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乔治奥威尔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乔治奥威尔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17章
书名: 1984 作者: 乔治·奥威尔 本章字数: 25671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1:19

温斯顿累极了,感觉自己已经变成凝胶了。“凝胶”这个词,形容他现在的状态很准确。他很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词。因为他觉得,现在自己的身体就像冻胶那么软,而且也快变成半透明的了。如果对着光,举起胳膊,他都能看到从手臂另一面透过来的光。他觉得繁重的工作已经把自己浑身的血液和体液都榨干了。现在就是剩下神经、骨头和皮肤合成的一个脆弱的骨头架子了。他全身的知觉都被调动起来,他能敏感地感触到制服在压迫他的肩膀。脚被鞋底折磨得酸痛不堪。手掌的张合甚至能听到关节的响声。

五天之内,他有九十多个小时都在工作。这个部里的工作人员都是这个工作状态。现在,所有的工作都结束了。直到明天早上,他都没有任何有关党的工作可做。他可以回到小屋里去消耗掉六个小时,然后,回家再睡上九个小时。下午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他慢慢地走在回乔灵顿先生铺子的那条路上。这条路的环境很差,可以说是脏乱不堪。他虽然有留神注意着,附近是否有巡逻队出没,又天经地义地认为这个下午,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在他每迈出一步时,沉甸甸的公文包,就会撞击一下他的膝盖。这让他的腿上感到一阵阵过电似的酥麻。那本书现在就放在公文包里,虽然到他手里已有六天了,可他连一眼都还没看过。

仇恨期的活动已经进行到了第六天。在此期间,民众的情绪亢奋到了极点。铺天盖地的都是游行示威、演讲集会、呼喊口号、集体合唱、挥舞旗帜、张贴标语、电影展映、陈列蜡像,还有军事阅兵的鼓号声,齐步行进,坦克和飞机轰鸣声,隆隆的炮声。对欧亚国的仇恨促使民众们狂热得像一锅沸水。

活动的最后一天,要对二千名欧亚国战俘进行公开的绞刑。如果他们落入民众之手的话,那么下场肯定是被撕成碎片。可就在此时,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现在欧亚国是大洋国的盟友,真正的敌人是东亚国。

不过,不会有任何党员承认这种转变。只是突然之间,人们明白了:东亚国才是敌人。宣布这个消息时,温斯顿正在参加一个示威活动。活动在伦敦市中心的一个广场上举行。广场里挤满了人,足有好几千。其中有一批穿着少年侦察团制服的学童,大约有一千多人是集中在一起的。在强烈的探照灯的光线下,人们惨白的脸庞和周围血红色的旗子交相辉映。演讲台上到处装饰着红色的布料,上面站着一个中心党的党员正在发表演讲。很明显,他身材的比例很有问题。个子瘦小,胳臂却长得出奇,头很大,脑袋上只有少数的几绺头发。他一手抓着话筒,另一只粗大的手在头顶上挥舞,宣泄着满腔的仇恨。他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像神话中的小妖精。通过扩音器的转换,他的声音既响亮又高亢,有些刺耳。他无止境地列举各种暴行,列举了没完没了的,比如屠杀、驱逐、抢劫、强奸、虐俘、轰炸、散播谣言、无端侵略、撕毁条约等。他情绪激昂的演讲,让人们对他所讲的内容深信不疑,并被这种愤怒的情绪所感染。每隔几分钟,群众就会无法抑制地提高嗓门,掀起一股激愤的热潮,淹没掉演讲人的声音。最野蛮的咆哮声的发源地,正是那些学童们。

这种情况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后,一个通讯员匆忙走上讲台,递给演讲人一张纸条。那人不停顿地继续演讲,同时打开纸条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对他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还像刚才一样演讲,声音、态度、讲话的内容一点都没变。只是演讲的对象变了,好像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说明,好似一阵浪潮翻了过去,民众们瞬间都接受了。东亚国才是大洋国的敌人!接下来,整个广场都陷入了混乱,一片乱哄哄的。悬挂的旗帜、招贴画都不对了。超过半数的宣传画都是不对的。这是破坏!是格尔斯坦因的走狗们进行破坏活动!于是,很多人纷纷揭下墙上的招贴画,旗帜被撕成了布条,被人们踩在脚下。少年侦察团则表现得最为突出,他们迅速登上房顶,取下了挂在烟囱上的各种条幅和彩旗。这一过程也就持续了两三分钟的时间,然后便结束了。那个人继续演讲,他肩膀前耸,一手拿着话筒,另外一只手在头顶不断地挥舞着。一分钟后,再次响起了愤恨的怒吼。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照旧,仇恨照旧,只是已经变换了愤怒的对象。

后来,温斯顿回想整个演讲的经过,有一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演讲者在话刚说了一半时,毫无征兆、没有任何停顿地突然转换对象,甚至没有破坏句子的结构。当时,还有其他的事情让温斯顿分神了。就在众人毁坏招贴画的混乱中,一个他完全没有看清长相的人,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打扰一下,这是您的公文包吧!”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漫不经心地接过了公文包。他很清楚,估计要等到好多天后才能看到里面的内容。示威结束时,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了。他急忙赶回真理部,其他的同事也全都回来了。因为电子屏幕上已经传达了命令,要求他们立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其实,这个命令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而已。

和大洋国作战的一向都是东亚国,也就是说几乎五年来所有政治文件全部报废。一切与欧亚国有关的东西,不论是文字记录还是影响记录,全部都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修改。虽然还没有下达具体的指示,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一周内,记录司的首长必须消除所有曾与东亚国结盟、与欧亚国开战的资料。不难想象,工程浩大,工作量大得惊人。而且这件事还不能明说。记录司的所有员工每天工作十八小时,每人轮班休息两次,每一次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地下室的走廊里到处都铺满了床垫。饭一律是夹肉面包和胜利牌咖啡,由食堂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到处配发。温斯顿总是尽可能地完成桌面上的所有工作,然后去休息。可是,每次他睡眼惺忪,疲惫不堪地回到办公桌前时,桌上的文件几乎淹没了录音器,再一次堆积如山了,有些还掉在了地上。所以,他必须首先整理一下,以便挪出工作的空间。最恐怖的是,这项工作的内容不是简单机械地改动。虽然很多时候,只不过更换一下名字。但是,一些内容详实的报道,就必须要发挥一下想象力,仔细斟酌每一句话。当然,还需要你有丰富的地理知识,因为还要进行地域大转移,把一些事件发生的地点,从一个地方变换成另一个地方。

连续工作了三天后,温斯顿再也无法忍受眼睛的疼痛了。他不得不每隔几分钟就擦擦眼镜,缓解一下眼睛的疲劳。这种状态下的心情甚至是有点神经兮兮的,好像在努力完成一项可以拒绝不干的重体力活,但又想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对于他在录音器里吐出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他勾勒的每一笔,都是谎言的这一事实,他没有感到忐忑不安。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在努力让这个谎言更加圆满。一直到第六天的清晨,文件才渐渐少了起来。在长达半小时的时间里,没有再传送东西过来。后来又送来一条,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几乎是与此同时,所有的工作都做完了。大家都暗自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这真是一项伟大的任务,但是不会有人提到这件事。现在不管是谁,都无法用文件来证明,大洋国曾经同欧亚国开战这一事实。中午十二点,工作人员都接到突然通知,从即刻起全体休息,放假到明天早上。

在此期间,那个公文包始终不曾离开温斯顿的身边。工作时,它在两脚之间;睡觉时,就在枕头下。现在,他可以提着它回家了。回到小屋,他洗了个澡,刮了刮胡子,尽管水有点儿凉,他还是差点在澡盆里睡着了。

洗完澡,他爬楼梯回自己的屋子时,都能听见全身的关节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连几天的加班,让他很疲倦。但他现在根本睡不着。于是,打开窗户,再把脏兮兮的小煤油炉点燃,在上面放了一壶水,准备煮咖啡。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乔丽亚就会带着另一本书回到这里。他在那张有点儿窝囊的沙发上坐下来,松开公文包的搭扣带,把里面的书拿了出来。

