略带歉意地回答,这种歉意里包含着讽刺。说着,他闪开身子。他的背后,站着一个身材极为粗壮、手握一根黑色长警棍的警卫。

奥布莱恩又说:“温斯顿,这一点,我想你一直是明白的,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别再自欺欺人了。”

是的,他明白,他一直全都明白。只是,他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罢了。现在,他眼里只有那根拿在警卫手里的警棍。他在想,这根棍子到底会落在什么地方呢,是头顶、耳朵、胳膊,还是手肘?

是手肘!他整个人瘫在那里,一手托着另一只手肘,疼得差点跪在地上。顿时,他两眼一花,感觉眼前出现了一片黄光。挨一棍子会导致这样的剧痛,这是他很难想象得到的,很难想象!

黄光隐去了,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面前站着两个警卫,他们正在低着头看他。那个警卫看到他那副难受的样子,忍不住想笑。现在,至少有一个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人愿意增加自己的痛苦,只会希望痛苦立刻停止。在这个世界,恐怕还没有哪种痛苦比身体上的痛苦更让人难受吧。在痛苦面前,没有人能称得上英雄。

温斯顿在地上来回地翻滚着,他一边捧着自己那只被打残的左臂,一边不停地想着这些,没有一点儿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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