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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星星都有秘密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8067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 肖勤

寒气是从一寸寸泥里渗出来的, 土地太孤单。雪花和山上的人气一样稀落,老娘拿着香纸烛,抬头看天,表情寡淡———天也好,你老汉也好,真能保佑啥子? 命都是自己挣的。

神轿坡一年比一年萧条,撂荒的田土,山瘦,人瘦,薄冰不成气候,零星几畦菜地,偶尔一声狗吠。

又求老娘搬下山,老娘还是不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以为你副县长当一辈子? 哪天混不开了,这儿还有个根。

老娘就这脾气, 从小到大冯玉就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好话。她一个寡母,习惯了把最坏的打算摆在前面,用她的逻辑———先落到底儿了,之后生活所有的起色,都是白捡的。

冯玉开导老娘,日子再向回走,也断然没有活回神轿坡来的道理。

谁知道呢?人是三截草,不知哪截好。老娘嘁了一声,盯着老神龛上燃烧着的两支烛出神,蜡烛突然开烛花,嚓嚓嚓,一朵接一朵,映着老娘那张苍老的男人脸,坚硬,少肉,冷,缺乏女人最起码的柔软。冯玉低头苦笑,他以为他当上副县长后这脸会暖和些,结果更冷了。人家盼儿子出人头地,她只盼儿子扎根贴地———大风刮过来,断的永远是树,没见过贴地长的野茅草给刮断过。

跟她说不清,只好埋头去烧纸,院门口的女贞子树下,是年年烧纸的地方,火光照耀,下通酆都,上接天宫,他老汉要是真骑着一股风来收拜生辰的阴纸洋,倒也稀奇。

背后木门嘎吱一声响,手机铃声伴着昏黄的灯光从老屋里泻出来,接着是儿子嫩得掐出水的声音———

冯县长,电话。

只有这声音让老娘快乐。老娘咧着嘴,从喉咙里冒出一串沙哑又欢喜的笑骂,说,这干净。

她一笑,冯玉就笑了,几大步倒回去接过手机开心地问,谁?

那头声音细沉,说,姓袁的开始查了。

查什么? 冯玉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圣百? 博爱?

不然呢?

冯玉的头轰地炸了。

他知道会惹麻烦,但没想到会惹到姓袁的那里去。这老家伙,较劲的主。

我说吧,恢复定点医疗资格,多少人盯着,你不信,要在刀尖上舔蜜,要危险的快感,快感是吧? 这回遇到姓袁的,够你快的。现在怎么收拾? 冯玉没好气地问。

对方却不以为然,说,袁神仙出来,我们就唤鬼。

唤鬼? 冯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这个你就不要多问了,也不要晓得太多,不然到了场面上你稳不住,你这个人呢,五行不定。对方似笑非笑,说,五行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是个问题。我就知会你一声,心头有个数。

挂掉电话,冯玉还是有点虚,回头看,院坝黑洞洞的,风雪把树下那堆火光吹得东摇西晃,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看吧。老娘扑打着肩上的碎雪,碎啦啦骂,屁大一个县,鸭腚大个蛋,今天食堂菜拉稀,明天医院设灵堂。冯家祖坟,就没生当官那根藤。

冯玉烦乱不安,闷声说,我得走了。

走吧,再讲一遍,过桥过坎的,记得叫一声,莫让那些东西带走了魂。老娘抹一把院墙上的积雪搓落手上的香灰,道,叫你莫上来,来一趟费你牙缝一点时间,倒累得我屋前屋后忙半天,伤人。还有,少借人家的车,你回老家要用,人家就不用?

晓得老娘是嘴巴硬。伤?神轿坡的日子荒得生草。不点穿,只答,这车太好,人家回老家不用,放着也是放着。

老娘听不明白了,叫花子回家还借两升米,还有回家嫌车太好的?

他老家一村的叫花子,摆不平。冯玉答。

老娘啧啧两声表示理解不了,转了身,唤大黄狗,幺儿,走。语气倒是比和他讲话温柔得多。

下山已是深夜,高岗县城一片寂静,风不动,空气不动;清瘦的月亮不动,青灰色的街道也不动。冯玉从所有的不动中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它冷冽、隐蔽,在静水一片的空气中,无声地徐徐移动。

打开车窗,风冰凉,扑面而来,孤独猝然刺入,就像那年,他坐在镇政府院子里收秋,去路荒凉,寸草不生。

然后,这辆路虎的主人———画家,他走进院子,乱搅一气,冯玉死气沉沉的生活顿时变得很有意思。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相识了。

那时候冯副县长还是镇长。

深秋的黄昏,晚霞红似朱砂,天空像一片壮观的红色草原,放牧着成千上万的羊群。

而他没有羊群,他身边连个鸟都没有,一个人坐在镇政府院子里收秋。

收秋是高岗民间的说法,秋冬之交,昙花一现的秋阳好比老枪最后一响,牵筋带血,向死而生,精华。

太阳是一双眼睛,贵州是眼睛的下睫毛,阳光就在上面,却很少能洒到下睫毛上。天无三日晴,谁说的? 说绝了。高岗的秋天又是眼睛的泪窝,下不完的雨,像一张绵密不绝的网,太阳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一次,因为憋得太久,灿烂得就有点决绝,是挣出来、拨响了的绝响。在高岗,庄稼命、人命和天命都是一个道理,一季一世的收成,遇上艳阳天,这收成就响了,遇不上,雨绵密,秋风紧,运不通,就不响。

阳光将尽。冯玉木然盘坐在水泥乒乓球台上,手里捏着一颗乒乓球。球崭新,洁白如少女。书记要调,风声早传开了,新书记是谁却不见传,老到的都看出了名堂———大姐嫁了不嫁二姐,那就是二姐没戏。于是,下班后爱留下来和冯玉杀几盘的几个人突然变得十分敬业,不是下村未归,就是加班不止。

冯玉打了个哈欠,嘘出两汪眼泪,蒙眬间,一个中年男人晃晃悠悠走进大院里来。很打眼,因为高,也不单单是高,他留了长发,鬈曲的长发,扎起来,洋歪歪,明显不是本地人。他先猫到上岗牌那里看了半天,又探头往党政办值班室里头找了找。找不着人,才四下张望,看到水泥台上正打哈欠的冯玉,立马夸张地张开双臂信步走来,哈里路亚,他用极富磁性的迷人声音说,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冯玉再打了个哈欠,抹一把泪水,日菖,收秋收到个疯子来。

长头发说着就到了跟前,盯着冯玉一看,头偏了偏,笃定地说,冯镇长。

太阳落山了,院子阴凉一片,冯玉不置可否,跳下水泥台,拍拍屁股上的灰,不耐烦,有事?

