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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处处02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2241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隔一日,爷爷的女儿果真带人来了,一对中年夫妻,面相和善,说话也很懂理。专挑周日月娥休息时间,为的是让她看看领养人家。月娥挑不出一点不是,沉默着看“爹一只娘一只”装进纸板箱,纸板箱里没有一点挣扎和叫唤。月娥不由惘然,骂一声:没良心! 也不送,关上房门,很决绝的样子。这一天过得落寞,她不说话,爷爷就也不说话,生怕惹着她,走路动作都轻着手脚。三餐完毕,睡前照常看电视,身边空出一块地方,温度都不一样了。早早上床,闭上眼睛睡觉。夜里醒来,窗外路灯映在窗帘上,以为是一张猫脸,一惊,复又睡去。

平静过了几日,忽一天下班回来,沙发床上蹲了白亮亮一尊佛似的,再一看,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爹一只娘一只”。月娥又悲又喜,还害怕,怕爷爷的女儿追过来再捉了去。问爷爷怎么回事,爷爷急表功地告诉,今天一早,她方出门,那领养人家的女人就来了,提着纸板箱,说“爹一只娘一只”到得他们家,不吃不喝,百般哄劝亦无效果,想想不行,要出人命———说到此处,爷爷自觉不妥,顿一顿,改成“性命”二字,再说下去———要死在他们家,算是犯杀生的天条! 原来夫妇二人信佛,于是便送回来。爷爷说,已经给它喂下一杯牛奶,半碗菜泡饭。这畜类自小随他们吃喝起居,有些像人的饮食。爷爷的表情带着讨好,透露出自己并没有容不下的意思,怪只怪身体,不由他做主。月娥抱一抱“爹一只娘一只”,瘦脱有一层,毛色也暗淡了,于是打来温水给它洗澡。沐浴产品倒是名牌,雇主家清理过期物质,挑拣出来的。爷爷见月娥高兴,就说,实在送不走,也只好留它下来,但一定要藏好了,不能让女儿晓得。月娥保证“爹一只娘一只”身上干净不染病,但是,爷爷你也可争气啊,千万不要生病! 自此,月娥就时常在猫耳朵里絮叨:听见大妹妹上楼梯,火速钻进床底下! 爷爷的女儿她是称“大妹妹”的,因底下还有一个兄弟,就是“小弟弟”。勿管猫它懂不懂人话,就只是反反复复,一遍,两遍,十遍,百遍。事实上,大妹妹再也没有发现这罪孽的踪迹。爷爷呢,也再没有大的发作,真的挺住了。他们三个,一并守住秘密,相处更加和睦。

在爷爷这里居住,有一些家的意思。隔二三星期,几个要好的同乡人各带了肉菜糕饼,来到拼凑一餐宴席。头两回,安顿爷爷先吃好,然后再开桌面,但那边厢投来羡慕的眼光,便试着发出邀请,话没落音,人已经坐进来。五六个乡下女人,带一个上海老头,挤在巴掌大的灶间,围一张八仙桌。桌上七盘八碗,还烫了黄酒,彼此一点不见外的。先前陪爷爷住,后来让给月娥的那一位,也在座,非但没有尴尬,反而像老熟人,说:给你介绍的人好不好? 爷爷说:比你好!

同乡人说:怎么谢我? 爷爷说:谢你一杯酒! 什么酒? 老酒! 什么老? 莫佬佬!

