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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
书名: 小说月报2017年精品集 作者: 《小说月报》编辑部 本章字数: 15850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6:43
◎ 周李立
一
星期三早晨,刘玉勇如常去上班,如常坐在黑色捷达车后排左侧座位上,也如常被堵在县城中心广场的十字路口。阳光刚好穿过剥落的车窗贴膜,漏进车内,在他的黑毛衣上砍下一把光刀。
他发现司机小范这天很烦躁,尽管一年多来,刘玉勇都认为小范不算那种坏脾气的司机。堵车半小时后,小范也按捺不住,先按了几轮喇叭,又下车去打探,回来告诉他,几辆对驶的车互不相让,后面的车又贴上去。车头对车头,打了个死结。
刘玉勇摇下一半车窗,望出去,路面本有余地供车辆腾挪的,只是那点儿不多的地方,已被几家新开张的名鞋超市占用了。鞋店都不叫鞋店了,全叫超市。货架溢出店堂,涌向人行道、自行车道和绿化带。几家名鞋超市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各家高音喇叭传出的曲子不一样,但都是欢快喜庆、适合节庆的昂扬调子。刘玉勇上下班总要经过这里,遇上堵车,就常欣赏《步步高》《恭喜发财》和《欢乐中国年》。
他说,不急。
刘玉勇是县城建局长,局长迟到一会儿,当然没关系。县城里的班,不严格,人们九十点才陆续到单位。而且他上午没什么重要的事,倒是下午要去列席县委常委会,决定中心广场的改造方案。
中心广场从他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子了, 几十年都没改动过结构———杂乱的结构,内里却蓬勃,且经年累月越发蓬勃,自然生长、野蛮蔓延,终于撑不住,要炸开般。这里每寸地面,都像反复使用的旧抹布,可看出每次使用的痕迹,旧的痕迹还在,新的印痕又添上,层层叠叠、修修补补。路面挖开又补上、补上又挖开,如积累数年的沉积岩———他的专业是地质。
中心广场的改造项目半年前由县委书记动议,县长极为关心,财政拨款充足。小半年来,刘玉勇一直紧锣密鼓地安排招标。他倾向将广场中心环岛改建成城市花园供居民休闲的方案。周边小店铺拆除、回迁,入驻高层商场。商场旁设计停车楼、影剧院。这是正常的方案,没有亮点特色,却实用、适用,是县城该有的中心广场的样子。
小范说:“本来就堵,那几家卖鞋的又占了半条道,现在还修路,早该把这地方全拆了。”
小范做他的司机满一年了,当初是县长夫人介绍来的。小范和县长夫人是远亲,抑或只是浙江某地同乡,他们没明确说,这类事不好明确说。城建局是好单位,司机不是好工作———介绍这样的工作便很得体、讲分寸———好与不好相结合、能互补。刘玉勇不关心小范和县长夫人的关系,只确保没有程序错误即可。司机不占编制,属于外聘工人,所以刘玉勇也算不得徇私。
初见小范时,刘玉勇觉得他乡野气息重了些,简单说是粗野又善良的那种气息。开车技术还可,只是不适应城里的道路,有时会急躁,左奔右突,极不稳妥。刘玉勇说过他几次,小范也不介意,只是道歉,然后保证一定改。倏忽一年,小范身上的野气渐退,开车也不再超速。只是那种淳朴善良,似乎也消失了,大概跟局里的同事们也学来些心机。
让小范当司机是否是个错误?他想,县长是在监控自己吗?其实,他当初也这样怀疑过,只是他堂堂正正一个人,怕什么呢? 这样一想,也很容易释然。
但小范一周前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 ———那些人说, 他们知道你做过什么,如果那什么,他们会捅出来。
当时,刘玉勇是不在意的。不过是泛泛的威胁,他清楚,那些人手段高明,只是用错了对象。他理直气壮地告诉小范:“随他们去。”然后下车,依稀听小范在车内嘟囔着什么。他没细听, 因为不需要———难道小范也以为他真有把柄吗?
那些人,是中心广场改建项目的一家竞标商。他看过他们的竞标书,改造方向竟是华北鞋城———他们要把这里做成华北地区鞋品集散中心。那几家新开张的名鞋超市,让他隐约窥见其间关联。但琢磨不透,线索还未全面浮出。这里并不产鞋,连做皮鞋的牛皮羊皮都没有。唯一有关联的是县里生产绳子———可以做鞋带吗? 华北鞋城的想法古怪又突兀,他也就从没考虑那些人的方案。
那些人,倒是老早就找过小范,要往捷达后备箱放两箱东西。小范没敢要,不过小范猜那应该是两箱茅台酒。小范清楚刘玉勇从不要那些东西。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刘玉勇总是让小范给人家送回去。刘玉勇也担心小范会委屈,毕竟别的局长司机如何他可以想见———局长看不上眼的东西,都是司机的。小范偏生遇上他,没好处可拿。于是他常给小范塞一包妻子做的面点,不值钱,只多少算种安慰。
小范说,那些人,有东南沿海口音。
他猜应是福建或浙江,有南方人的坚韧。浙江不是生产皮鞋吗?
先送礼,再威胁,那些人肯定成功过,所以在他身上复制经验。谁没点儿不能见光的秘密呢?
