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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02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7263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坧泉说:放弃,不甘心;不放弃,又不忍心。如今我和老邱好像在压跷跷板,我升上来了,他跌下去了。这一跌,他家的日子就没法子过了。

卜莲说:老师善良啊。

坧泉说:不是善良,是老邱太苦啊。

卜莲叹息说:一回事啊。

坧泉不语。

卜莲端起杯:老师我敬您!

干杯后卜莲说:就案子本身而言,老邱是应担责接受处罚的。公安、司法方面也都是依法行事,没有问题。从法律角度讲,北京专家受托评估,无论高了还是低了都是量刑的法律依据,这也没有问题。论来论去,问题在老师这里。当律师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呢。

坧泉依然不语。

卜莲继续说:当然,我听老师的。老师有什么想法我努力帮您实现。

坧泉点点头,说:我上交了一份材料,说明自己的画值只有每尺百元,希望法官采纳,你说有没有可能?

卜莲说:没有可能。个人报价不能成为法律依据。

坧泉想起小警察的说法。作为律师的卜莲也这么讲, 看来情况真是这样的。他像问卜莲也像问自己: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卜莲说:老师你也不要太纠结,说到底,这事你没有责任,责任在老邱,不是有句话叫人要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吗? 老邱就是,受刑罚是怪不得别人的。

坧泉记起,越东和章樟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说:问题不在于老邱是否有罪错,而是到底有多大的罪错,说到底,不就是几幅画吗? 我呢,是没错处,没责任,可事实上我与老邱形成了一种水和船的关系,水涨船高,画值越高,老邱越倒霉,这,怎么能说和我没关系呢?

卜莲叹了口气,说:反正挠头的事叫老师给遇上了。

坧泉问:卜莲,你遇上又会怎么办?

卜莲思忖一下,说:没准会把艺术前程放在首位吧。

坧泉摇摇头:我不信。

卜莲说:我承认自私,但也有理智,凡事有个限度,或者说有个合理性。

合理性?

是啊,凡事有个限度,比方说做慈善,量力而行为合理,裸捐便不合理。亿万富翁捐一千万合理,穷人把仅有的一百元捐出去便不合理。电视上报道一独居拾荒老人,住地下室,吃冷饭,将全部辛苦钱捐献于人,便不合理。媒体评选老人为道德模范,可自己咋不往道德高地上冲呢?

坧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放弃个人的一切为老邱着想便不合理,是不是?

卜莲点点头,说:我是这么认为,不过,也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找出一个双赢的办法。

双赢? 我赢,老邱也赢?

对。

有这种可能?

应该有。我回去看看法律条文,再咨询一下同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坧泉吐出口气,说:这样,当然最好。

分手时,坧泉拿出自己一幅画赠予卜莲。卜莲端详着爱不释手,嘴里却说:老师以后不要再随便赠画了,知不知道这是一张几十万的大票子哩。

坧泉笑。

卜莲说:老师别笑,如今画值是硬道理。谈到某一位画家不谈其艺术造诣如何,而是一尺卖了多少万。

十一

春节说到就到了。大年初一起床匆匆吃了几个饺子,便穿衣准备去冯院长家拜年。而没等出门,来给他拜年的人就把他堵住了,出不去。多是画界熟的和不太熟的人。当是要火的消息不胫而走,人气看涨。这也在情理之中,应了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话。这使一直备受冷落的坧泉有了一种新感受,名利名利,除了实实在在的利益,还有让人心里舒畅的尊崇呢。不是说人的几大需求中就有被拥戴的愿望吗? 所谓前呼后拥威风八面,就是这种情感需求嘛。

傍晌时,章樟来拜年了。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让他感动。章樟说他去了冯院长家,院长听说坧泉要去十分高兴,说上午拜年的人太多,没法说话,就下午去好好聊聊。坧泉说好的,知道了。心里也很感动。知道已被当成一个人物,很是欣慰。

山水居,冯院长位于风景区的居所。临海背山,叫山水居恰如其分。亦被本地画家称为山水沙龙。按图索骥,坧泉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

敲门后,冯院长年轻的夫人程姐客气地将他引入客厅。没见冯院长,程姐说:上午来人太多,老冯累了正在休息。他说别叫,等着。落座后他扫了眼头回光临的“沙龙”,空间宽阔,落地窗户,窗外一片汪洋大海,阳光下波光闪闪。厅内一色的红木家具,古香古色,足足的高贵文雅气派,然而这价格不菲的物件儿在实用上远比现代家具逊色,比如沙发,怎么都觉得硌腚不舒服。那年在北京参观故宫时看了皇帝的龙椅,第一感觉是皇帝坐在上面肯定受罪。客厅隔断的博古架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时下古董造假炉火纯青,真品赝品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坧泉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就不细究其真伪了。

他发现密集挂在墙上的国画全是冯院长本人的作品。这“奇观”让他有些诧异,出于礼貌,他站起来一幅一幅观赏。这是一个山水的世界,多为泼墨。出于本身的造诣,他一眼便看出这些画作致命的难以藏拙之处:雷同,构图的雷同,笔墨的雷同,尽显画者文化趣味的狭隘守旧与才气的疏浅干涸。其实,中国画的墨守成规早在几十年前便被诟病,所谓名家名作,不外乎风格的千篇一律与题材的老生常谈。他十分欣赏的林风眠曾一针见血指出“国画几乎到了山穷水尽、几无生路的局面”。再早康有为、陈独秀也对传统中国画提出改革意见,而徐悲鸿所作《中国画改良论》把矛头直指一味模仿陈陈相因的明清正统派画风。直至今日,几乎所有的画廊依旧是山水、花鸟,梅、兰、竹、菊、荷花、牡丹以及古装人物的天下,只重笔墨不重内容的所谓“文人画”风行一时,给人造成中国画就应当如此画的刻板印象。对此,吴冠中一句“笔墨等于零”的呼喊,尽管有些矫枉过正,却也正中国画得意于笔墨而忽略灵魂的要害。而一向以“文人画”自诩的冯正如此,他觉得冯是不应将这些画摆在一起的,这反而集中暴露出画作的短板。另外他觉得冯在艺术上是墨守成规的。当下的作品与多年前的作品看不出有多大差别,即使有些许改变也显得那么僵硬,装腔作势,并非从心灵里自然流出,自然便缺少感染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话对艺术而言并不真切。