车没了。长头发搓搓手,龙场的羊肉凤坡的汤,冲你们的羊肉来,刚进馆子,车就让你们镇上的大侠给开走了。

你的意思是,你车丢了? 在我们镇上? 冯玉有点困惑,上下打量这人,四十或五十,看不准。眼窝很深,带点桃花,是了,搞艺术的男人都长头发,都带桃花,有妖气。

是车的事,也不是车的事。长头发说,找政府帮个忙,三百多公里跑来,总得把羊肉吃了再走———我钱包、手机全在车上, 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一团长,外加两个团。

话一野就有意思了,冯玉忍不住笑,边笑边摸出手机打给派出所,叫查监控。打完一看,食堂老茯正倚在门口瞅小玉姑娘蹲地上洗碗,哈嘴伸脖子的,盯得不是地方。就招呼老茯,给你一百,去街上买两斤羊肉来,汤要滚,红油要足。

还有,我寝室坛子里头的杨梅酒,打两斤,给这位人民,不,团长,和他的两个团压压惊。

老茯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夹着腚去了。

有没有朋友在高岗? 冯玉问,想想人家都团长了,怎么说也是在自己地盘上出的案子,总得管。

有一两个,不记得号码,都在手机里。长头发摸摸鼻尖,自嘲,光顾着画画,能记住的数字不超过四位数。

名字呢,总记得吧?

长头发报了个名字,说,远了些,这朋友是你们市里的人。冯玉一听,格神的,这人当然是市里的人,不光是市里的人,还是县里的座上宾,他一个小小的镇长,够不着。

长头发看出他的狐疑,说,生意场上的一个朋友,不认识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 冯玉嘿嘿笑,他不来接你,我还不得再杀几只羊。电话嘛,拐来弯去总能找得着的。

电话打过去,那边吃惊不小,连连说,冯镇长,你给俺哥说一声,我保证,一个小时,准时到。

羊肉汤锅上来了。秋夜冷,但老茯把食堂的炉火捅得很旺,杨梅酒是老酒泡的,几杯下肚,外面风吹泡桐哗啦啦响,屋里汤锅滚烫,莫名就有了共剪西窗烛的味道。冯玉有点感慨了,拉拉杂杂聊上了。

碰一碰杯子,说到了“不遇”。

冯大官人的“不遇”是啥?

不响呗。不像团长大人,几十万的车没了,天大的事,不管,只惦记着吃肉,大蒜漱口,冲上了天。

团长不以为然,拐角遇到爱,绝处有生机,不响是一时,不会是一世。比如他,穷孩子出身,初中时手拉手活动拉到了学画画的哥哥,教他画画,给他买画笔画纸,资助他一路念完大学。美院毕业,就在哥哥画廊工作,穷画家一个,可后来哥哥酒驾出车祸去世,他替哥哥成了画廊老板,顺便每年替哥哥给他父亲画一张肖像。画着画着,哥哥的父亲变成了他的干爹。

后来, 干爹开始让他帮自己做一些事情———干爹表面上是个退休领导干部,暗中却有不少投资,全靠儿子。儿子死了,总得有个人接着打理,眼前这个穷孩子,有良心,有良心就是好事。

干爹是谁,不便说,话多嘴杂。

投资些啥生意,也不好说,杂,东一脚西一脚,有门就踢。干爹不是平常人,有四通八达的信息和资源,对财富有精准的嗅觉,就像饥饿的人,天生能闻出藏匿在柜子里的美味。他也差不到哪里,穷山沟里出来的孩子,一旦有了吃饭的资本,压抑多年的嗅觉迸发,能量惊人。干爹对他的器重,胜过对死去的儿子。

冯玉嫉妒,大画家,你真幸运。

幸运吗? 画家幽然一笑,想想看,你明明是活的,却又是死的,你身体里住的那个亡灵明明是死的,却又是活的。你活的不是自己,是他。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活的是自己呢? 冯玉答。

也是。画家笑,我呢,其实总想着有一天,放下干爹的生意,四处流浪,从青海湖一路走到纳木错,找个我爱的藏族姑娘,必须叫卓玛。我们在高原打马徐行,画神鹰飞过雪山,格桑花开满草原。可惜半夜酒醒,星空遥不可及,佛偈声远,唐卡绚丽浓烈,布达拉宫庄严绝美,纳木错宁静纯洁,通通抵不过纸醉金迷,埋深了。

所以呢?

所以,画家意味深长地举起杯子,碰了碰,碰的是话,也是酒杯,兄弟,活在当下,展望未来。必须是卓玛,但不是又如何?

冯玉不禁莞尔,顺从地,却微苦。

锅里红油翻滚,屋外天寒风冷,而炉火正旺,两个交换了喟叹的男人,彼此对看一眼,突然就生死契阔了。

一个小时刚过,食堂外面热闹起来。黑麻麻的寒夜长空,横来竖去闪满灯柱,接着六辆越野车前前后后杀进院子来,雄赳赳一字排开,冯玉头昏脑涨走出食堂,往院子里一扫,只见最差的一辆,也是四个圈的货色。

冯玉回头把画家盯了十几秒,趁着酒意,白了画家一眼,说,兄弟不响,你响上天。

画家老谋深算地笑,说,我要的是体面。你不能,记住,不响不可怕,怕乱响。又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兄弟,这顿酒,我装心里了。

说罢上车绝尘而去。

冯玉站在黑魆魆的夜色中,鼻尖一团冷汗。

这以后画家和冯玉的对话就基本是这个模式了, 不说全, 碰得差不多就散。分寸得当,拿捏到位,极有默契。深得干爹真传的画家虽不在官场,却是江湖老手,不免狂妄,却绝顶聪明,每次对话都是一场精神的抚慰和疗养。挂掉后意犹未尽,虽不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但感慨年华如水、相见恨晚却是有的。最完美的是两个人完全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又相距遥远,诸事不需设防,数年相知,胜过人间情谊无数。

画家这个人,太聪明,不入行,太可惜了。

第二天一早,画家的车找到了。镇上黄家皮鞋店小媳妇羊水破了,男人撸起袖子出门,瞅到隔壁店门口刚停了辆路虎,上去打起火就载了媳妇往县医院跑。派出所顺藤摸瓜追到医院,宽肩横臂的汉子抱着个嫩娃娃,无比荣光地冲着派出所所长点头,对对对,我偷的,我偷的。

画家打电话给冯玉,笑,冯大书记,我还以为你那里有江洋大盗,搞得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结果是慈父起贼心,万般柔肠结。

冯玉也笑,说,乱喊啥子书记,说过不响的,专捅人家痛处,不厚道。

画家嗨了声,说,响,我会掐算,信不信,暗杠开花,不光是响,还要和。

一个月后,书记调走,芝麻开花一节节,冯玉果然成了冯书记。

冯玉打电话给画家,画家那头音乐阵阵,群魔乱舞,这个在叫欧巴,那个在喊巴嘞巴嘞。

多承吉言,大哥在哪里掐呢?