二
很多年来, 刘玉勇都不常想起青海的事, 直到一周前小范重复说了那些话:“那些人说,他们知道你做过什么,如果那什么,他们会捅出来。”
星期三这天,小范又说了一遍。说完后,小范扭头看他,两人却同时一趔趄,捷达熄火了。
“哎哟。”小范叫了声。
刘玉勇说:“这老车,熄火才正常呢。”
没想到小范问:“听说您父亲是老司机,您也会开车? ”
他否认,只说小时候当好玩学的,并不真会,何况多年没握方向盘,技术怕早丢了。
小范又问,多少年?没准还能捡回来。开车跟游泳一样,学会了一辈子也不会忘的。
刘玉勇很多年都没开过车了。在县城,几乎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会开车的。
有些老人当然会记得,他父亲曾是县供销社开大货车的司机,他小时候也跟父亲学过几天。个头长得快,十二岁,一米六五,腿长,能踩死大货的刹车。只是转方向盘要下死力。为此他练过一段时间双杠,主要练臂力。那时正发育,吃得多又好,每天早晚各一枚鸡蛋,无氧运动和高蛋白结合,作用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肱二、肱三头肌。再去转大货车的方向盘,轻而易举。但他没去考驾照,那时人们对这事并没上心。后来上大学,便忘了这回事,以为总有一天会去考的,就拖延着,直到大学毕业也没落实,和很多事一样悬置、无后话了。少年好奇,再多技能也学得来;日后则觉烦心,一心只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当局长前,刘玉勇骑自行车上下班;当局长后,就坐局长专车———捷达。县长专车是丰田越野,像县长一样高撅鼻子。刘玉勇认为,越野车虽然那么贵,真坐上去,其实跟皮卡也没区别。
皮卡是刘玉勇最后一次开过的车,那还是当年他在青海的时候了。
他突然意识到,小范的问话是种暗示。那些人的威胁跟青海有关吗? 又突然记起,小范也是浙江人———他跟县长夫人是同村,而县长夫人是浙江人。他们和那些浙江商人,是否本就是同一伙人?
小范直接说到青海去了:“我没去过青海,但在青海开车,肯定很危险。以后有机会,我要开车去西藏青海转一圈,当然得先有辆自己的车……”
刘玉勇打断他:“那些人还找过你吗? ”
他的打断太突兀,小范没明白,停顿片刻才回答说:“没有了,只是上次,我告诉过你了。”
他没说话,寻思刚才的问话是否不自然,泄露了心虚。
小范悄声说:“我听说那些人很厉害的,他们的项目在全国扩张,怕是每座城市都有他们的‘特务’。”说完又笑起来,大约认为“特务”用在这里,值得一笑。他却听小范每个字都是暗示,笑不出来。
捷达车还停在原地,小范又下车去观望,回来说,交警马上就来了。“这样子,必须得警察来才行。”
刘玉勇突然希望能一直堵在这地方,设身处地,就更容易想明白问题。而答案取决于那些人是否真知道他做过什么,又是否真有证据。
队尾的车辆在缓慢移动,先倒车,让出空间,再往前,是“欲先进、必先退”
的方式,也是暗示。车窗两边,自行车迅速超过汽车的长龙。
有一瞬间,他发现世界安静极了,没有《步步高》的音乐,也没有自行车铃和汽车喇叭的声响。路对面,修路的工人、运载水泥的巨大机器,只剩下默剧般的机械动作。也是那瞬间,他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真是难得。他曾以为再也不会幸福了。
这其实是重要的一天,对他而言,一点儿都不平常。
三
刘玉勇出生、成长都在县城。除去四年大学在北京和在青海支教的一年外,他几乎没出过远门,这和他县城里的朋友很不一样。那些人总是挖空心思制造出远门的机会,招商引资、开会、学习、考察或交流之类,每年都能有那么几次。他从来不找,有现成的机会也不去。他偶尔去趟石家庄或北京,也是因推不开的工作需要。省城和京城分别位于县城南北,其实都不远,所以他认为那算不得出远门。他还谦让过两次出国考察的机会,一次去澳大利亚,一次去日本,都是市里组织,各县都有人参加。有人说他太刻意,猜测他是否有更大的野心。他只好更低调,毕竟没人理解他的苦衷。好在人们后来都习惯了他的做派,也没人跟他计较了。在城建局长的正科职位待满八年后, 就更没人跟他计较了。
他和妻子是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中学同学。高中毕业后,他去北京上大学,学地质。她没考上大学,家里在邮局给她找了份工作。他孤身回来,分配在县政府规划办做小科员,故人重逢,不是相见欢,只是觉得久处也不厌。在县城,久处不厌的人就可以结婚了。妻子在邮局的工作不需太多技术,只是烦琐。
后来邮局系统更新换代,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电脑的复杂操作,便被调去卖邮票。这地方集邮的人不多,邮票柜台兼卖电话卡和杂志,总是积压、卖不动。渐渐连寄信的人都少了,电话卡也退出历史舞台。邮票柜台被遗忘,邮局干脆关闭了邮政大厅角落的小柜台。那年正逢他初任城建局长,势头看上去总在上升中,她也就申请了病退,回家相夫教子。她认为自己辛勤工作十几年,最后结局十分悲哀,而其中原委,是这世界一直在变,而她并不想变。她追呀追,也追不上这世界,只好不追了。作为北方女人,妻子生得高大,少些灵活。性格和体型相匹配,她的人也是又冷又硬地决绝着。这样有些事就无法希望她能理解,他也就从没向她解释过,他自有的那套秘而不宣的辩证法。