这是一本没有经过正式装订的黑皮厚书,并没有把书名或作者名字印在封面上,内部的字体也不太符合规矩。一看就知道,这本书经过多次转手。装订的一侧都有点揉烂了。书页很容易脱落出来。书的扉页上印着:

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

作者 伊曼纽尔·格尔斯坦因

温斯顿读了起来。

第一章 无知就是力量

大概自新石器时代结束以来,人就大体上被划分成了三种: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接着又被进一步划分成其他类别,并有各种各样的名字。随时代的进步,他们的相对人数和他们相互之间的态度也不断地变化着。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没有改变,即使是发生了大的动荡,甚至是一些无法挽回的局面,原来的格局也总能在一段时间后重新恢复,就好像陀螺一样,无论你朝哪个方向推着它转,它都能恢复平衡。

这三种人要达到的目标是完全对立的……

温斯顿停了停,享受着现在安心而又舒服地读书的感觉。现在,他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既没人监视也没人偷听,不需要时刻警惕背后会有人在偷看,也不用心虚地把书合上。夏天的空气里透着甜蜜,就好像爱人的吻;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屋子里非常寂静,只有时钟不停地嘀嗒着。他躺在了沙发上,把脚搭在壁炉的挡架上。他想,这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如果这种生活能够永恒,那该多好啊。当人们得到一本注定要反复阅读的书时,往往会漫无目的地随便翻开一页并读上一段。温斯顿就处于这种状态,他正好翻开第三章。于是,他又开始读了起来。

第三章 战争就是和平

早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前,就可以预料到世界将分成三大超级国家。俄国占领了欧洲,美国吞并了大英帝国,目前已有欧亚国和大洋国这两个超级大国真实存在着。第三个超级国家是东亚国,它是在经过十年混战以后才又出现的。这三个超级大国的边界,有些地方的划定非常随意,另外一些地方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而变化,但是总体上,是按地理界线划分的。整个欧亚大陆的北部,从葡萄牙到白令海峡,属于欧亚国。南、北美洲,以及包括英伦三岛在内的大西洋诸岛、澳大利亚和非洲南部,属于大洋国。和这两国比起来,东亚国较小,它包括中国和中国以南诸国、日本各岛等,其西部边界还不是很明确,经常有变化。

过去二十五年来,这三个超级国家经常混战,不是与这个结盟,就是与那个交战。但是现在,他们已不再像二十世纪初期那样要毁灭对方,斗个你死我活了,而是为了目标展开有限的交锋。因为,现在他们各自都没有打败对方的能力,也没有支持战争的物质因素,更不是因为真正存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方式或是战争态度已经不再那么残酷,或者变得狭义一些了。事实恰好相反,在这三国之中,战争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强奸、抢劫、杀戮儿童、奴役人民、报复战俘,甚至纵火活埋,这类事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不足为奇。如果这些事是我方所为,而不是敌方干的,就会被美化成为国尽忠、为民立功。

实际上,战争只能影响到少数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专家,所以伤亡相对较小。如果发生战争,也一般都是在遥远的边界地区发生的,准确的地点一般人只能猜测;要么就是在守卫海道的战略要冲—水上浮动堡垒附近。在文明社会,战争的意义不过就是长期缺乏消费品,偶尔掉下一颗使几十人丧命的手榴弹。事实上,战争的性质已经改变了。说得更确切一点,是促成战争的因素在次序的重要性上已经改变。有些动机是在二十世纪初期的几次大战中就已经存在的,只不过当时它们的程度还较轻,没有被人们注意到,但现在,它们已经上升为主要原因,并被人们承认且有意识地实行了。

尽管战争还是那场战争,但敌友关系总是在变化着。所以,要了解目前的战争性质,我们首先要明白,这场战争是没有结局的。三个超级国家中任何两国联合都不可能打败另一国。它们实力相当,有着不可逾越的天然防御条件。欧亚国的屏障是大片陆地,大洋国占据着大西洋和太平洋,东亚国则有多产而又勤劳的居民。其次,现在已经不具备打仗的物质动机。现在各国的经济都可以自给自足,有足够的物质基础使生产与消费互相配合。以前战争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争夺市场,现在却没有必要再为原料争得不可开交了。总的来说,这三个超级国家都地大物博,在本国的疆界之内便可以解决资源的需求。

如果说促使战争爆发的,还有其他什么经济目的的话,那就是对劳动力的争夺了。在这三个超级国家之间,有一个四个角分别连着丹吉尔、布拉柴维尔、达尔文和香港这四个港市的地区。这块区域拥有全世界差不多五分之一的人口,没有一国可以长期占有这一地区。三个大国不断角逐的目的,就是为了独占这拥有众多劳动力的地区,并占据北极的冰雪地带。实际上,任何大国都从未掌握过对这一地区的绝对控制权,其中的有些地区还频繁地更换征服者。正因为一块土地可以由突然叛卖而得,所以各国的敌友关系非常不稳定。

他们争夺的地区,都有宝贵的矿藏,其中有些地方还生产橡胶这类重要的植物产品。在寒冷地带,橡胶是需要用很高的成本进行人工合成才能得到的。但这些地区最有价值的部分,主要还是无穷无尽的廉价劳动力。无论是谁,只要他控制了赤道非洲、中东国家、南印度或是印度尼西亚群岛这些地区中的一个,他就可以掌握几十亿报酬低廉、工作卖命的苦力。这些地区的居民,有些已经或多或少地沦为了奴隶,就像煤或石油一样不断在各个征服者之间倒换。他们被用来生产更多的军备、占领更多的领土,是控制更多劳动力、扩充军备、占领土地,以便控制更庞大数量的劳动力的工具,而且就这样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地被利用着。

归纳起来,战争从来都是为了争夺地盘才爆发的。例如,欧亚国位于刚果河盆地和地中海北岸之间,面积总是忽大忽小;而印度洋和太平洋岛屿的主人,则经常由大洋国或东亚国轮流担任;另外,欧亚国和东亚国在蒙古的分界线,也一直都在发生变化。而且,三个大国都声称自己占领了荒无人烟、未经勘探的北极地区。不过,这三个大国的实力,却一直保持着总体的平衡,没有哪个国家侵犯过哪个超级国家的心脏地带。另外,赤道一带被剥削的劳动力,对于世界经济的意义也不大。因为,他们的劳动并不是为了增添世界财富,而是用于争取更多的人力、物力,以争取一个较有利的地位,从而进行另一场战争。那些沦为奴隶的劳动力的唯一贡献,就是加快那场没有止境的战争的战事节奏。假设没有这些奴隶,那么世界上的社会结构,以及维持这种结构的方法,也不会与现在有什么差异。现代战争的重要目的,就是在不提高人民一般生活水平的基础上,尽量消费机器制品。从双重思想的原则考虑,这一目的既得到了中心党内的指导智囊的承认,又没有被承认。从十九世纪末开始,如何处理剩余消费品的问题,就成了工业社会的一个课题。目前,很少有人饿肚子,所以温饱问题显然得到了解决,所以,即使这些剩余消费品不经人为销毁,它们也不会成为迫切的问题。

跟1914年以前的世界相比,今天的世界更加贫瘠、饥饿而又破败;而与当时的人所展望的未来世界相比,现在的情况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在二十世纪初期,那些有文化的人所展望的未来,都是富裕、悠闲、秩序井然、效率很高的社会,整个世界都是由钢筋、玻璃和混凝土构成的,到处都散发着晶莹夺目的光彩。由于当时科技发展神速,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事情并不像人们预料的那样,后来,国家反而变得贫困,并处于科技停滞不前的状态。贫困的原因是长期不断的战争,而科技停滞不前,是因为社会对思维的严格管制,使得科技进步所需的根据经验来思考的思维习惯被压制了。总而言之,与五十年前相比,今天的世界更落后。不能否认,有些落后地区的确有了进步,那些与战争和警察侦探活动有关的技术有了发展,但大部分试验和发明的进程,却都中断了;五十年代原子战争对世界的破坏,也从来都没有完全复原过。