我在首尔斯密达,阿你哈萨哟。画家隔着万水千山,在那边疯得一塌糊涂,一时间,美女琼浆,灯红酒绿,活色生香地呈现在冯玉眼前。我就说了要响的……哎呀哎呀呀我的宝贝……

最后一句,已经不是说给冯玉听的了。

冯玉放下电话,看一眼窗角被雨水泡起水泡的石灰墙皮。冬雨绵绵,屋里屋外都是泥土被沤烂的味道, 他有点兴奋也有点伤感———画家的出现让他平静的水面上莫名浮起了一个绚丽的水泡,那么细微,却着实搅乱了他死水一潭且闭塞枯燥的乡镇生活,仿佛古龙小说里欲罢不能的唐门一毒。

副县长这一“响”,也是画家“掐”的。那段时间他心里七上八下,打过去,画家依旧是哑着,静着,最后淡淡一句———是你的,还是你的。

事实上冯玉和画家好些年没见面了。画家满世界折腾,今天在北京的午夜留下许多情,明天又在卢浮宫魅影独欢,还没来得及刺激他,人家又已经在泰国哐当哐当地学人家钢舌头说话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画家道,既然是替人家活的,自然要替人家活好。

那辆路虎一直留在了高岗县城。

“八项规定”出来了,高岗的领导个个不习惯了———公车回老家、送孩子、上医院,通通不要想。最不习惯的是冯玉。高高的神轿坡,住着孤零零的老娘,丢不下,可是神轿坡山高路陡,一年里有五个月夹雪带凌,以前冯玉上山都用公家的越野。公车一停,冯玉上趟坡就麻烦了———自家那辆起亚根本不是菜,得借。

借个鸟,画家说,都副县长了,东借西借,面子都借没了,哥车闲着也是闲着,你用。

从此冯玉用车时,就有人把那辆路虎开到楼下,按一下喇叭,车钥匙塞进楼下冯家的订奶箱里,走了。

也是画家的意思———跟个送车的小兄弟扯淡,犯不着,冯大人一天那么多家国大事要处理。

他问过画家,有了干爹,“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亲爹怎么样? 车给自己了,画家开啥回去?

画家瘪着嘴苦笑,说,刚当伪公子那几年,烧包得很,一回老家户户送礼,送得一个寨子的狗看到我都摇尾巴。我老子走在村道上想抽根烟,一弯梢的人挤着给他点火。后来村里修路,一口气给我派了五十万,我傻呀,甩了十万,结果路修好,独独断我家门口那一截。我老子呢,不骂村里人,骂我狗日的。我气不过,有一年回去故意空着手,搭鸡公车,我去,那天那个热闹———天上地下的狗都在咬,硬没人出来管。我老子恓恓惶惶挡在门口,苦怏怏的,居然不让我进屋,说人要脸,树要皮,你整成这样,还回来做啥子?让人口水淹死我?我听了那话,转身就走了,算算,小十年没回去了。

不怕他想?

寒心了,大年三十的,出租车都打不到一辆,他逼我走。画家在电话那头淡然说道,跟着老爷子,别的没学会,心学硬了,旧时王谢堂前燕,最终人散车马稀———那年我丢车,你请吃饭,才是真情谊,所以了,你用个车算啥子!

冯玉心底温暖,嘴里谨慎不安,说,车太好,怕人家说招摇。

招摇?你开辆昌河试试?你还没到资格大到摆低调的时候,你真那样,叫寒酸,拿你当笑料下酒的人一路排到四川。画家斩钉截铁地说,别傻了。

有一种人,大事发蒙,小事发慌。曾梅就是这种人,鸡飞狗跳要汇报,风吹草动也要汇报。一大早又追到办公室,又胖又矮的身子惊慌慌跟着冯玉转。

秘书刚一出去,曾梅热腾腾一团身子扑到桌子前,脸通红,声音打战———他们要查。

哪个他们? 查什么? 冯玉下意识向后坐了坐,曾梅个子不大,但胸脯不小。

纪委袁大春书记,昨天快下班了他突然通知我们开会,要求抽查国庆节前恢复定点医疗资格的圣百、博爱两家民营医院,要抽八十份病历。

查呗。冯玉低头批文件,有头晚那个电话打底,他不慌。顿顿,说,查了纪委觉得不该恢复,再停就是。

曾梅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冯县长,你不是不知道,袁书记亲自督办的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他要求调隔壁县的专家来协查,这是怀疑我们。

冯玉心里盘算,有人请神,有人唤鬼,让神和鬼打架去吧。

他不想和曾梅多说,问,你接过圣百和博爱一分钱没?

没有啊,县长,我发誓,我当合医办主任四年,绝对没有收过任何一家医院的钱。曾梅的声音陡然往钢里走,像李铁梅了。

我接过圣百、博爱一分钱没?

那……也怕是没有。曾梅迟疑地答,肯定没有。

那怕他怀疑啥?

曾梅带着哭腔说,查谁谁出窟窿啊。我说过,两亿多,六个人的合医办管不过来的。

高岗县管不过来,其他县同样管不过来,这世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案子,没见着出了贼就杀捕快的。再说,我们恢复两家医院定点资格是为了民生,为了国庆期间的稳定。冯玉把一沓文件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民生。稳定。

这些词,金光闪闪,多有分量,不是尚方宝剑,也是金钟罩。

天气骤冷,天空泛出硬邦邦的钢蓝色,这是高岗特有的景致,是寒流来袭的预兆。高岗的冬天向来比贵州其他地方要冷,算一算,该来了。

袁大春不怕冷,天气越冷他战斗的欲望越强烈,他甚至能听见周身的骨节在冷空气中喳喳作响。冷风是好东西,催人奋进,催人警醒,全身的汗毛被风刮得耸起来,这样的状态才适合作战,特别是与那种不好、不便却又必须下手的对手交战。

因为寒流来了。

精神抖擞走进办公室,拨通手机集团短号,80023。按照县四大班子的排序,他是纪委书记,短号排序80007。

有些话,他不方便和年轻的副县长冯玉说,不是不方便说,是不想说。直觉告诉他,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冯玉心太高、太深,又太急,章法不对,初衷也不对。

但有些事,总要解决的。

袁大春拨通电话前的一个小时,冯玉正往医院走,风大,吹得人站不住,夹着雪凌,打到脸上生疼。县城整个就一风袋子,走到哪里都是呜呜的风声,可这风刮不熄冯玉的牙火,它冒着烟,往脑袋里钻,痛得冯玉想把头割下来。

县医院院长恨不能把他秃顶的脑袋都塞到冯玉嘴里去,最后,他忧心忡忡地说,再拖,一颗带坏两颗,两颗带坏一窝。

冯玉咧着嘴抱怨,换个牙,光是消炎就要整几个星期,我哪来那么多时间?