仿佛大人哄小孩,其实里面是有机锋的。绍兴人有师爷的传统,说话尖刻俏皮,爷爷呢,毕竟有阅历,晓得什么时候清楚,什么时候糊涂。

几杯酒下去,爷爷打开话匣子,说起了往事。老迈的爷爷,其实有着叱咤风云的日子。曾经做过厂长,管着手下几百人,生产的明胶,一种工业原料,都销到国外去过。所以,爷爷去过外国,和外国人谈生意。针尖对麦芒,进一步,退两步,绕着圈子,调头杀回去,眼看没胜算了,忽然间柳暗花明! 爷爷说,外国人有两处软肋,一是认死理,二是没耐心,所以说呢,我们这边就不能动蛮力,而是用机关。打个比方,古代有养猴人,给猴吃枣,上午三粒,下午四粒,猴子嫌少,不愿意;养猴人就上午四粒,下午三粒,猴子仍然嫌少,不愿意;养猴人再回到上午三粒,下午四粒,猴子还是不愿意;于是,上午四粒,下午三粒,来往几番,又是上午三粒,下午四粒,猴子终于接受,这就是成语“朝三暮四”的出典。在座的也都被绕糊涂了,互相看看,说不出话来,爷爷仰面大笑。这才知道老头子的厉害,这破落不成样子的弄堂里,其实藏龙卧虎。爷爷拿出照片给她们看,照片上的人和眼面前的,依稀相似,却天壤之别。西装笔挺,头发油亮,左右前后的人,多有谀色。可惜已是昨日风光,照片中人,如今领社会最低保障金,属弱势群体,真是世事难料。年富力强,政策又好,爷爷辞去公职,回到自然人,盘下厂子,做了老板。得意中人,眼睛一径向前看,旁边的枝节就忽略了。先是原料涨价,后是同类产业竞争起来,市场饱和,再接着资金吃紧,最终陷入三角债,以“诈骗罪”起诉。虽是虚刑,总归有了前科,这是从司法角度讲;生意道上,信誉是第一位的,失去了再难回来;第三,年纪不饶人。总之,爷爷退出江湖。好在,儿女在爷爷兴旺时各自开辟事业,现在,就到反哺的时节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难免有一点变动。台湾人服务的公司从大陆撤资,人员先后离开。因公寓剩余有两个月的租期,就容留她继续做,直至找到下一份工。她究竟不能将客气当福气,白享主顾的恩惠。走进空荡荡的公寓,开头还有些收拾整理的劳动,很快便无所事事。电话响起来,也不敢接听,怕是要求记下什么,她真恨父母不让她读书,落得个睁眼瞎。电话铃声兀自响着,四下回荡,就只有逃跑了。于是加紧寻工,找新雇主,不敢挑剔什么,半个月就应工了。此时,有长做的一户,女儿回娘家坐月子,一周三次需增到一周六次。她不怕吃苦,只嫌做少不嫌做多,只是要与另一户东家商量,下午换到上午,从上午的头尾各挤出一个钟点。这样,就更要早起。最后还是要请爷爷谅解,上一天晚上烧好下一天的菜,爷爷自己淘米烧饭。爷爷好说话,她也不会欺负老实人,周日格外加餐犒劳。同时,她还要晚睡。钟点工的生活就是这样,时不时会乱一下,洗牌似的错过来错过去,终于对齐。稳定一阵,又乱了,再洗牌,再对齐。中间媳妇来过电话,告公公有重入牌局的征兆。媳妇虽住娘家,但耳目灵通,又领了婆婆旨意,履监视的职责,但凡有风吹草动,便来吹风。免不了气和急,打电话回去,一番吵骂,越说越火大,在外对人家的好脾气全变成坏脾气,说到极处,落下眼泪。对方只是听,不回答,有几次以为电话没信号,“喂”一声,那边却应了,再继续话头。吵骂升到高潮,眼泪已经干了,这一轮的撒手锏是“哗”地挂断。等对方打回来,但手机静默着,一响不响,晓得对方是不敢。心想是不是再打回去,倒想饶了他似的,再讲了,该说的都说透,还说什么? 于是收起手机,慢慢平静下来。有些可怜在家的人,可是,谁来可怜自己呢? 那么吃苦,一分一厘赚来,攒起,带回家。草房子推倒,起楼房,上下总共十二间,本以为苦到头了,儿子倒又要在上虞城里买商品房。她自然要帮儿子,于是,再赚,再攒,再带回家。儿子也苦,跟了老板一会儿上东北,一会儿下海南,老板接单的工程在哪里,他就到哪里做水电。年轻夫妻分居两地,除做工的辛苦又有一般煎熬,所以说,他们一家都可怜。

这一些都是过日子的常态,平安就是福,总算,没有大事情发生,比如,像上一年,老娘中风。不得已告假回去,回去了老娘又不让走,就拖延下来。急得向老娘跳脚:从来是嫌我多的,现在又少不得我了! 老娘骂她没良心,出疹子时候,几天几夜背着不放她落地,否则,她已经死得投胎去了! 她说早投胎早出头,谁想活在这命里做人,不识字,多少难为情! 老娘说:是我不让你识,还是你自己识不得,这笔账要算不清楚,都能追到阴司间里讨债! 于是就要倒回去几十年,细述头尾。老娘说是她自己读书笨,被老师骂回来,再不肯去。月娥的记忆是,当年生下小弟弟,要她背弟弟不放她去。提到那小的,老娘高起声嚷:人已经死了,你还赖他!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哭了,一场争端方告结束。又拖过几日,她真要走了,上班呢! 哀告的口气。“上班呢”几个字有一种庄严,也正是这几个字,老娘才变得器重她超过姐姐们。于是,老娘豁达起来:走吧!临行晚上,月娥听她在被子底下哭了半夜。她一走,老娘就要回儿子家,住在儿子家里是受约束的,何况得了这种病,送医及时,没有大的碍处,但手脚总归不大灵了。