这几幅是近作。有人在他身后突然发话。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是穿着天蓝色睡衣的冯院长。冯还没放下的手指着右手的一处墙壁。

啊……冯院长,过年好,过年好。坧泉未忘“初心”,赶紧恭敬地向其拜年。

过年好,过年好。冯院长说。语气平淡,让坧泉听不出是讲他自己过年好,还是问他过年好。

他踱到冯院长所指的那几幅画跟前,认真地端详着。他依然没看出“近作”

与“远作”有什么差异,差异仅在于墨迹是新是旧。而嘴里说出来的是:很好,很好,院长。

除了“很好”,他确实说不出其他赞美之词。

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冯院长说。

院长说的是。他边看边点头,心里却想:话是不错,恰恰是你在这方面的短板。

老冯,电话———唐主任拜年。冯院长夫人的声音。

知道了,就说我在会客。

“会客”是在冯院长的画室里,说法是这里清静。

让坧泉惊讶的是乒乓球桌大小的画案也是红木的,厚重、敦实、典雅。

他心想:往少处说也值几十万的。而他自己全部家当怕也不值这个数。

画带来了吗? 坐下后冯院长问。

带来了。坧泉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冯。冯并不打开看,放在一边,说:全国美展开始征集作品,我准备推荐过去,这回怎么也得让你得个奖。

谢谢冯院长。坧泉说。心想:画没看就许诺奖,看来有这个把握。冯的几个徒弟都是获奖画家。

上午,文联马书记来拜年,讲年后美协换届,我们对下届班子做了磋商,我提议你为副主席人选……

可、可我还不是理事呢。坧泉说。

增补你为理事。

增补? 什么时候? 坧泉问。

冯院长笑笑:不就是刚才嘛。

刚才?

当然,还要和马书记和主席团成员打声招呼,相信不会有人反对。

哦。坧泉明白了。明白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是美协理事了。这还不算完,换届后就是副主席了。他问:下一届院长还继续担任主席吧?

不干了,到点了。从画院院长和美协主席二职上全退下来。冯院长说,给年轻人让路。

章樟也说过冯这次要退的事,因与己无关,没在意。现在就有所不同。他问:那由谁来接任呢?

还没定。

哦。

不过倒有两个热门人选,终是二选一吧。

哪两个?

画院副院长山梅和美协副主席吕谦。冯院长交底说。

他知道,女画家山梅原是中学美术老师,冯院长弟子兼情人,冯将她调进画院并提为副院长,这是公开的秘密。油画家吕谦是文联马书记的表弟,也就是上回饭局“洗屁股”段子的男主角。坧泉在心里想:这二人各有各的背景,当有得一拼。平心而论他倾向于“洗屁股”胜出。吕的油画在本市算是矬子里拔将军。

你觉得哪个合适呢? 冯院长问。

这时院长夫人端来了茶水。

坧泉说谢谢。

待夫人退出后,坧泉说:这两个人各有所长,都可以。

冯院长不语,笑笑。

坧泉说:从画种上说,画国画的山梅院长更具代表性。当然,看上面怎么定了。

冯院长说:上面定,也得听取大家的意见吧。

是。坧泉说。

冯院长呷一口茶说:美协主席一职,虽不是多大的官,可对繁荣本地区美术事业至关重要,所以画家们十分重视,希望能把自己心仪的人选推上去。

是。坧泉说。心想:院长心仪的自然是山梅了。

冯院长说下去:听说有不少画家酝酿给市里写信,表达自己的意见。

坧泉虽不谙官场,对冯院长的这番话也是领会的,希望他能与“大家”一起给上级写信,顶山梅。山梅一旦上位,就可以成为冯的代理人继续把持画界。他与山梅交流不多,只知道这女人在画界的口碑不佳。章樟每每提到她便一脸的不屑。不过,冯既然当面对自己表达这个意向,是应该应承的。冯这样直接顶自己的情人,说明已不把自己当外人,何况人家已表示让自己担任副主席嘛,这是颗大桃子,投桃报李是应该的。

他望着冯院长说:院长,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没问题的。

好的,好的。冯院长笑笑,又问:你与山梅打交道多吗?

他说不多。

那么,过几天找个时间一块儿坐坐,算正式认识。这样对今后你们在班子里步调一致有利。

好的。坧泉应着,心里不免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站起来,紧紧握着冯院长的手,说院长有事尽管说。

这回轮到冯院长说没问题,没问题。

又聊了一会儿,坧泉告辞了。出了山水居,他一身轻松。

十二

元宵节这天,文联艺术部举办迎新春书画笔会。这次坧泉成为受邀画家。

正准备前往赴会,章樟来电话问他今天干什么。他说参加笔会,章樟说不要去。

他问怎么回事,章樟说该端端架子了。他一下子明白,想到从前受到的怠慢无视,心里确实不舒服。说我听你的。章樟说:这就是了,从今往后不能随意听他们的摆布。

挂了电话, 他给文联艺术部的小王干事挂电话, 告知有事不能参加笔会了。

想想觉得还是章樟是自己的知己, 处处为自己着想, 当是自己永远的朋友。

他陡然想到,正月初一给冯院长拜年,冯曾对他列数了增补副主席人选的意向,其中没有章樟,当时他曾想问一问,又觉不妥。虽说最后冯院长叮嘱他对所说保密,还是觉得不该瞒着章樟。章樟本以为这回换届自己“有戏”,却是误判,须让他面对现实,以免到时被动。他又给章樟把电话打过去,章樟问: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是,咱见见。章樟略一停顿,问:急不急? 他想想说也不急。章樟说:为儿子考公务员的事要跑北京一趟,也就三四天,回来我给你打电话。

章樟却不是回来后给坧泉电话, 而是在北京时打过来, 说去拜访了刘院长,院长又说起你的画,大加赞赏,还说让你一定对自己的画艺有信心,认识到自己的真正价值。说他没必要空抬你,也不想当伯乐。还说回去后把你的画给几个画界权威看了,一致看好。英雄所见略同嘛。说中国美协很快也要换届,争取推荐你为理事。坧泉说:我还不是美协会员呢。章樟说:这我对刘院长讲了,他说无碍,会员理事一步到位。对了,你赶紧整理一份艺术简历,给刘院长发过去,我这就把他的电子邮箱发你手机里。

坧泉说好的,好的。心里却想到刘院长说会员理事一步到位,冯院长说理事到主席一步到位,从前觉得遥不可及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简单?

