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乔治奥威尔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乔治奥威尔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13章
书名: 1984 作者: 乔治·奥威尔 本章字数: 6301 更新时间: 2020-07-30 15:01:19
赛迈消失了。
那天早上,他没来上班。几个没心没肺的人还聚在一起,谈论他旷工的原因。第二天,没人再谈论他了。第三天,温斯顿到记录司的大厅去看布告板。上面有一张罗列着象棋委员会全体成员的名单。赛迈消失之前,也是委员之一。看上去,新张贴的这张名单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上面只是少了个名字。这就足够了。赛迈不存在了。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气实在太热了。部里像个盒子一样,虽然没窗户,但是房间里有空调。屋里的温度不高,还算比较凉快。可是,室外就不行了,阳光炙烤下的人行道,踩上去能烫到人的脚底板。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地铁里的臭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仇恨期的准备工作已经是冲刺阶段,所有人都延长了上班时间,玩了命地干工作。游行集会、军队大阅兵、各种讲演报告、塑像展览、电影、电子屏幕上播放的节目等,一切的一切都得准备妥当。口号标语得起草出来,歌曲得编出来,塑像得制出来,得伪造照片并散布谣言。乔丽亚所在的部门已经停止了小说制作的工作,全力赶制有关敌对势力暴行的小册子。在工作之余,温斯顿还得为篡改、修饰演讲和报告中所引用的旧新闻,花费大量的时间,翻找已经存档的旧版《泰晤士报》。
深夜的时候,大批无产者在街上游荡。一种奇异又狂热的氛围笼罩在整个城市的上空。袭击的次数增多了,火箭弹的坠落也更加频繁了。有时候,会突然传来很大的爆炸声。但是,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剩下谣言漫天飞。
仇恨期的主题歌已经创作好了,到处都在没日没夜地播放。那歌的曲调很难被称之为音乐,倒像是在擂鼓,又活像是野兽在垂死嚎叫。歌曲中有几百名男声,配合着进军的脚步声,大声合唱,听起来真得很恐怖。不过,似乎无产者们非常喜欢这首歌,经常在半夜游荡的时候齐声高歌。它足可以和还在流行的《无望的单相思》一较高下。邻居帕森斯家的孩子整日里拿着蜂窝和大便纸,没完没了地吹着这个曲子,实在让人受不了。
现在,温斯顿每天晚上的闲暇时间都要做更多的事。他参加了帕森斯组织的志愿者活动。主要是为仇恨期的活动,装饰整条街道。例如,在屋顶上树起旗杆,挂上彩旗。在墙壁上粘贴宣传画,在街道两边房子的顶部架起挂条幅的铁丝等。帕森斯还对外吹牛,夸夸其谈地声称大厦上挂的旗子足有几百米长。帕森斯很高兴能参加这样的活动,而且干得不亦乐乎,完全自得其乐。由于干的是纯体力活,再加上天气热,他便以此为借口,晚上只穿着敞领汗衫和短裤参加活动。在哪儿都能看到他,散发着一身无尽的汗臭,四处帮忙出主意,不停地推推拉拉、缝缝敲敲。
一幅新的海报,忽然一夜之间贴满了伦敦的大街小巷。画上只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欧亚国士兵,没有任何的标语。这个士兵是蒙古人种,像个铁塔一般,足有三四米那么高。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腰上挎着一架轻型机枪,脚下踩着军靴大步向前。透视画法使枪口看上去很大。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会觉得那枪口总是冲着你。所有墙壁的空位上,都贴满了这幅海报,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老大哥的画像。
一般情况下,无产者并不关注战争。此时,也被激发出了满腔的爱国热情。似乎是为了与当前民众的情绪保持一致,平民因袭击的火箭弹而被炸伤或死去的人数变得更多了。斯坦普奈的一家电影院被火箭弹击中。当时影院里有几百人在观看电影,全部被炸死,无一幸免。举行集体葬礼时,附近的民众都出来送葬,队伍绵延不绝。送葬队伍竟然走了几个小时,不断有民众加入,最后演变成了一场示威游行。还有一枚则落到了一块游戏场的空地上,当场炸死几十个儿童。于是,引发了民众泄愤式的游行,上百张欧亚国士兵的海报被撕下来烧毁,还焚烧了格尔斯坦因的塑像。混乱中,有些店铺被愤怒的人群洗劫一空。后来,又传出谣言,说有间谍利用无线电,指挥敌军进行准确的火箭弹投掷。一对被怀疑有外国血统的老夫妇被人们活活烧死在家中。
