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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无关风与月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0428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 李清源

他就在门后等候。

走廊没铺地毯,赤祼的水泥地面犹如铜鼓,但有皮鞋踩过,即如援槌而击。

不同的鞋子是不同的槌,在不同的脚下擂出不一样的鼓点,或急或缓,或疏或密,或清脆或重浊,或高亢或低沉,声声不漏地传进他的耳朵。从昨晚入住这家宾馆,他的脑海就被鼓点占领了,夜渐次深,鼓点又变成马蹄,轰隆隆驰骋来去,无情地践踏着他脆弱的睡眠。他关掉房内所有灯,在黑暗中寂然而卧,从脚步声推断那些过客的高矮胖瘦和性情。他想到了她。

如果是她走过,能不能从脚步分辨出是否是她呢?

这应该不难,但有个前提,必须得知道她走路是什么样子,脚步的声音又有什么特征。他开始回忆,试图从往事里寻找她鞋跟的回响。

回忆从初见开始。那时的情景与此刻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那间酒店高档多了,房间和走廊都铺了地毯。毯绒厚而密,上面印着紫红色的图案,重瓣繁蕊,花藤漫绕,看上去富丽气派,跟酒店的格调很搭。在这样的毯上行走,所有噪声都被吸掉了,所以,当实木房门被笃笃叩响,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好像那声音和制造声音的人从天而降,搞得他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笑起来。他侧身而卧,一边脸压在枕头上。枕头不够柔软,而他脸上的肌肉已显松弛,他的笑容自唇角绽放,开到枕头处,就被枕头挡住了。他的笑是自嘲。那一次他太紧张了,以至于多有失态。那段时间他正跟老婆闹离婚。究竟为什么要离,似乎也说不清,就是觉得过不下去了,再耗下去都会死。刚好他又调整了工作,事务烦冗,家庭单位两头受累,怨气遂以原子裂变的幅度迅猛增长。一天晚上,他忙完公务,走出单位时已经满天星斗。回家不可能有饭吃,他钻进一家小馆子,要碗烩面,又要了瓶二锅头,酒足饭饱之后,在春风沉醉的街道里鼓腹夜行。不时有女子从身边走过,飘飘的衣裙长长的腿,弄得他心旌摇荡。他在一个街口停下来,抬头打量面前那栋十几层的建筑。建筑临街而立,旋转大门上方矗立着四个光彩夺目的大字:杏园酒店。他在酒店外稍作犹豫,就在酒精的鼓励下穿门而入,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堂。

在他们这座城市, 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最好的几家酒店大多以果园命名,比如梅园、桃园、梨园,以及他所入住的这家杏园。在这些果园命名的酒店里,特殊服务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而且据说,杏园里的姑娘尤其迷人。他住进八楼一个大床房,按照服务牌上隐晦的提示拨通电话,选了一名十九岁的小姐,然后去浴室冲澡,先把身上的卫生打扫一下。莲蓬里的水有点儿凉,哗啦啦如秋雨袭人,体内燃烧的酒精渐渐被浇灭,他开始后悔了。他并不是第一次招妓,而且作为一位有名气的知识分子,这种事对他并不构成道德上的谴责和压力。

他后悔,是因为冷静下来的头脑意识到了可能潜藏的危险。风传刘市长曾在省城某酒店消费,几天后,就收到一张他主演的性爱光碟,附信勒索五十万。在本市,杏园酒店这个目标太大了,必定也有好事之徒在盯着。而自己仕途正好,只要不出意外,再干两年必能扶正,甚至有望外放辖下县市当县市长。在此关键时刻,万一闹出点儿乱子,岂非自毁前程? 黄脸婆跟自己闹离婚,也必将更加理直气壮。凉水澡冲罢,他的丹田已结冰,裹着浴巾走出来,他决定中断交易。就在他准备拨电话的时候,叩门声突然响起来。

可想而知他当时的惊悸。一旦心中有鬼,任何响动都是惊雷,纵不足以使他在风声鹤唳之中吓尿裤子,也够他心慌气短吓飞几条魂魄。至于叩门者的脚步,他仔细想了想,确信没听到。地毯那么厚,他也不可能听到。

叩门者就是她。那时的她真年轻。叩门声坚韧不绝,似乎他不开,她就会一直敲下去。他蹭到房门旁,忧心忡忡地拉开一条缝,看到一张稚气犹存的脸。他虽不是花间常客,但也知道姑娘们的年龄就像她们的名字,只是符号而已,不可当真,所以当“鸡头”在电话里介绍她,说她今年十九岁,他根本就没信。彼时,看着门缝外这张不失天真的脸,他依然不信她是十九岁:之前是不信有这么小,现在是不信有这么大。他警惕地问:干吗?