接着电话铃响,接起来是卜莲。卜莲说:几项有关事项已弄清楚,一是法律程序启动后,是很难停下来的,公诉刑事案件更是如此。二是个人出具的画值证明不能作为法律依据。三是如要推翻鉴定师给出的鉴定意见, 要有充分理据,再由检察机关委托新鉴定人。总而言之,操作起来是很困难的。

坧泉无语。

卜莲又说:这种严格对老师来说不见得是坏事。

坧泉说:我知道这个,可这种严格对老邱是不公平的。

卜莲说:单纯从法律角度上讲也没什么不公平的。画值多少并不能改变他行为的性质。况且老师的作品———对了,我已将老师的作品发给一画家朋友,又请她发到她的画家朋友圈,请大家评估,结果意见一致。

多少?

与刘院长所见略同。

哦。

所以老师在心理上一定要加以调整,不要低估自己的艺术,也不要老觉得自己对不起老邱。

可……

若老师不能走出这种心理阴影,也可以用另外方法来弥补呀。

弥补? 怎么弥补?

在经济上帮助老邱。老师一旦找回自己的真正价值,这一点应不成问题。

他没吱声。其实也想到这一层,年前老邱老婆到他家求情,临走他让老伴拿出三千块钱给她,老邱老婆坚决不要。不过,要是老邱真的被判刑,自己是一定要帮的。他说:这是必须的。

卜莲说:堤内损失堤外补,各得其所。

老邱坐牢,我替他养家。坧泉想:这也许是一个折中办法了。小卜的说法是双赢。

卜莲说:老师,我也不愿当局外人,可以尽一己之力。

怎么? 坧泉问。

卜莲说:上回老师讲老邱的儿子工伤致残,用工方借故一推六二五,这才是老邱一家陷入绝境的真正原因所在,我想从法律方面……帮老邱儿子维权?

卜莲说是。

坧泉眼前一亮。

十三

第二天坧泉便搭上卜莲的沃尔沃向老邱家进发。地址是从物业要到的。路是按GPS 导航走的。一段高速下来,便上了国道,下了国道,就看到了昆嵛山下相连的两座村子:大邱和小邱。老邱家在大邱。天气开始还好,而后飘起了雪花。前方天地瞬间成为作画前的白纸。坧泉又想到那句“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的名言。心想:白纸不同样也可画最丑陋的图画吗。关键是什么人以什么心态画了。这时他又想起了完小的王老师,见王老师也是他赴大邱的目的之一。

推开虚掩的大门,只见老邱老婆正扒在猪圈墙上喂猪。看见是坧泉,老邱老婆先是一惊,挓挲着手没说出话来,坧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她。在小区,业主见老邱两口子在院里打扫卫生搬运垃圾,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喊声老邱,对老邱老婆顶多“啊啊”两声。谁也不晓她姓什么。离上回见不过半个多月,坧泉觉得这女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光也有些呆痴,似乎不认识他了。这时卜莲赶紧上前,说:大娘,坧老师看你来了。倒是唤起了女人的记忆,立马慌乱起来,连声喊坧老师坧老师。坧泉心里悲凉,没应声,卜莲又反客为主说:下雪了,进屋坐坐吧。

穿过灶间, 土炕上躺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 不用说就是老邱伤残的儿子了。而儿子的儿子,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正一下一下给他爹捶腿,见有人进屋也没停下,直到卜莲将带来的食品递到面前方停止“理疗”,不管不顾地大吃起来。

这当间坧泉的心情一直是压抑的,还用说吗,阴差阳错,由于自己的几幅画惹出的事端,让这个本来就贫病不堪的农家雪上加霜。他叹了口气,朝炕上那与老邱有着相似轮廓的小邱道句:小邱你好吗? 小邱却无动于衷。

俺爹爹不会说话了。不断往嘴里填东西的小小邱说。坧泉和卜莲将惊讶的目光投向老邱老伴,对方已泪流满面了。

退回灶间,老邱老伴边抹泪边诉说着家中的近况。年初儿媳妇从外地寄来一份离婚协议书,让儿子签字。从那以后,儿子就不再说话了,不晓是气哑巴了还是不肯张嘴了。坧泉与卜莲相视,摇头不已。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不顾及残疾人,不是还有个可怜的孩子吗? 怎么能这么无情无义呢? 坧泉心生不平。类似事件电视上不断报道,多数情况是女方不管不顾地弃夫弃子,寻个人幸福,一去不返乡。如今的女人咋就变得如此铁石心肠呢? 相反,男人倒不是这样,乾坤大颠倒啊!

卜莲向老邱老伴询问了小邱工伤情况。

果然事情很狗血:邱冬(小邱)是工地上的壮工,在脚手架上“伺候”瓦工搬砖提水泥。那天风大,架子晃晃悠悠,邱冬将一桶水泥提上架子的当儿,失去了重心,跌落到地上水泥推车上,当场昏死过去。送到医院倒是醒过来,腰椎严重受伤,不治致残。这是典型的工伤,而那家公司却不认,理由是邱冬在架子上没系安全带,违反了安全生产条例。这条规定是有的,实际情况是,为了在架子上活动方便,壮工瓦工在低层施工时都不系安全带,公司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出了事故,就搬出这一条推卸自己的责任。邱冬出院后公司就不管了。

卜莲问:没去劳动仲裁部门投诉吗?

老邱老伴说:他爹去过,人家说是公司照章办事,没错,要自己负责。

卜莲又问:没到法院起诉吗?