六月里,只要时间合适,乔丽亚和温斯顿就会到小屋里约会。两个人会打开窗户,全身赤裸,并排躺在大床上。虽然没有了老鼠,但是炎热的天气滋生了大量的臭虫。对于他们来说,这根本无关紧要。这座小屋不论干净与否,都是他们的乐园。一进屋,他们就把从黑市上搞到的胡椒粉洒满地面。接着,便脱去衣服,汗流浃背地疯狂做爱,然后再睡上一会儿。不过等他们醒来时,臭虫又会卷土重来,大肆反攻。
两人在整个月里,幽会了四次,五次,六次—一共七次。现在,温斯顿已经戒酒,不再整天抱着杜松子酒不放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这么做了。他长胖了些,静脉曲张的溃疡也消退了很多,只有一块褐斑还留在脚踝的上方。早晨起床后的习惯性咳嗽也好了。他不再因为生活的琐事而烦躁难受,随时破口大骂的欲望也消失了。如今,他们拥有一个家一样的地方,一个稳定又隐蔽的好去处。即便只能偶尔相聚一次,每一次呆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也觉得无所谓。关键是,旧货铺的楼上有那样一个房间。只要知道它在那里,就觉得心安,和呆在屋子里没什么两样。
那间屋子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所有的生物都能在其中自由漫步。有时候,温斯顿觉得乔灵顿先生算得上是一种已经灭绝的生物。偶尔,他上楼时会停下来和乔灵顿先生聊聊天。老先生几乎不出门,而且他的顾客也不多。他过着幽灵似的生活,只是在昏暗的店铺和后面的小厨房之间活动。在他经常做饭的厨房里还摆着台老唱机,安着一个大喇叭。他似乎很高兴能和温斯顿聊聊天。他长长的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是镜片特别厚的那种。他经常穿着一件平绒夹克,弓着背在那堆廉价的旧货里忙碌着。他给人的印象不是一个旧货商,倒像是个收藏家。他偶尔也会带着一种平静的热情,抚摸瓷质的瓶塞、釉漆质地的旧鼻烟壶盖、装着夭折婴儿头发的镀金铜质胸针盒一类的东西。他只是邀请温斯顿欣赏这些物品,从未要求他买点儿什么。
温斯顿觉得,听老先生说话,就像是在听一只破旧八音盒的演奏一般。值得高兴的是,在老先生模糊的记忆里还能找到一些过去的歌谣,不过大多都是些片段。有关于二十四只乌鸦的,有关于一头折角母牛的,还有关于柯克·罗宾悲惨结局的。每当老先生想起点儿什么,总是笑着对温斯顿说:“我想也许你会感兴趣。”遗憾的是,他每次记起的只是一首歌中的一两句而已。
其实一直以来,温斯顿和乔丽亚心里很清楚,他们目前这样的情形是不会持续太久的。他们的头上始终悬着把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来。有时候,死亡的逼近感,比身下的床榻还真实。他们只能紧紧相拥,用绝望的肉欲逃避这种感觉。宛如濒死的人抓住仅有的时间,拼命享受生前最后的快乐那样。有时候,他们也会产生一种幻觉,幻想着可以安全,可以长久。两人都觉得,只要呆在这间屋子里,就能躲过危险的降临。这间屋子就是他们最终的避难所,即使到达屋子的路上有各种艰难险阻。
每次,温斯顿凝视着镇纸中心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能走进这个平静安全的世界。只要进入这个世界,时间就会停滞。他们常常就这样沉浸在白日梦里,逃避着残酷的现实:也许,他们能永远有这样的好运气,能永远就这样在一起,不被发现。也许,凯瑟琳会死掉,两个人就可以想办法结婚。或是他们玩儿消失,改变身份,学做无产者,到工厂当工人,找条偏僻的小街道过完余生。但他们知道,这都是做白日梦,痴心妄想而已。实在不行,就干脆两人一起自杀殉情。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是没有活路的。可是,又不想就这样死去,即使看不到未来,也还是要尽可能地延长现在的生活。只能活一天算一天,得过且过。就好比人的肺一遇空气就会呼吸一样,这是一种本能。