在县城政界, 他也不是没有再上升的可能。县里领导各方面条件放到一起,显而易见也不如他。他多年前从京城名牌大学毕业,去青海支教后分回县城。他没抱怨,因为分配这回事有太多人为因素,况且回县城的结果,其实也合他心意。京城的车水马龙,在他看来与己无关。青海倒好,终究太偏僻。县城离北京很近,一百多公里,高速直达。也许将来会是京城的七环八环呢。这里的生活,和北京迥异,像隔开了三十年时间。他喜欢这种距离感。
刚工作时,人们背地里都说他,人年轻,其他都好,就是太内向,有时候想不开。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叛徒。“不适合机关工作”,年底述职会,他得到这样的评判,“学究气,毕竟是大学生,缺少历练,应该去基层锻炼几年”。然后,他才被调到城建局,油水很厚的单位。大概人们认为这对他来说正合适———他不是宣称吃素吗,那就去油锅里历练和见识吧。
县城的城建,工作不多。只是近年,小城突然打足精神成长,道路拥堵变得严重,城周边有新建楼盘,市政设施看上去也都该更新换代……他的工作才开始繁重。不过他还能应付,况且当局长后,再没同事宣称他“不合群”了。小范告诉他,他在局里的口碑,其实一直很不错。他没去分辨小范是不是在讨好自己。
因为他对自己的口碑如何,好像也不太在乎。
四
刘玉勇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知道学校有个支教项目,可以去青海一年。当时他以为那意味着诗和远方。后来他不这么看了。他明白自己报名其实是因为恐惧。怎么能不恐惧呢? 清贫又稳固的工作即将开始了,想来人生就再没变动的可能了。如此就要开始一生了啊? 总还是不甘心的。那么趁着年轻再干点儿什么吧,就像给自己争取一年的“缓期执行”———这话是冯媛媛讲的,“你会工作一辈子的,不着急,但是支教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遇到了”。
刘玉勇很快就报了名,因为人生还长,他还可以做些事,比如去遥远的青海,人少地广。他查了地图,找到他们将去的地方,细小的县名孤零零标注在一个偏远的位置。还有条细线标记的道路,通往县城北边的无人区。
那年九月,他们五男四女就到了青海。其中八个是同校一届的毕业生。领头的冯媛媛,是另外八个人的辅导员,比其他人高三届。冯媛媛毕业后留在校团委做学生工作,长得很漂亮,两条黑辫子在头顶处绕两圈,像藏族人那样,身量也像,因为丰满。腿很长,不过也因为腿太长,所以没有腰。
高原的天空低,随时都会压下来一般。他们去的小学,只有两排平房。前排是教室、办公室,门上挂小学的门牌。后排是宿舍、食堂。宿舍很多,食堂只小小一间。一共五个班,百余名学生,都是走读的。校长老梁,此前一直一个人上课。
老梁也住学校,没有家人。他那间宿舍,是最好的,因为门前有棵斜着长的树。
树是这里稀罕的东西。树上挂口钟,老梁还管敲钟。老梁的衣服和抹布洗了就挂树枝上。高原干燥,衣服转眼就干透。老梁还在树底下练嗓子。秋天,老梁一嗓子喊出来,树叶就扑扑往下掉。
县政府在学校旁边,也是两排平房,中间没有围墙,只有道砂石垒的矮墙,膝盖高。学校还有根旗杆,上面总有国旗在飘。高原风大,留不住云。有点儿云,瞬间就散了。风也终日刮得褪色的国旗呼呼作响。
县政府前有块长方形水泥地。后来小学生开始做课间操,就去水泥地上列队。在政府上班的人,都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看学生做操。县政府时常派人来慰问,有新鲜蔬菜也给他们送来。两棵白菜冻得硬邦邦的,小秘书一手一棵提来。
刘玉勇喜欢运动,大学时就是学校标枪队主力,虽然标枪队一共只有三个人。青海这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地,很适合练标枪。但这里没有标枪,这儿的小学连体育课都没有。刘玉勇就扔石头,他说,臂力不练会退化的。其实,他只是闲不住。石头从小学飞到县政府,他又跑过去扔回来。两次后,面色黑红的小秘书就制止他,“小刘,知道的说你在练标枪,不知道的以为你对政府有意见,朝我们扔石头呢。”他就再不扔石头了。
学校开了体育课,刘玉勇负责。他带学生跑步,跑了一百米,停下来,解释说自己不擅长下半身运动。这话在男生中传开,一度成为笑谈。
后来就竖起了两个双杠, 县长个人捐款买的。刘玉勇发挥自己上半身力量,整日在双杠上翻筋斗,简直是赌气般,要证明自己擅长运动。冯媛媛她们四个女生喜欢在双杠上晾衣裳。刘玉勇说:“两个双杠,能不能留一个给我? ”而后女生的衣服就挤着晾在一个双杠上。
十月一到,雪很着急地把一切都盖住了:老梁的树,树上的钟。双杠上白茫茫一茬茬雪,连旗杆也顶着白色的小帽子。有雪又有风的日子,来上课的学生都少了。
白天还好,夜晚却难打发。不是冷,是无聊。刘玉勇再不能在双杠上翻筋斗了,除非他想手掌冻掉一层皮。县政府送来面粉,白菜越来越罕见。好在都是年轻大学生,身远地偏,心思却仍是大的。这些心思从书本和音乐里来。书多是自己带的,衣服可以少带,书一定多带。专业书看来看去就索然无味,诗歌和小说开始流传。县邮局有《人民文学》,他们订阅的,总是晚到几个月,那也无妨。冯媛媛有时去县政府借《人民日报》,也是一星期前的报纸了。
那些晚上,他们都在老梁的宿舍,听音乐、聊天。冯媛媛说她睡觉晚,但她又总是起床最早的人。刘玉勇怀疑她是否一晚上都不用睡觉。一本杂志,她一晚就看完,第二天一早便拿给其他人看。她说时间不够,只能抓紧些。刘玉勇觉得奇怪,因为他的时间却是多得没法打发。
那一阵,崔健已经唱过了《一无所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
