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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02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8790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十二
陈小好跳楼了。
何长顺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袁大春正骑了自行车从清莲下山,一听,赶紧停下来。
他茫然四顾———天语山的夜色如此美丽,山下是县城的万家灯火,风吹过耳畔,如大提琴低语,暗蓝色的天空铺满星光,一切那么宁静安详有序,宁静得让人感觉春天已经不远了,陈小好怎么会突然跳楼?
四周一片死寂,如无边的海,袁大春感到自己身体内的某些东西在摇晃,意志、斗志、勇敢,以及其他。这样力不从心的感觉很可怕,他当了十一年纪委书记,从来没有这样过。正乱,一松龙头歪到路坎下,打了个滚,狼狈不堪,也顾不上,抓起摔在地上的手机,焦急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重症监护室。何长顺吸溜着鼻子,低声说,哭成一团了都,考虑到家属情绪,假装抢救了一会儿。六楼跳下来,哪里还有救! 老吴刚刚拉了心电图。
陈小好为什么会跳楼? 他怎么跳的楼? 左脚先,还是右脚? 虚空的那一脚,如何踩在空气上? 空气是不是像棉花? 是不是很柔软? 袁大春无法想象。
茫茫无边的苍穹如一张黑色的幕布,他仿佛看见陈小好站在上面,风吹乱他的头发,掀起他那件常穿的灰色棉夹克下摆,风里有一双无形的手,牵着他往前跨出一步,优雅或绝望的一步,然后,他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陡然坠下,咔嚓,画面凝固在这一秒,世界静止,苍穹凝结,从此时空封存……警察呢? 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往山下跑,脚步狂乱,喘息不止。
在现场。
发现什么……可疑的有没有?
没有,他事前给泥泫镇的书记打了个电话,说,他累了,想走了。好像是告别的意思。
老……董?
不是,是刚调去的新书记,王志。
王志? 袁大春急刹住脚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陈小好从泥泫镇到县合医办任职后,王志才从县里调到泥泫镇任书记。陈小好跳楼前,要打也该打给老董,而不是王志。
多年职业的敏感把他从震惊中拉回来。
翻查手机,陈小好和他的最后一次联系是七天前。陈小好急切地表示想要见他,必须要见。语气很坚决。
他当时正输液,感冒没好,急性中耳炎,灌脓,转转头脑袋里都像熟西瓜一样荡着瓤,痛得要命。又和书记吵了一架,更难受———这把年纪的人和书记吵架,是人都觉得是你的问题,倚老卖老呗。人一难受就情绪不对,还把多年当官当出来的坏脾气臭架子给搅了出来。他想我还输着液呢,痛得要死,你说要见就见? 我再器重你,这个纪委书记也不是给你一个人当的。
最近没空,过两天吧。袁大春冷冰冰地答。
书记! 陈小好在那边急急地叫。
他把手机甩一边。
现在想起来,陈小好最后那一声书记,是有哀求的意思。
他哀求什么呢?
一路冲下山,冲上大路,立在路中间,差点撞在出租车上。
司机穿着一件印着花开朵朵的厚羽绒服, 标准八○后, 啪一口吐掉口香糖,破口大骂,要死啊。
袁大春钻进车,吭哧吭哧喘。
车里不紧不慢放着歌———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南山南,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
袁大春鼻子发酸,脑子一团乱麻,理不清楚,却有一个模糊的指向。
喂,喘完没? 到底去哪儿? 司机开了半天不见他说话,烦了,又盯着他满身的泥看个没完,坡上偷白菜? 偷到哪儿去?
县委。他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现场和医院有何长顺他们,而他是纪委书记,去现场不合适,容易让人生误会。
而且,他需要第一时间解答心里的疑问。
翻出常委会会议纪要,陈小好十一月十日提任县合医办主任,离开泥泫。
王志十一月二十三日调任泥泫镇党委书记。
再查两人的工作经历,陈小好一直在乡镇,王志是从县公安局到镇里任派出所所长,然后任镇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副局长、泥泫镇党委书记。
工作经历不交叉。
工作地点不交叉。
亲友也没有重叠。
那么,陈小好临死前,为什么会打电话给王志?
袁大春想了想,再打何长顺电话,还在医院?
嗯。何长顺的声音很混浊,也很混乱,寿衣没有,老被也没有,倒头纸和香烛都没有……脑袋又摔成那样,捧都捧不拢,副院长亲自在缝……书记,是我们害了他。
袁大春打断他,长顺,理智点,听我说,把后事交给其他人,你立即回小好的办公室,查一下抽屉或其他地方有没有遗书之类的东西。还有,去一趟跳楼现场,找找他的手机。
何长顺愣了,改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问,书记,什么意思?
说不清楚,总觉得不对,你在现场时看到他手机没?
我哪里顾得上啊。王志打电话给我,急得什么似的,说小好给他打了通电话,他感觉不对,小好像是要寻短见。今天是小好值班,我就立马开车到单位找人,刚进院子,车灯一晃,地上黑乎乎摊着个人,我腿都软了。下车一摸,嘴嘴没气,脖子脖子不跳,抱起头来黏稠稠一大片。我老鸹山上下来的人,见过死死伤伤的场面够多了,可也顶不住这架势……何长顺说着说着声音又哽了。
别说了,去找。袁大春再次打断他,马上,不要惊动其他人。
好,马上。何长顺立即进入状态。
十三
何长顺赶回卫计大楼时, 院里还密密麻麻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手电筒光、警车的顶灯光、隔壁家属楼阳台上的灯光争先恐后地亮着,把一个不足三百平方米的四合院照得白天一样。相反的,卫计大楼则暗麻麻一片,前两天楼道路灯线碰线,还没修。
唉,也许修好了陈小好就不会跳楼了。何长顺悲伤地想,命这个东西,说不清楚。
警戒线内,大槐树下,警察和法医还在忙碌,地上已经用石灰粉画了轮廓,轮廓正中是一摊还未凝固的血迹。年末岁尾之际,本该充满新年的气息,但空气中却是浓重的血腥味和人群因紧张而生出的众多复杂的体味, 酸臭味、烟味、烤肉串味,还有汗渍味、脂粉味、香水味、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奶孩子的味道和婴儿湿尿布的味道。这些气浪和着热烈兴奋的猜测声、议论声一阵阵扑来,仿佛他们不是来向一个生命送别,而是来欣赏一场难得一见的演出。死者的痛与死亡变成了他们观看演出后的点心,他们正意犹未尽地品尝和享用。
何长顺愤然环视着一张张兴奋的面孔, 再想起医院里陈小好那张灰白色的脸,突然喉咙干涩。
眼前那白生生的石灰轮廓线,分明是生与死的分界。
他仿佛看到秀气腼腆的陈小好,被诅咒困在里面,正用侧身向左的姿势痛苦地睡在地上。左手像交警一样打成直线,右手用奇怪的角度上翻,而左脚蜷缩,膝盖内收,就像弓身怀揣着一个宝贝一样,右脚则是反向弯曲着,甩到了右手肋的位置。陈小好的眼睛半睁着,湿漉漉地盯着他,无声地说,救我。
怎么救,你的腿断了,你的手也断了,你的头盖骨也破了,你的肝和肺都摔破了。你这个蠢猪,龟儿子,砍脑壳的崽,你连跳楼都敢,为什么就不能好脚好手地活着?
