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乔治奥威尔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乔治奥威尔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18章
书名: 1984 作者: 乔治·奥威尔 本章字数: 5302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1:19
当温斯顿醒来时,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那个样式很老的座钟,发现才晚上八点半。于是,他又躺下来打起了盹儿。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一阵他早已听熟的深沉歌声又从下面的院子里传了过来:
那无望的痴想,
像春天一样飞逝。
但那眼神和话语,
却偷走了我的心!
这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而且经久不衰,在大街小巷都可以听得到,已经传唱好一阵子了。它的影响力,恐怕早已超过了《仇恨歌》。歌声吵醒了乔丽亚,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我有点儿饿,我们喝一点咖啡吧。妈的!炉子灭了,水也是冷的!”乔丽亚说,同时愤怒地拎起炉子摇一摇,“连煤油也没有了!”
“一会儿去老乔灵顿那里要一些回来。”温斯顿回答。
“怪了,我记得那里面是装满的。我感觉有些冷,得先去穿件衣服。”乔丽亚说。
温斯顿也起床穿好了衣服。这时,那个不知疲倦的声音还在继续唱着:
人们说时间能治愈创伤,
它会让你忘记一切;
以往的欢笑和眼泪,
如今仍让我感觉心如刀割!
他系好工作服的腰带,走向窗户。已经看不见太阳了,它落到房子后面去了。院子里没有阳光的照射,显得有些阴暗。院子里的石板湿漉漉的,看样子像是刚被冲洗过。他仰头看了看天空,感觉天空也像是被冲洗过。屋顶上一根烟囱直直地竖起,烟囱旁边的天空,一片碧蓝。
那个女人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时而放声歌唱,时而又沉默不语,接连不断地晾晒刚洗完的尿布。看到这些,他禁不住想:她是在靠洗衣为生?还是在心甘情愿地为二三十个子孙做牛做马?
乔丽亚走到他身边,两个人着迷地看着底下那个忙碌着的壮实女人。他细细地观察那个女人,研究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发现,那个女人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一个典型的姿势—她总是举起粗壮的胳臂往绳子上晾衣服,而她那肥大的像母马一样的屁股,也因为这个动作鼓得圆圆的。一瞬间,他觉得她很美丽。他从来不曾想过,一个由于养儿育女而逐渐膨胀,到最后变得异乎肥大的躯体,居然还会如此美丽。是的,她已经五十岁了,而且,由于过度的辛劳,皮肤也日渐粗糙,甚至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熟透了的萝卜,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都影响不了她的美。事实就是如此,为什么不能呢?他想不出理由。
女人的身躯很壮实,已经完全没有了轮廓,看起来像一块大理石。那粗糙发红的皮肤与一个女人的身体间的关系,就好比玫瑰果实同花朵的关系一样。谁会说果实没有花朵美丽呢?
“她看上去很美。”他轻轻地说。
“可是,你看她的屁股,它足足有一米宽。”乔丽亚有些不解,反驳道。
“那正是她的美丽之处。”温斯顿说。
他温柔地一把搂住乔丽亚柔软的细腰。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从臀部到膝部。可是,如此亲密无间的两个身体,却不能生儿育女。这件事,他们永远也办不到了。他们只能依靠嘴巴来传递彼此头脑中的秘密。
而下面那个女人则不同,她没有头脑,只有健壮的胳膊,热情的心肠和多产的肚皮。他想,不知道她一共生育了多少子女。也许有十五个吧?她也曾像野玫瑰一样怒放过一次,可大概一年左右的光景,她就像受了精的果实,一下子膨胀起来,变得越来越硬,又红又粗。此后,她的生活就跟洗衣服、擦地板、补袜子、烧饭结上了缘。她不停歇地打扫、缝补着,先是为子女,后是为孙儿。就这样,她没完没了、持续不断地干了三十年整,时至今日,她还能愉快地歌唱。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对她产生崇敬之情,这种情感有些神秘、模糊。不过,它同烟囱后面那一望无际而又碧蓝的晴空景色,倒是相得益彰,十分契合。
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想起这个,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管在欧亚国度、东亚国度,还是在他站立的这片土地上,同一片天空底下生存的人,都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世界各地都一样。这个世界上,几亿,甚至是几十亿的人,他们彼此间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有的人,还依然正被仇恨和谎言的高墙隔开,但是,每个人还是有着共同生命特征的普通人,完全一样,没有例外。芸芸众生从来没有意识到什么思想,可是,在他们的内心里、肚子里、肌肉里却一直积攒着一种巨大的、不为人知的力量。这种力量一直在体内潜藏着,不断地与日俱增,或许有一天,这种力量能推翻整个世界。如果真的有这种希望的话,那它一定在无产阶级中间!