有时他们见面,先吼一声“你何时跟我走? ”天低云淡,歌声响亮流传。有一次,县政府那边不知谁拉开嗓子回了句:“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这边的人就大笑起来。
刘玉勇当时正跟冯媛媛聊天,靠着老梁宿舍的窗户,木窗台上黑乎乎的都是积年累月的沙土。他们说到王蒙的小说《蝴蝶》。他依稀听见冯媛媛低声说:“才不是一无所有……”但她的声音沉淀下去,难以察觉。待他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否认。
如何说起去无人区考察的? 应该跟《人民文学》上一篇讲青藏高原无人区的小说有关。有段时间,他们总是谈论这事,其实也没其他事可谈。冯媛媛最热心,老早就说:“县政府的皮卡可以借给我们用。”
一个女生迟疑着问:“我们去做什么? ”
“去考察、探险,我们学这么多年科学,不就是为了探索未知吗? ”冯媛媛一甩辫子,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她和苏文的专业都是生物。她说,无人区的生物考察项目,多好的想法。他们的大学从没人做过,何况他们已经在无人区边上了,再走五十公里,翻过一座冰山———海拔也不高,不过四千米———就能去无人区。
“四千米? 我会有高原反应的。”那女生说。他们都有过高原反应,缺氧,像喝醉般在平地上也只能走曲线。每人适应高原反应的过程不一样,那女生适应得慢。
“你可以不去。”冯媛媛别过脸。女生不再讲话,只怔怔把两手十个指头拧成一团,像朵复杂的花苞。
老梁在吸烟,一尺余长的烟袋,端在右手心,这时他突然咳了一声。他们都看他。他眯着眼睛叭完一口,才睁眼,慢吞吞问:“咋了? ”除了早上练嗓子的时候,他多数时间只是个沉默的老人。有次刘玉勇问他为什么练嗓子,他说:“不练练,嗓子就没用了。”这地方人少,没人说话,他担心嗓子功能退化。
刘玉勇说:“去看看呗,来一趟不去无人区,也可惜。”他不再练双杠后,就精力过剩,每天在指甲盖大的县城逛。后来就逛出城去了,不过城外什么都没有。也不对,还有荒原。刘玉勇和陈空竹都是地质系的,于是他们说起那种黑色的石头。
“因为含有矿物吗? ”陈空竹问。
刘玉勇以为,不是矿物,而是“黑皮玉的原石”。这种玉石存量极少,且都产自高原。他已经捡了不少回来,还解释说:“现在捡石头,不扔县政府了,得留着研究,而且,说不定运气好,会在无人区发现矿藏。”他想就算没有矿,弄些黑皮玉在手里,也是不错的。
冯媛媛说:“反正,我们做点儿什么都比什么不做好。”
“如果真的发现稀有矿藏,怎么证明是我们发现的? ”陈空竹问。大家都认为这问题确实难办。“我想,一定要先给大学知会一声,这样万一,万一呢……是不是? ”
“我给校团委打报告。”冯媛媛立刻保证。
“我可以开车,我不会走路就会开车了。”刘玉勇也拍着胸脯。
“不过,我觉得发现矿藏这种事,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毕竟是有立场和想法的年轻人。”冯媛媛说。
“立场? 什么立场? ”
“对,立场和想法,我给你们听首歌,今天刚收到的磁带。”冯媛媛答非所问,雀跃着站起身去放磁带。磁带是她的好友从北京寄来的。老梁房里有台双卡录音机,是公物,在堆满杂物的写字桌上占了大半个桌面,显得很神圣。
“无垠的旷野之中,一片干裂大地。在夜的世界里,袭来的是阵阵的热风,黎明泛红的天空中,燃烧着九个太阳……”
冯媛媛说,唱歌的人是齐秦,一个台湾人。“为什么偏偏是九个太阳? ”她说,“我们九个人,不是九个太阳吗? ”
磁带是翻录的,不知翻过几版,效果不好,从头到尾只有一首歌。
刘玉勇后来很怀念那晚的时光。因为他们有了一个目的, 用冯媛媛的话说,有了“立场”和“想法”。目的这东西,有时就像操场上那根旗杆,看似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晾衣服,也不能当双杠玩,但它立在那里,你就觉得不一样,因为它就是中心,你就得仰视它。
几天后,刘玉勇午睡醒来,准备出去寄信。阳光猛烈,朔风呼啸,操场上空无一人。他远远看见,旗杆下多出一丛绿色灌木,走近才发现是冯媛媛,她晕倒了,绿色棉衣十分抢眼。刘玉勇叫她也不醒,他没多想,背上她就往县医院跑。
为去无人区,她把自己累倒了。她确实忙碌了几天。没有经费,她要想办法筹措。县政府也无力支持,不过答应把皮卡借给他们用,还专门请人对车辆做了改造。皮卡后车厢原是敞开的,只是拉货用,现在要坐人,就得搭棚子,用编织布挡起来。车厢里安上木板,固定结实,当椅子。座位有限,无法再带上一名司机,好在刘玉勇会开车。这些事情想来容易,一件件做下来,也千头万绪。
县医院比小学校还小,缺医少药,白布棉门帘是发黄的,上面的红十字不太明显。医院的人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给冯媛媛灌了白糖水,他们的诊断是她低血糖,说需要补充糖分,然后休息。喝了糖水后,她醒来,张口就问这是哪里。
刘玉勇说是医院。
她突然激动了,手舞足蹈地说要回去,“我怕医院,我不在这里。”就像撒娇的孩子。
他想了想,觉得“低血糖”确实没有待在医院的必要,就同意了,他背她回宿舍。她趴在他背上,软软的,像没有骨头。
走出医院,天色已黄昏,她突然凑近他耳朵说:“你知道吗? 校团委派我来支教是有原因的,领导认为我不适合重要岗位的工作了,就是边缘化了。”