其实,女儿家也可以住,可是,乡下人都要面子,没儿子养最被人诟病。她已经死了一个儿子,留下的一个不收留她,差不多就是绝户了。这一耽搁就是十数天,雇主多半有耐心等她,只一户家有老人的,另外找了钟点工,晚上公司的清洁,事先让同乡人替她,总算没有中辍。爷爷这头困难些,但不肯换人,宁愿自己克服,那时还没有猫的事情发生,爷爷的女儿也容忍下来,保住了。相比那一年,前后的日子就称得上安稳和顺。

每日天不亮出门,一个上午转两份人家,第二份包午饭。有时雇主不在家,她就自己找些冷剩饭菜热热。倘雇主在家,一张桌子上,吃的是新烧的饭菜,人家也很客气,她却吃不好,急着吃完撤离饭桌。有时会噎住,喉咙口勒紧,透不上气,主仆都着急,窘得很。下午是三份工,前两份各一个钟点,第三份就长了,吃过晚饭洗好锅碗才能走。这家人吃饭不在一个时辰,小的先吃,老的后吃,吃完了,年少的夫妇方才下班进门,于是,开始第三轮。她居中,和老的同吃,就在厨房里,倒自在些。为节约时间,分三次洗碗,浪费了洗涤精和自来水。那老的说过几回,不奏效,只得随她去,她心里有数,只是没奈何。终于完事,出来大楼,已经八点钟光景,再赶公司写字间。季节转换,气温上升,五、六两个月最好,到下半年,就是十月十一月好。冷暖适宜,风和雨细,身子是轻的,自己都想不到的灵活,在车阵中穿行,好像一条鱼。心里得意,得意在这城市里不陌生不胆怯。别看高楼林立,吓不怕她的。五一和端午,法定假日,东家问她,要双份工资还是休息,她总是回答:休息! 原本她以为人的力气是用不完的,现在还知道这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也有悭吝的东家,自动给了假,那就正好。

这一日,她们同乡人商量去野生动物园玩。早一批人去过,描绘十分惊险壮观,车在兽群里走,前后左右虎啸狼嗥。爷爷很想跟了去,月娥没同意,一是怕爷爷生病,二也是想有半日自由,要照应老的,总归玩不好。中午饭炖了猪蹄,红烧一条鱼,二三样时蔬,豆腐荠菜羹。爷爷却罢吃,只吃白饭。她把菜硬送进老人碗里边,心里好笑,“老小老小”。吃完饭,走出后门,不回头也知道爷爷从窗户里看她,不由心软,到底挺住了。地铁口汇集,刷卡进站,不时,便听见列车轰鸣,转眼间,闪电一般过来了。从窗口看得见有空座位,门一开,冲进去,已经被人抢占。五六人中只两个坐到,还是分开的。停一站,又占到一个,再停站,再占一个,终于全坐下,就要集拢一处。车厢里人看她们一伙喧哗和骚动,多露出不屑的表情,还有人讥诮说:下棋啊!她们才不管,大声说大声笑。假日里,这趟车一半以上是往野生动物园出游,一家数口,带着吃喝,小孩子的玩具,她们则是单个。有一点点思乡,又有一点点得意,因为独往独来,全凭自己,于是更加放肆。

她们都穿了簇新的衣服,红绿的颜色,半高跟皮鞋,头发上别一朵绢花,胭脂口红,做新娘子都没有这么鲜艳。那时候,其实没有打扮的心思,愁都愁不及,也不会穿衣梳头。紫花缎的棉袄,银灰毛料裤,高帮棉皮鞋,前刘海烫成一个鸟巢,坦克链的手表,就算是最时髦的了。看照片,照片上的人比现在还老气,木鸡似的。如今呢,尽管长了岁数,但比那时候敢穿,这城市里的人,都是没有年纪的。就这样,一群人,花团锦簇地,下车,上地面,汇进人流。野生动物园并不像去过的人所说热烈耸动,老虎们,散得很开,远远看见一头两头,豹子、狮子也是。大约见得多了,对汽车以及汽车里的人都缺乏兴趣,懒得瞧上一眼。