老邱老伴说:没,都说打官司赢不了,还倒贴钱。

坧泉问卜莲:这情况……

卜莲摇摇头说:这类我们圈内人称为“小腿扭不过大腿”的案子,弱势方是很难赢的。我回去和所里讲讲看能不能代理一下。

坧泉露出宽慰的神情,说:这样太好了,一切归我。

卜莲自然明白老师的“一切”是什么意思,说:老师,这不是主要问题,我也能解决。

卜莲又问了一些相关问题,记在本子上。

走时坧泉从包里拿出一沓钱给老邱老伴,老邱老伴高低不收,苦着脸说:坧老师只求你把小孩爷爷放出来,俺就……坧泉悲哀地想:这恰恰是自己想做而难以做到的。

坧泉没能按预期见到王老师,王老师回家过年了,他不胜失落。

十四

按与章樟的约定,坧泉来到一家店面不大的粤菜馆。章樟随后到,手提一烤鸭礼盒,特别申明不是从机场超市买的,是全聚德的正宗货。坧泉谢了,接着问儿子的事办得怎样了。章樟说:老市长同意给工行行长打个招呼,应该是没问题了。坧泉说:孩子能在金融系统工作,今后算无忧了。章樟说:一通忙活,也算一劳永逸。

如同卜莲的腔调,章樟拿起菜谱说:不要老是鲁菜、海鲜那一套,换换口味,我不是南方人,倒觉得粤菜好吃。

酒下肚,章樟问坧泉有什么事急于见他。坧泉便把那天见冯院长的情况讲了。什么一步到位,什么美协新一届班子人选,当然主要是告诉章樟冯院长提到的副主席人选中没有他。

章樟淡淡地答:我知道。

坧泉有些吃惊:你咋知道的,冯院长向你透露过?

章樟笑笑说:老兄天真,他已将我排除在外,又怎会向我透露呢?

坧泉说:可这是不公平的,这些年你对本市美术事业所起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何况你的画……

章樟打断说:老兄只知整天闷头画画,对其他所知甚少啊。冯院长到点了,干不成了,自然要找自己的代理人,既包括主席,也包括副主席。换届是什么?

排排坐吃果果,理所当然要分给自己最想给的人,再说这也不是冯院长一个人所能包揽的,欲施加影响的大有人在。比如主席一职,冯院长属意于山梅,马书记属意于她的表弟吕谦,各顶各的。为什么别的协会都换届了,唯独美协书协迟迟不换? 书画界的人都清楚主席一职的含金量有多少。所以每回换届都争得头破血流。至于副主席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在的实际情况是,这一届共计十个副主席,将到点退下的五人,就是说下一届只能增补五人。据说市委杨副书记已推荐了画花鸟的兰荣光,市委宣传部孙部长推荐了画山水的裘得信,这两名是板上钉钉了。剩下三个名额,不管情愿不情愿,其中一个要给你这个横空出世的黑马。

坧泉说:可没人推荐我呀?

章樟说:怎么没有? 刘院长嘛,当然,刘是从艺术上看好你。

坧泉说:刘院长在北京,鞭长莫及吧。

章樟笑笑说:开什么玩笑,刘院长是排名靠前的中美协副主席,美展评委,手里还有名画刊,是很有发言权的,这个都心中有数,谁敢不买他的账? 所以你上这个副主席也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是一点没问题的。

坧泉苦笑笑,说:我明白,我上,实际是影响你上的,我……章樟摇摇头,说:不存在这个的,即使你不上,也轮不到我。

坧泉问:为什么?

章樟说:你想想,冯院长一大堆弟子,前呼后拥吹喇叭抬轿子,到了这节骨眼上,大佬能不论功行赏? 何况这又是对冯今后的垂帘听政有利的,何乐而不为? 说起来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坧泉摇摇头:这也能理解,那也能解释,那么还有什么真事?

章樟说:别的就甭管这么多了,你我草木之人也管不了。

坧泉依然摇头不已:真复杂呀!

章樟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话用在这里最恰当。表面看起来个个道貌岸然人五人六,而内心肮脏不堪。

坧泉笑笑说:章樟,别忘了你也是圈内人士啊。

章樟翻翻眼:我? 我知道自己也不是个好鸟。

这时服务员小姑娘端来一盘油光光的水晶虾仁。

章樟向坧泉端起杯,说:少烦恼多喝酒,这是虾仁烹饪之最,百吃不厌,干一杯。

吃过味道足足的虾仁,章樟问:你个人是能接受冯的山还是马的吕?

坧泉实话实说:两人都不够格。

章樟一笑:已没必要说这个了,要二选一呢?

坧泉想了想说:那就山吧。

接着坧泉把冯院长让他给上面写信的事讲了。

章樟沉默了。

坧泉问:章樟你说写不写?

章樟说:你先得有个态度啊。

坧泉摇了摇头。

章樟说:对头,这种埋汰事干不得,山是个很糟烂的娘儿们,挺她,有辱咱的人格,会沦为画界的笑柄。

这时又端来了松鼠鳜鱼。坧泉向章樟端起杯,由衷说:谢谢你章樟。

一饮而尽。

这时坧泉的手机振铃,接起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坧老师吗?

我是,你……

我是文联艺术部的小周,马书记要和你讲话。

手机里换成一个老女人的洪亮声音:坧老师你好,我是马……哦哦,马书记有什么事?

原来外地来了一位名画家,文联晚上接待,希望坧泉参加,这是坧泉头一回接马电话,空前高抬啊,不由得向章樟看看。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章樟向坧泉点点头,坧泉领会,说:好的,好的。马又说让他在家先等着,文联去车接。

放下电话坧泉问:有必要参加吗?

章樟说:必须的。

坧泉无语。

章樟说:这娘儿们不好惹,你要不把她当盘菜,会抓狂,这厮啥事都干得出来。

明白了。

十五

坧泉几天后接到学生卜莲的电话。先讲了邱冬工伤的事,经查有关条文,公司方是逃不掉干系的,即使不负全责也要负大部分责任,不认账就得与其力争。所里已同意由她当邱冬的公益律师,帮助维权。坧泉听了很感动,说:好的,好的。一定要帮帮老邱一家。卜莲说:还有,调查了一下那家公司的背景,得知山姓老板是画院副院长山梅的哥哥。我想能不能先走走关系,请副院长做做她哥哥的工作,那么大的一个公司,不要与一个伤残工人死磕。看看这条路能不能走通,不行再走司法程序。坧泉说:先礼后兵,这样最好,不过我与山副院长不熟,搭不上话,但可以找找冯院长,让他出面协调一下。

卜莲说:好的,先这么着。再是老邱本人的官司,通过关系问了一下法院,可能很快就会判下来,这之前如没有新的证据提供,恐怕就无法逆转了。老师我看还是接受这个现实吧。坧泉说:这现实对老邱一家很残酷。卜莲说:是的,可这不是老师的过错,也不是老师所能左右的,你已经努力了,做得已足够了。另外,这也是老邱的命,合该遭此一劫,不然怎么鬼使神差地拿走几幅画呢? 在道上混总是要还的,老邱也一样啊。老师,还是前些天咱们所说的,从经济上支持老邱一家,帮他们渡过难关。大河无水小河干,从这点出发,也只有老师找回自己的价值,才有帮人的资本。还有,我这边争取将邱冬工伤的事办好,也能解决些问题。

坧泉叹口气说:卜莲那就全靠你了,代我谢谢你们主任。哎,要不要送你们主任一幅画?