副县长就是只猴子,锣一敲戏一开就得翻跟斗。

说着锣响了,007 有请,急事,开个小会。

冯玉长松了口气,袁大春的靴子终于掉下来了。四天了,爷等这电话把牙都等上火了。

冒着大风穿过钢蓝色空气的县城,树上的叶子刮没了,街道上的人也刮没了,冯玉抽着冷气咝咝咝赶到县纪委会议室,袁大春懒洋洋坐在那里,嚓嚓嚓剪着他的指甲。

有些人注定是你命里的死结,比如这个小疙瘩的袁大春。

从冯玉当上副县长那一刻起,袁大春就没拿正眼看过他。这个在全世界产量排名第三位的万山汞矿区长大的男人,生来带着毒,别的毒浅了入不了他的眼,深了他不怕,顶多一嘴还一嘴,看谁咬死谁。凭这邪劲头,袁大春当了十一年纪委书记,也因为这邪劲头,转了三个县的岗,五十二岁了,袁大人依然是纪委书记。

袁大春不拿正眼看冯玉———何止袁大春,高岗县里厌弃他的人多了。

就因为老汪和他PK,他胜了,老汪败了。

市委组织部宣读冯玉任职文件那天,四家班子领导没兴趣向他表示祝贺,他们急着去火葬场,去给一个人送葬。送葬是大事,在这种时候对生者表现出过多的欢喜与祝福是很不恰当的———如果非要为他们的傲慢与不屑找一个理由的话。

平塘镇党委书记老汪三天前死于突发脑溢血。

时间再往前推两个月,慎重填下“身体健康”的老汪参加了全市副县级领导干部公选, 高岗三十多名科级干部一窝蜂参加考试, 最后只剩下老汪和冯玉。

老汪的厄运是从考察前公示贴出去那天开始的。

某人举报老汪偷偷超生了个儿子,在乡下四弟家养着。

墙倒不用人推,有风就成。省计生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空降高岗,等老汪知道时,人家已经把材料都录完了。从接生的医生,到他四弟的老婆———天天替别人养着个儿子,锅不碰碗碰,哪能没点嫌隙。

老汪给开除了,转眼天堂地狱,过不去,天天抱着酒瓶子。四十多岁的人,血压常年就不低,一喝,人没了。

老汪活着时人人幸灾乐祸,一死,又觉得愧疚了,这感觉不好,得转移到别处。别处是哪里呢,想一想,应该是那个告状的“某人”。“某人”到底是谁呢? 还能是谁,当然是坐收渔利的人———其实姓冯的何必呢,一口锅里吃饭,抢个副处把人往死里逼。

风吹鸡蛋壳,一刮刮过几条河。一夜之间,全县人民都知道了有个黑心烂肺的冯大官人。

县长不嫌乱,安排冯玉分管文教卫计,还笑,既然省计生委督查大队长是你老表,你把这条线维系好,关键时候能救人命。

冯玉只差骂县长的祖宗,忍气吞声缠着县长赌咒发誓,那个大队长是公的母的我都不知道。您能不能让我避个嫌?

爱开玩笑的县长站在“高岗欢迎你”的广告牌下,上下打量这个已经进入了“他们”的队列却被大家归为“黑软件”的年轻的副县长,神色复杂。

冯玉说,不是我。

县长点点头,目光写满惋惜。

惋惜他被冤枉,用力过猛,还是其他?不清楚。和煦的五月,槐花遍野,但阳光冰凉,洒满冯玉的肩,不是滋味。

两年多来,高岗县大大小小的工作,你方唱罢我登台,掌声不断,却没有一声为他而响,无论他如何卖力,总是难讨到好。

孤单了,突然就孤单了,或者说更孤单了。从小到大其实他都很孤单,现在,他终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却被一堵无形的墙堵在外面。

都不喜欢他,包括老娘。凭什么?

他目光阴郁,不喜欢就不喜欢,谁离了谁不活?

什么东西在缓慢而坚硬地改变着一切。神轿坡满山的湿蕨在春天里抽芽,又在冬天的冰雪中腐烂成泥,混合着摇落的松针、野茶树、五倍子、杉木叶、茅枝子,变成一种气息。这气息在幽暗的山林里发酵,充满挣扎的欲望。这欲望藏匿在仇恨而隐忍的笑意里,就像开满鲜花的山林间,有一双灰黑色的眼睛。它的主人行走在高岗,把尾巴都夹到腚骨头缝里,它却藏匿在深处,等待一场成功的反扑。

一股风看见了,隐约传来冷笑。

冯玉听着,还以礼貌的微笑。

又一股风窥透一切,说,假的。

这股风是卫计局局长何长顺,来自老鸹山。老鸹山的风野道,时不时给冯玉来一撩子,让你烦。五十六岁的何长顺从兽医当到卫计局局长,是锅老杂烩,论资排辈冯玉够他不着, 当了副县长也蹬打不开———冯玉一安排工作他就是一副“我晓得”的嘴脸,笑得贼眉兮兮,坐着的时候不断点头,站起身一出门就还按他自己的意思干。冯玉一问他, 他便拖长了腔调答, 冯县长, 你放心,我———晓———得。

你晓得个卵。冯玉表情无风无浪,心头野火燃烧。

比何长顺更难对付的是袁大春。姓袁的这股风带着认证标志,官方授权,何长顺的风只是乱心,他的风要砍人。从冯玉进入“他们”开始,风就一直刮着,今天查学校矿泉水,刮倒八个教工站站长;明天查民政股,关进去四个股长。反正姓袁的刮来刮去、薅来薅去,就只刮只薅冯玉这一亩三分地。

现在,纪委会议室,这两个辣手老角子都凑齐了,冯玉深深吸了口气。

围攻还是单挑?

“纪委书记”这四个字贴在袁大春身上是完全不搭的,个头不足一米六的袁大春有点孙猴子投胎的味道,疾恶如仇又魔性十足。他不管养殖业,却带动了高岗的养殖业发展,因为他,高岗请客喜欢吃鸡,升学鸡、毕业鸡、相亲鸡、年会鸡。

换届之年,县委书记和袁大春一起调到高岗,书记看高岗县干部一堆软糊瓤,八百米的排水沟半年修不利索,一桌酒席倒是能抵上环卫工人半年工资。

书记大手一挥,老袁,整顿。

袁大春牵起架势没几天,就请书记吃火锅,书记兴致勃勃赶过去,见一口空锅,问,菜呢?

锅里头。

书记有点蒙,坐下来说,你这锅里有啥?