月娥也没有预期的兴奋,比较电视上的“动物世界”,实际情形平淡许多。但她还是有一点激动,因为视野开阔。天地那么大,四边没有遮挡,呼吸畅快得很。

而且有一群羊,广播介绍叫作羚羊,很珍稀的物种,在她看起来,与普通的羊无大两样,使她想起家乡山里面的牲畜。羊群跟随汽车奔跑一段,从车厢两侧过去。羊蹄子离开地面,仿佛飞起来,这才知道这羊的不凡。车在散养区域走一遭约有一个钟点,到发车的地点下车,最主要的项目结束了。太阳已经偏西,她们在安全区的丘陵河塘,树木草地走一阵,占了一具石桌,围拢坐下,将带来的饮料糕饼瓜子拆包,开始吃点心。有年轻男女席地铺一张毛毯,或坐或卧,形容亲密,并不避人。为表示司空见惯,眼睛就不往他们去,只用余光扫一扫。坐大半个钟点,就收拾起身往园外走。搭乘地铁的队伍排了几个回环,等到上车,再周转,出站来,天已擦黑。商议一起吃饭,桂林米粉,沙县小吃,重庆鸡公煲,最后还是进一家菜馆,点几个炒菜,浓油赤酱的,下饭得很。账单上来,平摊到个人头上,所费就有限。这一日过得十分满足,分手时说好下一个节假日再玩,植物园,东方明珠,世纪公园,等等,等等,由她们自选。月娥与介绍爷爷家的同乡人有一段同路,同乡人很殷勤地要替她拎包,包已经到她手上,月娥停一下,没松手,拉回来,说:不麻烦! 同乡人说:我是怕你累! 月娥说:你也累。同乡人说:太客气了,你。月娥回答:家乡人,客气什么? 同乡人就松开手,有些悻悻然。月娥又不忍了,说:下回再出来! 一个转弯,一个直走,等看不见背影,月娥低头检查包里的物件,一样不少,放心下来,一径走回去。

月娥将出行描绘得很简略, 爷爷的遗憾就好些了。告诉她大妹妹下午来过,没有看见“爹一只娘一只”,那畜类听到脚步声,往床底下一钻,虽然不会说话,肚子里都有数。月娥说:这一点倒像我。爷爷说:谁养的像谁,很快它就会踏电动车了!两个人一只猫坐着看一会儿电视,各自就寝。天气暖和,后弄里杂沓起来,有人家开了窗打麻将,骨牌敲在桌上啪啪地脆响。这些噪音并没有影响屋里的睡眠,梦中有一只羚羊,就一只,往车窗里探头,月娥一转脸,飞奔走了。

爷爷生病了,和过敏没有关系。这一日,起床落地,脚站不住了。月娥打电话给爷爷的女儿,女儿再打电话120 急救中心,120 的车进不来后弄,在弄口徒劳地鸣叫,下来两个壮大的男人,提着担架。所谓担架就是一床带拎襻的单子,将爷爷裹在里面,两头一提。惶遽中,那畜生没藏好,来人险些踩着它。爷爷的女儿也许没看见,也许看见了顾不上,没说什么,跟着上了救护车。月娥下晚班去医院看望,爷爷已经住进病房,做过许多检查,精神倒不错。月娥收拾起换洗衣裤,问爷爷想吃什么,护士就进来催促关灯睡觉。月娥退出房门,一条走廊如白昼般的大放光明,却反加深了夜色。月娥敛着声息,心里忧愁,愁爷爷不知道害的什么病,也愁自己,预感生活又要起变化。

天气赤热,午后炎日里,电动车轮下的柏油路面,像是泥做的,柔软起伏。

骑车人,尤其女性,都戴一种遮阳帽,蓝色塑料的帽舌头,压下来盖住脸,就是面罩。与此配套的还有一双套袖,白色尼龙纱,袖笼很宽,灌了风,飞起来,变成两翼翅膀。从滚烫的气浪走进公寓大楼,森凉扑面而来,汗倒下来了。再次出门,日头弱一点,身上不那么烤,略透气些。但等天全黑下,白日里收进去的热又尽悉释放。这城市的水泥、金属、玻璃、外墙的涂料,专会吸纳温度,到某种条件下再吐出去,竟比当时当地更凶猛。她去到医院,病房已经熄灯,爷爷还未睡着,压低声音说几句话,收拾起换下的衣服和吃空的碗罐,走出去。第二日再带着干净衣服,新烧的饭菜,送去医院。晨曦里的凉意,在医院门前的熙攘杂沓中迅速散尽,换来一种掺杂隔宿体味的混沌的热。衣服后背溻湿了,又在病房的空调中阴干。医院里的市面早,此时开始供早餐,她将饭盒汤罐交到爷爷手上,嘱咐如何加热,遂匆匆离开,去上第一份工。爷爷的脚能下地行走了,可爷爷的女儿却说检测的结果大不妙,需从长计议,这短时间建立起的新秩序也许又面临解体。