在心头把陈小好骂了个遍,何长顺的眼泪又淌下来。
不敢再看,何长顺埋下头,闷不吭声地越过人群,沿着树的阴影往楼道走。
谁? 一束手电筒光打过来。
我。何长顺惶然地背靠墙壁,撑手挡光,眯着眼答。
冯玉的声音扬过来,你不是在医院吗? 怎么回来了?
人没了。何长顺有气无力地说,我还在那里做什么? 你不过去看看?
就去……你要上楼? 楼顶在出现场,拉着警戒线呢。冯玉把手里的电筒朝上晃了晃。
那个,我不上顶楼,何长顺犹豫着找了个借口,我钥匙掉办公室了。
等一会儿吧。冯玉看看手表说,快了,顿顿,问,那你用什么钥匙开办公室?
何长顺正发愣, 楼上一阵脚步声乱响, 四个警察晃着手电筒急匆匆跑下来。
怎么样? 何长顺和冯玉异口同声问。
走前面的高个子老警察破着嗓子骂,能怎么样,就那么跳的呗。老不管小不顾,图自己利索。
确定是他自己跳的?
楼顶全是灰,除了他的脚印,没发现任何第二人的脚印。
何长顺急了,说,屁,上星期工人还上去修过水箱呢。
屁你吃。老警察劈头一句还过来,新鲜脚印懂吗? 修水箱? 路灯线断了不见修,黑咕隆咚像个鬼楼,不跳才怪。
那个……何长顺吃了骂,尴尬地问,有没有看到手机,陈小好的手机?
手机? 老警察回头看看其他几个,确定后,摇摇头。
院子里有没有? 地上?
又回头,确定,再摇头。
冯玉皱眉说,迅速找,第一时间交上来。
何长顺心里一咯噔,觉得有什么不妥,怎么个不妥法,说不上来,只觉得手机也好遗书也好,第一时间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妥当。
老警察点点头,边走边招呼冯玉,冯县长,要不我们回去,找个地方把情况给你总体汇报一下?
何长顺趁机一口气跑上三楼,回头看四下无人跟来,迅速钻进陈小好办公室———办公室门没关,今天是他值班,他不值班就好了,就不会跳楼,要跳,也不在单位跳……呸,怎么想的呢……楼下响起了警车呜啦呜啦发动、驶离的声音。
接着,人声也如同潮水渐渐退去。
何长顺躲在门背后,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一两声轻微的猫叫声传上来,他才摸到电脑桌旁———陈小好在离开时还关了灯。一个要自杀的人,如此冷静,到底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电脑主机闪着萤火虫一样的星点蓝光,把屋里的气氛衬托得阴森凝重。何长顺坐在电脑前,正考虑是开还是不开,怎么开,会不会录指纹啥的,突然,侧面办公室的门里蹿出个人影,嗖一下闪过去,刮带起一股阴风,接着是唰唰唰一阵密集细小的踢踏声往楼下而去,不像人的脚步,倒像是什么东西的尾巴。
何长顺吓得七魂都散了,腿脚动不了,喉咙也发紧,喊不出一个字。不是他胆小,想想楼下还有一摊血呢,陈小好就死在他臂弯里,这又是合医办办公室,夜半三更冒出个黑影,不是鬼是什么。
可是鬼怎么跑成那个样子呢? 那黑影他分明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那唰唰唰的声音分明在哪里听到过,也想不起来。
好半天, 他紧张得发硬的声带终于嗬一声松弛开来, 发硬的腿也挪得动了。他战战兢兢起身,掩上门、拉上窗帘,又把沙发上值班盖的大毛毯罩到电脑上,头探进去,扯了张抽纸垫在手指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电脑。
电脑很干净, 像年节前老鸹山上清扫过的土地庙, 没有陈小好的任何照片、任何文件,更没有遗书。
抽屉里没有,文件夹里没有,椅子的坐垫下面也没有。
仿佛陈小好从未到合医办来上过班,从未进过这屋,从未用过这桌子、这电脑。
难道,这一个多月的陈小好,不是人?
何长顺赶紧甩甩头,想,走火入魔了。
刚把头从毛毯里伸出来,突然,啪一声,黑暗中响起清脆的开关响,办公室陡然亮如白昼。
明亮的灯光下,他披着一条古怪的大毛毯,头发乱得像草窝,眼因惊惧而可怕地瞪着,又瘦又皱的一张老脸神色惨白。
一群警察密密麻麻站在他面前。
何局长,派出所走一趟吧。老警察叉起腰,铁青着脸站在他面前,表情充满骄傲和讥讽,我就说了,回马枪总是能杀到几个人的。
十四
十一月二十三日晚,常委会讨论王志等人的任免那天,陈小好一直在发短信过来。
那正是袁大春最愤怒的一天。
离开会只有十来分钟,他正在洗手间,陈小好发信息说,他们和我打赌,赌这案子立不了。他们还要我试探一下你们,只要你和何局长愿意收手,一年分别按十叠五叠记账,单独给你办张卡,密码给你。
袁大春震惊,这样狂妄的事情,他入行十一年真没遇见过。都铁板钉钉,他们还敢这样刀上滚肉走,明枪明刀地晃。
他们什么时候说的?
把我约出去,茶楼里说的。
录音了吗?
没有。
下次记住。
没用,他们来,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收我手机。
他们收你手机?谁?袁大春满脑子全是脏话,堵在喉咙里,憋得一脚踹翻洗手间的废纸篓。
他们是所有人……所有不是你、我和何局长的人。袁书记,他们人太多了。
陈小好的短信里流露出浓烈的悲伤和无奈。
别悲观,有组织在,多给何局长和郑局长汇报,关键时候,可以直接找我。
袁大春发完信息,寒着脸走出洗手间,正好政法委秦冬书记进来,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袁大春脑子咯噔一下,脸上不敢轻易流露任何情绪,只说,尿啊。
尿。秦冬答。
都有点心不在焉。
开会,说是讨论人事,其实只是过最后一道程序,三下两下就散了,袁大春有意拖到最后,他要和书记谈谈。
是的,难怪“他们”敢和陈小好打赌———两家民营医院套取农合医疗资金的事实已经坐实。但是,监察局局长郑平安找了检察院,检察院不接,说是对照刑法,该是诈骗罪,归公安局。找过公安局,也表示难接,说正经案子一大堆都忙不过来,这事交给卫计局自己处理,该罚就罚,该关医院就关医院,非扯到公安局来做什么?