机器固有的危险仍没解除。自从有了机器,有识之士就都清楚地知道了,人类已经摆脱了辛苦的体力劳动,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也没有保持的必要了。如果这是运用机器的初衷,那么饥饿、过劳、肮脏、文盲和疾病等,就可以在几代之内被消灭。事实上,机器的运用虽然在主观上不是出于上述目的的,但是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之间的大约五十年里,运用机器的客观结果却是使所生产的财富也能分配给平民,从而大大提高了一般人的生活水平。

但还有一点也同样清楚,即全面增长的财富,会从某种意义上威胁到等级社会,甚至会毁灭等级制度。试想,如果世界上人人的工作时间都缩短了,就可以吃得好,住得好,有私人汽车甚至飞机,那么以财产为重要标准的不平等也许早就不存在了。财富普及之后,就难以分得清彼此。我们可以设想有这样一个社会存在,即无论是个人财物还是奢侈品,都是平均分配的,但仍由少数特权阶层人物掌握权力。但是,这种社会其实是无法保持长期稳定的。因为,如果人人的生活都有了保障,并有闲暇时间,那么那些因为贫困而愚昧无知的人,绝大多数都可以去学习文化,独立思考。一旦他们做到了这一点,他们早晚都会意识到,那些少数的特权阶层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最终就会把他们除掉。从长期范围来看,贫困和无知是等级社会存在的基础。

二十世纪初期的一些思想家拥有的恢复到过去的农业社会的梦想,只是一个幻想而已,并不能解决实质性的问题。那是人类历史的倒退,同机械化的趋势相冲突,而机械化几乎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本能。何况,任何工业落后的国家,军事发展都会受到束缚,被比较先进的敌国直接或间接的控制是必然的。

为了保持群众的贫困而限制生产的方法,同样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这种方法,曾在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即大概从二十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被大规模地实施过。许多国家对经济停滞、土地废弃等问题置之不理,既也不扩大工业资本也不增加设备,任由大批人口失业,靠国家救济来维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这么做,同时也使得军事孱弱。由于它造成的这种贫困是根本没有必要的,所以人们普遍反对它的继续实施。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才能在不扩大世界真正财富的情况下,维持经济的轮子继续转动。物质产品还是要生产,但要不分配就把它消耗掉,只有通过不断地发动战争来达到这种效果。战争最直观的作用就是毁灭,但它毁灭的不一定是人的生命,而是有些能使群众因生活太舒适而变得更加聪明的劳动产品。战争要让它们湮灭,或是把它们沉入海底,总之是不让群众享用。生产战争武器是个一方面消耗劳动力,而另一方面又不生产消费品,防止世界财富增加的方便办法。举个例子,生产水上浮动堡垒所耗的劳动力,和制造好几百艘货轮所耗的劳动力是几乎相等的。但是,一旦它因陈旧而被拆卸成废料,它不会增加任何人所占有的物质量,它的价值与建造它所消耗的大量劳动力相比,根本没有可比性。战争的原则,是计划好了满足了本国人口最低需要后,耗尽所有可能剩余的物资。实际上,一国总是过低地估计本国人口的需要,于是,经常会出现有一半的生活必需品长期短缺的情况。但是,这种情况反而对国家有利。因为,采取这一方针之后,那些受到优待的特权阶层,也得刻意徘徊在艰苦的边缘。物资的普遍匮乏,可以放大特权阶层的重要性,从而使各个阶层之间的差别扩大。

如果以二十世纪初期的标准来衡量现在的生活水平,那么就算是中心党内的人物,生活也够艰苦朴素的。但是,只有他们可以享有少数的奢侈条件,比如,他们住的地方设备完善而且宽敞,衣着用的是较好的料子,享受质量较好的饮食和烟酒,有两三个仆人、私人汽车或直升机,这使得他的地位与外围党员迥然不同。而外围党员能享有的待遇,比起我们称为“无产者”的下层群众,显得有优势。整个社会就像一个围城,一块马肉的差异就可以显出贫富的差异。由于同时还发生了战争,危险在所难免,所以就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果,即想要维持生存,就要把全部权力交给一个少数人阶层。

下文我们还会提到,战争给人最直观的影响就是破坏,但战争所使用的破坏方式,人们从心理上倒还可以接受。从原则上来讲,我们曾经浪费世上大量剩余的劳动力,尽可能多地修建庙宇、殿堂,金字塔,或者挖完地洞再重新填满。总之,我们千方百计生产出了大量的物品,然后所有的东西又因为战争而瞬间化为灰烬。

但关于那些利用劳动力建造的行为,只能为有着严格三六九等的社会提供一些经济基础,而不能带来任何情感的积累。要知道,我们重点要考虑的,并不是群众的情绪如何,况且群众的态度也不是关键,只要他们工作的热情和积极性不减,一切都运转正常。我们要考虑的重点是党员的情绪。

一个党员要具备以下最起码的素质:首先,肯定要有一定的能力,做事勤快;其次还要有一定的聪明劲儿;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他必须也得是个轻信、盲目的狂热者。因为这种人的情绪里既有恐惧、仇恨,又不失赞美和高度的兴奋。换言之,他的精神状态要向战争状态看齐。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打仗,这场仗打得好坏与否都不重要,毕竟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但不管怎样,时刻保持战斗的精神状态是必不可少的。

每一个党员都要接受党的要求,即做到智力的分裂。这一点,或许在战争的气氛下会更容易做到,所以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分裂自己的智力。显而易见,地位越高,这种要求也就越高,这种情况表现得也就越明显。战争带给党员们的那种歇斯底里和对敌人的仇恨感,在中心党员中间表现得更为突出。作为行政领导的中心党员,通常要准确把握某一条战争信息的准确性以及真实性。因为,有时候可能会存在一种情况:整个战争是假的,甚至根本不存在什么战争,或者战事的真正目的和宣布的目的出入很大。这就要求中心党员要准确地运用双重思想加以判断。可事实上,中心党员都会莫名其妙地相信战争的真实存在,甚至还会觉得战争的胜利一定是属于自己这一方,大洋国也会毫无争议地成为全世界的主人。这种信念,现在似乎早已经根深蒂固,轻易不会动摇。可是,什么才算是最终的胜利呢?是以压倒性的优势打败对方然后占领更多的领土,还是随着战事的进行发明出更多无敌的新式武器?只要那些有创造性头脑的人存在,只要他们还喜欢探索,那么发明新式武器的工作就不会停下。这种活动,也是极少数能剩下来的活动之一。

在目前的大洋国内,那些陈旧的、落后的科学几乎消失殆尽,新潮语里也没有“科学”这一词汇出现。过去所有的科学成就,都是人们根据经验总结的思维方法。但是,它却违背了英社的根本原则。现在,技术进步最直观的体现,也是某种产品极大地减少了人类的自由。至于一切实用的艺术,则显得有点儿呆滞,甚至已经倒退了。打个比方,有些艺术的创作,就好像土地靠马拉、犁耕种,而书籍却让机器去写一样,显然是不实用的。可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比如战争或是刑侦活动,我们还是首推经验的方法,或者至少不排斥这种方法。党的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征服整个世界,另一个是彻底铲除那些可能存在的独立性思考。因此,有两个大问题是党急需解决的:一是如何在避开一个人的意愿的情况之下,发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二是如何在几秒钟内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好几亿人归西。如果说目前还在进行一些科学研究的话,这两个问题肯定会成为研究题目。

如今的科学家,只有两类。一类是专搞心理研究兼严刑逼供的,他们能将一个人的面部表情、神态,甚至说话的腔调变化都研究得细致入微,还不断研究各种药物、震荡疗法、催眠术、拷打会对逼供有什么效果。另一类就是纯粹的化学、物理、生物学家,他们则完全致力于研究那些与杀人相关的专业学科,对其他的东西根本不关心。总有那么一批专家在孜孜不倦地工作着。无论是在和谐部的庞大实验室里,还是在巴西森林深处的试验站里,或者是在澳大利亚的沙漠里,甚至是在南极那些人迹罕至的小岛上,都能看得到他们的身影。在他们这些人当中,有的专门负责对未来战争制定详细的计划;有的则潜心研究体积更大一点的火箭弹、具有更强威力的爆炸物,甚至还会在装甲板的厚度和抗击打能力上花费大量精力;有的则对更加致命的毒性气体有着浓厚的兴趣,或者废寝忘食地发明一些足以使整个大陆的植物都绝迹的可溶性药剂,以及一些对所有抗体都有免疫力的病菌;有的则千方百计想制造出一些如潜艇般在水下自由穿梭的车辆,或者像轮船一样能够摆脱陆地而自由飞行的飞机;还有一些探索,暂时还无法定性,或者说有点儿遥不可及。比如,打算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外太空架设几台透镜,以尽可能多地收集太阳光;或者将地球中心的热量开发出来,人为地制造地震和海啸等巨大灾难。