思想,袁大春伸出双手作奉献状,满满一锅都是思想。

书记明白了。前两天袁大春给抽调上来的专项整治组申请食堂补助,让他给否了。动不动就是经费,就是吃,有点思想觉悟行不行?

堆了七八年的旧疾,从乡镇抽了十几个人,食堂不管饭,你让人家吃什么?

思想,思想又不能当饭吃。袁大春当时就嚷嚷开了。

书记还是没同意,不是钱的问题,活没开干就敲碗,坏了规矩。

这下好了,人家请他吃思想。书记气得扭头就走,在车上想了半天,第二天通知监察局局长,叫“那个鬼”把请示交到县长那儿去。

于是第二天“那个鬼”又打电话请书记吃饭。

这回吃啥? 书记没好气。

鸡,辣子鸡,一大锅。袁大春在那头简直就是热气腾腾。

书记警惕地问,这锅鸡……有没有思想?

高岗老百姓请人吃饭时,喜欢指着一锅鸡给朋友讲述关于“思想鸡”的故事,那感觉仿佛他们和纪委书记很熟,和县委书记更熟。如此,这样一场谈笑风生的饭局,才能吃出主人的面子和里子。

被笑侃为“原地踏步踏”的袁大春不在乎面子,也不在乎里子,副县十一年,他压根没想过再往上走一步,原地踏步踏就原地踏步踏,纪委书记这职务合他的胃口,什么“他强任他强,明月照大江”。鸟! 他袁某人一把大刀守江头,过人不过妖。

冯玉也不在乎,他知道今天袁大春是请他来吃“策略鸡”的。袁大春这些日子可没闲着,你看他时他在剪指甲,你没看到他时他在磨刀。

磨吧。冯玉面无表情地坐下。

窗外,大风正把几株香樟刮得要死要活,漫天都是飞卷的细雪米。

袁大春收起剪子,轻叩桌子上的举报信,坐在他对面的曾梅面如死灰,一看就是个背黑锅的———两家被政府取消两年定点医疗资格的民营医院, 一年不到莫名其妙又恢复资格,绝不是合医办主任曾梅这种人敢干的。

这是个老实又胆小的中年女干部,传统的短鬈发,一件毛领的暗红色羽绒服,千韧冈、雪中飞、冰雪季之类的城郊接合部畅销产品。

这种女人, 买个菜做个饭带个孩子可以, 坐在门槛上跟人吵个嘴都缺钢火,怎么能当合医办主任呢? 袁大春叹口气,每年两亿多农村合作医疗资金,交给这么个没主意的,早晚要出事。

曾梅开始打嗝,说得断断续续,大概意思是,国庆节前两家医院的员工闹上访,要吃饭,要生存,考虑到节庆期间的稳定,就恢复了。

就恢复了? 袁大春冷笑,政府红头大印给停的,你一个合医办就恢复了?

又横了卫计局局长何长顺一眼,问,你的主意?

何长顺反瞪袁大春, 精巴皮瘦一张老脸垮下来, 糙惯了的嘴张口就是粗话———我老鸹山上下来的人,从不干这种没屁眼儿的事。

袁大春骂何长顺,粪瓢嘴。又问曾梅,那就是你的主意?

曾梅一张脸红涨得要爆掉,低着头,又胖又短的手指紧抠着会议桌,满头鬈发随着她越来越密集的打嗝声不停地颤动。

曾主任也有道理,稳定是大事,既然国庆节也过了,冯玉插话,纠过来就是。

纠? 袁大春接过冯玉的话,似笑非笑,这么简单? 要处理人的。

曾梅猛地抬起头,一瞬间,她的整个精气神全垮下去,嗝也不打了,脸上的皮肤陡然松弛得像老了十岁。她盯着袁大春,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接着她用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哀求,袁书记,我是老实人,我当不了这个主任,我不当了行吗?

不当也得把问题说清楚。

我说什么? 曾梅崩溃了,号啕大哭,有问题也是你们的问题,医院又不是我同意开的。狼是你们放进来的,和狼吃饭喝酒、进进出出的人也是你们。捐几个钱到乡下学校,你们不是给政协委员就是荣誉市民。现在拿我开刀,我就一个小主任,你凶什么凶? 你吓我做什么? 你有本事吓他们去。

袁大春站起身走到窗边,冷不丁猛然推开窗户,冷风卷着硬邦邦的雪米哗地扑进来,所有的人都打了个寒战。

好, 你说———袁大春站在风口,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却没有吹乱他的声音———他们是谁?

天光哐当一声坠下来,暗了。

冯玉倒抽一口冷气。

磨了半天的刀,终于霍霍冲着他来了。

你妈的蛋。冯玉拳头紧握,手心出汗,想,老子一没有吃他们的饭,二没有接他们的钱,顶多是程序不当。再说,哪个粮仓没老鼠?

曾梅没这定力,吓坏了,她突然站起来,一头冲出会议室。然后整个走廊里响起曾梅凄凉的哭声、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的开门声、好奇的询问声。最后,曾梅神经质的声音尖厉而歇斯底里地从走廊尽头传来———有本事去抓他们,拿我开刀算什么,我不干了,不干了!

几个男人坐在会议室里,神色各异,默不作声。

好半天,冯玉叹口气,那颗火牙实在是太痛,痛得半边身子都木了。他挪了挪身子,说,老领导,以后这种事您先跟我通个气,我门前的雪我先扫,扫不干净,再请您老人家出马,您这样我下不了台。

袁大春喷一口烟,毫不掩饰他的鄙弃,你门前雪都堆成山了。

冯玉苦笑,全县领工资吃饭的人一万七,我这一块管了九千,从人还在娘胎里,管到他进烟囱,十个手指按不住一百个跳蚤。

袁大春扬起眉毛,说,你嫌跳蚤不好按,有人想按还把命丢了呢。

冯玉憋得太阳穴突突一阵乱跳,说,老领导,话都说到嘴边了,不是我。

袁大春不看他,扭头看外面漫天狂风,沉着脸,说,也不是说老汪,是有些功夫,不在弦上。

这话意思深了,冯玉心头紧了一下。

袁大春拿起信,摔在桌上,冷哼,这玩意儿,明里是从省里来的,其实哪封不是从自己县里出去,到省里转一圈再回来的? 你说是不是?