他想,她是不能被边缘化的,所以她还在争取,就说:“支教只是一年,很快就回去了。”他记得,当初她劝他来支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讲的。
她说:“有些事,你不明白。我可能没有一年时间了。”
刘玉勇那时已经知道冯媛媛的一些情况。工人家庭的孩子,她是老大,家里有两个妹妹,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她身上有与生俱来的狠劲,大约从小就是一路拼搏过来,凡事总要争先,都得靠自己,坚忍无畏,不会迂回,也不能迂回。她是这些人里从不抱怨高原反应的一个人, 但她似乎又不是总能如意的,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永远如意,刘玉勇认为她并不懂这道理。
他以为她指的是提拔的时间没有一年了,就笑着说:“这种事,总是很难说的。”
晚上,所有人都去看望冯媛媛。跟她一个宿舍的女生说,冯媛媛昨天就晕过一次了,她往洗脸架上挂毛巾,一仰头就倒了。
陈空竹是最后一个来的,他一进来,刘玉勇就发现陈空竹在跟所有人使眼色,暗示他们出去说话。人们陆续离开,叮嘱她放心休息。刘玉勇等冯媛媛睡着了,才走出来,看见一堆人都聚在旗杆底下,就也走过去,听陈空竹说什么。
“冯媛媛不是劳累,是癌症。当然,晕倒可能是因为劳累,但她确实得了癌症,而且是最麻烦的血癌,就是白血病,预计活下去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了。”
陈空竹说。
“真的吗? ”刘玉勇不信。
陈空竹补充说,他在校团委认识一些人,那些人将本该保密的消息告诉他了。陈空竹总是有各种灵通的消息的。冯媛媛在校团委办公室的人缘,显而易见并不好。那些人对她也就少了善意,尽管她是绝症患者,尽管她叮嘱他们要为她保密,但她的同事还是出卖了她,将秘密以一传十,她来支教后,她得白血病的事在大学已经无人不知了。
“你们可以去问! ”陈空竹言之凿凿,又说,“大学里的那些人对冯媛媛的病也唏嘘啊,她毕竟年轻,但想起她争强好胜的劲儿……”他没继续说下去。“她来支教不是校领导的本意,校领导是想她回内蒙古休养,好好治疗,就把她手中的学生工作给了其他人。她怎么甘心? 直接敲门去找校长,说学校把她的一切都剥夺了,然后主动要来支教。”
“为什么? ”
“这还不明白吗? 她一方面是赌气,另一方面,她根本就没想治病。”
“也是,白血病得花很多钱的。”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
“难怪她那么想去无人区呢? ”
“我不想跟她去送死。”
陈空竹说:“不只白血病。还有呢,我听老梁讲,有时在无人区里会碰见牧民,游牧的人更可怕,那些人会抢走你所有的东西,连内衣都抢光,然后杀人、抛尸,反正也没人去管他们。这种事,这地儿出了好几回了。”
“是啊,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啊。”
“好在还没出发,还来得及。”
突然一阵大风,国旗在他们头顶呼啦啦地打了一个卷儿,随即又展开,在灰黑色的半空中,精神抖擞地招展着。
五
刘玉勇死了。
这些年他们这些人联系不多,彼此都换过几次住址和电话,早些时候换了号码的人还发短信相互通知,但也只是通知而已,苏文存下来,然后再不联系,仿佛躺在手机通讯录里的,不过是一个个死人。在苏文的世界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死去的。人还在,你也知道人家还在,但因为再也想不起来,其实就跟死了一样。苏文也愿意自己死在别人手机里。多清净!
刘玉勇这次可是真死了。苏文想,对一个人来说,另一个人大概是可以死两次的。一次是你心里认为他已经死了,对你没有意义了,一点儿都不重要了;另一次才是他真死了,这就是生理意义上的判决了。不过,也有一些人,生理意义上讲是已经死了的,但他对你依然重要,这就不免难办一些,因为会痛苦。
这些年虽然都没什么联系, 可他们互相还是有邮件地址的, 是早年留下的。大概五年前吧,陈空竹说聚一次,陈空竹似乎是这些人里最喜欢活动的人,所有的群体里,都会有这样一个耳报神。
五年前那次聚会在北京,簋街上一个热火朝天的川菜馆。人来得不齐,只四个,另四个没来。有的推说在国外旅行,有的说家里出了事儿,理由都是不容置疑的。十人的大圆桌没坐满,每人之间都隔着一张空椅子,空荡又阔绰,他们在包间入座,避开大堂里的火热。席面上的转盘慢悠悠转,一碟碟的凉菜就像当时的场面一样冰冻着。他们硬着头皮交谈,因为彼此的境遇都相差很大。刘玉勇和陈空竹算是混得好的,一个从政、一个经商。从政的刘玉勇话很少,为官的人都这样,轻易不说话,说话不轻易。陈空竹说得很多,主要关于他新开盘的项目,令他头疼,环保局一直在给他找麻烦。苏文和小郑的日子过得不如他们,但小郑也乐于描述自己的小家庭。他拿出自己一家人的合影,妻子和他一样长着圆滚滚的娃娃脸,儿子自然也是娃娃脸,一家三个娃娃。
苏文呢,他一直在一个研究院的实验室当器材保管员。他喜欢这工作,因为不必接触太多人。他接触的都是器材,比如烧杯和试管。在那个研究院,他的办公室很隐蔽,要穿过曲折的走廊,上两层楼梯,再下一层楼梯,才能隐约看见油漆脱落的木门上的字———器材室。开门有一小间,一张桌子上方,日夜都悬两根亮着的日光灯。灯下面坐着的,就是苏文了。苏文身后,是另一扇门,常年锁着,门钥匙在桌子的抽屉里。门后是研究院的器材。