这些计划听起来很伟大,可实施的艰巨程度也不容小觑。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有哪个项目完成过,哪怕是接近完成!这三个超级大国中,没有任何一个会比另外两个占有先机。让人更奇怪的是,这三个大国都拥有威力巨大的原子弹,按道理说足以震慑其他国家,可他们还在潜心研究一些别的武器,其实原子弹的威力比那些武器的威力不知道要大多少倍。可能是长期习惯的原因,党总把发明原子弹的功劳归结到自己身上。其实,早在1940年,原子弹就已经问世了,只是首次大规模的使用却是在十年以后。那时,在欧俄、西欧、北美的一些工业中心,先后投下了几百颗原子弹。统治集团看到后,对原子弹的威力深信不疑,并深信,要是再多来几颗,没准一些有组织的社会也就跟着完蛋了,这无疑会让他们的统治也跟着画上句号。所以后来,原子弹没有再被随便使用过,其中的具体原因不太清楚,反正不是因为什么明文规定或者约束性的协议。不过,三大国制造原子弹的脚步还是始终没有停止,他们通常是先制造一些存起来,用他们的话讲就是“没准哪天又起了纷争,需要决战时还能用的上”。与此同时,战争的艺术性在接下来的三四十年里都没有什么迅猛的进步。当然,除了直升机被更大范围地使用、自动推进的投射装置取代了轰炸机、坚不可摧的水上浮动堡垒将脆弱的军舰替换下场之外,社会上的一切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最基本的坦克、潜艇、鱼雷、机枪,甚至步枪、手榴弹等,也依旧活跃在战场上。尽管各种媒体上不断传出“无休止的杀戮依旧在上演”的消息,但之前那种一个礼拜就会有成千上万甚至几百万人灭绝的惨烈消息,已经很少会报道了。

这三个超级大国在进行战略部署时,从来没有想过可能会遭受严重的失败或是危险。他们对同盟国采取军事行动时,也会采取一些大规模的突袭行动。可是每一次,他们采取的战略或者迷惑对手的策略都是大体一致的。这些策略,无非就是用一些打仗、谈判的手段或者选择在恰当的时机背信弃义的方法,占领一些具有战略性的基地,进而将敌国团团围住,接着就和他们签订一些所谓的友好协议,声称几年之内双方肯定会和平共处,实际上就是为了麻痹对方,降低其警惕性。在合约规定的和平期限内,他们在一些战略要地将装有原子弹的火箭安置好,一旦有机会就将这些国家炸得体无完肤,永无还手之力。接着,他们再如法炮制地攻击别的国家。这个计划听上去似乎天衣无缝,可实际上它与白日做梦也差不了多少。从现在来看,除了赤道一带和北极的局部地区发生过战事之外,并没有其他战争发生,也没有任何对别国领土侵占的迹象。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超级国家之间有些地方的疆域的划分显得有些随意。例如,欧亚国完全可以将在版图上属于欧洲地界的英伦三岛轻易拿下,但它却没有那么做;另一方面,大洋国完全可以将自己的疆界扩展到莱茵河,甚至是维斯杜拉河一带,可这也没有成为事实。因为,上述的种种做法,显然和文化统一原则背道而驰。所以,这一原则是大家都应该积极遵守的。

如果大洋国想征服那些被叫做法兰西和德意志的地方,势必要先将居住在那里的所有人民都消灭掉。可是,完成这项任务的难度还是相当大的。或者是用同化的办法,但是那至少也要同化有着大洋国同等技术发展水平、将近一亿的人民。就目前来看,三个超级大国面临的问题应该是一样的。单从外部结构看,他们是不允许国民随意和外国人有任何往来的,除非是有限地跟战俘或奴隶这类有色人种往来。即使是对当前的正式同盟国,他们也难以产生足够的信任。大洋国的普通公民除了见到过战俘外,欧亚国或东亚国的任何公民他们都不曾谋面,而对其他国家的语言则更是无法掌握。如果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外国人,一定会惊奇地发现:虽然那些人的外貌和自己一样,但他们所说的话却多半都是假的。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他所生活的封闭圈子就有可能会被打破,他深深依赖的精神信仰也将化为泡影。因此,三个超级大国都认识到,无论波斯、埃及、爪哇、锡兰怎么频繁地被不同的国家占领,但是除了炸弹之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越过这些国家的主要边界。

有一个事实,是我以前从未大声宣扬过,但可能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并且所有行动都会以它为依据的,即这三个超级大国的人民过得是近乎同样的生活。大洋国一般尊崇英社原则;欧亚国则奉行新布尔什维主义;而在东亚国,则有一个中文名字叫做“崇尚死亡”的信条,把它翻译成“灭我”也许更好。其他两国的这些信条,大洋国的公民应该是完全不清楚的。但是,他们接受过憎恨式教育,并认为这类信条无情地摧残了道德和常识。其实,我们很难严格地区分这三种哲学,因为它们所拥护的社会制度,决定了它们根本无法被相互区别开来。

在这三个国家中,普遍存在着金字塔式的结构,对一个半神领袖的崇拜,以及同样靠战争维持和为战争服务的经济。所以,这三个超级大国之间不能互相征服,即使真的征服了各自,也没有多大益处。话又说回来,只要它们之间的冲突继续,没准儿还能相互支撑着,要是总去考虑如何征服其他两个国家,那这三个大国的统治集团对于彼此在干些什么,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了。他们把征服全世界作为毕生的追求。可他们也清楚,要是战争永远持续下去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会胜利。同时,由于没有被别人征服的危险性存在,有时候难免脱离现实,这是英社原则和它的敌对思想体系的一大特点。上面所说过的话,有必要在这里重复一下。既然战争持续不断,那么一国的性质也就从根本上被改变了。

早些时候,战争从其定义来讲,总会有结束的一天,且胜败明显,不会出现模棱两可的情况。而且,那时候的战争也将人类社会同实际现实良好地结合在一起。历代的统治者们,都想要他们的子民忽略客观现实,而去接受一种不符合实际的看法。但是,损害军事效能的任何幻觉,都是不允许,也不被鼓励的。战败则意味着失去独立权,甚至意味着其他不好的结果。所以,有必要认真地采取一些预防措施,而且不能忽视客观实际。二加二的结果,在哲学、宗教、伦理、政治方面可能就等于五;而在研究枪炮、设计飞机时,才可能等于四。效能低劣的民族,迟早要被其他民族征服。而要想提高效能,就要杜绝幻觉,并向过去学习,但前提是对过去发生的事有正确的了解。当然,报纸和历史书籍里难免有偏见和其他色彩,但伪造或杜撰的情况绝对不会发生。

战争能让神志保持绝对的清醒,对统治阶级来说,它也许还是所有保障中最重要的保障。战争无疑会有胜负,但并不意味着任何统治阶级可以胡作非为。等到战争真正开始持续不断时,估计也没什么危险可言了;所谓的军事必要性,也就不会再存在了;至于技术进步,则可以停滞;还有那些明显的事实,也可以予以否认或者置之不理。上文提到过,称得上科学的研究工作目前仍服务于战争,但基本上是无稽之谈,没什么实际效果。但是,这一点并不是太重要。现在,哪怕是军事效能,也都已经不再需要了。在大洋国里,除了思想警察,其他的事情都是无效能的。这三个超级大国无一能被征服,因此,无论怎样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每一个国家依旧是一个独立的完整体。