这话问得太荒唐了,以至于姑娘愣了一下,以为敲错了房门。她抬头看了看门牌号,才又笃定下来。先生,你叫的服务。她说。

她说的是普通话,但不标准。他据此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她不是本地人;第二,她入行不久。这让他心头稍安。他以手护门,说:我没叫。

姑娘再次抬头看门牌。806,没错。她说:你叫了。

我不要了。

他耍起无赖,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叩门声随即响起,不卑不亢,锲而不舍。

他就像逃债的赌徒,被人追堵在房间内,要打不占理,要逃无路逃。他在无休无止的叩击声中坐立不安,几乎崩溃,再次将门打开一条缝。我说了,我不要了!

他冲外头的姑娘吼叫:赶紧走!

说是吼叫,其实嗓门儿很低。他怕声音太大,被其他房客听到。姑娘并未被他装腔作势的姿态吓到,神态坚决而镇定。你不能不要。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儿很安全。

他一怔,继而羞臊不已,深藏腹心的秘密被人戳破,除了尴尬就是难堪。不要就是不要! 他假装义愤,将眉头拧起来,表现出一种道德上的厌憎。快走,否则我报警了!

这回轮到她发怔了。她从门缝里盯着他,神情变得无比复杂。那副神情如此特别,像雕刻一样印进了他的脑海,并在日后每一次回忆时清晰浮现。在回忆的时候,他已经完全理解了她那神情里所包含的每一种情绪和态度,而在当时,面对着那张一时呆滞的脸,他只有一点儿表面的感受。纵使如此,他也被触动了:他在她的唇角看到无奈,在她眉间看到抑郁,在她那双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睛里,则看到丝丝缕缕迷烟般的绝望。报警是个严重的威胁,她在一怔之后,转身默然离去。他躲在门缝内目视她离开。在朦胧的走廊灯下,她的背影娇小而单薄,驼色紧身翻领小毛衣和棕色弹力紧身裤包裹上下,在纤细的腰间,则挂着一条当年流行的小短裙。她脚踩两只白色坡底休闲鞋,踏在厚墩墩的地毯上,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猫。她走过了大约四个房门,他改变了主意。

喂! 他打开房门,将身子探进走廊。回来!

他至今弄不清自己当时究竟为什么改变了主意。相信了她所强调的安全?

她娇小无助的背影让他心生怜悯, 还是突然良心发现决定继续完成被他无理中断的交易? 或者这几个原因都有,并且相辅相成吧。而在这些难分难辨的理由之外,还有一个似乎不相关的小缘故:他看着她落寞而去,忽然为自己的傲慢和无理而自责。凭什么对人家小姑娘如此蛮横呢? 仅仅因为她是个小姐? 那也是个自食其力的职业,有什么理由歧视人家呢? 他回想着刚才自居道德高地的荒谬,颇有点儿羞愧难当。

还好姑娘没跟他计较,他叫她回来,她就回来了。她不但没计较,还表现得很感激,一进到他房间,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他颇有点儿惊讶,难以理解她何以如此谦卑,后来说开了才知道,他之前粗暴中断交易,几乎要害她赔钱:“鸡头”收到他的招嫖电话,即备案在册,送小姐过来服务。收到嫖资对半分,“鸡头”称之为中介费和管理费,统称劳务费。如果客人反悔,中止交易,她们一般会叫马仔来解决,逼令出钱。万一遇到不好惹的主儿,就只能自认倒霉,劳务费则由出台的小姐赔,总之,“鸡头”是不会白忙的。