苏文这样告诉他们,这看门人的工作,其实很不错的,像是隐姓埋名了,但隐姓埋名的,一般都是高人啊。他不负责做实验,上班期间只是在日光灯下看小说,主要是看武侠,认为最好的是古龙。如此时间越过越快,转眼,他就看了二十几年小说。
他们在席间又留了一遍电话和地址,竟像是预备以后要频繁联系的样子。
陈空竹找服务员要一张纸, 服务员不耐烦地给了他们一张饭店新菜品的宣传彩页,他们把各自的信息都写在这张新菜单的背面,算是自我交代了。
临走的时候,陈空竹把那张菜单带走了。他说整理好后发给大家。苏文后来就收到了这份四个人的通讯录,仅此而已。陈空竹在邮件标题上写着:太阳小组通讯录,保存备忘。他们那时自称为太阳小组。学校还有另一支支教小组,去了安徽大别山地区,是月亮小组。那次聚会,刘玉勇是专程从县城赶来北京参加的,足够真诚。现在想来,那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苏文不觉得遗憾。
根本不必备忘,人的记忆其实是很奇妙的,想忘记的东西,千方百计也忘不掉;想记住的东西倒也能记住。记忆的海绵永远不会饱和,倒是会变形,而且很多年以后你才会发现,它变形得有多厉害,真不可思议。比如陈空竹说刘玉勇这人,当年那么瘦。苏文却觉得不是,他记得刘玉勇是他们中最壮实的一个。
五年前那次见面的时候,刘玉勇倒是显胖。白脸颊垂下两团粉团状的肉,很松动。他的胖也是松动的,轻轻一戳就会破掉的气泡一般。
现如今,通知刘玉勇去世的邮件,又是陈空竹发来的。点开邮件前,苏文迟疑了一下,他的邮件很少,毕竟,他是一个被遗忘的人,而且凡是通过邮件传递的消息,大概也没那么紧要。但陈空竹邮件里的消息却让苏文意外———刘玉勇因公坠楼身亡,追悼会和遗体告别仪式在后天,星期六上午,A 县殡仪馆,请务必参加。
坠楼? 苏文想,坠楼的事如今媒体上倒是常见,似乎官员特别容易脚底打滑。刘玉勇因公坠楼。“因公”这两字稀奇,不知道是不是陈空竹自己加上去的?
邮件还说,去吧,好多年没见了。
苏文想了很久,主要考虑交通方式。追悼会在后天,星期六,A 县离北京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但苏文没车。火车只有慢车,时间反花得多。
星期五的时候,陈空竹又打电话来,说他会开车去,让苏文搭车。苏文猜想,陈空竹只是怕他不去才这么说的。
星期六早上六点半, 苏文坐上了陈空竹的奔驰车, 去参加刘玉勇的追悼会。出北京城的高速公路十分空旷,少有人在这样的清晨踏上行程,除非是像他们这般,赶着去和另一个生命告别。
告别,也是了结,苏文想。如果真的可以是了结的话,那也不错,他这样说服自己走一趟。
尽管有预期,但苏文还是没料到,小组成员里来参加葬礼的只有他和陈空竹两个。这一次,那些人连个不容置疑的借口都没给出来。
陈空竹很不满。苏文说:“来干吗呀,又不认识谁。”刘玉勇是县城里他们唯一认识的人,但现在他死了。
陈空竹说:“好歹一起支过教,爬过山嘛! ”
苏文说:“那算什么,得一起扛过枪才算什么。你笑什么? ”
陈空竹笑道:“这话不全,得一起扛过枪、嫖过娼,才算兄弟。”
“他们为什么不来? 难道都恨他吗? ”苏文问,他记得他们当年对刘玉勇都有些怨恨的。
“不知道。你呢? ”陈空竹说。
“我? 我不恨。”苏文如实相告,他确实没必要去恨一个死人。
县城里的丧事,追悼会的阵势不小,因公坠楼,规模就更大了,想来是重要的部门都要出面的。乌泱泱站一地的人,他们谁都不认识。鞭炮的碎纸片铺成一大片,奔丧的人们踩上去,都软绵绵地粘在鞋底。
他们径直往里走,没人跟他们打招呼,似乎他们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陈空竹去看殡仪馆院落四周的花圈,都挂着长长的白色挽联,盖住一部分色彩艳丽的纸花。县委、县政府的两只花圈最大,一左一右像两扇白色大门,把进入灵堂的门挡掉大半,如此,灵堂里便光线昏暗。他们走进灵堂的时候,里面并没有人,只有刘玉勇的遗体躺在正中棺材里。棺材不是透明的那种,全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大概跳楼,不,坠楼死的人,死相是很骇人的。棺材四周是颜色饱和的塑料花,棺材上方是刘玉勇的遗照。苏文不敢往前走了,便拉陈空竹出来。
“冯媛媛那时可真好看,胸下面直接长屁股。”对着灵堂中央横幅上白地的七个黑字,陈空竹没来由地说起冯媛媛。
苏文没接话,也看那字,“刘玉勇同志千古”。
从灵堂出来,在殡仪馆门口找到签到处。苏文觉得其实没有签到的必要,他可不想刘玉勇的亲属对自己的名字产生兴趣,然后追索出那些往事。
他问陈空竹:“你说刘玉勇会知道我们来了吗? ”
陈空竹说:“所以我们得签个到,这样他才知道啊。”
苏文不答,他觉得这是个玩笑。死去的人都有在天之灵的,既然有在天之灵,也许是会知道人间的事情的。
陈空竹兴冲冲跑去签到处,那里只有几个粗笨的小姑娘,自称是“刘玉勇同志治丧委员会”的工作人员。陈空竹再问,她们紧张地交代说,她们都是城建局的职工。今天算加班,是有加班费的———一个不太有心计的小姑娘坦言。陈空竹笑着告诉她们,“那过会儿我们再来,是十点开始吗? ”她们就一起拼命点头,像是巴不得这个说普通话的陌生男人尽快离开。
看时间,追悼会还要过半个小时才开始。院内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生活在这里,也许彼此间还有好几层亲属关系,可以无碍地说家常话。这都是苏文和陈空竹无法参与的。他们只好先走出殡仪馆,在县城的马路上逛。
陈空竹说他想喝咖啡了,还说自己这辈子只对咖啡上瘾,现在他发达了。