人们对现实压力的感知,往往是通过日常生活的需要来完成的。比如吃穿住用行,以及如何避免误喝毒药或失足跌落等,都属于这类需要。在生死、肉体享受和痛苦之间仍有差别,但仅此而已。大洋国的公民,与外界和过去相互隔绝,仿佛生活在另一星球,甚至连上下左右都分不清。这种国家的统治者,是和凯撒或法老一样的绝对统治者,他们不会让处于他们的统治之下的人民大量地饿死,更不会让死亡的数目大到对自己不利;在军事技术方面,他们也必须保持与对手一样的低水平。但是,一旦这种低水平达到最低限度,他们随心所欲地歪曲现实的想法也就得到了成全。

要是参照以前的标准来看现在的战争,那么现在的战争无疑都是假的。这就好像是两头长着犄角的动物,无论它们的犄角怎么长,这些犄角的角度都不会伤害到对方。尽管战争是假的,但它也有一点儿意义,最起码它耗尽了一些剩余消费品。而这些剩余消费品,是阶级社会的某些阶级才能拥有的,能够保持某些阶级特殊的心理优势。现在的战争,纯粹成了内政的厮杀。这一点,我们还会在下文再次提到。

过去,各国的统治集团可能对共同利益比较关注,因此,虽然他们限制战争的毁灭性,但却避免不了互相厮杀,也无法阻止战胜国对战败国的掠夺。现在,互相厮杀已经根本不需要了。战争多是由一国的统治集团对自己统治下的老百姓进行的,其目的不是征服别国领土或自我防卫,而是保持社会结构继续完整。因此,在当今这个年代,“战争”一词早已名不副实。如果有人说,战争的持续不断已不复存在,倒还有几分道理。人类在新石器时代至二十世纪初期,受到了特殊的压力。不过,现在这种压力已经完全被一种不同的东西取代了。即使这三个超级大国之间互相不打仗,并永远和平相处,互不侵犯,效果也基本上是一样的。因为,即使那样,每一个国家依旧自给自足,即使是外界发生了什么不利的情况,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危害。因此,真正永久的和平,其实和永久的战争是一样的。这也恰恰体现了党的口号“战争就是和平”的内涵。不过,大多数党员对这一内涵的认识还相当肤浅。

读到这里,温斯顿就停住了。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枚火箭弹爆炸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一个人在没有电屏的屋子里,关起门来独自读禁书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像是身处世外桃源之中。在他那与众隔绝的安全感里,还混合着倦意,以及沙发的柔软感、窗外的微风吹拂他的面颊时带来的痒痒的感觉。他完全迷上了这本书,觉得它简直令人神往,更确切地说是让他感到心安。事实上,这本书并没有传输给他什么新的东西,可他恰恰就是被这一点给深深地吸引了,因为它说出了他一直以来想要表达的东西。他那些零碎的思想如果加以整理的话,估计会和书中提到的一样。看来,书的作者几乎和他拥有一样的头脑。不过,书中的描述比他的想法更有力度、更系统且更勇敢一些。在他眼里,所谓最好的书就是把你已经知道的东西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再告诉你。他刚把书翻回第一章,楼梯上就传来了乔丽亚的脚步声。他站起身来,走上前去迎接她。她一扔下棕色的工具袋,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们已经有一个星期都没有见面了。

他们拥抱了一会儿,然后松开了彼此。他兴奋地对她说道:“我找到那本书了!”

“哦,是吗?那还算不错!”乔丽亚淡淡地说,看来她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她马上在煤油炉旁边蹲下来,开始做咖啡。

他们再次谈起这个话题,是在上床休息的半个小时以后。夜很凉爽,需要把床罩掀起来盖在身上。下面又响起了那首熟悉的歌声,伴着歌声传来的,还有鞋子发出的“咔嚓”声。这是温斯顿第一次见到的那个胳臂通红且结实的女人发出来的。她几乎是院子里的有机构成体。白天时,她总是奔走于洗衣盆和晾衣服的绳子之间,嘴里要么咬着衣夹,要么唱着情歌。乔丽亚躺在温斯顿旁边,眼看就要睡着了。他拾起撂在地上的书,靠着床头坐着。

“我们一定要读读这本书,”他说,“兄弟会的所有会员都要读。”

“你来读吧,我听着,”她闭着眼睛说,“最好大声点!你一边读,一边解释给我听。”

现在是晚上六点,他们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利用。他把书放在膝上,读了起来。

第一章 无知就是力量

大概自新石器时代结束以来,人就大体上被划分成了三种: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接着又被进一步划分成其他类别,并有各种各样的名字。随时代的进步,他们的相对人数和他们相互之间的态度也不断地变化着。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没有改变,即使是发生了大的动荡,甚至是一些无法挽回的局面,原来的格局也总能在一段时间后重新恢复,就好像陀螺一样,无论你朝着哪个方向推着它转,它都能恢复平衡。

“你睡着了吗,乔丽亚?”温斯顿问。

“亲爱的,我听着呢。你接着念。真是太精彩了!”乔丽亚说。

他继续念起来:

这三种人,具有三种完全不可调和的目标。其中,上等人试图保住自己的原有地位;而中等人则努力想坐到上等人的位子上;至于下等人,他们只有偶尔才能考虑日常生活以外的东西,平时则自始至终都无暇顾及别的,如果非要说他们有目标的话,那无疑就是想建立一个人人平等而又没有差别的社会。正因为这三种人的目标不可调和,所以历史上才始终反复地发生着一场又一场轮廓大致相同的斗争。一般来说,上等人的权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非常坚固。但有人担心,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对自己能否进行有效的统治丧失信心,更别说是统治其他两种人的信心了。结果,由于中等人一直以“为自由和正义而战”为口号,所以他们能够顺利地推翻上等人。很明显,他们这样做可以把下等人拉拢过来。不过,中等人一旦过渡为上等人,那么下等人还是得回到之前被奴役的境地。不久,在余下的两等人中,会有某一等人重新演变为中等人,或者是那两等人中的一部分直接成为新的中等人。于是,这场战争就彻底变成了车轮战。由此看来,在这三种人当中,只有下等人从未顺利地实现过自己的目标,甚至连阶段性的胜利都没有取得过。

如果说,物质的进步在整个历史进步中从没出现过,未免太武断。要知道,即便是在经济萧条的今天,普通人的物质条件也比几百年前好很多。但是,无论财富增加了多少,人们对彼此的态度变得多么和善,或者哪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革特别成功,都不足以使人们地位不平等的状况得到改善。在下等人看来,如果历史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只不过是统治者的名字换了换而已。

这一反复出现的现象,被十九世纪末期的许多观察家觉察了。于是,各派的思想家们纷纷涌现,他们认为历史就是在循环中不断前进的,这种不平等是人们生活中一个不会轻易改变的规律。当然了,这样的说法只是换了一种提法,它仍然还和以前一样拥有众多的信仰者。在过去,把社会分成若干等级,是上等人所推崇的学说。宣传这种学说的,有国王、贵族、牧师等寄生阶级。为了使这个学说更容易被人们接受,他们还宣扬说,人们在世时遭受的一切不公平,都会在死后得到弥补。

只要中等人还时刻保持战斗力,自由、正义、博爱这类字眼就是他们争夺权力时会频繁用到的词汇。现在,出现了另外一个现象,即那些目前还没有,但预计很快就会处于统帅地位的人们,对人类这种普遍认同的思想展开了攻击。在过去,中等人闹革命往往举着平等的旗帜;等到旧暴政被他们推翻时,新政权也多半还是残暴的政权。而如今,新分化出来的中等人,事先就将建立暴政的思想给宣扬了出去。直到十九世纪初期,这种理论才在社会主义国家诞生,它隶属于一种思想链条中的一个环节,而这种思想链条可以追溯到古代那些奴隶造反后,但这样的思想依旧摆脱不了历代乌托邦主义的巨大阴影。