还好你回心转意了。她说。我正缺钱,都快急死了,再赔一笔劳务费,还怎么活? 所以得谢谢你。

这话无疑太夸张。他订的服务是包夜,服务费八百,半数也就是四百。区区四百块钱算个甚,能要了她的命? 但说起来,自己总归也有错,不够道义。他坐到床上,点起一支烟,吹出一团团烟雾,袅袅绕绕地悬浮在两人之间。他的眼光穿过烟雾打量她。房间里灯光比走廊要亮,此时的气氛也和缓得多,他得以清楚而从容地鉴赏她的身材和相貌。大概一米五几的个儿,略显纤弱,但也并非特别瘦,紧身的衣服也颇勾勒出了一点儿肉感。最惹眼的是一对乳房,鼓囊囊地顶在胸前,令人一望而生亵念。其实它们的绝对体积并不大,但在她身上,就显得格外醒目。她在说话,向他重申这间酒店的安全,强调老板后台很硬,很多本市的大老板和大领导经常在此消费,根本没人敢查。他捏着烟笑起来。

如果我坚持不做,你是不是要去找马仔来收拾我?

我才不会呢。她说。我大老远来这里是为赚钱,无依无靠,谁也惹不起。你一看就是大老板,我哪敢得罪你?自己认倒霉就是了。她说着走过来,将手包放在床头柜上,动手为他宽衣。所谓衣,不过是件浴袍,剥掉之后,他就成了一只肚皮肥硕的光猪。

服务过程不便多讲,总之,他很满意。满意后的他对她心生爱怜,而她亦如一只乖巧的猫,贴肉卧在他怀里,脸颊温存地蹭着他的胸膛。她的脸堪称清秀,但说不上多俊俏,皮肤也不够白,就像材质较劣的A4 纸,透着一点儿麦灰色。

综合评算,她不过是中等姿色,但就胜在年轻———准确说应该是“年少”。他抚摸着她光洁弹手的肌肤,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年龄小。

你到底多大? 他问。

她笑了笑说,其实我二十一了,生了张娃娃脸,看上去显小。

她倒很诚实!他心生赞许,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还不想睡,闲聊遂以问答的方式继续进行下去。他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叫什么、哪儿人、家中还有谁、干这行多久了、为什么要干这行,等等。这些都是无聊的话题,正常情况下只有体验生活的文学家们才热衷于此,可是对于颇有点儿心不在焉的他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更新鲜的话题可谈,就客串了一下猥琐文学家。她倒很配合,但有所问,即一一作答。于是他就知道了她家还有三个人,一父一母外加一弟弟;她入行半年多了,先是在邻省一个城市干,两个月前才经人介绍转到这里。至于入行原因很简单,为了赚钱养家。她父母体弱多病,尤其是父亲,有非常严重的肾病,就在几天前再次发作,至今仍在住院。而小她一岁的弟弟,也该盖房讨媳妇了。

这个故事并无新意,但肯定讨文学家的喜欢,他平常爱阅读,至少看到过三五个类似情节的小说,而且很可能,它并不是真的。作为欢场讨食的风尘女人,最擅长的恐怕就是捉摸人心,编一个小女子悲惨身世哄哄恩客,又岂是难为之事?她这样讲,难说就是看准了他内心的善良,意图以此打动他。他是混官场的人,当然不傻,也在不停提醒自己保持必要的警惕,可不知为什么,当她讲完后,他都信了。

很多事是没有理由的,也不在你是聪明是傻,有时候你明知道是坑,也非跳不可。这就是命。他事后这样跟朋友解释。我遇到她,也是命。

这是最讨巧,也最省事的解答,可以拿来搪塞一切质疑。但是很显然,它也很难服众。其实他根本不必解释,基于对他的了解,朋友们对他这个信球行为都是心存理解的。他们甚至认为,如果他没那样做,反倒不是他了。讲义气,同情弱者,这是美德,但也是缺点。朋友们说:美德到你身上都成了缺点。

那意思就是他智商低了。朋友们的讥嘲并不令他受伤,却促使他去总结其他足以影响决定的客观原因。他想了想,觉得当时应该是有点儿喜欢上她了。

喜欢她什么呢? 年轻吧,还有姿色,性格也温和。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呢? 她说话也有特点,语速不快不慢,声音温柔,却不时有倔强的言辞。那倔强不是强词夺理,也不是愤愤不平,而是对不幸生活的某种不满,认命却又不甘心。讲完之后,她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一抹忧伤。他就绷不住了。

为什么不找个别的事儿干? 比方说,做个小生意。他说。三百六十行,哪个行当都能挣钱。

我也想做生意,就是没本钱。

你想做什么生意?