“上瘾是发达的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苏文取笑他。陈空竹原来是他们中间最穷的人。
“喝个咖啡你那么多话,这破地方什么都没有。”陈空竹点了一支烟,骂道。
苏文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喝茶、不喝咖啡。的确,他就是活得这样无趣。
“你活得真没劲。”陈空竹总这样说他。苏文不在意,反正别人都活得挺有劲的。
这世界上从来都不缺有劲的人。苏文的劲,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放空了,像针扎了的皮球,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哧哧漏气。
殡仪馆的位置大概很偏僻,上午九点多,路上什么也没有。间或有些小楼,都蒙上黑乎乎一层炭灰,仿佛烟熏火燎了一百年。偶尔有条狗,悠哉地横穿过马路,绕道踱步去往路边的早点摊。早点摊上坐着几个同样常年被烟熏火燎的人,都端着硕大的碗,声音响亮地喝东西。也许是豆浆或小米粥,肯定不是咖啡。
陈空竹锲而不舍要去找咖啡。他说,六点就起床,开了两个小时车,才到这个破县城,现在什么也比不上一杯咖啡更带劲了。“我觉得我撑不到追悼会了,困到只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他们走到早点摊,陈空竹竟真开口问人家有没有咖啡。
正在专心炸油条的女老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他们,又把脸一扭。
陈空竹穿一套笔挺的黑西装, 装模作样打了条黑领带, 是标准的中介着装。苏文想,陈空竹这个房产老板总有本事把自己弄成房产中介的样子。
女老板撂下夹油条的夹子, 抬起右手指着一个模糊的方向, 说:“直走左拐,有个小卖部。”
“你饿不饿? ”陈空竹问苏文。苏文摇头,但陈空竹还是买了一屉小包子,边走边吃。“刘玉勇就是从这儿出去的,大学毕业又分回来,这么无聊。”陈空竹左顾右盼。
苏文问:“他怎么死的? 什么是因公坠楼? ”
“哦,他是去工地死的,检查工作吧?好像是。那是个什么纪念馆,然后他一脚踩空了,从楼上掉下来,直接就死了。哎,这种死法。”
“跟冯媛媛一样。”苏文小声说。
陈空竹说:“你知道从一楼跳下和从十楼跳下,有什么区别吗? ”
“什么? ”
“我告诉你,从一楼跳下,声音是,啪———啊啊啊;从十楼跳下,是,啊啊啊———啪。”陈空竹分别学着两种叫声,自己笑起来。
苏文也笑,虽然他们刚从殡仪馆出来,其实不该大笑的。冯媛媛当年从山上坠落,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不会叫的。冯媛媛跌落的高度,相当于十层楼? 不止,我猜有三十层楼吧,她连‘啊啊啊———啪’都没有。”陈空竹说,像是还在回味自己刚讲的笑话,又不全是,因为他这次没笑。
“是的,她怎么会喊呢,她已经不能喊了。”苏文说。
陈空竹吃掉最后一个小包子, 随手扔了塑料袋, 说:“这事儿是不是挺神的,当年冯媛媛这么死的,现在刘玉勇也是,这两人是不是很奇怪? ”
他们已经走过了拐弯的路口,左拐,果然看见一家小卖部。
苏文想去把塑料袋捡回来,他总是做这样的事情,虽然又觉得其实没用。
捡回来又怎么样,扔进垃圾箱? 塑料一样被掩埋,一百年都不分解;或者被焚烧,那更可怕,塑料化成有毒的气体,破坏地球的臭氧,融化南极的冰川,让海平面上升。所以,那只塑料袋是不是被扔进垃圾箱,对那些必然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影响。
小卖部卖速溶的纸杯咖啡,可以帮忙冲泡。陈空竹边泡咖啡边跟小卖部刚睡醒的老板娘打趣。
苏文问:“你为什么不带个杯子? 不要用纸杯? ”
陈空竹奇怪地看他,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我不明白。”
他不会明白。他这些年做了多少这样的事,用掉无数的纸杯,扔了大把的塑料袋。他还盖房子,铲掉地上的树木和庄稼,建成空旷得毫无必要的别墅区。
苏文简短地解释:“纸杯不环保。”
“啊? 我有没有听错吧? 你是环保主义者? 哦,对了,我忘了你那个研究院就是研究这个的。环保嘛。不过,我没带杯子,我总想不起来带杯子,再说,空气这么差、环境那么差,又不是我一个人用纸杯给闹出来的。”陈空竹大概被咖啡烫了嘴,吐着舌头呼气。
“不是的,我不为环保。”苏文从没告诉过别人,他为什么拒绝使用这些东西。
“不为环保? 那为什么? 省钱啊? 我告诉你别省钱,你光棍儿一个,就别成天想拯救地球了。”陈空竹很不满。
“不,不是,我不拯救地球,我是怕环境越来越差,冰川会融化,你知道冰川融化是什么后果吗? 你不害怕吗? ”苏文说。
陈空竹嘟囔着:“还说不是拯救地球……”然后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是跟冯媛媛有关吗? ”
“是的,她会被发现的,如果冰川融化,她会被什么人发现的。那地方那么冷,她掉下去会立刻被冻住,就像速冻食品一样,她不会腐败,她会一直是那个样子,哦,我不敢往下想,你肯定知道。”
“是的,她会被发现,她头上的伤也会被人发现……”