从1900年开始,各式各样的社会主义运动开始涌现,不管是其中的哪一种,都有放弃追求自由、平等的目标的迹象,而且这种迹象越来越明显。本世纪中叶出现的一些新的社会主义运动,比如大洋国的英社、欧亚国的新布尔什维克、东亚国的“灭我”,都将实现不平等和不自由作为其明确的目标。当然,由于新运动的产生都是以旧运动为基础的,所以难免会有旧运动的痕迹;至于一些意识形态的继承,往往只是说说而已。不管怎样,他们都不断地试图改变历史进程、阻碍进步的发生。可结果呢,却往往像个钟摆,会反复地来回摆动,最终静止不动。在一般情况下,都是中等人推翻上等人,然后自己变为上等人。但这一次,由于刻意的战略安排,上等人的位置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推翻。

所以说,这种新学说产生的原因,有一部分要归结为历史知识的积累和历史意识的形成。在十九世纪以前,根本没有这些东西的存在。现在,有些人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历史的循环变动,至少从表面上来说,我们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循环了。既然某种东西能够被识别,那它就有被改变的可能。但是,改变的根本原因,却是人类早在二十世纪初期就具有了可以使人类平等相处的技术。虽然天赋的存在让人们各有不同,而且各有所长,但从目前来看,阶级区分已经没有太多必要,财富的巨额悬殊也同样如此。

在之前的各个时代,阶级区分都会存在,而且存在得很恰当,其阶级文明的代价就是不平等。然而,机器生产的发展将这一切都改变了。即使社会分工依然很有必要,但生活在不同社会和经济层面的现象,却不会成为一种必然。因此,在那些即将夺取权力的人们眼里,人类平等已经是一种要极力避免的危险了。

在相对原始的时代建立一个公平的社会,是不太现实的想法和美好的期望。但是,这种想法和期望,往往容易让人相信确实存在这样一个公平的社会。几千年以来,人们连做梦都想实现一个愿望,那就是建立一个没有法律和艰辛劳作的社会,使人们能够友爱地相处。这种美好的想法,深深地吸引着一些在历史变化中捞到好处的人,即使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捞到了很多好处。时间长了,那些法国革命、英国革命、美国革命的后代们,竟然也有点儿相信自己天天宣扬的关于人权、言论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类的话;就连他们的行为,也或多或少地带有这些话的痕迹。

等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极权主义成了政治思潮的领头羊。这就好比一个人好不容易等到人世天堂出现,却被人当头给了一棒。无论再出现什么新的政治理论,也不管它们的名字是什么,都深受等级制度和严格管制的束缚。1930年左右,观点开始普遍硬化,一些长期没被采用的做法,甚至是好几百年以前的做法,开始死灰复燃。比如,不经审讯直接监禁、把战俘当奴隶、公开处决犯人、严刑逼供、强制人口大批迁移等大量久未采用的做法,现在又开始普遍实行起来;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些自认为开明的人,竟然对这一做法持容忍甚至包庇的态度。

经过了世界各地十来年的内外战争、革命和反革命,英社以及它的对手们才以一种完善的政治制度的身份亮相。在这之前,即本世纪早些时候,也出现过类似的集权主义制度。在当时的动乱之后,未来世界的轮廓以及由什么样的人来主宰整个世界的情形,都是非常明显的。比如,新贵族的主要成员,包括官僚、科学家、技术员、工会组织者、宣传人员、社会学家、教师、记者、职业政客等。这些人,往往出身于中等收入或者上层工人家庭,然后通过垄断工业以及中央集权政府聚合在一起。这类人跟过去相比,可能不够贪婪或者奢侈,但他们对权力的欲望却更强烈。在打垮反动派方面,他们拥有坚定的信心;在自己的所作所为方面,他们更是自觉得很。在这两点差别当中,后一种差别尤为重要。

和今天的暴政比起来,以前的暴政太软弱,而且不具有彻底性,多少会受到自由思想的影响,所以漏洞百出。暴政的统治者们只在乎公开的东西,对老百姓的动静则视而不见。依照现在的标准来看,就连中世纪的天主教会都明显要宽宏大量得多。究其原因,就在于过去的政府没有能力不断地监视人民。印刷术的发明,让操纵舆论变得容易起来。自从发明了电影和无线电之后,一切又迈上了一个新台阶。接着,电子屏幕被发明了,人们甚至可以同时收发信息。这么一来,人们的私生活就彻底失去了空间。政府可以把每一个值得注意的公民,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起来,并掐断他们的其他交往手段,仅让他们聆听官方的宣传。到目前为止,强迫全体老百姓完全顺从国家的意志,并使他们的舆论完全统一,终于第一次有了实现的可能。

在本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时期以后,又出现了像过去那样划分人们种类的方法。但新的一批上等人,不再像他们的前辈们那样靠直觉办事,他们很明确地清楚要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捍卫他们的地位。他们意识到,集体主义才是唯一可靠的基础。让一个小集团掌握财富和特权,就是捍卫地位的最好办法。于是,在本世纪中叶出现了所谓“取消私有制”的思想,其实意味着把财产集中到小集团的手中,不同的只是新主人以集团的形式出现,而不再是单独的个人。

从个人角度来看,除了那些随身财物,党员没有任何其他财产。但从集体的角度来看,大洋国里的所有财产又都是属于党的,因为党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对于一切产品,它都有权按他自认为合适的方法来处理。党在革命后的几年里,依然能够毫无阻碍地处于统率一切的地位。因为,整个过程仅仅是集体化进程中的一个小步骤而已。在一般人看来,没收资产阶级的财产之后,接下来要做的,就应该是实行社会主义。毫无疑问,资产阶级的财产确实遭到了没收,他们的工厂、土地、房屋和运输工具,都被夺走,最后成了公有财产。

由于先前的社会主义运动产生了英社,因而英社自然会沿用很多先前社会主义运动的词汇。事实上,这一举动间接执行了社会主义纲领中的一个很关键的项目,最终把经济不平等变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改变的经常现象。这一现象,可以说是能够预见的,也是事先有意行为的结果。

但是,把等级社会永久化,仿佛更为深刻。只有在以下四种情况下,统治集团的权力才有可能丧失。一、被外部力量征服;二、统治者昏庸,群众发动反叛;三、出现了一个强大而对一切都不满的中等人集团;四、统治者自己丧失信心。一般情况下,这四个原因都会同时存在、同时起作用。这四个问题能被解决,统治阶级就能永久当权。而统治阶级自身的精神状态,是重中之重,它是决定统治阶级存亡的最终决定性因素。

自从本世纪中叶以后,第一种危险基本消失,世界被三个强国瓜分,而且三大强国中没有任何一个能被征服。即使是发生了人口的迅速膨胀,政府也往往能够对此加以解决。所以,这个问题很容易避免。第二种危险也仅仅是一种理论。群众不会自动起来造反,也不会因为自身受到压迫就起身造反。实话说吧,如果没有一种标准作为参考,他们是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压迫的。现在的形势,不允许过去那种反复出现的经济危机发生,也没有必要;不过,它有可能会引发其他方面失调,但不会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因为即使民众有不满情绪存在,也没办法明确表达。

至于生产过剩的问题,自机器发明以来,它就一直是一种潜在的社会危机,或许可以通过无休止的战争加以解决。与这一点相关的详细说明,见第三章。当然,哪怕仅仅是为了保证民众的斗志,这也非常有用。因此,从目前统治者的观点来看,只有一个新的集团分裂出去,才是真正的威胁所在。因为,很可能这个集团的人有能力,但怀才不遇,所以拥有很大的权力欲望;还有一种分裂的可能,就是在统治者内部出现了自由主义和怀疑主义。由此可见,教育的目的,在于要让领导集团内部发挥作用,同时还要用理念影响到那些执行集团思想的人,要不断地提高两者的觉悟。至于群众的觉悟,只须从反面影响就行了。