开个小店,卖小玩意儿,卖衣裳都行。卖饭也不错,胡辣汤豆腐脑我都会做。她想了想,又说:回老家搞养殖也好,养蘑菇,我有个亲戚,养蘑菇发财了。

想法倒挺多! 他笑起来,而且这些想法还都可行,说明她至少曾经认真寻思过,而非此时的信口开河。他说:要干这些,得多少本钱?

她又想了想说,得三万吧,三万差不多了。

五年前的三万不算多,也不算少。那时本市的商品房均价三千,三万元可以买十平方米。他说:如果有这三万块钱,你愿不愿离开这一行,回去重新生活?

她说,愿意啊,当然愿意。但有其他门路,谁愿干这个?

他的手在她脊背上抚摸。运动产生的热量早已散尽,祼露在被子外的肌肤微微发凉,他的手掌轻缓滑过,隐约感受到一层若有若无的微栗。然后他拍拍她的肩,把她从胸前推开。他叫她走,理由是他不习惯跟陌生人过夜。这个理由很牵强,也很拙劣:不习惯过夜干吗包夜? 她有点儿纳闷,但是看到他从衣兜里掏出钱夹,八百元如数支付,也就不说什么了。他看着她把钱放进手袋,然后将衣服一件件穿起来,心头忽有一点儿惆怅。

回去早点儿休息,好好睡一觉。他对她说。明天等我电话。

她正在系鞋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系。走出房门前,她握着门把手要开不开,犹豫了片刻,从手袋里取出二百块钱,折回来放到床头柜上。想必是她认为自己没有付出相应劳动,不愿多收。他一下子被感动得稀里哗啦。

没办法,他总是很容易被陌生人的言行感动。他在感动中板起脸,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钱强行塞给她。

拿住! 他吆喝道。听话,拿住! 不拿我生气了!

或许是怕他生气? 她没有再多推让。他盯着她把钱重新装进包内,想要矫情地拥抱她一下,她却转身走了。在出门前,她回头说:你好好睡吧,这里很安全。

他顿时又有一点儿尴尬,但这次他没有生气。他已经对她气不起来了。他拿着电视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搜台,耗了半个小时,下到大堂把房子退了。已近午夜,街上人车寥落,迎面掠过的风仍有凉意,夹带着来自郊区农田的土腥味。

他一路步行回到单位,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睡到天明。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子,温暾地泼洒在窗台那盆山茶上。山茶花正开得炽烈,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一只蜜蜂在窗外贴着玻璃嗡嗡飞舞,想要亲近这花朵,却被它看不见的东西隔在咫尺之外。他看着花和蜂出了会儿神,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

喂! 他说。听出我是谁了吗?

嗯,听出来了。她说。

你马上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我去接你,送你回家。

好。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云,像水,像棉花糖,像清晨浸透馥郁花香的阳光,充满了人世间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动人的柔情。而她的语气,却又非常笃定,似乎已经料定这样的结果,并已做好了准备。

所以朋友们都骂他愚蠢。

你说让她等你电话,她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退给你两百块钱,不过是假做姿态,让你认为她人不错,值得你为她花钱。他们说。你个信球货!

朋友们七嘴八舌,把他往死里批。他们被他荒唐的行为惊呆了,并为由此造成的结果愤怒不已。

他们愤怒是有理由的。首先,他对资助女人的事儿讳莫如深,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包括他们这几位心腹好友。而人家可是什么事都不对他隐瞒,哪怕是情人外遇老婆出轨,恨不得全世界都眼瞎耳聋不知不觉,都会在喝酒的时候向他袒怀倾吐。他当然有他的理由,所谓“施恩不图回报,为善不欲人知”,听上去冠冕堂皇,但在朋友看来,就显得不够意思。大家都把隐私拿出来无私共享,你心里头却秘藏着一部“三言二拍”故事,试问友谊何在?