爷爷的儿女商量送父亲去养老院,说是商量,其实是大女儿的意思,小儿子一贯不做主的。她说,爷爷看起来是腿疾,根源却在肺里的肿瘤,从此必要全天候的服侍,月娥你,她看向月娥,我知道一个月至少赚七千到八千,我是用不起你的。因说的是实话,月娥便不好反驳,沉默着。爷爷的女儿继续说,这房子虽然小,不过一个亭子间,但地段好,出租至少两千,我倒想你来租,可你是租不动的! 这一句又是实话,月娥依然沉默。好的养老院,一个月不下三四千,护理费医疗费还要另算,你知道,她又看月娥,老头子没了公职,吃的是低保,最基础的,所以,就要靠这房子补———月娥就知道要卖房子。“爹一只娘一只”从床底下睁眼睛看,仿佛听得懂,爷爷的女儿甚至也看它一眼。她似乎把它这回事忘了,或者是,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其余通通忽略不计。屋里两个人和一只猫岑寂着,各有各的心情,又同是一种疑惑,那就是,因为卖房子送爷爷进养老院呢,还是因为送养老院卖房子? 是养老院归养老院,卖房子归卖房子,还是两样合一样,同出一理? 上海这地方,房子是天大的道理,又是天大的理亏,爷爷的女儿受不了沉默的压迫,一顿足,走了。

爷爷出医院,每到星期天,女儿或儿子就开车带着去看养老院。爷爷都不满意,总归挑得出缺点,其实是不情愿。他对月娥说:儿女是要卖房子分钱! 月娥不好接嘴,只说爷爷住到养老院,她会去看望。爷爷看养老院,她看房子。上班的雇主都在这一带,就不能往远处找,凡同乡人合租的住处,都十分逼仄,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一个空一个,所以也是无功而返。爷爷回家养着,身体精神都健旺起来,比先前还胖了。有两个星期日,儿女没来带去看养老院,事情延宕下来,月娥寻找住处的急切也松缓了。这一年的酷暑在躁急与混乱中过去,秋爽降临,仿佛逃过一劫,人就变得乐观,凡事都往好处着想,爷爷也开心起来。

就在这时节,事态骤变,爷爷的女儿忽带人看房子来了。接下去,便如刀切白菜,一连串地进行。签合同、交定金、房屋过户,养老院的通知也到了,原来,早已经登记排队,现在排到了。火速中,月娥硬在同乡人地方挤出一个床位,还是那个爷爷家的前任,她与她有前世的孽缘似的,摆不脱干系。十天半月光景,这房间就如打劫过似的,搬得半空,墙角里的蜘蛛网露出来,灰絮在地板上打滚,爷爷的脚又不能走了,走时坐一架轮椅,掉着眼泪,也不敢说什么,怕得罪儿女,终究是靠他们的。

早一天,月娥搬走自己的东西,一个箱子,一只蛇皮袋,一卷铺盖,还有“爹一只娘一只”。所谓挤一张床铺,其实就是一条通铺,左右让出一尺,放下一床被褥。好在天气趋凉,不怕挤,因多一人分摊租金,也都不嫌她,还很欢迎“爹一只娘一只”,可对付老鼠。这间房子是自建房,在一条夹弄里,房产商早已经圈下地皮,就等资金到位。四下里都在拆,残墙断壁包围,老鼠就从四面八方跑向这里栖身。“爹一只娘一只”其实不食鼠,但是物种属性决定,鼠类平静许多,只是猫相有所改变,变得粗野,毛色也不匀了。月娥自己都顾不过来,新换地方,七八个人用一个水龙头,两具煤气灶眼,化粪池是业主私放的管道,马桶就常常堵塞,又或多或少有点欺生,什么都抢不到先,常常来不及梳洗就去上班。人和猫都变得邋遢,想到在爷爷那里的日子,称得上享福。然而,这样的变故并不是第一次,居住的窘迫也算不上之最,几个星期下来,月娥与同住人协调手脚,就像一块砖,砌进墙面。到底同乡人,论起来,有两个还是一个乡镇。一旦熟络,彼此就照应起来。生活渐渐从容,她和“爹一只娘一只”形貌也比较看得过去了。霜降时分,暴冷天,温度只到零,她们被叠被拥在一起,却是火烫火烫。黑了灯,说些东家的怪癖和秘事,保姆业流传的八卦,和她交情近的那位同乡人擅讲鬼神,听得人瑟瑟抖,又哈哈笑。快活中,月娥方才想起,还没有与爷爷通电话,说好要去看他的呢!