有时候,他们也会想到另一个方向,可以参加反党的组织,做些反党的事情。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就算传说中的兄弟会真的存在,也没有加入的途径。他告诉她,自己和奥布莱恩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有时候,他的确难以压制自己的冲动,想站到奥布莱恩的面前,诉说自己对党的不满和愤恨,请求他帮助自己。听了他的想法,乔丽亚对此表示并不反对他这么做。她本身就习惯于凭直觉看人,而且在依据长相判断人方面很有一套。所以,对于温斯顿单凭眼神就信任奥布莱恩,她觉得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而且,她认为几乎所有人的心中对党都是充满憎恨的。对于党所设置的种种桎梏,只要没有人身安全问题,大家都会想法子打破它。她对此深信不疑。不过,她不相信那种反对势力组织的存在。用她的话说,格尔斯坦因及其地下军队不过是党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耍的一种手段。即使你知道这是杜撰的谎言,也不得不配合,装作相信这种说法。要知道,在很多次党的集会和示威中,她曾无数次地高喊要处死某些人,即使她从来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做过什么,是否犯有罪行。每到公审时,青年团会围在法庭外面。她也站在队伍里,没日没夜高喊着“打倒卖国贼”的口号。“两分钟仇恨”时,她总会抢在别人前面,大骂格尔斯坦因。天晓得,她连格尔斯坦因是谁都不知道,就更不要说他的主张了,根本一无所知。
她实在太年轻,是成长在革命后的一代。发生在五六十年代的思想斗争,是完全超出她的想象的,她根本无法理解当时那样的政治运动。无论怎样,在她眼中,党永远存在,永远不变。而且,党是无法战胜的。对它的反抗,也只能是私下的不服从,阳奉阴违而已。顶多是孤立的恐怖行动,比方说,杀了某个人,或是炸毁某个地方。
某些时候,在某些方面她比温斯顿还敏锐。她不容易被掌控,因为她从不轻信党的宣传。有一次,温斯顿和她谈到当前与欧亚国之间的战争。她满不在乎地说,她根本不认为两个国家真的有在打仗。她的说法让温斯顿大为吃惊。她说,现在每天落在伦敦的火箭,或许就是政府自己发射的。为什么这么做?“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吓唬百姓。”她说。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想法。她还告诉温斯顿,自己在“两分钟仇恨”里最难熬的事,就是要忍住随时想大笑的冲动。这让温斯顿对她,既羡慕又有些嫉妒。
她怀疑过党教导的内容,但也只是在涉及自己生活领域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疑惑。通常,她会接受政府编造的神话,因为在她眼中这些官方的说法是真是假,并没有什么区别。比方说,她相信是党发明创造了飞机,那是在上小学时从课本上学到的。(温斯顿清楚地记得,自己五十年代后期上小学时,党只是宣称它发明了直升机。过了十几年,到了乔丽亚上小学的时候,就变成发明飞机了。也许,再过十几年,党会告诉那一代的孩子们,蒸汽机也是自己的发明了。)温斯顿告诉她,早在自己出生前,飞机就已经存在了,革命则是在很久以后的事情。不过,她对此没什么反应。其实,到底谁发明的飞机,还不一样?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发现乔丽亚根本不记得,四年前与大洋国交战的是东亚国的事。因为,她觉得整个所谓的战争都是编造的谎言。所以,她根本没注意到与自己国家交战的敌人已经改变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在和欧亚国打仗呢。”她含含糊糊地说。这让他觉得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如果说飞机的发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在她出生之前,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可是,战争交战双方的改变只是四年前的事,是她长大之后的事情,那时她早就成年了呀。就这件事,他和她争论了大概有三四十分钟,才让她想起来,似乎有一段时间敌人不是欧亚国,是东亚国。可是,她始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无关紧要。最后,她不耐烦了,说:“管他呢!一直都在打仗,今天打这个,明天打那个,总也没个头儿,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党该死的胡说八道!”