坦诚讲,他刻意隐瞒此事,也并非全然是高风亮节,还有很现实的考虑。单位有位副局长,据说跟市里几个主要领导都有关系,在省里也有很硬的后台,因此前途看好,被公认为他最主要的竞争对手。竞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以正常手段。此君行事阴鸷,擅长背后整人,尤其喜欢从作风问题上下手。有同事调侃,说他之所以仇视男女问题,是因他阳痿,长得又猥琐,没女人缘,因此格外妒恨私生活不检点的人。这就像在帝王时代,最痛恨男女乱搞的,不是寺里的和尚,也不是孔夫子的信徒,而是宫里不能乱搞的太监。有这样一位彼此较劲儿的同僚,他怎敢走露裤裆里的秘密? 须知官场上的信息通道犹如蜘蛛网,每位官员都是网上的一个点,任何一个点上的新闻,都能在很短时间内借助四通八达的线路传遍全网。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他那天晚上趁酒招妓,旋即就后悔了。

这也是他送她走的时候没去本市长途汽车站,反而绕远送去省城的原因。

而他敢做这件事,还有个重要前提:她是自由的。在问答对话时,他曾问过她,做这行是自愿还是受人胁迫,有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被坏人控制。她说是自愿的,在这儿做有人管理,但并不限制人身自由,想走随时走,但是走了再来,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盘靓条顺活又好,卖相过人。

要进这几个酒店做,得有关系呢,随随便便的“野鸡”根本进不来。她说。我来这儿,也是经人介绍。

那么也就是说,她既然带上行李跟他走,就等于自断后路,不可能再回来重操旧业了。这让他很欣慰,一路上话语稠密,滔滔不绝地讲述做人的道理和新生活应注意的事项。她坐在副驾驶位上认真听,不时点头应承,神色之间充满仰慕之情。多懂事的孩子啊! 他在心里这么叹息。到省城后,他先请她吃了顿饭,然后送她去火车站。他一直没提钱的事儿,她也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没问,以至于让他有种错觉,似乎她主意已定,不管有没有钱,都要从良去了。多好的孩子啊! 他在心里再次叹息。车至火车站广场,他才从包里掏出一包钱递给她。共三万,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包裹在一张报纸里。她犹豫了一下,要接不接。拿着! 他以吆喝的语气说。她这才收下。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

我不说“谢谢”了,这两个字儿太轻。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你叫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不需要你报答,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回去好好生活,孝敬好老人,照顾好弟弟,就是最好的报答。

他这番话堂而皇之,一副来自影视和文学作品的矫情腔。他被自己这种堂而皇之的矫情感动了,心里头热乎乎的,执意要陪她去买车票,然后把她送进候车厅。过程中她一直不说话,似乎沉浸在感激之中,不知道说什么好,遂以默默相对。他之前话讲得太多,把该说的和能说的全都说完了,此时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说。气氛就在动人的沉默中变得有点儿尴尬。还好过程不长,不到半个小时,就买好票准备进站了。候车厅有安检,无票莫入,两人就此别过。在他想象里,此刻应该有个仪式性的道别,比如拥抱一下,彼此说些保重的话,而她会以近似偷袭的方式亲自己一下,可能还会流泪,然后拖着行李箱依依而去,边往里走边回头向他挥手。可是很遗憾,想象中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仅仅是说了句“我走了”,就走了。安检过道窄而短,一进门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目送她乍然消失,突然很失落,兀自站在安检口的金属栅栏外,好像做了个怪诞的梦。他有点儿生气,觉得她没有礼数,连最基本的人情都不知表示。他坐到车上,打开音响找音乐,找来找去,没一首能让人安静的。后来翻到林忆莲的一首歌。他喜欢林忆莲,这个小眼睛女星的声音温柔而有力量,还带着一点儿宿命式的孤独与忧伤。