卜莲笑起来:老师,又来了,送画送画,咋的拿豆包不当干粮呢?

坧泉也笑了笑。

正如卜莲从内部得到的消息,春节后上班不久老邱的案子宣判了。涉案数额巨大,但老邱认罪态度良好,法院综合考虑判处老邱五年有期徒刑。卜莲从法律角度认为量刑还算适中,即便如此也要上诉,争取缓刑或减刑。已接手老邱案子的卜莲将这个意见同老邱本人与家属讲了,俱表示接受。这样由卜莲着手起草上诉文书,坧泉将准备的一万元交卜莲转老邱老伴,以应当下之需。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怎么讲都有些怪诞色彩。用卜莲的话讲,是鱼水关系的原被告组合。

坧泉苦笑不止。

坧泉打电话给冯院长,说有一事求见。冯院长声音透着亲善和蔼,说好的好的。又问坧泉给上面的信是否发出,坧泉只能说写好了,正准备发走。冯院长说:先不要发,带来我看看,一起斟酌斟酌。他说好的。放下电话,坧泉犯愁了,这如何是好呢?

有事找领导,坧泉赶紧给章樟打电话,把事说了。章樟说:既然是这样,只能写一份了。坧泉叫苦不迭,说:给那女人抬轿,传出去……章樟打断说:老兄你也太实诚了,写了就非得发出去吗?坧泉“哦”了声:这不是欺骗行为吗?章樟反问:那冯就不是欺骗行为吗? 比欺骗更下作。

二进宫。坧泉兜里装着已写好的“投名状”,手里提着老婆给配好的一份“薄礼”,进了冯院长的山水居。待冯夫人将坧泉带至沙发区坐下,依然一身睡衣的冯从画室出来会客了。冯院长满面喜色,握过手,对正在准备茶水的夫人吩咐:喝那份大红袍。又对坧泉说:此大红袍非彼大红袍也,一品便知。而坧泉却没品出此与彼究竟有何不同。

怎么样? 冯院长求证。

很好,很好。坧泉说。

冯院长看了一遍材料,复而又看了一遍,思忖着说:还可以着重将她的作品的特色讲一讲,男画家的豪放与女画家的细腻集于一身。坧泉说:好的,回去再加工加工。冯院长说:当主席,画界一把手,专业水平还是顶要紧的嘛,不然何以服人? 坧泉说是的,心里却很反感,想:你老冯当美协主席十年,又何曾被人服过? 说这种大话,难道真不知自己的斤两?

冯院长说:除了这份材料,还可以另写一份。

啥? 另写一份? 坧泉吃惊不小。

不是有人挺那个画油画的吗?

坧泉明白所指是那马书记的表弟,他女弟子的竞争对手,画油画的吕谦。

是的。

明显的任人唯亲嘛! 冯很激愤。

他点着头,心想:说别人任人唯亲,你老冯就不是了吗? 讲亲,睡一个被窝才是真亲呢。

冯院长慷慨激昂:再说了,我们本地画国画是主流,画油画的寥寥无几,让一个非主流画家当主席,不对路嘛。

冯说的这一点,坧泉还是认可的。说院长的这个思路是对的。

那就应该让上面的人明白这一点,那些手握人事权的人,恰恰不懂艺术,一个错误任命会给文艺界带来太大的危害。

坧泉说:确实是这样的。

那我们就该发出声音,防患于未然。无论如何,不能让舶来的西画压中国画一头。

院长的意思是不是针对那画油画的给上面写份材料? 坧泉问。

这个,你自己考虑吧。冯院长说。

坧泉明白,“考虑”就代表是的。遂说:院长,我明白了。

冯院长点了下头。

于是坧泉便言归正传,讲了登门所求之事。

冯院长说:正想让你和山院长正式认识一下,约时间见个面吧。我在场,你直接同她讲,这样会更好。

坧泉看出冯院长是真诚的,想帮这个忙,连忙说:好的,好的。

冯院长又说:你先把事说说,我再和她说说,让她有个准备。

坧泉已有些感动了,遂对冯院长讲了小邱工伤的事。

十六

等了几天,冯院长一直没电话来,不晓得怎么回事。卜莲那边还挺急,若与公司谈不拢,便正式起诉,拖延无益。坧泉只好硬着头皮给冯院长打电话,冯讲已和山讲过,山也同她的老板哥讲过,老板哥表示这事不好办,不能开这个头。

坧泉听了很是失望,也气愤,想这般更不能顶那女人当主席了。

挂了电话,又立刻给卜莲打过去,讲了情况。卜莲说:已料到是这个结果,那就起诉吧。

那边,章樟是了解全部情况的,而报社唐主任则不是,因为老邱要求上诉,本要推出的重磅消息只能暂停,等上诉有了结果,尘埃落定,再往下进行为宜。

而其他媒体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网上披露了这桩国画窃案的一审判决,法院判决所依据的画值令圈内圈外人知道了坧泉的大名与高艺。春江水暖鸭先知,一些本市与外地的画廊欲开始收购坧泉的画作,有的还要与坧泉签约,对此,坧泉一一回绝。事到如今,他仍对卜莲的“金钱换刑期”的“双赢”心怀疑虑,总觉得不妥。而章樟对此却是认可的,不仅觉得坧泉可以与画商洽谈签约,还提出画展一结束便大张旗鼓搞一次拍卖,到时把刘院长请来造势,提前找到哄抬的“托儿”,以防流拍。