如果了解了这个背景,那么即使不了解大洋国总的社会结构,也可以由此把它推断出来。雄踞金字塔顶峰的人,永远都是老大哥。老大哥向来都是对的,而且全才全能。只有在他的领导和感召下,一切成就、胜利、科学发明,甚至知识、智慧、幸福和美德,才得以出现。可是,老大哥本人,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你可以把标语牌上的一张脸当成他,也可以认为电子屏幕上的一个声音就是他。甚至可以肯定地说,他永远都不会死,至于他的出生日期,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出来了。老大哥只不过是党用来蒙蔽世人的一个虚拟人物罢了,他或许只是爱、敬、畏这类感情的一个集中点。而这个集中点,或许只是个人比较容易感觉到的,组织对他的反应要相对迟钝一些。处于老大哥之下的是中心党,人数在六百万人以内,不到大洋国人口的百分之二;中心党之下是外围党。如果把中心党比作国家的头脑,那么外围党就是国家的手足。外围党之下就是所谓的“无产者”,即大概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的人们。若按我们上面提到的分类方法来对无产者归类,那么无产者就是下等人。在赤道地带的奴隶,由于不断被征服者卖来卖去,所以他们在整个社会结构中,还不能算作固定或是必要的组成部分。

这三种人的身份,在原则上并不是世袭的。理论上,父母是中心党员,并不代表子女生来就一定也是中心党员。一般情况下,在他们十六岁时,会有加入中心党或外围党的一个考试,而且这种考试并不受种族和地域的限制。在党内最高阶层中,可以轻易地看到犹太人、黑人,以及具有纯印第安血统的南美洲人的身影;任何地方的行政官员,都是从本地区选拔出来的。无论你住在大洋国的什么地方,都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受远方首都治理的殖民地人民。大洋国没有首都,就连首脑也是名义上的,他的行动从来没有人知晓。大洋国所具有的集中化的东西,只有英语这一重要的混合语言,以及新潮语这一正式的语言。而维系它的统治的因素,并不是血统,而是共同的信仰。

我国的社会的确是分阶层的,而且非常严格,甚至还有一点儿像是按照世袭制来划分的。跟资本主义制度或者前工业时代相比,不同集团之间的流动性要小得多。在党的两大分支之间,也有程度不大的流动。所以,那些品质低劣的人,几乎没有被中心党吸收的可能;而外围党里那些有抱负的人,在不给执政者找麻烦的情况下,是有机会向上爬的。实际上,无产阶级并没有升入党内的机会;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些特有天赋的人变成了对社会不满的人,那么他们往往都会被思想警察挨个儿歼灭。

党已经不再是拥有旧观念的阶级了,这些人的权力,不一定非得传给自己的子女。如果选拔不出有才干的人担任最高领导,它宁愿从无产阶级队伍中间选拔新一代的人。在这样的年代里,党不再是个世袭组织,这就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很多反对意见。老一辈的社会主义者,由于受过所谓的“阶级特权”的训练,所以认为只有世袭的东西才会长久存在。可是,事实上,寡头政体的延续不一定是由人身来体现的,这一点是他们没有看到的。另外,还有一点更让他们意外,即世袭政权一向短命;反而是像天主教那样的选任组织,却往往能存活几百甚至是几千年。父子相传并不是寡头政体的关键;寡头政体的关键,是死人在活人身上附加的某种世界观以及生活方式,是活人对死人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的延续。成就一个统治集团的关键,就是该集团能够指定它的接班人。只是维系党本身的永存,才是党操心的主要问题,至于血统相传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权力由谁掌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使等级结构不变。一切信念、习惯、趣味、感情、思想状态,都是为了保持党的神秘而存在的,以免人们看穿目前社会的真正本质。

目前不存在民众造反的可能性,所以也不用担心无产阶级会造反。只要你不主动招惹他们,他们就会一代接着一代,甚至是一世纪又一世纪地做工、繁殖、死亡。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会有造反的冲动的,甚至根本没有能力去理解另外一个不同于目前世界的世界。只有工业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不得不让他们接受更高教育时,他们才具有更大的危险性。但是,越来越不重要的军事和商业竞争,则让民众教育水平呈现一种下降的趋势。群众有没有什么看法,都变得不重要了。由于他们智商不高,不妨在学术上让他们自由。

而对于一个党员,哪怕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他们也不能有丝毫的其他意见。党员从生到死,一直都在思想警察的监视下生活。即使他独处时,他也永远无法明确自己到底是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他可能时刻受到监视,无论他是在睡觉还是醒着、工作还是休息,甚至是在澡盆里。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事后他也更不会感觉到。没有一件事情能逃脱监视,就连他的友谊、休息方式、他对妻儿的态度、他独处时的面部表情、梦话,甚至是他身体的特有动作,都受到了严密的考察,更不用说不端的行为举止了。此外,不管是任何夸张的行为、习惯的变化,还是生理性动作,只要它们反映了人们的内心斗争,就都会被察觉到。党员没有权利作出任何选择。另外一方面,由于大洋国内不存在法律和明文规定,党员的行为不会受到任何管辖。虽然有些思想和行为一经发现就必死无疑,但它们并没有被正式取缔或禁止。至于那些没完没了的清洗运动、逮捕、拷打、监禁、消灭等手段,都不是用来处罚犯了实际罪行的人的,而是用来处罚那些有朝一日可能犯罪的人。党员所要具备的素质,不但包括正确的观点,还包括正确的本能。但是,从来没有人向他明确说明过他必须具备的各种信念和态度,因为一旦明确说明,英社固有的内在矛盾势必会暴露出来。如果他是个天生正统的人,即新潮语所说的思想好的人,那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能不假思索地分辨出正确的信念和情感。他们儿时就受到过一种细致的精神训练,犯罪停止、黑白、双重思想等新潮语不会让他们觉得陌生,这样的训练使他根本无法产生更多的想法。

对于党员来说,私人感情和热情的减退是不允许的。他应该生活在一种狂热的情绪之中,即对外敌内奸充满仇恨、对胜利感到得意、对党的力量和英明崇拜得五体投地。即使他对简单乏味的生活产生的不满情绪,被某些意识引导并发泄出来了,最终也只会在“两分钟仇恨”中消失。至于那些可能被怀疑,或是有造反倾向的思想,则早就被内心纪律训练给扼杀了。用新潮语来说,这种训练的最初和最简单的一个阶段叫犯罪停止。当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进行这种训练。它的意思是,人们能够在任何危险思想产生之前,出于本能地自我遏制那些思想。另外,这种能力,还包括不能理解类比,不能发现逻辑错误,并误解那些与英社原则不一致的简单论点,甚至是厌倦所有可以朝异端方向发展的思路。总之,犯罪停止就是要求人们变得愚蠢,并对人们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除了愚蠢之外,人们还要保持足够的正统,这就要求人们像自如地控制自己身体的体操演员一样,也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思维过程。

“老大哥全才全能,党向来都对”,是大洋国的基本信念。但在现实生活中,一切都事与愿违。所以,当人们在处理事实时,就需要时刻保持高度的灵活性。“黑白”一词是这方面的一个关键字眼。这个字眼包含了两个相互矛盾的含义,就像新潮语中其他一些字眼一样矛盾。用在对方身上,表现出的就是抛开事实真相,非把黑的说成是白的;用在党员身上,意味着只要党要求你在面对黑时说白,你就必须严格执行。但是,这也意味着要具有相信黑是白的能力,甚至干脆认为黑就是白,并忘记过去自己还有识别的能力。同样地,这也意味着要不断地篡改过去。而要想篡改过去,就必须具备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包括了其他所有方法,那就是双重思想。

之所以要篡改过去,原因有两个。一个算是辅助性的原因,或者叫预防性的原因,即为什么党员和无产者对当前的生活条件并无怨言?因为在他们的脑海当中,根本没有什么标准可以参照。要让他相信他现在的物质生活水平比他的祖先优越,他的生活过得也更好,就必须将他与过去分离,就像把他与外国的人民隔绝一样。

另一个原因,也是关键所在,那就是为了保卫党的一贯正确性,让大家看到党的预言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正确的。为了符合当前状况,就需要不断地修改过去的讲话、统计,以及这样那样的记录,从而保证它们在理论上或政治关系上从未有任何变化。因为,无论是改变自己的思想,还是改变自己的政策,都代表了承认自己也有弱点。例如,如果今天的敌人是欧亚国,那么我们的敌人就自始至终都是欧亚国;如果今天的敌人是东亚国,那么东亚国自始至终都是我们的敌人。如果事实是与此相悖的,那么就有必要篡改事实。同样,历史也需要不断改写。这种篡改伪造过去的日常工作,就交给真理部负责。真理部所起的作用,就像负责镇压和侦察工作的仁爱部所起的作用一样,是维持政权稳定必不可少的一种手段。