好像这案子“不正经”?
总之这案子没人接。
让郑平安深入了解情况以后, 袁大春总算明白陈小好说的水深是什么意思了———
说是招商引资来的医院,其实刨根揭底都有高岗本地人参股,人家这是套路,分一杯羹给本地人,相当于买下了保护伞。这座他陌生却又熟悉的小县城,有着一片他从未涉足也无法涉足的丛林,那里藤蔓丛生,互相依赖攀爬,欣欣向荣。
袁大春手里只有一把刀,斩不断那么多的根。
县里入股的人还真不少,公安局检察院、四家班子领导的亲戚、市里省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人家都等着分月红年利,你从天而降,说断人家的财路就要断,可能吗?
斩不断也要斩。袁大春想,老子就不信了。
但是,从归属上说,这案子不归纪委和监察局,前面做那么多也只是督办,所以让陈小好来当头刀菜。陈小好看上去斯斯文文一个人,三下五除二把材料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现在有什么用? 那么厚的两沓材料,全在合医办保险柜里存着。
屁用没有。
生气的原因吧,他有点发烧,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不舒服,像是吃伤了、跑伤了、累伤了。耳朵嗡嗡响,痛。
一条路,陡不怕,怕走不到头。
他得和书记深入地谈一谈。
明亮的白炽灯下,书记微笑着掏出一支烟,一脸等他去撞钟的表情。
只要他最后走,书记都明白有事要谈,他是书记的刀、剑、长矛,左手和右臂,这几年,他们亲密且互相信任,吵个架都能吵出高岗县养殖业的新高度。
但这一次袁大春觉得书记默契的表情里有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有点让他担忧。
果然,对话只用了短短的几分钟,不过彼此都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路崎岖不平,陡峭坎坷,不知名的各种草类凌乱蓬勃地挡在面前,有刺,锋利尖细,走一步扯一步,扎进裤腿里,浑身不舒服,磕磕绊绊,他走得肝火烧,书记则走得有点力不从心,也不看袁大春。
最后,书记猛吸口烟,从烟雾中挤出一句话,停医院。案子,再说。
再说? 袁大春瞪大眼,整了半天,你给我这一句?
不然呢? 书记沉闷烦躁,秦书记和冯县长前两天都汇报过,一是公安局案子实在是太多,的确忙不过来,而且他们不接也有他们的难处和理由,明明是卫计局管理失控,凭什么要公安局来擦屁股? 现在这事要扯上二次报销,两年加起来,县里少说得拿出四千多万,冯县长昨天已经问过了财政局,年根上,不说四千多万,四万都难。
袁大春一听头大了,他才迈一步,书记已经走了一大圈。
那就不管了?
管,我说了,退资金,再处违约金,平了山头撵虎走,亡羊补牢总要做的。书记摁灭烟,又点燃一支。
之所以摁灭,是表示决定已不容更改,再点燃,是表示这个话题终结。
袁大春不干———你觉得他们只是在套取农合医疗资金吗? 这是民生问题啊,是大事! 而且他们是公然向组织、向法律、向正义挑衅。你知道他们胆子大到什么程度? 他们居然敢要挟我们的人,收手机,谈话! 他们找我们的人谈话!
一群鸟人,混生意的,能挑个屁战。书记不耐烦地说,他们没那么大本事。
谈到民生,违约金可以重一些,三倍,五倍,十倍,你们定。
那之前的呢? 这才只清了一部分,你撵他们走,我们不清了? 袁大春质问,以前还可以吃思想,吃觉悟。以后呢? 吃聋子鸡?
书记给噎住了,抬起手,一沓文件朝他摔过来。
这是他俩惯常的亲昵,狠摔东西笑骂娘,越摔越骂越亲。摔着骂着笑着,有些事就结了。
可这次袁大春不买账,凶巴巴地瞪着书记。
书记尴尬地叹口气,由他看,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现在拿得出来四千万,我叫公安局马上启动程序,否则,年节上,维稳为大,你谈的民生是小民生,是局部,县委要考虑的是更大的民生,全县的民生。
关全县民生什么事? 这是案子。
钱呢? 没有钱,只有挖东墙补西墙,但是现在在年根上,县里好不容易筹到的钱,哪一笔不是用在民生上的? 你以为是用来吃饭喝酒的? 书记反问。
沉默了。
好长时间,两个人的身体都坐僵硬了,笔直的上身,紧绷的后背,无语的对峙。
L 形办公区的侧楼里,黑暗中,冯玉站在副楼的办公室里,透过蓝色玻璃,静静俯视正楼的三楼常委会议室里静坐对峙的两个人影。
灯光照在书记脸上,沉重、疲倦。
他再次见识了画家的厉害。
之前,画家在电话里很肯定地说,一切会在新年到来之前终结。
冯玉听着,眼前出现一个手持魔杖的人,这人的脸已经模糊,三年没见面,冯玉快想不起他什么样子了,但奇怪的是,他一直在他的生活里,无处不在。或者说,画家一直就住在他的心里,他想的,他要的,他痛苦与纠结的,他都与他同在。
至于你,你只管保持沉默。你又没贪。画家说,就什么都不用怕。
是的,冯玉想,他的确没贪,之所以不贪,是因为高岗不是他的终点,他有远方。
他的贪,不在这里。
三楼的灯最终熄灭了。
夜陡然坠入很深很厚的世界,厚得没有一丝光亮,厚得冯玉找不着自己,他倚着墙,长长地叹了口气,无边的黑暗中,那声音巨大得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本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什么原因,他轻松不起来。
十五
一根已经长在肉里的刺,就算它不再让你痛,但你永远不要奢望它会长成你的肉。
对冯玉提出的收兵建议,画家并不采纳。
案子那头停下来了,但他必须继续找陈小好的缝,这人是把好钢,好钢在别人手里是件危险的事情,只有他成了自己人,或者是彻底住嘴才安全。
他还要搞定袁大春,要送神,袁大春这根刺绝对不能留在高岗。
画家第一次用恶狠狠的语气说话———好好的一块肉, 生生让姓袁的给拱了。
冯玉没好气地答,要不是你们吃得太厉害,让其他医院没活路,也不至于被咬到今天。
画家叹口气,说,是你们县里那几个股东太贪,我隔得远,管不住。
你管不住你给我捅这么大一窟窿。冯玉来气。
哥马上给补上。画家迅捷地答道,不能把你搅进来。
数天后,被再次关停的两家医院打出了财产转让公告。
冯玉暗看在眼里,静默不语,他知道,来“买”下医院的人,依然会是画家和他的朋友们,圣百也好博爱也好,无非再换个名字,借尸还魂。
只是冯玉想不通,画家怎么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高岗笼络了这么多的“朋友”?