冯玉不说话。

曾梅不是管两亿资金的料,得换人。

我觉得那不是你我考虑的问题。冯玉冷冷回答。

袁大春吃他一记,闷头走了出去。然后走廊里响起他凶神恶煞的声音———还看,还看,看个屁,都给我滚进去。

外面嘻嘻哈哈一阵笑,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关门声,一个个不像是挨了骂,倒像是给舒舒服服挠了次痒痒。沉闷的机关大楼,间或有一点热闹看,谁不喜欢。

袁大春在高岗就是这么个怪物,抽烟喝酒骂娘,领导干部形象全让他给臭了,可高岗人说,这臭是臭豆腐的臭,他们受用。

曾梅开始写辞职报告,眼泡哭得像金鱼。从卫生局一个打字员开始,辛辛苦苦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当上个合医办主任,说丢就丢,不甘心。

从小她的成绩就好,可是不讨人爱。她长得不好看,个子也不高,还婴儿肥———到老了还婴儿肥,还豁牙。中专毕业分配工作都一年了,单位领导一说到她还记不住名字,费神地说,那个牙箍。

后来她的牙好多了,但仍然扔进人堆里就捞不出来,她躲在人群里,老老实实、任劳任怨、胆小顺从地活。是局长何长顺把她从人海里捞出来,推荐给县委。

踏实,忠诚。何长顺很认真地对县委书记说,就是长得不好看。

这话将了县委书记的军。不用, 就是嫌人家不好看, 传出去拐个弯,就是———县委书记只用长得好看的女干部。

只好用。

但她提任合医办主任后,何长顺又后悔了,说,完了,用错地方了! 刀恁利,曾梅恁老实,握不住。

何长顺长的是双毒眼———

这两年,眼看着市场乱了,县城里,屁大个地方,三两间破房子,也叫医院。

新农合资金成了民营医院的取款机,骗的套的虚报的,最后都是一句话———反正又不是你的钱。理直气壮得你都替他不好意思。

她也想过好好管。可是两亿多资金后面是成千上万张病历和发票,她只有六个人,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就不提了,顶多搞点突击抽查,抽到哪几张病历不对就罚款———面对她的“一身正气”,医院毫不掩饰他们的不在乎,罚就罚,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剪子还在手里。至于剪子,尊敬的曾梅主任最好不要收掉,请问,你的管理就没有漏洞吗? 既然有,那就谁都别咬谁。

难受,她明明该是一条看家狗,却生生被他们整成一条在马戏团配合他们演戏的狗。

电话响,一看显示的名字,烫手般缩回。

那边一直打。

嗨,怕什么呢? 都要辞职了。

曾主任,给您添麻烦了。太太从美国回来,带了点营养品,给老人家的……没用。曾梅干涩地说,你们嘴巴张得太大。

不说那个事。对方嘻嘻笑,真就是给老人家带东西来。

本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大家都能混点生活,怎么说的? 我给你们怎么说的? 不听,大鱼小鱼虾米全通吃,不给人留活路,人家能不告?

说了不说这个。对方还是笑,老人家上次说想去趟香港,要不我来安排?

她老糊涂了。曾梅斩钉截铁地答,我不糊涂。

主任,对方摆出一副耗子耍猫的得意劲头,这世道,不糊涂不如装糊涂。

你慢慢装吧。曾梅讥笑,有一种抽刀见骨的痛快,检查组就来,祝你好运。

主任,这话说得好伤感情,我们是好朋友。

好个屁,老娘不干了。老娘只要不干了,怕你们? 曾梅恶狠狠地、粗鄙地说完这句话,胸口一团浊气往上涌,和着多年的委屈,变成泪水淌下来。

那头是一阵意外的沉默,最后无趣地挂断。

没清静几分钟,门又被捶得咚咚响,是何长顺的风格。他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敲门要响,说话要敞。

曾梅不想搭理,蹑手蹑脚穿过过道,趴在猫眼儿上看他几时走,刚凑上去,何长顺一张马脸正朝猫眼儿凑过来,气得她干脆一把打开门,撒泼,干什么?

何长顺尴尬地挠挠头,自顾自走进屋,拍打着手上的资料呱啦,你还会瞒呢,全县重症患者四百八十七人,去年全部没有得到二次报销,你居然不给局里汇报。

曾梅火劲没散,硬邦邦顶过去———合医资金十月份就崩盘了,调了上年结余才勉强把最后两个月撑过去,拿什么来二次报销?

你还凶,栽花不行,捂屁最行。

我不捂,放出来你接? 你拿钱二次报销?

我拿? 你不管控好资金,让些贼医院套走了,你叫我拿?

贼医院怎么了? 是我放进来的?

我不和你吵。我问你,你不觉得二次报销对重症病人和家属来说意味着救命吗?

曾梅顿时哑了,这个她比他懂,她和这些病人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当然,很多也就只能熬三五年……

但她有什么办法,她管不住那些伸到钱箱里的手。它们不是一双两双,也不是三天两头,它们是天天捞人人捞时时捞,这个一勺那个一瓢,曾梅就是忙到吐血也不抵事。它们还威胁她,要管住一二三,就得管住四五六七八,哪里漏一个洞,都是她渎职。

何长顺站在狭小的过道,问,坐哪儿?

曾梅无奈地领着他穿过过道,来到改装成书房的阳台。

何长顺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开门见山地问,是姓冯的他的主意吧?

曾梅吃了一惊,顿了顿,点头,又摇头,说,他不会承认的。

什么时候的事?

国庆节前。曾梅委屈地答,下了十多天的雨,那天终于晴了,我推着我妈下楼晒太阳,我妈坐在轮椅里,捂了床花开富贵的毛毯,我笑她像只芦花母鸡,她还冲我叫,咯咯嗒。

那天本来心情挺好的,太阳好,我妈精神气也足,还指着飞机在天上划过的白浪,说是飞机走尿了,把我笑得肚子疼。结果冯县长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

冯县长。何长顺啐一口,说,屁县长,脑后见腮,必是阴胎;喜怒无常,必是阎王。他使阴招整死了老汪,你还冯县长。

曾梅不和何长顺争辩,何长顺在乡镇待了二十九年,田坎文化一大堆,酸的辣的,香的臭的,拐弯的挖坑的。她根本就不是他的下饭菜。

其实当时冯县长要她恢复时她心里就已经咔嚓了一下,又不敢说不行,只好说那得上县长办公会,至少也得他签字。

他不干,和她谈方法论———上会太敏感,搞不定。你以合医办名义先同意他们恢复,试试风向,好就算了,不好,等过完国庆节我立马出面纠。

她无可奈何地走出办公室,再也没有心思看飞机走尿了。

你不跟我说? 何长顺气鼓鼓的,你是我的人。

曾梅反问,我都下水了,还拖一个你? 合医有事我都是直接找他,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明白。

何长顺不领情,骂,当英雄? 结果现在死而后已,只有辞职谢罪。

辞就辞。曾梅梗上了,这水太浑,谁搅进去谁完蛋。我辞了职,申请提前退休,带我妈回老家。

两人沉默。

曾梅家这个用阳台隔出来的简陋书房实在太冷了,风刮过来,有一种“我站在猎猎风中”,恨不能啥的感觉。

甘心吗? 何长顺长叹一口气,望一眼曾梅,声音温和。

不甘心。曾梅收起笑容,垂下头,眼眶又红了,不甘心又如何。

合医办新任主任人选, 何长顺直接向县委书记推荐了泥泫镇计生办主任陈小好。何长顺是杆老枪,他的推荐,书记认。

陈小好的考察效果跟何长顺吹嘘的一样好,看着何长顺得意扬扬的德行,袁大春提醒,收一下,你这表情,县委这些年简直就是埋没了人才!