电话里,爷爷听到月娥的声音,又哭了。月娥不由鼻酸,决定下一个周日把人接出来过一天。她和同乡人说,这一天的午饭,由她出资,其他人帮助采买和烹煮,她要请一个客人。难免要被调笑,问她与老头子有什么计划。她就去扑打说话的人,那人就逃,两个人四双脚踩着被窝追逐,绊倒爬起,旁观者拍手助战,顿时开了锅。闹过了,月娥正色道:爷爷是可怜人,说三道四造孽的!人们安静下来,她却被自己的话触动了。她想,都说上海人有福,她所遇见却多是落魄,或是炒股票赔进家当,或是老和病,或者倒要让外国人来养,这世界的风水在转呢!

到说好的一天,她邀了有夙孽的同乡人一起去养老院,留下那几个办饭。

这养老院远得很,好在新通地铁,否则就没办法去到了。总共转了三条线,出站又走十几分钟路程,方才看到挂牌。虽则路远偏僻,院落和楼房却轩朗整齐,阿姨也很亲热,一说名字,就引上楼进房间,她们倒是一惊。爷爷一身西装,雪白的衬衫领口,结一条紫红领带,和出国照片里一样。看见她们,并没有哭,而是带些倨傲的表情,就很有派头。来不及坐,给爷爷套上大衣围巾,戴一顶贝雷帽,推起轮椅,出门去了。一路有人与爷爷打招呼,很羡慕的样子,问回来不回来,又几时回来? 爷爷不回答,只微微抬手挥一下,很像领导,她们则是护卫,赫赫然出到街上。天气很好,太阳暖烘烘的。这两个不免要问些衣食饱暖的话,爷爷的回答很简短,矜持得很。两人便交换眼色,意思是爷爷架子很足,也看得出养老院的日子还不错,至少不像先前以为那样叫人害怕。再上地铁,因要走无障碍电梯,转换进出就比来时费周折,走进她们住处的后弄,日头已到正中。推开门,只见灶间里摆了满满一桌吃喝,围坐着的同乡人不知事先约定还是临时起意,一同向爷爷鼓掌。爷爷撑不住了,红了眼眶。这一餐饭吃到下午三点,爷爷喝了酒,又将昔日的风云说一遍。座上人多从月娥嘴里听说过,但当面讲和背后讲到底不一样。爷爷说完,各人又说些乡下的趣闻。一个印染厂老板,造起一幢别墅,家中雇佣十几个男女用人,其中两个女人,专门用抹布一块块地擦拭道路上鹅卵石;又有一个织机厂老板,为造私家园林,从江西地方移来千年大树,收费站只得拆掉路障,让其通行;第三个老板,有私人飞机,将几百亩山地刨平,做机场和跑道———这就有人不同意,政府有禁伐令,怎么能坏规矩。说故事的人不禁冷笑:人可以定规矩,也可以破规矩,只怕政府还要感谢老板解决就业,一拆一盖不都要用工? 爷爷听得瞠目结舌。爷爷那个时代老早成旧皇历,人也是边缘人,不晓得世事翻新到什么程度,唯有叹息:上海人,上海人啊!

在座就告诉爷爷:现在有一种人,叫作新上海人,很不得了的,那种最老的老洋房,带花园草坪的,都是新上海人买下来。爷爷说:你们都是新上海人! 有嘴快的回应:馒头落到酱缸变酒,落到粪缸里生蛆,运势不一样。亦有人正色道:我们是乡下人,终究回家安老的! 听这话,爷爷伤感起来:你们回家安老,我老了老了,倒要离家,住集体宿舍。一众人纷纷安慰:我们现在就住集体宿舍,早住晚住而已! 时间不早,要送爷爷回去,出门时,一条黄白影子忽扑到跟前,定睛看,原来是“爹一只娘一只”,有些变样,又伤感了:“熟”掉了!意思是见老了。月娥就说:猫本来就寿短,算起来,它的年纪比爷爷大! 怕爷爷触景生情,不敢多停留,速速推上路,向地铁站去了。