不用看那本书的结尾,他也能猜出,格尔斯坦因在最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未来掌握在无产阶级的手里。可是,对于他—温斯顿·史密斯来说,他是否已经清楚地明白,当无产者彻底取得胜利以后,他们建立起来的世界是否也会像党的世界一样,与它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呢?是的,他早就清楚,可是,这样的世界,至少是一个神志清醒的世界。只要在有平等存在的地方,就会有保持清醒神志的头脑。力量,有一天会变成意识。—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的。无产阶级终归会永垂不朽!只要你看看院子里那个强壮有力的身影,你就会打消所有的疑虑。他们总有觉醒的那天。也许会等上很长时间,甚至是一千年,可是,在觉醒以前,尽管他们历经了磨难,可他们依旧能像飞鸟一样保持宝贵的生命,把党不具有的、无法扼杀的生命力,通过血肉之躯历代相传。
“在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天,树木里有一只鸟在对着我们歌唱。当时的情形你还记得吗?”他问道。
“哦,不,我想它不是为我们才歌唱的,它是在为自己而唱。也许,它只是单纯地在歌唱罢了。”乔丽亚说。
鸟儿和无产者都在歌唱,可是党却不歌唱。世界各地,包括伦敦和纽约,非洲和巴西,以及边界以外的神秘禁地,还有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宽广无边的俄罗斯平原、中国和日本的市场—处处可见那个不可打垮的结实身影。那个身影,由于辛劳工作和生儿育女而胖起来,从生到死都在不停地劳碌着,但是仍在歌唱。终归有一天,在这么强壮的肚皮里,会诞生出已经觉醒的一批人。你是死者,未来是属于他们的。但是,如果谁能够像她们保持肉体的生命那样保持头脑的清醒,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秘密学说代代相传,那么,未来也是属于他的。
“我们都死了。”他说。
“我们都死了。”乔丽亚附和着说。
“你们都死了。”一个冷酷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了起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把他们吓坏了,两人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温斯顿感觉自己浑身发冷,五脏六腑都已经结成了冰块。他看了看乔丽亚,只见她的瞳孔四周全都发白了,她的面色蜡黄,面颊上涂抹的胭脂特别显眼,好像是悬浮在脸皮上。
“你们都死了。”那个冷酷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声音在画片后面。”乔丽亚轻声低语,她的身体有些哆嗦。
“没错,是在画片后面。你们站在那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那声音说。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们只有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他们压根没想起来赶快逃命去。当时,要想逃出屋子,时间还来得及。可是,墙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太可怕了,反抗的后果不堪设想。接着,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接着传来了阵好像是玻璃落地的声音,原来是画片掉到了地上。在画片原来的位置上,露出了一个电子屏幕。
“他们现在可以看到我们。”乔丽亚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你们。”那个声音机械地重复着说,“站到屋子中间去。两个人背靠背站着,握住双手,放在脑袋后面。不要离得太近,不许互相接触!”那声音命令道。
他们按照那话做了。但是,他依然可以感觉到乔丽亚在颤抖,也许,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在止不住地发抖。他用力咬住牙齿才使得它不再上下打颤,可他却无法控制双膝不住地发软。
底下的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皮靴声,院子里好像到处都是人。接着,传来了东西被拖在石板地上的声音,女人的歌声也戛然而止,然后就是什么东西在院子里滚动的声音,像是洗衣盆。后来是愤怒的大喊,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尖叫。
“我们被包围了。”温斯顿说。
“你们被包围了。”那声音重复着说。
“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互告别了?”乔丽亚说,他能听见她在咬牙。
“你们可以告别了。”那声音回答。
接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传进了温斯顿的耳朵:“另外,趁着我们的话题还没有转移,你看一下这些东西:一支照着你上床的蜡烛,一把砍你脑袋的斧子。”那声音相当文雅,说话的人肯定很有教养的。而且,他觉得这个声音,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