哪里,好花开在深山里。何长顺挤眉弄眼,不怪领导。

但是当何长顺把陈小好带到袁大春办公室时,袁大春整个人都不好了。陈小好长得也太袖珍了,身高不到一米五五,细眉长眼,身形像个没长醒的孩子。

好半天,袁大春啼笑皆非地说,你和我比矮呢。

陈小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神态秀气,但全身写满了紧张。

他越看心里越没底。

何长顺看出来了,拍着胸膛说书记你放心,我老鸹山上下来的人,从不乱打诳语,小好看上去秀气,其实有钢火。你忘了,男生女相,必是咬卵犟。

袁大春看着这个“老鸹山上下来的人”,忍不住要笑。这家伙黑瘦的脸,十天有九天都挽着裤管,满嘴荤言秽语。

其貌不扬的何长顺身上有基层干部最珍贵的品德,苦得、干得、累得,关键是忠诚和勇敢。老鸹山是高岗县最边远、最穷的村民组,几十年也就出了三四个吃公粮的。何长顺动不动就用“老鸹山上下来的人”表白自己这一辈子能混到现在已经赚足了。谁都像何长顺这样想,天下太平,纪检干部全部下岗多好。

何长顺从基层一线干起,摸爬滚打几十年,手上偏方多。

陈小好就是他出的一道偏方。来自农村,对群众有感情。长期搞计生,敢碰硬。医专毕业,懂专业。长期工作在乡镇,在县里没有关系和瓜绊。媳妇家是县城酱油大王李九鲜,穿的是钱裤子,不怕被“策反”。五大优势,足以对付八方妖魔。

袁大春总之是不放心,要求陈小好表态,陈小好沉思半晌,细声细气挤出一句话,书记硬,我就硬。

袁大春哭笑不得,说,我硬得很。

陈小好不笑,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但是,真不好管,水太深。

一碗豆花面,陈小好足足吃了半个小时。

回城了,任职了,草鱼跳龙门了。短短半个月,陈小好不再是泥泫镇的计生办主任陈小好,而是县合医办主任陈小好。

镇里的同事都说他是猪圈楼上落红苕,运气好。

他心里清楚,他不是幸运的猪,而是倒霉的红苕,马上要被拿到火上去烤。

何长顺这老法师一直就怕合医办出事,可又没办法去一张张查病历和发票,整天干着急,火烧屁股。

那个胖墩墩的、一说一个笑的曾梅主任,家境并不好,又死了男人,她主动辞去这个肥缺,不用想也知道,火山在喷岩浆,人家在撤退。他倒好,往死里撞,要想不被火山吞没,就得把火山口盖住。可这口子,盖得住吗?

手机来电,是媳妇李铁,声音居然糯滋滋的,亲爱的,妈做好饭了,叫咱们赶紧回去吃饭。

妈做了饭? 陈小好惴惴不安地放下碗,他这个穷山村出来的女婿,从来都是厨房做菜、饭厅打杂的命。

回到“家”,酱油大王难得满脸笑意,来,整一杯。

陈小好盯着一两五的杯子,为难。

李铁横了他一眼,他赶紧端起来。

干,上了香火板板的人,豪气点。酱油大王哈哈大笑,我们李家如今也有个当官的了。

一个副科,陈小好不好意思地说,不算个啥子,满大街都是。

合医办主任可不是一般的副科。酱油大王的眼珠子精光直冒。

是了,凡是搞钱的名堂和门道,没有他不知道的,人家混了一辈子江湖,锣一敲就知道来了个什么草台班子。

给你提个醒。酱油大王夹花生米,没夹起来,反复几次,干脆拿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一、浑水少摸鱼,我们家不缺;二、水至清则无鱼,眼不见心不烦,眼见了也当没见,懂吗? 水深着呢。

懂,陈小好心想,懂才心焦呢。

吃完饭带着孩子,恩恩爱爱,三个人回到家,李铁开灯,不亮,脸立即就拉长了,今天几号?

陈小好没吭声。

又没交电费?

点点头。

什么意思,钱呢?

打麻将输了。陈小好淡定地说。

上个月也是输了。李铁尖叫起来,你他妈除了打麻将你还会做什么?

小不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不耐烦地叫,老李,我要尿尿。

陈小好赶紧抱起孩子摸黑进了屋。

卫生间里,小不点尿完尿,从兜里偷偷掏出两张钱,外公给我的,给你。

陈小好鼻子发酸,看卫生间窗外的万家灯火,摸着小不点的头,坚毅地、轻声地说道,我不会要你外公钱的,宝贝,你知道。

奶奶要用钱。小不点老练地回答,就算借的。爸爸,奶奶会死吗?

不会。陈小好蹲下身,在黑暗中紧紧抱住儿子。所有的暴风雨正朝他奔袭而来,唯儿子温暖的小身体是佛的所在。

陈小好歉疚而拘谨地站在冯玉面前,眼神闪烁不定。他花了整整十二天才把所有病人调查完,这时间的确长了些。

我刚到,不太熟悉情况。

冯玉冷冷地瞥了陈小好一眼,他对这个新合医办主任不感兴趣。接过调查材料,冯玉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两家医院在恢复资格的两个月间,套取合医资金两万余元。

冯玉暗中吐了一口气,肚子里跑过一万匹“草泥马”,这凶险。两万多,不算啥。

陈小好走后,冯玉反锁上门打电话。

不是说全搞定吗? 怎么还有两万多?

多少给点东西让他们咬嘛,不然他们牙痒。对方懒洋洋的,声音里带着点戏弄和闷骚,十九个镇,哗啦啦的黄河水———连夜全部到位,每户一桶油一袋米一百块钱。风一般的汉子。

什么时候了还哗啦啦,确定每家都到位了?

那必须。

不知道为什么,猛然间,一个不祥的念头飘过冯玉的脑子,陈小好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浮现在他眼前。冯玉猛然抓起材料,沉声问,你确定每家都到位了?

我问你,你手上有八十户的名单没?

开什么玩笑,哥管策略,把大方向,不管鸡毛。

还是不太对劲,冯玉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变冷,袁大春没有这么容易对付。

冯玉迅捷翻动资料,手指冰凉,听我说,黄大全、李路、孙万材、白贵喜,有没有?