我觉得有点累

我想我缺少安慰

我的生活如此乏味

生命像花一样枯萎

这首歌他听过几次,名字叫《不必在乎我是谁》。车是单位的,音响效果不好,旋律里的深情和婉转被机器磨损,传出来时已粗糙许多。他略感疲惫,背靠车座听了一会儿。歌词很直白,也有点儿俗气,没有文艺作品应有的含蓄和蕴藉。他不怎么喜欢这首歌,只是被歌名触动了。他扭头望向车站。广场上人潮翻涌,候车厅门口也排起了长龙,密如蚁聚的人群里早已没有她。是不是坚持送她进站,被她当成某种监督了呢?如果是,她肯定会觉得他不信任她。他并没有明确说要给她钱,她就跟随他离开了那个地方,说明她是信任他的。而他却没有给她应有的信任,她一定会伤心,并因此疏忽了仪式性的道别吧。就算是小姐,也是有尊严的呀! 他这样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这天晚上,他跟老婆吵了一架。他老婆去银行取钱,发现少了三万,第一反应是怀疑他要转移财产,为离婚做准备。老婆在纪委工作,专职审查,要收拾他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与他吃晚饭,然后看着电视谈了会儿子女的事儿,突然话锋一转,要求他在十秒钟之内说清楚三万块钱的去向。他的脑袋当时就短路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会暴露得这么快,都还没顾上编故事。他挣扎到第七秒时才反应过来,然后用剩下的三秒钟撒了个谎。他说钱借给张三。张三是他一个朋友。老婆说:张三借钱干吗? 他说:他儿子不是要结婚吗,买房子。他老婆当即给张三老婆打电话,打听婚房买在哪个小区。张三老婆说没买呀,家里几套房呢,不用再买。他老婆挂掉电话,脸板得像生铁,两只眼里冒出两把刀,愤怒刺向无耻的丈夫。

老实交代吧!

他意识到撒谎是没用的, 反而会使事情更加复杂, 索性窝在沙发里装死猪,任凭老婆百般逼问,一句话也不说。他老婆怒不可遏,气得要放火烧房子。

这时候他手机响了,掏出一看是张三,没好气地挂断。张三又打,再挂,还打。他只好接了。张三第一句话是:嫂子是不是在审你? 他鼻孔里哼了一声。张三说:钱数多少? 嗯是千啊是万,咳嗽一声一个数。他说:啊。然后咳嗽起来,一连咳嗽了三声。张三说:好了,把手机给嫂子。他就把手机递给老婆。他老婆接过去,听到这样一番话:

嫂子,钱是我借的,三万,我打牌打太大,输疯了,不敢让你弟妹知道,你弟妹那脾气你清楚,她要知道了,非砍死我不可。所以就找我哥借。你刚才给弟妹打电话问买房子,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你问钱的事儿,我哥替我撒谎了。你放心,我过些天就还,但是千万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你弟妹。

挂掉电话,他老婆冷笑不已。真是好朋友啊!她说。赶紧的,请他喝酒去吧,感谢他救场之恩。他知道没事儿了,至少罪证已失效,否则她不会就此罢休。张三是朋友里最精明的,他暗自庆幸第一时间撒谎撒到他头上,若换个人,此事已不可收拾。好形势不可浪费,老婆要偃旗息鼓,他偏要乘胜追击,喋喋不休地批判老婆过分:这么一搞多难堪,让他以后还怎么面对朋友? 夫妻之间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还有什么意义继续过下去? 他老婆恼了,瞪着他说:别给脸不要脸啊,信不信我追查下去,让你下不了台? 我不管张三借钱是不是真的,限你五天之内,把钱拿回来!

查啊,你去查啊!

他这样说着,钻进书房去了。五天后,他乖乖把三万现金拿给老婆。这是他从股票里割出来的。老婆深明经济决定一切的道理,自结婚后,就把财政大权牢牢地攥在手里,他想弄点儿私房钱,以备办私事之用,就悄悄养了几只股票。

朋友那儿也需要给一个说辞。这个好办。在第二天张三主持的压惊宴上,大家反复追问,他欲说还休,唧唧歪歪了很久,他才说钱是给了老家的妹妹,她家里穷,有急用。大家想到他老婆的为人,即刻都相信了。