新历年翻过,春节的忙碌就起来了。电视里,广播里,都在报启动春运的消息。车船码头开票预售进入倒计时。同乡人中的一个,东家有办法,在网上替她们买到长途票,动身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了。有慷慨大方的雇主,包红包,买年货,悭吝些的也多少意思意思,送盒糕饼,买双鞋袜。月娥做清洁的公司今年盈利好,福利发到临时工,洗发水、沐浴露、毛巾肥皂。体恤她们一年在外,辛苦不易,添些行色,高兴富足地回家。临行前稍稍出了个岔子,最终也化险为夷,平安度过。那天,月娥去银行,想转钱给儿子卡上,送进去五万的折子,回答说只有二万五,惊出一身冷汗。一同去的同乡人识几个字,仔细看几遍,果然只有二万五。这下子,月娥眼泪就下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五万,还是爷爷带她去存的。可是爷爷在养老院,她只有去找爷爷的女儿。赶到女儿家中,正在吃饭,放下筷子就跟她走。爷爷的女儿坐在电动车后座,双手箍着月娥的腰,月娥感动地想:大妹妹人其实不坏,又有热心肠,就是爷爷的事上急了些。一路无阻,到了银行,大妹妹也不取号,直接进去找当班经理。那经理是个小姑娘,被来人的气势吓到,说话就气短,第一回合月娥这边就占上风。待大妹妹说明来意,指出折子上的存入款记录,又有一个转出记录,请经理解释。小姑娘渐渐缓过神,细一考究,说这转出的二万五是买一种理财产品,于是转向月娥:阿姨,难道你忘记了吗?是你同意签字的。月娥既不懂什么理财产品,也没有签字的印象,再又不敢说自己不识字。小姑娘从电脑里敲出存档,月娥这才晓得已经进入到理财行列。钱是不会少她的,只暂时不可取出,要等三年,本息交付。倘若阿姨你,小姑娘说,现在退,也可以,只是为你可惜,利息没有了。月娥想了想,还是退钱牢靠,至于损失利息,她倒想得开,不是自己的钱总归不是自己的。大妹妹斥责他们银行私自将储户存款投入理财,都可起诉,小姑娘且一口咬定,本人知情。反过来是月娥劝大妹妹罢休,怪只怪她不识字,又听不懂话。

混乱着,就到旧历年尾,一众人收拾好行李,各有三五大包,七八小袋,月娥又格外多出一件,就是“爹一只娘一只”,装进带盖竹篮,随她去乡下。年后不知道有无挪动,那房东早搬去新购的商品房,这一段过来得很勤,话里话外都是走人的意思,无外加价房租,或就真的要拆迁平地了。人本来是要遭罪的,让个畜类陪着,也是造孽。一大清早,拼坐两辆出租车,往长途车站去。她们已非当年,刚从乡下出来的新人,两手空空,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捏得出油来。过年回家,夜半起身,肩上挑根扁担,硬是从长宁走到南站,去乘火车。乘的是慢车,一走一停。饭盒里盛了冷饭,免费的开水一冲,筷子一淘,囫囵吞下肚,连个茶叶蛋都不舍得买。老的殡葬,大的娶亲,小的读书,再加上房子,都是这么挤出来的。现在,她们可阔多了,地铁,公交,熟得很,出租车,偶尔也要坐一坐。她们不再搭乘慢车,换坐豪华大巴,夏天空调,冬天暖气,一路过去,差不多就到家门口。想不起什么时候,公路像一根鞭子,刷地劈开山崖树林,横在脚底,引得青壮都往外跑,不几年,村落就只余下老的和幼的。

下午二三时,大巴进到省际公路,同乡人络绎下车,有的直接进村,有的还需转一程,就有家中小辈候在站上,或开自驾车,或开摩托,把人接走。省道下面有县道,县下面有乡,乡下面还有村,甚至有一家一户独自修出路来。宁绍地方,自古有修桥积德的传统,现在是开路。开路不比造桥,需占田地山林,且是庄户人的衣食。话又说回来,谁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呢? 月娥的村子在最里面,所以这一伙里她是垫底,末一个到家。车厢里空廓许多,沉静下来。离开一年,只觉树木更杂芜,人家更稀少,错落几爿屋顶,几被掩埋。男人五叔立在路边,手里扶一架自行车,身上换了新衣服,胡须剃得溜光,倒不似她以为的落拓。车门打开,先下行李,然后下人,自行车的前架后座,全负满东西,公母俩一前一后往家里走。