等等等等。对方仿佛明白过来什么,急促打断他,别挂,我叫他们传过来。

两分钟后,对方重复,黄大全、李路、孙万材……有。

冯玉松一口气,正要挂,那边声音突然收紧,高了两度,你刚才说孙万材后面是谁?

白贵喜。

再后头……

朱玉、朱小学、林草、李桂花……我菖。那边沉默了片刻,冷笑起来,缓慢阴柔地说,有意思,很有意思———中套了,除了前面几个名字是一样的,后面的人全部不对。

冯玉如同被当头一记闷棍,喃喃道,我就说,我就说! 八十户,一夜之间你们都能见着,那么巧……人家……是等着你们去呢。怕是……录了音。

对方失了手,尴尬窝火,默不吭声。

不只这个,他们手上肯定还有另外一套调查材料。冯玉头痛起来,你估计会有多少?

两个月,四五十万吧。那边咕哝,每个月的任务是二十五万。又道,这事奇怪,抽出来的明明就是这些人的病历,除非……他们暗中另外抽了一批,谁?

冯玉寒着脸,答,还会是谁,合医办新来的主任。

陈小好? 对方问。

冯玉暗惊,你知道陈小好? 你隔高岗那么远。

决战于千里之外嘛。好吧,你该干啥干啥,这事有我。对方哼哼,跟我玩?

你怎么处理? 又唤鬼? 我知道你们做大病历套钱,替病人垫付他们自付的那部分,让他们不敢说真话。但是陈小好未必是心里有鬼的人。快感,快感,你这一个快感,整出恁多麻烦。

不是得意惯了吗,一有人挡路心里就不舒服。对方嘻嘻笑,接着开始慢条斯理、抽丝剥茧,声音里渐渐透出森冷的寒意———没鬼,缝总有吧? 那就找缝。

冯玉要给气疯了,说,就算陈小好有缝,姓袁的没缝。

那就让他走人。那边轻描淡写,嘴里嚼着什么,说,记住,人没有缝,机制有缝,机制没缝,螺丝螺帽有缝,这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唯一的公平就是人人皆遇不公平。

好,那你找! 抓紧找! 冯玉心头暗火中烧,恼怒对方,又恼怒陈小好和袁大春———找到了我陪他们慢慢玩。

是的,从现在起,老子陪你们玩。放下电话,冯玉细致、认真、缓慢地拔下桌上仙人掌的一根刺。

不怪我,他想,是你们逼我的。

十一

办案中心位于天语山南侧,青瓦、白墙、黑铁镂花大门,僻静庄肃,院门上书写着两个大字———清莲。乍一看,以为是山中雅人幽居。

十来个人默默坐着,桌上堆着一沓厚厚的资料。

谁先说? 袁大春抬了抬下巴。

跟推测的一样。监察局局长郑平安波澜不惊地说,第一份抽查病历涉及的人家全部有陌生人进出,送粮送油送钱。其中,在黄泥坡村民组病人王明喜家中,我们还没来得及走,狗就开始叫,我们躲进里屋。村民组长带着几个人进来,说如果有人来查住院的事,就说记不住。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百块医疗回访费和米油。

热闹,袁大春叉起腰,演起谍战片了,接着说。

王明喜不是尴尬吗,拐了个弯表扬村民组长,说恁热心,村里一有病人他就联系医院,医院也热心,开车接送。

我们点了一句,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王明喜很聪明,不吭声了。事实上,我们走的每一户,在住院问题上都不说真话。

那这一沓调查材料怎么拿到手的?

陈小好在旁边不停地抿嘴,脸红了,像藏着小聪明被发现的孩子。袁大春指指他,你说。

我们另外抽了一套, 在去年没有得到二次报销的重症病人或者他们的亲属里抽的。袁大春明白了,心头星星一样亮了一下,陈小好的确是个好偏方。医院套资金,对于一般病人来说无关生死,顺便还能贪点小便宜,可对重症病人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二次报销被取消,就是因为救命钱让医院和自己一起合谋签字套走了。仔细想一想,自己分的是一杯,人家可能是一桶,明白这一点,能不说真话?

久经沙场的郑平安不说话,往上扶了扶眼镜,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好吧,结果? 袁大春抬了抬下巴。

四十多万,郑平安收起笑容,淡淡地答,虚套率高达百分之三十。

沉甸甸的数据。

大家都缄默了。

陈小好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沉重严肃的气氛让他很不习惯,甚至有点莫名的愧疚和忐忑,早上交第一套调查材料给冯县长的时候,他还满脑子都是对不起。现在,从大家的慎重和沉默中,他体会到了这条战线的残酷,这气氛里仿佛有浓烈的血腥味。想着这些,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看袁大春的眼睛,那眼睛阴森森要吃人。

何长顺站在窗子边,他太瘦,习惯性勒了勒皮带,自嘲,猫搭台子耗子唱戏,羞死先人。

你会说! 你会说你管不住? 袁大春白了何长顺一眼,骂,养你只瞎眼猫。你自己看看,都烂到什么地步。

何长顺不依了,说,书记你怎么这么说呢? 我的眼睛不是曾梅吗? 她装瞎,我也没办法。

行了,都散了。袁大春寒着脸吩咐,记住,出了这栋楼,大家把嘴巴闭紧点,屁大个高岗,妖怪能人不少,白天抽的病历,晚上全敞了气,还好这天语山的树叶没变成窃听器。我就不信,区区两个医院,堂堂一个高岗县收拾不住?

众人惴惴然不语,想着抽查的名单被泄露,病人被收买,入户调查都要费如此大的周折,都不免后怕和感叹。且医院背后的东家,本地人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不好说,也不便说。出门后,借着暮色,也不敢扎堆,前前后后东一个西一个分左右两路开车下了山。

出了门,郑平安拍拍陈小好的肩膀,说,这才开头,怕不怕?

陈小好挤出一丝笑容,想,也怕,可是,真怕就不来了。没敢说,转身搭了何长顺的车。

两人下山,想着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太深沉,对手又强劲,都心闷,一路无话。陈小好在县城十字路口下车后,手机响了。

陈主任,那边的声音很温和,说,刚从山上下来,还没吃饭吧?

陈小好脑袋轰的一声响,连呼吸都忘记了,整个人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动弹不得。好半天,他缓慢地转动身体,四下张望,冷风吹过街头,已经有红灯笼挂起,喜庆的街道,璀璨的灯光,一切和谐美好,却有一双鬼火一样的眼睛藏在里面,盯着他,还知道他刚从山上下来。

陈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佩服,给个机会,学习学习? 温和的声音温和地说,如夜色下安静的车流,舒缓安然。

毫无防备的陈小好开始听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一样越来越急,在耳膜边巨响,咚咚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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