那个人的话音刚落,温斯顿就听见他身后的床上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接着,一个扶梯搭着窗户直伸上来,有人破窗而入。楼梯里也热闹起来,满满地充斥着皮靴声。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房间黑压压的全是人。这些人全都是穿着黑色制服的汉子,他们脚踏有铁掌的皮靴,手握警棍,看起来浑身都是力气。
顿时,温斯顿停住了哆嗦,眼睛也不再四下里打量了。突然,他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必须保持安静不动,让他们找不到动手打人的理由。他跟前站立的那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厉害角色。他长着和拳击手一样凶狠的下巴,嘴唇很薄,抿起来之后就细得像一条线。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夹着一根警棍,故意示威似的细细打量着温斯顿。
温斯顿也不眨眼地看着他。此刻,他的双手还背在脑袋后面。那样的姿势,使他的脸和身体完全暴露在外,这种令人尴尬的程度,就好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面前。他感到难堪极了,简直是无法忍受。他身旁那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伸出发白的舌尖,舔了一下大约是嘴唇的地方,走开了。接着,屋里的东西开始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打破东西的哗啦声响了起来,桌子上的玻璃镇纸也没能幸免于难,被人狠狠地掷在壁炉上,碎片散落了一地。里面镶嵌的珊瑚,碎成了好似蛋糕上的那些糖制的玫瑰蓓蕾一样的小红粒,在地毯上翻滚着。
温斯顿想,它还那么小。这时,有人在他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的脚踝就被猛地狠踢了一脚,踢得他几乎都快站不住了。
乔丽亚的处境不比他好。她的太阳穴神经被另一个人击了一拳,一下子,她整个人就像折尺一样弯曲了。她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连喘气都有困难。
温斯顿很担心她,可此刻他根本不敢扭一扭头。不过,乔丽亚那张紧张、憋气的脸,还是会时不时地进入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在这种极度的恐惧中,他依然体会得到乔丽亚的痛苦,他觉得虽然她被打了,但是痛的却是他自己。可是,不管他有多痛,也抵不过她所遭受的那种连喘气都困难的折磨。他能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滋味,它会让你为了能够喘过气来,根本无暇顾及疼痛,那一定比死还难受!
这时,两个健壮的男人走上前来,一个拽着她的肩膀,一个拖着她的小腿,像抬一个麻袋似的把她抬了出去。
温斯顿看到了她倒过来的脸,可只有那么一眼。她面色发黄,眉头紧皱,双眼紧闭,双颊上还残存着一点胭脂。这是他看她的最后一眼。
他纹丝不动地站着,等着有人来继续打他。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想法,这些想法不自觉地一个接连一个地出现,却又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想,不知道乔灵顿先生有没有被捕,还有院子里的那个女人。她又会遭到什么不幸呢?他被尿憋得难受,但又有些纳闷儿,因为他记得自己上次小解的时间,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三个小时。他看了看壁炉架上的座钟,知道现在是晚上九点,也就是二十一点。可是,室内的光线却非常强烈。如果是八月份的二十一点,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明亮的。他想到了,也许是他和乔丽亚把时间弄错了。原来,他们睡了整整一天,却还以为是当天晚上八点半,事实上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了。想到这里,他没有再继续往下想,再想也是无意义的瞎想。
楼道里又是一阵的脚步声。不过,这次声音很轻,来人是乔灵顿先生。他一进屋子,房间里马上安静下来,穿黑制服的汉子都表现出低眉顺眼的样子。乔灵顿先生变化很大,他的样子跟以前很不一样。他的视线停留在玻璃镇纸的碎片上,然后厉声命令:“把它们都捡起来!”
一个汉子立即弯下腰去捡那些碎片。
他的声音刚落,温斯顿就幡然醒悟几分钟以前电子屏幕里的那个声音是谁的了。乔灵顿先生依然穿着他那件旧平绒上衣,可他的满头白发却都变成了黑色,他鼻梁上的眼睛也不见了。
他严厉地看了温斯顿一眼,像是在验明正身。之后,就径直走开,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从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到他往日的样子,只是他整个人都已经变了。他的腰板挺直了,所以看上去个头更高大。脸部即使变化不大,也完全走了样。那对黑色的眉毛,没有以前浓密了。脸部的皱纹不见了,整张脸的轮廓好像也跟以前不同,鼻子也变短了。这是一张大约三十五岁的人的脸,上面透着警觉和冷静。温斯顿这才意识到,在这一辈子当中,他还是第一次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看到一个思想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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