那些都是棋子。画家毫不在乎地答,跟你说什么。
那我呢? 冯玉一怔,问。
你? 画家也一怔,笑声低沉,答,亲,我是你什么,你就是我什么。
十六
医院关停了,冯玉心上一颗石头落了地。二次报销依然没有,绝望的人继续绝望,开心的人尽情游荡。有人在等新年新的愿望,有人却在等死,还有的人,站在远处,安然等着看他们死。
还有的人,正去往死亡……
那天寒流刚过去,气温上升了七八度,夜市热闹起来,白天不敢摆出来的年货摊摆满人行道,腊肉、糖果、炒货、衣服、帽子、围巾、糕点、卤料、饼干、鲜橙多、雪碧、冒牌的八个核桃和黄月亮洗手液……高岗街头一片小商品批发市场的景象。
白天冯玉上了趟神轿坡,为什么要上去,说不清楚,总之心里头有点荒。不是紧张的那种慌,而是躲避、不安又找不到边沿和结尾的那种荒。
一到家他便开始拼命干活,先是割完了父亲坟上乱长的荒草,取了几筐大堰泥,兑水夯了一遍院坝里的坑凼。再就是老娘堆在堂屋里的苕藤,他通通宰碎,装进半人高的薄膜袋里,密封好,竖放在老屋后的屋檐下,那是猪儿们一个冬的伙食。最后,他打完了五间老房的阳尘,又拿出带上山的报纸,烧水调了一锅糨糊,把烤火的地楼屋全部糊了一遍。山上风雪不断,他却忙得满头大汗。
老娘不理他, 顶着风独自倚着门框, 望着对面山上白茫茫的雪凇沉默不语。
冯玉闷头做完事,饭也不吃,说是怕晚了路上结凌开车危险,急急回了家,煮了碗面,边吃边看《焦点访谈》。看完《焦点访谈》,他点了根烟,起身走上阳台,戴上手机耳机听音乐,夜风凉,带着神轿坡上熏腊肉的杉叶香。真好。
从十楼望下去,是热闹喧哗的烟火人间。
耳机里唱《北方女王》,歌词忧伤断肠———这里的秋天,开始变得寒冷,孤独了忙碌的人。
总会有一些善良的狗,心中藏着秘密……你和我一样,都是说谎的人,拥抱城市的灰尘……后来在一个慌张的夜晚,我找见了憔悴的人……就在这时,音乐断掉,手机响,何长顺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吼叫,小好跳楼了。陈小好,跳楼了!
客厅的钟指到八点十一分,世间所有的夜晚都会有的这个时刻,注定为谁定格。
到底哪个环节出了意外,冯玉不清楚。赶到现场,泥泫镇新任党委书记王志站在警车旁,一脸无助且无辜的惊慌。
冯玉犯疑,但没敢问,那表情是个坑,他怕摔进去。
陈小好、王志,答案应该全都在画家那里。
电话打过去,画家半天不说话,也不诗意了,也不深奥了,沮丧直白地骂,整大了,不想这样的,个咬卵犟。
再就问不出什么了。
卫计局院子里,手机、电筒、车灯,所有的光束都在乱闪,闪得种满槐树的院里影子丛丛,阴风惨惨,冯玉感觉到处是陈小好的眼睛,天上,地上,墙壁上,树枝上,叶子上。
全是陈小好。
地上的血,也在细声说,我是陈小好。
风吹动树梢,沙沙沙,墙上地上树上的眼睛们全部动起来,蚂蚁一样,沙沙沙,朝他聚来,他惊吓地缩缩脚。
十七
夜深沉,黑漆漆的县委大楼里,纪委的窗户亮着灯。
袁大春坐在桌前,看着眼前一排排文字发呆。
十一月十日,陈小好调离泥泫。
十一月二十三日,王志调任泥泫镇党委书记。
今天是十二月十二日,陈小好自杀。
陈小好为什么打电话给王志?
倒回去七天前,陈小好一再强调要见他,有什么事? 这期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的问号,弄得袁大春焦头烂额,他一把搓烂信笺,颓然长叹。
这些日子,一场中耳炎折磨得他实在是难受,与书记的交谈又对不上路。
他总不能背着书记往上捅。钱是个大问题, 办法没想出来前, 只能躲着陈小好———是他雄赳赳给人家打气,我硬得很。结果人家去冲锋陷阵,落得被人要挟、收手机、“谈话”的地步时,他却窝在医院输液装孙子。
真没想到陈小好会跳楼自杀———是自杀吗?
如果说是某一种力量将陈小好置于死地的话, 那里面无疑有他袁大春一份“功劳”。从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开始,陈小好就不断在变化着眼神,忧心忡忡的、胆怯的、跃跃欲试的,然后是勇敢的、渴望战斗的,接着是炽烈的、几乎燃烧着的———这个年轻人, 似乎因为自己能够在一个纪委书记身边共同战斗而荣耀自豪。
屁。
见不到自己的这最后七天,陈小好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聪明细致的陈小好会留下什么线索,比如手机。
可是手机到底在哪里?
去找手机的何长顺突然没了联系,电话也一直不接,这个老咬卵犟跑到哪里去了?
办公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沉思中的袁大春并没有发觉,直到一个微微发颤的声音响起———
袁书记。
袁大春抬头,吓了一跳。
曾梅像幽灵一样无声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像块生石灰,泛着青,微凸的豁牙因为恐惧和紧张更显得突兀,白森森地露在嘴唇外面。她是走到县委大楼来的还是坐车来的,不知道,只知道她的头顶呼呼冒着热气;身体呢,晃着,好端端站在那里,却跟在无边的海上一样,不可抑制地摇晃着。
袁大春在曾梅瘫软在地上之前扶住了她。
陈小好死了。曾梅带着哭腔,不停地哆嗦。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冻雨,曾梅的肩头全润湿了。
我知道。袁大春痛苦地回答。
他跳楼了。曾梅恐惧地瞪大眼,说,当时我就在隔壁大办公室里,辞职后我难受,又怕我妈看出来,就说加班,天天晚上跑办公室里发呆,我很少开灯,怕大家看到了笑话……他进来时在打电话,我没吭声,听了半截后,更不敢吭声。
袁大春脑子电光石火一亮,你接着说。
他要那边给他点时间,他只差六万了。然后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就开始求,真要把人逼死吗? 又说,那我成全你们。说完他就摔了手机,那手机哐当一声摔到墙角,弹到这边办公室来,我想去拿,但是不敢动,因为我听到他开始哭。
哭什么?