邱冬工伤一事陡然出现转机。卜莲告诉坧泉,山老板表示愿意谈谈。坧泉疑惑,问:难道他突然良心发现、为富有仁了吗? 卜莲说哪有这么回事。卜莲讲了事情翻转的原委。

卜莲说: 老板哥的建筑队在她姨居住的小区有一个工程———小区几座高层做的保暖层。工程已结束,脚手架拆除了,这时居民发现外墙粉刷的颜色不对,偏黄。就有“能人”找来色谱比对,得出结论:所使用的颜料的确比原定小了一号。责任在工程队,理应由工程方负责,可要是再重新扎脚手架粉刷一回,就麻烦透顶了,且花费颇巨。工程方连连道歉,希望居民能将就一下。每户补偿一袋东北五常大米。卜莲那担任业委会主任的小姨对卜莲讲了这件事,卜莲脑子灵光一闪,觉得这是一个与山老板哥叫板的砝码,便对小姨讲述了山的劣迹,动员她借机带领小区居民进行“维权”,由自己担任律师将老板哥起诉到法院。

小姨出于对老邱一家的同情,表示支持外甥女,给卜莲写了诉讼委托书,司法程序立即启动。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山老板得知工伤人员邱冬与业委会所委托同为女律师卜莲,便明白事情有了麻烦,遂算了一笔账,重新粉刷一遍花钱不说,人员滞留又误了别的工期,双重损失巨大。于是同意“谈谈”。坧泉便想起那句“你不干他娘,他不叫你爹”的话,觉得这粗话真他妈是中国地面上的真理,感到无比畅快。

卜莲以与坧泉同样的心境解气地说: 这遭他急我不急, 耗着等着他联络我,不信他能眼瞅着工程队烂尾在小区日损斗金!

挂了电话,坧泉松了口气。

十七

坧泉的个展已完成布展。章樟打电话让他去过过目。他便赶过去,这档子事一直由章樟与越东在忙活。近百幅画的装裱,还要悬挂,加以适当的文字说明,不是个小工程。尽管章樟是他的好友,越东是他的学生,坧泉他内心还是十分感激的。

展址在群艺馆三楼展厅。本市凡重要的书画展大都在这里进行。一则展厅宽阔,二则地处市中心,三则临海。坧泉从未搞过个展,参加了几次集体展出,也只是陪衬,小鱼串在大串上。当他在越东的引带下走进展厅,一时竟又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装裱好的画作挂在墙壁上,如同俗人穿上了袈裟,魅容四射,熠熠生辉。虽有“人怕上炕画怕上墙”一说,可坧泉还是觉得美人美作例外。他边走边看,竟感动得眼睛湿润。

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章樟陪坧泉看过一遍后问道。

很好,很好,没什么问题,辛苦你了章樟。坧泉由衷说。泪珠已流到眼角处,他不知道该不该擦。

如果没有问题,就在正式展出前搞一次预展,让相关人先睹为快,提提建议。章樟说。

坧泉知道所谓相关人就是领导、媒体以及有影响的书画家。应该说预展很重要,是这一炮能不能放响的关键。

领导方面,宣传部高部长不用说,必到。还有市委魏副书记、市府庄副市长,以及人大、政协领导。应该说规格不低。章樟说。

是的。坧泉说。

时间还未定,主要看魏庄二人的时间。等预展结束,再定正式展出时间。这就从容了,选个吉利日子便是。章樟说。

好的。坧泉说。章樟周到细致,他也只有说好的份儿。

看毕已接近中午。坧泉说:别回家了,一起出去吃个饭。

坧泉补句:我请。

章樟笑说:行啊,吃大户从今天开始。

附近有一家章樟常去的饭店,就过去了,坐进一个单间。酒菜很快便上来了,三人随意吃喝,聊着闲话。越东说起本市昨天发生的一起高空抛物致死事件,从高楼掉下一个挠痒痒的“老头乐”,不偏不倚正落在马路上一行人头上,结果当场死亡。谁能想到二两沉的老头乐能砸死人。寸! 章樟说:啥叫寸? 寸就是倒霉,人最怕的是撞上倒霉鬼,一撞上就遭殃。说有一官员去高级会所消费,吃喝嫖赌样样不落,还绝对安全,可你猜怎么的? 偏偏避孕套沾在鞋底上,这伙计大摇大摆出了会所,让行人发现,拍照发上网。你说这不是撞上倒霉鬼了? 越东说:只能按倒霉处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老去那种场地,沾上个套子什么的,虽说是小概率事件,也是有可能发生的。章樟说:有时恰恰是小概率事件起大作用,比方买彩票中大奖,概率千万分之一,可一中就改变整个人生。

越东说:中彩票是小概率事件,可撞上的不是鬼,是神,是财神。

章樟与越东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坧泉听,不只是听,也想,想自己所遇到的事———晒画,老邱拿画,越东报案,刘院长鉴画发现他的价值。说起来俱是小概率事件,没有其中哪个环节都不成,可这些环节就是连接起来了,想想,人生真有些不可思议,有人撞大运,有人倒大霉,也没啥个来由,各有各的造化,自己和老邱不就是这样吗?

正感叹间,听章樟接了一个电话,坧泉并不在意。可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异样,章樟不断重复着一句话: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讲完电话,章樟现出满脸苦笑,嘴里嘟囔着:这年头啥蹊跷事都有啊。

怎么了? 坧泉问。

章樟摇头不已,讲电话是美协主席竞争人之一的油画家吕谦打来的,讲他表姐已明确表示自己要当美协主席。

坧泉和越东一齐“哦”了声。

章樟说:听明白了吗? 马书记要当美协主席。

坧泉问:她画画?

章樟不屑说:画呀,是来文联当书记之后开始画的,画梅花,画菊花,画鸡,画鹰。

画得怎样? 坧泉问。

你想想能怎样? 章樟说,咱都是画了一辈子的人,才画到这份儿上,她才画了几天?