五叔身上收拾得整齐,原是为迎接月娥回家,房子里纵是杂乱,也不好说什么了。总之,一进门,还没喝一口热水,就是归置和打扫。床上还铺着夏季的草席,蚊帐顶上布满昆虫的尸骸,为找新衣服穿,橱柜里翻江倒海,饭桌罩笼底下的剩菜不知多少天之前的,冰箱里黑洞洞。液化气灶眼让溢出来的粥饭糊死了。钢化汽罐倒是抬来一排,米也舂出来一满缸,鸡嗉子鼓鼓的,已经吃不动,地上撒的谷子被爪子踩进泥里,都是等人回家的架势。月娥手不停歇地洗涮擦拭,五叔跟在身后,也是忙。她让拿东,他却拿西,她支他远,他偏在近,即刻要用的再找不到,递到手上的都是无用。燃着的柴火拖到灶口,险些点着屋顶;洗衣机脱落管子,水淹了院子;抓到手的鸡强挣出来,待他去追,后衣襟却被狗咬住;月娥骂五叔笨,五叔就生气,凡事凡物都欺他,欺他孤单一人,无依无靠! 忙和乱中,过日子的欢腾回来了,生分的男女也有了话说。天黑下来,电灯亮着,明晃晃的,白日里的肃杀气这时和缓下来。房屋大致妥帖,干净被窝铺上床,柴灶上的米饭喷香,液化气小火煨着鸡汤。月娥这才坐得下来,手里还剥着苋菜梗,填进腌坛子。五叔告诉年里头的安排,大年初一要请三伯四伯吃一餐,初二见亲家,初三呢,就有一件大事情,什么事情? 其实她早已经知道,就是儿子的新房子装修完毕,年后搬进去,自然要喜庆一番,所以阖家去上虞城里吃酒。

月娥问,为什么不在家里办? 五叔说,儿子定好酒席十二桌。月娥还是问:为什么不在家办? 二十四桌也办得出来! 五叔说,那也是家,儿子的家。月娥不出声了,眼前出现另一幅办宴宾客的图画,是这十二间楼房落成,请一名大厨,带两名小工,村里女人都来打下手。办的不是十二桌,也不是二十四桌,而是流水,从午间到晚上。油布篷撑起两顶,一顶办厨,一顶布席。木匠一桌,泥匠一桌,瓦匠一桌,儿子的同学老师一桌,亲戚几大桌,乡人几大桌,这都是称得上名目的,其余的就不计其数。鞭炮放了几十里地,回声阵阵,山壁间碰来撞去,久久不能散去。那时候山还没全打开,公路通不到家门前,可消息传得飞也似的,都晓得这里头有好事情,过来贺喜,讨一杯喜酒。月娥抬头打量,四角上的红绫子还没褪颜色,这房子已经空下来。封上坛口,烧一圈蜡,密闭了缝隙。站起身,剥下来的皮扫进簸箕,锅里的饭焦铲下,盛进竹篮,鸡汤熄火。冰箱插上电,打开便亮起灯,向里看看,炒的酱,杀好的鱼,蒸的馒头,从上海带来的一只蛋糕,分生熟冷冻,全归位了,这才关灯上楼。

从上海鸽子笼陡然来到乡下,房子大得无边际,到处都是空。月娥想,到老了还是要回来,什么时候才算老呢? 以前她当是五十岁,后来做久了,就当六十岁,眼看过六十,身上还有力气,就又定作七十,就有十年的光景,那时恐怕真的做不动了。楼板新洗过,铮亮铮亮,闻得到木和漆的香味。楼梯转角专留出一扇窗,看得见后山上的竹子。这房子的款全照新式做,从萧山请来的设计师傅,留的窗多,每一扇都是一幅景。如今,这四围的景似乎都在逼过来,山啊,石啊,树啊,草啊,房子再大,也挡不住它们,眼看就要壅塞,合拢,密闭。

进房间上床,感觉到被褥的凉潮,是从地底下生出,穿过地板,再穿过楼板,升上来。她向身边人移了移,借些热力,脑子里有许多事情要想,可这一日,实在太过疲乏,撑不住。滑下去,伸直腿,忽觉被上有什么软软的压着,原来是“爹一只娘一只”。它倒会找地方,仿佛不是初到,熟门熟路的。心里一安,踏实下来,即刻入睡了。

【作者简介】王安忆,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农村插队,1972

年考入徐州地

区文工团,

1978

年任上海《儿童时代》编辑,

1980

年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

1976

年开始发表作品, 著有长篇小说《69

届毕业生》《黄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长恨歌》《启蒙时代》《天香》《匿名》,中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华梦》《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小城之恋》《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说《民工刘建华》《世家》《化妆间》分获《小说月报》第十、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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