不知道,一小会儿吧,他开始在电脑上嗒嗒嗒嗒打东西,打得飞快,我摸到门边看,他那双眼睛盯着电脑,红红的、恶狠狠的,好吓人。弄了好半天,他关了电脑,提起桌子上的一瓶酒,咚咚跑出去,再然后……曾梅停下来,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音,只眼泪一滴滴往下淌,好半天,嗷一声缓过气哭出声来———我真不知道啊,楼下闷声闷气一声响,我还以为谁在关车门。前前后后不到十分钟……警车呜呜响着开进院子里来,我透过窗户朝下看,黑乎乎一摊血。书记,我在办公室里吓得发抖,差点晕过去了。书记你想一想,好端端一个人,十分钟前我还听到他和人说话,十分钟后就死了。
那声音还在我耳朵边热乎乎的,哭声现在还在……曾梅说到这里,已经哽得说不出话来了,只用发抖的手反着在羽绒服帽子里一阵乱薅,她手短,人又胖,薅起来费力。
袁大春疑惑不解地捞起她的帽子,一捞,捞出只手机。
我怕有人搜身,帽子……安全,走廊黑麻麻的,下面都乱成一团了,居然还有人钻进小好的办公室来,也不开灯。曾梅用手背抹一把泪,长嘘了口气,惊慌不安地说,会不会是来找这个?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我怕他找到我屋来,趁他发呆,我捡起手机就冲出来了,然后……到处找你,打你手机,老是占线,后来又关机了。
袁大春这才注意到,手机没电了。
曾梅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何长顺吧。袁大春给曾梅倒了杯水,把陈小好的手机拿在手里折腾一番,又沮丧地甩在桌子上。
摔坏了。
是我关机了。曾梅小声说,我怕它响。
袁大春意外地看了曾梅一眼,打开手机,整半天,又叹气,没密码。
我试试,曾梅想了想,说。
嗯?
交接工作时,他问我合医办公共邮箱密码,我说是147258,他笑,说是大宽张,又说他的手机也是大宽张。
袁大春心头想,都以为曾梅笨,这女人绵里藏着针,粗里藏着细呢。
147258,不对。
147369,不对。
最后一次,曾梅小声欢呼,258369,对了。
袁大春翻通讯记录, 最近一段时间, 一个尾号3479 的号码与他联系最密切,其次是短号41104。
查一下这两个号。袁大春说。
解开手机密码的曾梅显得镇定踏实多了,掏出手机麻利地核对,3479 是王志书记,41104 不用查,是我们系统的,泥泫镇计生办财务何小苗。
袁大春哦一声,又翻短信。
一则短信引起他的注意。
杨东第,9000,2016。李仁利,12000,2015。陈草狗,8500,2012。潘四娃,11000,2013。
收件人是41104 何小苗。
你叫这个何小苗来一趟办公室,悄悄地。袁大春说完,感到不祥,难道陈小好有经济问题?
何小苗出现时把袁大春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小苗,是棵大树,魁梧胜过男人,站在袁大春和曾梅面前,呼哧呼哧喘着气,两眼眶又红又肿,惹得刚擦干泪的曾梅又哭起来。
好端端的,何小苗往沙发上一坐,瘪着嘴哽着嗓子,下午还联系,他说心里不舒服,晚上问我们几个在不在县城,他值班,想找人喝酒,他说他从家里偷了瓶酒出来……我说他老婆怎么不去死,家大业大的,甩个手打个牌一晚上就是几万,就是一个子儿都不给小好。小好的妈尿毒症都晚期了,她还死管着钱不放……我们哪晓得小好要寻死,大家都在镇里,都没来。结果……还是来了,多好的一个人,摔得……都碎了。
曾梅擤一把鼻涕,瓮声瓮气地说,苗,不扯这个,我问你,小好下午发给你的短信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何小苗说,下午他打过来,我立马就给他上了账,只差六万块了,还跳楼。
上什么账? 六万块是怎么回事? 袁大春终于抓住了那个无形的答案,他是不是挪用了计划生育抚养费?
何小苗愣了愣说,是啊。陈小好的妈两年前患上尿毒症,陈小好没地方借钱,就挪用了计生罚款,一头给老百姓打白条,一头拿去救急,每个月节省了钱就凑起来还一点,年底发奖金再还一点,这几年花了十九万,前面还了四万多,最近又还了九万多,还有六万。
最近还了九万多? 为什么?
新来的王书记发疯呗,一来就要求搞地毯式大核查,核对五年来所有的超生户罚款收缴情况,这不是逼小好吗? 东拼西凑借了九万多,他一笔笔打给我,我一笔笔给他入账, 然后按他发的信息和金额开票据给农户。何小苗愤愤地说,镇上一时半会儿也不缺这点银子,小好人家是拿去救命……袁大春听得脸都绿了。忍不住骂,挪用这么多公款等于是贪污,你还帮他瞒着,胆子够大。
何小苗一听,腾地站起来杵在袁大春面前,足足高袁大春一个脑袋,居高临下一通雷鸣电闪———他房子是媳妇的,贷款贷不了,镇里借,也说财政有规定,借不了,难道看着他妈去死? 我们帮不上忙,当哑巴不行吗? 小好又不是不还! 你是县领导,你不缺钱,你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你不知道你妈你爸你家里人躺在病房里生不得死不得是什么滋味!
袁大春火了,说,何小苗,说什么呢?!
说你。何小苗火冒三丈,我说呢,上周劝他跟你坦白,自首,请求宽大处理,他说没用。果然没用,这回好了,逼死了。你们逼死的不光是他,还有他妈他爸,他妈尿毒症,他爸半边瘫。你不是组织吗? 去关心呀。他妈两年没拿到二次报销,你管? 还有,谁给小好收尸,你? 犯错误? 不犯错误问你借你给吗? 啊,你给吗?
牛高马大的何小苗一阵狂轰滥炸,劈头盖脸砸过来,袁大春整个人都被炸蒙了,好半天缓过劲来,扯了扯毛衣,悻悻地骂,女子家家,学得像哪吒。喊你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陈小好为什么要自杀。
还用说,姓王的逼的呗。何小苗恨得咬牙。
又一道阴影从袁大春眼前掠过。
他转头看曾梅,圣百、博爱,是不是里面谁和王志有关系?