越东说:听人讲马书记已经加入了中国美协……什么,加入了中国美协? 坧泉惊讶,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人家还在人美出版社印个人画集呢! 越东说。

出画集? 这怎么可能? 坧泉惊讶不已。

怎么不可能? 越东问。

刚画画就出画集,不可能达到出版标准啊。坧泉说。

标准? 哪来的标准? 咱市出画集的画家不下几十人,谁拿标准卡了? 出版社的标准就是印刷费标准,只要付够了数,照出不误。越东说。

章樟接着说:据说马书记的画集由我市一位企业家赞助,大概是三十万。

而后马将该老板的女儿调到市文联艺术部。

真有这回事? 坧泉又一次惊讶。

纸里包不住火。奇的是老板女儿自己说出去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坧泉摇头不已,说:以前只知道文联是清水衙门,闹了半天却是清水衙门的水不清啊。

越东说:与其他单位比,文艺单位确是清水衙门。里面的人都瘦得皮包骨,可阎王不嫌鬼瘦啊。比方马,拿出一个事业编名额,出本画集足够。

看来马为这主席目标早就开始铺垫了呢。章樟说。不过从她的角度讲也能理解,很快要从书记的位子上退下来,若当上美协主席就可继续干一届。

越东哼了声说:吃了五谷想六谷。好事都是她娘儿们的了。

章樟说:她在文联一把手的位子上,负责换届,只要不顾脸皮了,完全有可能弄成。

坧泉问:那吕谦是什么态度? 赞成?

章樟撇撇嘴:赞成能给我打电话吗? 反对,提议画界联合给上面写信,坚决抵制!

坧泉不解:马不是他表姐吗?

章樟说:牵扯到个人利益,亲姐也不让啊!

越东讲:可不,吕谦要当上主席,不费劲就攀上了万元俱乐部,他能甘心煮熟的鸭子飞了?

坧泉感叹:真复杂啊! 不过,马书记是选不上的。

章樟问:为什么?

坧泉说:太离谱。

章樟说:等额选举只要当上候选人都能选上。对了,那天听了个段子,挺贴切,说勃列日涅夫在路上走,看到一个人抱着个西瓜,此刻他正觉口渴,于是停下车,要那人把西瓜卖给他。那人说可以,勃列日涅夫同志,请你选一个吧。勃列日涅夫说可你只有一个西瓜呀,怎么还需要选? 那人说俺们选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呀。

坧泉笑笑说:胡编,勃列日涅夫吃瓜还要买吗?

章樟端起酒杯坏笑笑:等着看下面买瓜滑稽戏吧!

预展一直后延。领导的时间难以协调,书记得空市长忙,市长得空书记有事,锣齐鼓不齐,如同请客,菜做了一大桌子,等不来主宾,只有等下去。

十八

这天,卜莲来了电话,兴冲冲地告诉坧泉,那个山老板要请饭,这说明事情正朝有利于邱冬的方向发展。她问坧泉有什么要求。坧泉说:我的要求也是邱冬的要求,设身处地想想不外乎两点,一是继续治疗,争取能站起来走路,能劳动。再是合理赔偿,当然还要征求一下老邱一家的意见。卜莲说:这怕来不及,可以先按照老师这两点谈。达成意向后,立即去大邱征求邱冬的意见。坧泉说这样稳妥。

坧泉心里惦记这桩事。

后来事情的进展,卜莲依然通过电话向坧泉报告:与山老板吃过饭了,虽谈得很艰难,终是接近了咱们的要求———公司负责接邱冬住院治疗,视康复情况再商定赔偿数额;在老邱家里见了已恢复说话的小邱,在看守所见了老邱,父子俩对结果很满意,可以说是喜出望外。还有,小区撤诉,同意不再重新粉刷,公司给每户居民两袋大米的补偿。卜莲说看似公司做了很大让步,但也清楚如此远比官司败诉重新施工合算。坧泉听了十分欣慰,说:这结果很好很好。

卜莲说还有一件事要和老师说说。坧泉说你说吧。卜莲说这个得当面说。

坧泉说可以。

晚上一起吃饭,依旧在那家西餐馆。不过这遭是老师请学生以示谢意。

卜莲欲言又止。

坧泉问:你……

卜莲摇了一下头,说:老师你先别乐观,他还有个要求呢。

坧泉问:什么要求?

卜莲说:请你带几名实力派画家到他公司搞一次笔会。

坧泉问:他喜欢画?

卜莲说:这么想倒是抬举了他,当是得知你画的潜在价值,便提前收藏,以备获利。

坧泉想想说:可不大好操作,请谁不请谁,挺敏感。先不说冯院长能不能请得动,就画而言,能把他放进实力派画家这个筐里吗? 在中国名气和实力往往不是一码事啊。

卜莲说:老师说得对,这就是中国特色的画界。

坧泉言归正传说:他不就是想存几幅画吗?给他画就是了。问问他,想要画什么的。

卜莲说:好的,问了,再对老师讲。

坧泉的心情十分愉快,向卜莲端起酒杯,说:下步再争取把老邱的上诉打好,事情就圆满了。

卜莲没端杯响应,望着坧泉一字一句地说:老师,你所讲的圆满是指什么呢?

坧泉连想都没想说:当然是老邱无罪释放。

卜莲说:那样就必须将整个案子彻底翻过来。

坧泉问:怎么翻?

卜莲说:让老邱翻供,就讲是你让他从冬青上取画,不是偷,老师你就得作为老邱的证人出庭,证明老邱说的是实话。

这是坧泉所没想到的,一思量,觉得亦无不可。便说:只要能让老邱出来,我可以讲画是我送给他的。

卜莲说:老师你这是作伪证啊!

坧泉:伪证?

卜莲:是啊,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坧泉无语。

卜莲说:这样不仅老师你担责,作为律师的我也要受牵连。

坧泉一惊:卜莲你……

卜莲说:老邱自己不会想到翻供,须由我向他说,即使暗示也是违犯法律的。

坧泉脸色有变,说:既然这样那就得慎重了,无论如何不能把你栽进去。

卜莲端起酒杯,举向坧泉:谢谢老师关爱学生啊。

坧泉干了。

放下杯,卜莲说:不过,就算咱俩不顾个人得失,这案也是不得翻的。

为啥? 坧泉摸不着头脑。

老邱本人反对。卜莲说。

他、他反对?

没错,反对,坚决反对。

坧泉不相信,说:这怎么可能,难道他觉得坐牢比在家里安逸?

卜莲点点头说:老师想不想听老邱自己怎么讲?