篡改过去已然成为了英社的中心原则。这一原则认为,过去只存在于一些所谓的文字记录和人们的脑海里,并不具有客观性。只要是记录和记忆保持一致的东西,都是过去。既然所有记录和思想都在党的完全控制之下,那么过去是什么样子,就可以任由党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但是,虽然党篡改了过去,但党也绝对不会承认,哪怕是承认一些具体问题的改动。而且,无论它当时被改成了什么样子,都会在再次修改以后成为过去,也就是说,它现在的样子,就是它过去的样子,二者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是同一件事,都有可能在一年之内被改了好多次,最终被改得面目全非。绝对的真理永远掌握在党的手上,而且越是绝对的东西,越要前后保持一致,不能有丝毫差异。

在下文中,我们将会谈到,训练记忆力是控制过去的基础。因为,人们可以很容易就机械地让所有的文字记录符合当前的正统思想。同时,我们还需要让一切事物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与所要求的样子一致。既然篡改文字记录或者改变一个人的记忆很有必要,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你曾经都做了些什么。你可以尝试着去学会这种新的方法,就像领悟其他方法一样!让自己像那些党员和正统的聪明人一样,也学会这种手法吧。这种手法在老话里叫做“现实控制”,现在则叫“双重思想”。当然,“双重思想”所包含的东西,远远不止上述这些。

一个人拥有了双重思想,那就意味着他的认识是相互矛盾的,他要具有同时保持并接受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认识的能力。党内知识分子对自己记忆改变的方向,应该有一个清楚的把握;所以,对于他正在篡改现实的这一行为,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但是,正是有了双重思想的存在,所以他不会意识到篡改现实是对现实的一种侵犯。此外,“双重思想”还要求这个篡改过程是在自觉状态下进行的,否则就会失去精确性;但同时也得是不自觉的,要不然就会产生弄虚作假的犯罪感。英社将双重思想确定为自己的核心思想,目的就是既要利用自觉进行欺骗,又要保持忠诚和对目标的坚定信仰。换句话说,就是要有意地说谎,并且相信这种谎言是真的;如果这种谎言被拆穿,那么你就要忘掉那些推翻这些谎言的东西,然后在某个必要的时刻,还能把那些事实从记忆深处拉出来并维持一段时间,至于那些事实能维持多长时间,就得根据需要而定了。此外,既要否认客观存在,但同时又能估计到这种存在。这一切,都是缺一不可的。哪怕是你在使用“双重思想”这个词时,也要用双重思想来考虑问题。因为,只要你在使用这个词,就意味着你承认了你在篡改现实这一事实;然后,你再运用双重思想,就可以将过去的一切抹掉。如此无休止地长期反复下去,真理就总是会比谎言慢一步。党就是靠着这种双重思想,才将历史的进程抑制住了。至于党抑制历史进程的能力能持续多久,谁也不知道,也许会是几千年吧。

由于僵化或是自我软化,过去所有的寡头政体都丧失了权力。所谓僵化,指的就是他们越来越愚蠢和狂妄,最终因不能适应变化的客观情况而被推翻。而软化,则是指他们变得开明和胆怯起来,最终因为应该使用武力却未使用而被推翻。可以说,他们的权力丧失,就是在自觉和不自觉这两种状态下进行的。而党则成功地实行了一种思想制度,使两种矛盾的情况并存,这是保持党的统治长久不衰的思想基础。你要持续地统治人民,先得将现实的意识打乱。因为,只有将“相信自己的一贯正确”同“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教训的能力”二者结合起来,才是统治得以进行的秘诀。 毫无疑问,最巧妙地运用双重思想的人,就是它的发明者,因为这些人深知如何运用这一思想很好地蒙蔽别人的思想,而且骗得毫无破绽。在当今社会,那些知道事实真相的人,几乎都是最不切实际的人。总而言之,一个人了解的越多,他的错觉就越大;一个人越聪明,他就越容易犯糊涂。举个很明显的例子,战争歇斯底里的程度,很可能取决于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而那些被占领地区或者成为别国附属国的人民,对待战争的态度往往十分理性。在那些人眼里,战争只不过是一场如潮汐般接连不断的灾难,分别在不同的人身上演绎着涨潮和退潮;无论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都几乎跟他们无关,只不过是为他们换了一个主子罢了,而他们干的活和以前根本没啥两样,而新主子对待他们的态度也跟以前没啥两样。

只有那些被我们称为“无产者”的工人们,他们的待遇或许稍微好一些,但他们也只是偶尔才会意识到战争正在进行。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点燃他们对恐惧和仇恨的狂热性。但是,如果长时间地这么进行下去,那么他们也会忘记战争的存在。那种所谓的战争热情,只有在党内才能真正找到,尤其在中心党内。那些明知道不可能征服全世界的人,往往最坚信胜利。这种现象很奇怪,它是知与无知、怀疑与狂热的一个矛盾统一体,是大洋国的主要特点之一。在官方的意识形态里,处处都是矛盾,即便是那些完全没有理由存在矛盾的地方也有矛盾。例如,党假借社会的名义,抨击和反对了原来社会主义运动所主张的一切原则,以教导大家对工人阶级保持轻视的态度,却又叫党员穿上体力工人曾经穿过的制服。这种情况,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从未发生过。

党有计划地破坏家庭关系,却给这种破坏活动起了一个能打动家庭感情的称呼。光从统治我们的四个部的名称上,就能看出他们有意歪曲事实的做法有多么恬不知耻。听起来都觉得可笑:战争由和谐部负责,制造谣言由真理部负责,严刑拷打属于仁爱部管辖,而那些忍饥挨饿的人则由富民部负责。这些矛盾之所以会出现,不是出于偶然,也不是因为普普通通的善意伪装,而是双重思想最淋漓尽致的表现。因为,想要无休止地保持权力,只有不断地调和矛盾。那些流传已久的循环,不能轻易地就被别的方法打破。如果那些上等人要长久保持自己的地位,永久地杜绝人类平等,那就必须严格控制目前的这种心理状态。

写到这里,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要避免人类平等”。如果上述情况都对,那么我们这样大规模而又计划缜密地努力想要冻结某一特定时刻的历史,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或许我们已经接触到了这一中心秘密吧!我们已经说过,双重思想决定了党的神秘,尤其是中心党的神秘。但是,还有比这更加深刻的原始动机,它们和党的神秘一起引起了夺取政权的思想,并引起了后来的双重思想、思想警察、不断战争,以及其他一切必要的附带产物的出现。这些动机是一种本能,它包括……

温斯顿的四周,变得一片沉寂。这片寂静,就好像一种突然传进耳朵的新声音一样。乔丽亚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裸露着腰部以上的身子侧躺着,手心托着脸颊,眼睛被一绺黑发遮上了。她的睡姿很安详,胸脯随着呼吸缓慢而有规律地上下起伏。

“乔丽亚。”他试探地喊了一声。

她没有回答。

于是,他又问:“乔丽亚,你醒了吗?”

还是没人回答。她睡着了。

他轻轻地合上书本,小心地把书放在地上,随即躺了下来。睡下的时候,他顺手拉起床罩,搭在他和乔丽亚的身上。

“我仍然不知道最后的秘密。”他心想。他已经知道了方法,却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不过,他明白了一个问题,即第一章和第三章是一样的,都不过是对他已经掌握的知识的系统总结而已,里面所说的东西他都知道。不过,读完那样东西以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没疯的想法。属于少数的一类,哪怕是只有一个人的少数,也并不见得就是个疯子。当一个真理存在的时候,自然会有非真理的并存。如果你是对的,你坚持的是真理,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站出来反对你,那也不代表你发了疯。

窗外,太阳渐渐西沉,一道金光从窗户那儿斜照进来,洒在枕头上。他合上了眼皮。落日的余晖和身边的这个姑娘的光滑肉体,让他感觉到温暖而又安慰。顿时,他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睡意,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他相信自己很安全,一切都会安然无恙。于是,他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不能用统计数字来表达神志有多清醒”,一边想着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深刻智慧,然后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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