曾梅思忖片刻,脸色发青,说,圣百有个暗股东,陈天福,老城关派出所所长,之前同王书记在乡镇派出所搭过班子。
原来如此,袁大春捏紧拳头。
十号陈小好这颗棋子摆到县里来, 人家二十三号把王志这颗棋子摆到泥泫去。料着陈小好有纰漏,过去找呢。结果,正义终究比罪恶更在乎清白,更恐惧被钉到道德和法律的墙上去接受审判。于是卑鄙者一马平川,陈小好则被点中昔日的死穴。
小好是被逼上死路了———要么和他们一起当鬼, 要么因为贪污挪用公款罪判刑入狱,条条路上都有蛇,都咬人。
难怪陈小好会被搜身, 连个音都没法录。他们面临的是一场塌方式的腐败,黑手已经侵入重要部门,甚至是权力机关内部,一旦揭开黑幕,高岗官场不说集体沦陷,一窝一串是有的。不然他们也不会如此艰难,处处受制。
事态在加剧,一切正在变得难以控制,袁大春隐约感觉到,对手太自负,从他下手时开始,对方就在谋篇布局,在跟他“玩”。这不是一两个人,这是一群人,一群吃惯了、吃顺了的人。他们已经吃得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书记要求平了山头送老虎,却不料恼羞成怒的老虎要吃人。
但是,这群人也没想到,事情在陈小好这里搞砸了,一颗小小的棋子,竟然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他们玩大了。
袁大春站起身,叮嘱曾梅,明天一早去一趟陈小好办公室,把放资料的保险柜抬出来,我让郑平安来帮你,拉到纪委。
资料不在保险柜里。曾梅细声说。
袁大春和何小苗愕然看着她。
我……曾梅沉重、忐忑、扭捏又骄傲地说,我太了解他们了,郑局长也知道这一仗不好打,好打也不会等到今天。公安局检察院都不接案子后,郑局长就提醒陈小好转移资料,保险柜太明显……陈小好和我商量后,资料全在我妈的床垫子下面。
你妈走尿的。何小苗失声惊喊。
你才走尿。曾梅羞红了脸,郑重地对袁大春解释,我妈她不走尿。
袁大春难以置信地看着曾梅,瞠目结舌,这还是两个月前那个惊惊怕怕的女人吗? 人家一路游击战打着走呢,什么是忠诚,这就是忠诚。
你们都回去吧,袁大春叮嘱,今晚的事一定要保密,如果你们不想陈小好白死的话。
曾梅忧心忡忡地看着袁大春,说,书记,我怕下一个是你呢。
我? 袁大春自信地笑,我赌他们没那胆! 我跟你说曾梅,还有马妹子,有我袁大春在,他们逃不了。
我姓何。何小苗不满地更正。
你生机勃勃,像马。袁大春认真地说,这样很好,永远不要失去信心。
十八
从公安局听完汇报出来,冯玉不敢去殡仪馆,他怕看到冰棺里的陈小好,更怕陈小好突然坐起来,揪住他说,是不是你?
真不是他,但是他为什么不敢面对陈小好,不敢面对袁大春他们呢?
想到这里,冯玉身子一僵,火牙又开始钻心地痛。
什么时候,一直想要融入的“他们”,变成了今天他所对立的“他们”。一旦失去了“他们”,他是谁?
哲学的命题来了,他是谁? 为了谁? 依靠谁?
空气里飘浮着一种奇怪的气息,像硫黄,像中药,像芥末,像暴雨雪来临前的辛寒。画家的意思,要他保持沉默,只要不说话,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你的软肋、挖出你的秘密。
我的软肋和秘密是什么呢?冯玉有点疑惑。路过凤湖时,他示意停车,让司机和秘书先去殡仪馆,自己要了条船,在凤湖里瞎荡。
这一夜太混乱,他需要静静,从头理一遍,正好有点微雨,清醒清醒也好。
他在心里问画家,我没有贪污,我和你的友谊来得纯粹无欺,两家医院进来之前你也不曾给我透露过任何信息,招商引资来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有你在里面。那么———我,到底为什么要沉默? 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画家在他心里飘浮不定地笑,说,你怕事实。你的软肋我早就说过,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
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你心里的秘密。
我没有秘密。
你有,虽然你一直不承认,但你记得,那天你喝了酒,和我说,姓汪的偷生超生,孩子养在四弟家,凭什么提副县?
是的,我是说了,你是我大哥,我们无所不谈。
这就是你的秘密了,你贪大———从你看到那六辆车开始就埋下的种子。当然你也不知道这种子会长成什么样子,常春藤? 罂粟? 蒲公英? 稗子? 总之让它长,没关系。我们隔得那么远,远得三年没见过面,你可以让这种子随时生长在你生活里,也可以随时拔掉它。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当你发现这颗种子有那么一点意思的时候,你开始有意无意地浇灌它,利用它。比如,适时地表达你的渴望———你从那六辆车开始已经知道,我是一个有能量且喜欢招摇的人,更喜欢被人需要,那样显得我很牛菖。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谁不是这样?你也一样,只是你还不够强大,所以你种下种子,让我成你的树,你的刀,你的矛。你告诉我老汪的软肋,然后让我去刺死老汪。你喝酒、吃饭、惋惜、自辩,因为你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可是,你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吗?
我……没有那么龌龊。我就跟你说说心里话。
你有。不然你说人家有私生子做什么? 你表面清明、克制、敬业,但你一直在谋。你不贪是因为你的克制后面有更大的贪婪。
你非得这样咄咄逼人吗? 展示你的聪明。你已经害死了陈小好———当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的。我很自责,难道你不自责?
你的意思是你很高尚? 这些年你用的车,表面上是借,其实我还得给你加满油,配一个管理它修理它的人,负责随时开到你面前。
那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
就是兄弟情谊害了人。你用我的车用得心安理得,我用你的权力也用得有恃无恐。你不分管卫生,我也想不到要来高岗开医院。我有的是赚钱的门道,不差这点。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友谊———这块鸦片———害的, 上瘾了才知道是鸦片,知道时又有点晚,我菖。
雨下大了,绵密如丝,冯玉吸了吸鼻子,拿出手机,打给画家,他不要在心里和他对话,那样他会输得很惨,他要扳回一局。
喂,电话接通了,那边很安静。冯玉深长地吸了口气,问,你相信神吗?
不知道,神还没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画家嘴硬,嘻嘻笑,电影台词就是这样的。
神有正反两面,或许他用另外一张脸出现在你我面前过。
是吗? 我倒是愿意看到他是死神的样子,那我就随他去地狱。画家狠狠地答。
冯玉无语。
扑通一声,桨掉进水里。
他赶紧去捞,湖水冰凉刺骨,没捞着,反而被船舷上的木刺伤了手。他盯着渗血的伤口,突然回忆起刚才看到的那一摊夹杂着粉红与粉白色脑浆的血。
他开始晕船,想吐,想上岸。没有桨,回头一看,船已经离岸很远了。
十九
老城关派出所里,灯火通明。
老警察问,你藏在死者的办公室里干什么?