“我查过的,说在那样的地方,她会一直保持死亡时的样子,速冻啊,太可怕了。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冯媛媛被发现,她还会是当年的样子,没有老,没有皱纹和白头发,但我们……”
咖啡杯里升腾出袅娜的水汽,但他们已经喝不下咖啡了。
“刘玉勇死了。”陈空竹仿佛想了很久,才想出来该说点儿什么。
“他死了。”苏文也毫无必要地重复。
他们握着发烫的杯子,往殡仪馆的方向走,似乎都有意放慢脚步。殡仪馆里挂着刘玉勇的大幅遗像, 也许是仓促间找来的, 反正死者的形象不是太端庄,眯着眼睛,似乎在盘算什么,但也足够提醒所有人这样的事实———现在,他死了。
“天哪,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陈空竹突然喊起来。
“不是你非要拉我来这里的吗? ”苏文说,“我们这些年又没什么联系,你为什么非要来? ”
“人都死了,来看一下,为什么不来啊? 你以为不来,那些事情就会忘掉吗? ”
苏文说:“来了又怎么样呢?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这些人我们都不认识,我们只认识那个死人,刘玉勇那个死人。”
“我想,我们需要平静一下了。”陈空竹说,“其实,我一直觉得,是他救了我们。不是吗? 我们应该来,不管怎样。”
“我总觉得,他死得很……怎么说呢? 你相信吗? 坠楼? ”苏文说。
陈空竹说:“天哪,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坠楼或跳楼,有什么区别吗? 他真有可能跳楼,别人不知道,可是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是有可能跳楼的。”
他们回到车上,打开暖风,天其实并不冷,比当年的青海暖和太多了。苏文说:“我只是觉得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那你还过得这么没劲。”
“你过得有劲! ”
“是啊,我有劲啊,因为我多活一天就是白得的,我得更有劲一些,要不这些年,我怎么这么拼? 我现在更拼了,因为每过一天,我的时间就少一天。”
“他,我是说刘玉勇,这些年到底怎么样? ”
“不是太清楚,就这样吧,在这地方待着,我看跟死了也差不多。”
“你是不是看我的日子,也跟死了差不多? ”
“你? 对,你也跟死了差不多。”
“都得跟你一样赚大钱才行吗? ”
“你不理解我,别人不理解就罢了,你也不理解,我从冰山上捡了条命回来,就是要拼命活,拼命享受的。难道要我去跳楼吗?我可不像你,我说,你每天没事儿,都在琢磨什么? ”
苏文的确每天都没事儿,只是他什么也不想琢磨。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武侠小说。
苏文问陈空竹,“你知道马月云吗? ”
“谁? ”
“马月云,你不知道,是古龙小说里的人,一个女的。”
“哦,我不看古龙,她怎么了? ”
马月云的名字在古龙小说里只出现过三次,苏文说,她是古龙写过的最悲伤的人物。因为她一生都很平淡,有两个孩子,丈夫和蔼、木讷,小户人家的温存日子罢了,你以为她就是这样一个农妇。但有一天,她家里的地道出现了一位老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家有个地道,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丈夫一生都只为一个使命———在地道的出口等待营救老者。丈夫也不知道这任务会出现在哪天,也许立刻,也许永远都不会。丈夫一生的沉稳和低调,不过都是伪装。
“那又怎么样呢? ”陈空竹问。
“丈夫完成了使命,在地道口接应了老者。为灭口,他杀了妻子马月云和他们的两个孩子。”
“啊,然后呢? ”陈空竹迟疑着。
“没有然后,这就是农妇马月云的一生。”苏文说。
“你他妈的给我讲这个故事,是几个意思啊? ”陈空竹嚷起来。
苏文没回答, 他想陈空竹完全明白了马月云的一生———用一辈子的时间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一个时刻的到来。所有人生都可以简化为这样的模式。
这样一想,一生就变得平常了。不是吗,无论如何用力经营,不过是在某刻走向终结。马月云的丈夫如此,马月云也如此,冯媛媛如此,刘玉勇也如此,这世界上的每个人,莫不如此。他们也许二十几年前就都会死掉,像冯媛媛一样,一起葬身冰川,成为一锅的九个速冻饺子,永远也不被发现。他们现在的命都是白得的。这样一来,很多事就都不重要了,至少对苏文来说是这样。他在研究院从未调动过岗位,升迁的事也永远跟他无关,他不思进取、得过且过,人们都这样看他。他无所谓,反正命都是捡来的,他已经赚了。
陈空竹又问苏文,“你知道前阵子《九个太阳》又火了一把吗? ”
“什么? ”
“你不看电视吗?”
“不看。”
“有个选秀节目,比赛唱歌那种,周晓鸥,就是那个光头,又唱了一遍《九个太阳》,那场他拿了冠军。”陈空竹说。
“哦。”苏文点头,若有所思,其实,他只是不想再谈论那首老歌了。
陈空竹说:“也就这样了吧,那歌好多年没听了,乍一听,还是挺好听的。”
“那又怎么样啊? 我们都逃不掉。”苏文一直这样想。
“我看我们该进去了,既然都来了,是吧? ”陈空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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