他有时也会和她谈论记录司,说说自己在那里的伪造工作。对于他说的这些事儿,她并不惊讶。了解到自己整天挂在嘴上的真理原来是由谎言而来的,这个事实并没有让她感到恐慌。温斯顿又告诉她一些事,是关于一张曾停留在他手中的纸条和琼斯、卢瑟福、阿伦森的事。那不是一张简单的纸条,它完全可以作为党篡改历史的证据。她对他所讲的这些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当然,在最开始,她并不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那几个人是你朋友?”她问他。
“不,连认识都算不上,我只是记得他们的脸。他们是革命之前的那代人,老资格了,而且是中心党的成员,年龄也比我大多了。”
“那你还担心什么?反正每天都在死人,不是吗?”
“这个不一样,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想想看,从昨天往前,所有的历史,一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被销毁了。所有的东西,一切带有文字或是记录性的东西,像相关的资料和各种书籍都经过了处理,留下来的都是经过篡改或是伪造的。所有的图画都重新绘制,所有的时间都做了改动,每一处建筑、地名甚至是街道都改换了名字。也许会有一些东西被遗忘,幸运地保留了下来,就像这块镇纸。但也只是一件实物而已。我们无法从上面读到任何有关于以前时代的信息。而且,就在此时此刻,这种无耻卑鄙的篡改还在继续。从某种意义上说,党让历史停止了。除了近似于永恒的现在,这个党永远英明正确的现在。而我是这种篡改的知情者,还是参与者。可是,我现在拿不出任何的证据来证明这种无耻的行为。要知道,我就是做这种工作的。我很清楚,所有的文档经过修改后,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唯一的证据就是我的记忆。但是,我无法确定是否有其他人和我一样,拥有这样的记忆。在这种篡改工作进行了这么多年后,就这么一次,恐怕我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把真实的证据攥在自己的手里。”温斯顿努力地向她解释着一切,想让她了解这件事的重要性。
“那证据能有什么用呢?”
“是没有,因为那张纸条放我手里没多久,我就扔掉了。不过这事要是放在今天,我肯定要把它保存下来。”
“我虽然敢做冒险的事,但那也只是为了值得冒险的事。我是绝对不会为了几张没有的报纸而冒险的。即便是你把那张纸留下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乔丽亚说道。
“也许没什么用,也许做不了什么,但它毕竟是证据。如果有一天能拿出去给别人看,就会撒下怀疑的种子。就现在的状况,我们这一代人是无法改变什么了。不过想象一下,也许在某个时候的某个地方,能出现那么一群反党的人。慢慢地,人聚集得多了,如果能留下点儿记录之类的东西,那么兴许后辈人还能继续干下去。”
“亲爱的,我对以后的事没兴趣。让我感兴趣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
“你的叛逆,也只在腰部以下。”
她觉得这话很有意思,便伸出胳膊,开心地搂住他。
她不喜欢那些党的细节理论,对此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要他开始谈论英社的原则、双重思想、客观现实的否定和过去的缄默,或是开始用电子屏幕,她的情绪就变得不好,会厌烦暴躁。她说自己从不留意这些事情。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些全是废话,那又何必为这些事费心呢?她觉得,只要知道什么时候要表现出开心,什么时候表现出不开心就行了。要是温斯顿总是说这些东西,她听着听着,就直接呼呼大睡了。对此,他也无可奈何,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温斯顿发现,不清楚“正经”的真正意义,只是假装正经,其实是非常简单容易的。换句话说,党在灌输自己的世界观时,在那种完全不去理解的人身上,是最成功的,效果也是最明显的。对于这种人,即便是明显违背现实的东西,他们都可以相信、接受。他们从不去思考,也不去理解,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要求是多么险恶和荒唐。因为他们冷漠,从不关心社会,也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从不注意自己周围的事情。不过,也正是因为不去了解,他们才心安地活着,没有发疯。给他们什么,他们都直接囫囵吞下去。不过,这样吞下去,对他们倒没有坏处。因为不会有剩余的残渣,就好像一颗粮食不加任何消化,直接穿过小鸟的身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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