何长顺骂了句谁家的先人。横着脖子说,老子不和你讲,我要找袁书记。
说清楚了再给你找。
他不来我不说。何长顺警惕地答。圣百、博爱,都有所长陈天福的股子,现在他被拉到这里,不是件好事。
陈所长,老警察朝外面喊,何局长他不说。
找找他身上。外面轻描淡写地回答,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何长顺一听火了,大骂,姓陈的,你找一下试试,老子是人大代表,你绑我!
老子混江湖时你还在穿开裆裤! 既然你不要脸,老子就帮你抖开,你们的医院被我们查了停了,要吃牢饭了,你打通上上下下,不接案子,还他妈每天揪着陈小好不放,你以为你搜得了陈小好的身,就搜得了我的? 老子告诉你,老子老鸹山上下来的人,不吃你那一套,你有枪,老子有刀,老子包里随时有刀,从你们威胁陈小好开始,老子就一直带着刀。老子就不信了……突然蹿进来一个人影,冲着他就是两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一块又脏又臭的抹桌布塞进他的嘴。
何长顺双手大拇指被一根鞋带牢牢反绞着,气得呜呜狂叫,眼睛瞪得牛眼大。站起来就要踢飞脚,却反被一脚踢在肚子上。
你看到我打他了没? 陈天福问。
老警察犹豫不决地摇摇头,说,怕是……不好吧。
何局长的嘴巴臭,爱骂娘,他一进来啥也不说,净骂娘。你们呢,也不知道他是人大代表,他也没告诉你们不是? 所以,等明天早上,你们给我讲了,我再请示县里。陈天福微笑着挥挥手,让局长去里头休息。
何长顺嘴巴给堵着,说不出话来,但他脑子没坏,照理说陈天福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对待他啊。明天,一出派出所,他往袁书记和人大常委会主任办公室一坐,陈天福到底还想不想当这个所长?
这杂碎,看来是急红眼了,要不,就是他还有别的什么招数没使出来,更恶的,更可怕的。
拉拉扯扯越过三间办公室, 何长顺被甩进派出所最里面的小房间, 黑洞洞,没有光,只有一扇陈旧的木窗,玻璃破了,风飕飕往里钻。
夜渐渐深了,气温降到零度上下,何长顺开始觉得身子发僵。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没准真给冻死了,他得早点见着袁书记。
左想右想,何长顺边哆嗦边寻思那扇窗户。
半夜,嘈杂声消失,何长顺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听———外面响起一阵阵呼噜声,电视机的声音一直在响,却始终没有被换台,值班的干警应该是睡着了。
何长顺蹑手蹑脚挪到墙根, 拿脚轻轻钩挪杂物堆里的一张条凳, 移到窗下。
踩上板凳,何长顺探出窗,一股冷冽的乱风卷着碎雪打过来,扑在脸上,痛得他眯上了眼。模糊的夜色里,眼前模糊一片,窗下有隐约的潺潺水声,但实在是太黑,又没有光,什么也看不见。
为什么没有光? 来不及想,何长顺反绞着手笨拙艰难地翻了出去。
二十
喀斯特地貌的高岗县有一条半明半暗的岩腔河, 老县城和城墙的一段就建在岩壁之上,远远看去,如同悬崖上的城堡,充满惊悚的建筑美。
老城关派出所的位置,正是当年老城墙哨台的位置。呈长条形的建筑,一头往城里伸,面朝大街———走出去就是热闹的老城烟火巷,巷里专卖泡菜坛、炭火、竹筛、刷把、木盆、竹背篼一类的农特产品;大大小小的茶摊茶馆,一杯茶两块钱,来往都是小老百姓,很少有机关的人进出。另一头临崖———崖有十几米高,下面是乱石嶙峋、水流深寒的岩腔河。
除了派出所的人和少部分生在县城长在县城的老人以外, 绝大多数人不知道,长条形的老城关派出所临时搭建在最里面的那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墙外不是想象中的平地、街道、店铺或巷子,而是“一脚踏过生死界,举步便是阎王殿”的所在。
第二天下午,警察在岩腔河里找到了“失踪”的何长顺。
他已经死了。脸朝下,下半身在河面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河霜,上半身埋在河水里,一头灰白的头发在水中幽然浮动,安静凄凉,眼睛瞪着,嘴巴张着,脸上伤痕累累,神情惊惧挣扎,仿佛有话要说。
但是何长顺没法开口说话了, 他无法说明他偷偷摸摸藏匿在陈小好办公室里的诡异行为,也无法解释他为何要逃离派出所。
银行首先发现了问题———何长顺和陈小好的账户在陈小好死亡的第二天上午,分别有十二万和九万的进账。打账的是昔日圣百和博爱的院长。
两家院长在遥远的省城委屈地坦白,他们是套了点钱,所以何长顺和陈小好一直在要挟他们, 索要封口费。至于两人死亡一事, 他们表示震惊和遗憾———若知道就不会打款了,而且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信访件,要控告二人利用权力索贿。
王志坐在办公室里,眼睛红肿,他实在是睡不好觉。陈小好挪用计划生育抚养费是该被追责,也该开除公职、判刑。但早知道陈小好会吓得跳楼,他宁愿不查。
一切不言自明,一个是临退休前捞一把,一个是病急乱投医。狼狈为奸又互相提防, 何长顺担心陈小好死前在电脑里留下什么证据, 因此, 所以,于是———
陈小好的电脑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只蚂蚁都找不着。
县委办电话通知各科局,何、陈二人均属非正常死亡,不允许开追悼会,不允许各相关科局以工会名义悼念送葬。
这个冬天仿佛比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冻雨绵绵,无声滴落在稀稀拉拉的花圈上,殡仪馆旁的山坡上,成片的芦苇林立,静默如洁白的引魂幡。
只有袁大春穿戴整齐去送葬,他不在乎谁告他,谁告他告去吧。
灵堂前,何长顺的爱人表情呆滞地坐在那里,看着雨滴一滴滴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激起细小的涟漪。她也是老鸹山上下来的,在城管局当工人,她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是贪污犯。看到袁大春,她艰难地挤出一丝苦笑,环视空荡荡的灵堂,说,这里冷清得,还能装下一个冤魂。
袁大春说不出话,只能摇头。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吵了两天的架,从政法委到书记办公室。
———何长顺去陈小好办公室是他安排去的,陈小好死得蹊跷,他想看看有什么东西留下没有。
———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只能说明你袁大春一直被何长顺蒙蔽,何长顺没有鬼,为什么连个灯都不敢开?
———那是因为案情一直很复杂。
———能复杂到开个电脑都要用毛毯把头罩起来?