这场风波扼杀了他一些多情的想象。若没有这个几乎难以收场的意外,他可能还沉溺在义救风尘女的浪漫情景里, 说不好还会对她怀抱一点儿以身相许的期待,就像影视里惯用的桥段那样。在变态同僚和明察秋毫的老婆双重威胁下,所有超越现实的男女私情全都自觉领便当。既然当不了情种,就当圣人吧。所以,从她离开那天起,他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在分别后的头两年内,她也没有联系过他。这应该是好事。试想,在某个非常敏感的时刻,突然接到一个历史不清白的女人电话,要跟他叙旧情或者谈生活里的新情况,将蕴含着多么巨大的风险! 他深明这一点,所以,当他因着某些东西而想到她时,并不会因为她的寡情而心生怨意。当然,一点儿小小的失望是难免的。再联想到送别时她的态度,他甚至会有点儿闷闷不乐。她大概是个不懂感恩的人吧! 他这样想。

让他稍感欣慰的是,她虽不打电话,但每年都会发几条短信。精确地说是三条:一条他生日,一条中秋,一条春节。这说明她并没有把他忘掉,但也仅止于此。因此,当两年后的一个下午,她突然打来电话,想向他再借两万块钱,他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那天是周四,工作时间,他正陪主管基建的副市长考察矿区公路建设。看到是她的来电,他颇感意外。她破例打电话,想必是有要紧的事儿,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躲到一边按了接听。简单寒暄几句后,他问她有什么事儿。她的话有点儿期期艾艾,说想借点儿钱。他就说现在正忙,过会儿再打吧,就挂断了。他走回副市长身旁,继续陪同考察,却再也听不进去工程经理的汇报。他觉得很郁闷,好像是被她讹上了。好人难做啊,一朝行善,终生被黏,圣人形象一旦确立,想中途下车都难。他有个老兄,退休之后牵头成立了个慈善组织,搞了几次活动,经媒体一报道,颇产生了些影响,但从此,办公地就被各种需要救助的人包围了,有些人甚至打听到他家地址,率领家小堵上门来。难道这个女人也想缠上我吗?他略带厌烦地想。他正出神,副市长突然问话,询问工程配套的相关问题。他吓了一跳,赶紧集中精神应付领导。当天工作到很晚,在山上吃罢工作餐时,天空已布满星辰。司机送他回家,途经市区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逗留了一会儿。路口边上就是杏园酒店,他隔着车玻璃,看到灯火辉煌的大堂和旋转门上方那几个光彩夺目的大字, 往事油然上心头, 这才想起她今天打过电话。他说让她过会儿再打,可她并没有再打。这是否说明,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冷淡,于是知难而退了? 他心生一点儿愧疚。她打电话之前,一定踌躇了很久,鼓足勇气,不料接通后,自己却给了她一盆冷水。他这样想着,愧疚之情迅速放大,进而又想到了责任问题。是他把她带出苦海,那么就有义务在她需要的时候继续给予帮助,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道上撒手不管,也未免不够君子。他对司机说:小王,靠边停,我想散散步。

他走到一条比较安静的街,拨了她的号码。他想,她会不会赌气不接呢?一念未了,电话已经接通了。她语声低沉,还有很厚重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此时尚未缓过来。看来她的确是遇到困难了。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儿。她说她爸病危,急需用钱。他说,把卡号给我,我打给你。那边陷入沉默。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回音,就说:喂! 她说:在的。

把卡号给我。

嗯,好。她说。顿了一下,又说:我会还你的。

先别说这个,救人要紧。

救人的确要紧,可是钱呢? 他答应得爽快,一挂掉电话,就开始犯愁了。股票已经跌得不像样子,无法从中抽钱,怎么办? 他想到了老朋友们。救人如救火,容不得拖延,他不顾时间已晚,当即给朋友们打电话。朋友果然爽快,仅拨了一个电话,钱就打过来了。他如释重负,马上从ATM 机给她转了过去。第二天中午,他给她打电话,问她父亲病情如何,她说正在重症室。他本想多聊几句,问一问她别后都做了什么生意,情况如何。说白了,他想问问之前那三万块钱怎么花的。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这些,忽有人找,有个要紧的事儿需要他去办,于是就挂掉了。一挂之后,就又双双不再联系,于他,是怕频繁打电话过问钱的事儿,会让她觉得难堪,而她呢,本来就没打过电话,现在不过是回到之前的状态而已。

一切看似又趋归平静。生活依旧庸常无趣,而愿望中的升迁,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遥无期。人生如此,让他备感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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