坧泉一时迷茫,望着卜莲。

卜莲从兜里摸出手机,边操作边说:和老邱见面,我背着警察录了音,放出来你听听。

坧泉无比惊讶,竖起两耳。

卜莲说:我先讲了老师帮邱冬维权的情况,告诉他大有转机,邱冬会得到治疗,还会得到赔偿,还讲了老师今后会照顾他们一家的生活。老邱听后哭了,边哭边说。

说啥?

卜莲按下了手机放音键。

呜……哭声,带乡音,坧泉能听出来是老邱。

呜呜……卜律师,俺想想摊上这官司,一点不冤,可再想想,呜呜……俺觉得值了,有句话咋说的,对了,叫因祸得福呢。呜呜……小冬子,是俺两口子一辈子的愁,解决了,腿治好,媳妇也就回来了,小孙子有妈了。俺老少三辈就又成一家人了。俺欢气啊。全是坧老师带给俺的呀,要没这档子事,俺家就塌天了,坐五年牢算啥呢,就是坐十年能换这么个结果,俺也情愿! 坧老师是俺的恩人,还有你卜律师,俺一辈子不能忘了你们的好,好人就该得好报,俺从心里希望坧老师能出大名,一幅画能卖个十万、二十万……停! 坧泉喊。

卜莲按下暂停键问:怎么了老师?

坧泉问:卜莲你把事全都给老邱讲了?

卜莲说:是啊,讲了,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是不是?

坧泉问:老邱要撤诉,是不是为了成全我,让我出大名发大财?

卜莲连忙解释:应该不是,他是觉得坐牢能换得这么一个结果,是大收获,打心眼儿里高兴。他倒是担心上诉会节外生枝,让到手的好处又失去。

坧泉说:这怎么可能呢?上诉成功,只有得没有失。这与由房地产公司承担对小邱的责任是两码事。老邱不坐牢,小邱的事该怎样办还怎样办。

卜莲说:这个我也对老邱讲了,可他还是坚持撤诉。

坧泉摇头:不可思议。

卜莲说:老师,你再往下听。

卜莲按下放音键。

老邱的声音:……俺知道,坧老师这一辈子挺憋屈,画得好,可没人认,这遭也该让他翻翻身了,这样才公平。虽说俺是个庄稼人,可不傻,知道哪头炕热哪头炕凉。坧老师好了,俺能跟着好,退一步讲,要是小冬子的腿治不好,要是房地产公司变了卦,不给赔偿,坧老师不蹿高,想帮俺也没这能力了,说真的,以后俺小孙子上学还得仰仗坧老师呢……录音到此结束。

卜莲问:老师,我说得不错吧? 老邱的想法是切合实际的,完全可以理解的。老师不要再多想了。

坧泉无语,心里却想:当是老实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啊。不用说他是再三盘算过,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啊。不过以后无论走到哪一步,对老邱自己要负责,特别是对他的小孙子要负责到底,那孩子是他们一家人的希望……卜莲端起杯:老师,喝酒啊。

坧泉端起杯。

尾声

故事源远流长。而小说该打住了。大团圆的结局总会让人诟病。可不是,对于坧泉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老邱撤诉,案子尘埃落定,几家媒体集中予以报道,高规格的本市个展及北京美刊的不吝赞誉的推介,令坧泉横空出世,炙手可热,画值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甚至超出刘院长当初的评估。还有,美协换届坧泉以高票当选副主席,负责水墨画创研室。这让坧泉有些蒙,尽管这一切都是一步一步从眼前经过,可他总觉得亦真亦幻似在梦中。对于整个画界,这当间发生的事情同样始料未及犹同梦中内容,无论是冯院长力荐的女画家山梅,还是毛遂自荐的马书记,都未能成为新一届美协主席。新主席是市委书记从外市引进的,书记曾在那儿担任过市长。自然了,一把手亲自过问文艺事业再正常不过,不仅没人说三道四,大家反而以手中的选票予以认可,新主席就以全票当选,换届圆满完成。

唯有一件事让坧泉叹喟不已:换届前,他将民间画家王老师的情况对大会筹备组讲了,力荐让他来参加会议。筹备组按地址发去通知,可王老师未来,在短信中讲家中安装塑料大棚,脱不开身。而他更愿意相信是王老师对这档子事淡泊,无意近前。坧泉不胜惆怅。

又过了若干天,卜莲来电话,说老邱就要转第二模范监狱服刑,她要去看守所办理相关手续并探视,问坧泉要不要一块儿去。尽管坧泉已接到主席团开会的通知,依然不打艮地说去,我去,去送送老邱。说毕心兀地往下一沉,思绪繁乱,哀伤莫名,眼窝涌出泪来。他晓得老邱义无反顾奔赴之地,就算“模范”得不能再“模范”,终归是座关人的监狱,不是个好去处……身在文艺界却一直没写这块熟知的地方。只因院内发生一桩颇有意味的事,便写了一个短篇《晒画》。不巧被一位电影人朋友看到,说想弄电影,让我给写个剧本提纲。亦觉前作意犹未尽,便重新构思铺排,写成中篇《水墨》。说起来作品由小自大地成长,也是写作过程的常态,关键是能不能生成一个全新的作品。当然,从小到大不单单是个扩充问题,尚存在着需要解决的方方面面。短篇以构思取胜,有了一个好构思大体能写成,而中篇除了要有好构思,还要有别的要求,如相对宽广的社会人文背景,丰厚的故事,丰满的人物形象以及对主题的深入开掘,就是说一切都不得马虎,得较真。从这方面说,窃以为《水墨》相较于开初那个短篇已脱胎换骨,不可同日而语了。从这一写作实践中,我感受到一种挑战,也感受到一种快乐。《水墨》可谓是意外之得。

———作者附记

【作者简介】尤凤伟,男,

1943

年生,山东牟平人。自“新时期”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中国一九五七》《泥鳅》《色》《衣钵》《百合的江湖》,中篇小说《山地》《生命通道》《生存》《石门夜话》《相望江湖》《岁月有痕》,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风雪迷蒙》《空白》等,已出版《尤凤伟文集》(四卷本)、《尤凤伟自选集》(三卷本)及小说集数十种。中篇小说《生命通道》获《小说月报》第六届百花奖,《金山寺》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现居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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