说不清楚。
既然说不清楚,他没再提陈小好手机的事。
从现在起,他有他的套路。
冯玉没敢去殡仪馆,他怕灵堂起风,怕灯下有影子,怕风里有人叫他的名字。
面对无端出现在死者存折上的巨款, 何长顺和陈小好的家属最终选择了沉默。
县委对老城关派出所进行了全县通报批评。
一切有条不紊,诸事盖棺定论。
只有曾梅和袁大春清楚,这棺盖的是冤。
烧完何长顺的头七,曾梅推着老娘消失在高岗街头。
她一辈子爱过两个男人,现在都死了。现在,她要走,她把手机给了袁大春,她也只能做到这里。
袁大春也彻底沉默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脸色发青,眼神阴冷,开着年终总结会,他竟然在上面睡着了。
书记找他谈话,说,要不离开高岗,换个岗位吧。
好。他抠抠眼屎,答。
长顺呢,书记又说,性子躁了点。
是。
派出所,不好说,总之有过失。
对。
书记叹口气,说,你还是狂点的好,这样我心里好受一些。
袁大春迟钝地转了转眼珠,说,不仅仅是人死了,关键是民生。有些事,不断根,以后还会有。
书记皱眉,毅然道,四千万也好,五千万也好,县委、政府一起来想办法。可是现在医院解体走人,档案都没了,合医办的调查材料和原始病历也不见了,关键的两个当事人也死了,我们怎么办?
袁大春定定地看着书记,一动不动。
书记被看得有点发毛。问,什么?
你刚才……袁大春肿着两个大眼泡,疲倦、缓慢地说,你刚才说,我们。很久了,你一直说的是,你。
书记苦笑,说,我们是一起吃过“思想鸡”的。
袁大春脸上缓缓露出一丝隐约的笑容———材料都在。袁大春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人证,他们不死,我不敢保证。他们死了,我敢保证,有人会说实话的。
你确定?
我确定,因为良心不会死。比如王志,比如,那个一说到何长顺就把头歪到一边的老警察。你以为我们纪检监察这段时间真在睡大觉?
说着,袁大春的手机嘟地响了一下,是邮件提醒,袁大春点开,瞥了一眼,突然顿住,看着看着,他开始抿嘴笑,越笑越开心,眼却红了。
陈小好发的。他昂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书记愕然,说你糊涂了。
我没糊涂,陈小好说,今天应该是他的七七,大家都忙过了……他还说,他错了,但他的心是干净的,他情愿带个干净走。
你莫吓我。书记伸出手要去按呼叫铃。
袁大春拦住他,眼圈发红,声音依旧沙哑———小好还说,就算阴阳相隔,真相永不磨灭,因为有一种邮件,叫定时发送。书记,死人是不会说谎的,对不对?
窗外有炮仗声隐约传来,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
二十一
路虎停在楼下,喇叭响了一响,冯玉走下楼打开送奶箱,里面却没有钥匙,正发愣,车灯亮了。强烈的逆光中,冯玉看到驾驶位上隐约坐着一个人,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那人声音疲倦忧伤,要回神轿坡?
冯玉点点头,扫了他一眼。
三年不见,突然看到这张脸,冯玉有点意外,也有点惊慌,四处张望,确定没有被监视,这才迅速上了车。再一细看,那个夸张又潇洒地呼唤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的画家跟眼前这张脸完全合不上,鬈曲浪漫的长发没有了,剩下一颗光溜溜的脑袋,人顿时显得异常衰老,不是说头发没了显老,是老在没有遮挡的眼神上———那眼神灰暗无力,蒙着一层无法聚焦的虚。
上坡去做什么?
种菜、喂猪。冯玉冷笑,袁大春都动作了,我离上坡的时间也不远了。你不是说,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吗?你不是说,要危险的快感吗?现在都有了。我老娘守得好,不然还真没个退路。
还是先陪我回趟老家吧。画家面无表情地说。
冯玉不回答,催,快开车,出城再说。
两个咬卵犟。画家又说。
冯玉皱起眉,闭上眼。
不该挑头来开医院。画家的声音沙哑不堪,我也没想到,居然控制不住高岗的局势……又重复道,兄弟,先陪我回趟老家。
老家是不是有事? 冯玉睁开眼,回过神来。
他死了。画家嘴角叼着烟,若无其事吊儿郎当的样子,却藏不住突然溢出的泪水,他抹一把,再抹一把,猛烈地呼吸,然后咳嗽,心脏都咳出来一样。
谁死了?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我亲爹。画家咳得厉害,表情扭曲。
冯玉呆住了。
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画家喘着气,恨恨地说,以为是你,结果是我。
车子驶上国道。腊月了,整个山野已经冻透,不再折腾,风也冻足了,伏在谷桩地和油菜叶上,夜很静,静得像块凝固的黑色玻璃。两旁,高耸入云的山崖黑乎乎立在眼前,巨大而压抑。顺着它昂头往上看,锅底一样漆黑的夜空出现了两颗远而小的星星,在空旷的寒夜里孱弱地闪着微光。
恍惚中,冯玉感觉和画家相识的这几年像一场梦。他眼前浮现出找到何长顺时的场景,那漂浮在水中的头发,它灰白、细软,微微游荡,藏着秘密。
何长顺现在就在天上看着吧,还有陈小好。
这两颗星星,就是他们两个吧?
远处,不知是县城还是来路上,一阵急促的警笛声或急救车笛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画家猛然刹住车,茫然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像迷路的孩子。好半天,他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吞咽声,然后,他用更古怪的声音颤抖着说,恁软蛋呢,魂都吓丢了。
冯玉也咽了咽口水,心想,我的也丢了。这时,他突然想起老娘经常提醒的那句话———过湾过桥,记得喊一声,莫让那些东西把魂带走了。
晚了,从故意向画家透露老汪有偷生的事开始,他已经送走了三个人,老汪、陈小好、何长顺。老娘不搬下神轿坡,老娘眼毒呢,自己养大的孩子,是羊还是狼,她清清楚楚。
不怕不响,怕乱响。
这几年,响错了,也想错了。世界不是他所想的样子,世界自有它的干净和透亮,所以他永远融不进它。这个世界有袁大春那样的人当门神,有陈小好和何长顺这样的人当死士,他永远进不去。
兄弟,你问过我,关于神。知道吗,昨天晚上,我梦到了神。画家缓过神来,虚弱地呢喃。
警笛声渐远。冯玉松一口气,再次闭上眼睛,同样虚弱地问,他是不是长得很可怕?
不。画家轻声答,他长了一张善良的脸,他是我爸爸。
天高地阔,夜色如墨,一辆路虎飞驰过田野,像骏马飞驰过草原。但是,车上的两个人都知道,再也没有草原了,只有牢笼,心的,身的,魂的。
天上,两颗寒星兀自闪烁,它们不说话,它们知道所有的秘密———青海湖、纳木错,还有等候在草原的深情的卓玛。
【作者简介】肖勤,女,仡佬族,1976
年生,贵州遵义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曾获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法、韩、蒙古、哈萨克斯坦等国文字。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小等》《碧血丹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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