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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名: 山高水长 作者: 颜杨 本章字数: 6259 更新时间: 2024-11-26 09:58:37

我把考研究生的想法告诉了丁文鹃。

我说:“我已经成了家,现在该考虑如何立业了,我不想再在十一中混下去,工作没满五年,调动也免谈,这样下去我一点前途也没有,我惟一可走的路就是考研了,这是改变我命运的惟一机会,我不能错过。现在国家抓经济建设,搞改革开放,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知识,需要人才,你等着瞧吧,不出五年,这个社会就是知识的社会,人才的社会,我要赶上这趟车,抓住这个机遇,否则我真的就没希望了。我翻看了一下过去的书本,还没有全忘记,用点工夫是捡得起来的,今年先试试,摸摸底,考不上明年再考,你能理解我,支持我,给我力量吗?”

丁文鹃突然停下手上的编织,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我,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你是不是嫌我了,想找个借口不要我?”

我被逗笑了,我说:“这是什么话呀,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丁文鹃说:“你没看见前几天的《高元日报》上登的,一对新婚夫妇结婚没多久,男的要考研究生,女的支持他考上了,结果读完三年回来,男的要跟女的离婚,说他们俩差距太大,没有共同语言,女的一气之下到法院把男的告了,告他是现代陈世美,记者都采访了,还登了那女的照片。你是不是也想打这个主意?告诉你,我可没那女的那么傻,要考可以,我们先把婚离了,我到时生个没有爸爸的孩子,看你心疼不心疼。”

我搂住她的肩膀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跟我在一起前后加起来也有三年了,对我还不知根知底嘛,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再说,你对你自己就那么没有信心?你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不要你我到哪里去找像你这样的媳妇?我是为了我们的前途着想。你想想,我一个男子汉,快三十的人了,连房子都没有,还在丈母娘家里挤着,地位不尴不尬的,总不是长久之计吧。再说,我在十一中教初一的政治和历史,这个连高中生都能上的课,让我一个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去教,你说我窝不窝火?你就受几年的苦,还有你爸妈帮助,等我毕业了有了份满意的工作,房子也有了,一切条件都好了,你和孩子就跟着享福吧。我读完了硕士再读博士,到时你就是博士后,多骄傲哇。”

她推开了我,说:“什么博士后,我才不稀罕呢,现在我是高中生,你是本科生,我跟你本来就差了两个档次,到时你是硕士生、博士生,我还是高中生,我们的差距不是更大了,你不甩掉我才怪呢。如今的事谁能说得准,今天不知明天事,几年以后谁知会怎么样,眼下拥有的才是真的。”

她说:“我就弄不懂,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怎么还不满足?住在我家,每月象征性地交点生活费,下班回来饭就端上桌了,吃完了拍着屁股就走,什么事都不操心,你们学校谁有你这样的福气?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说得多好听,为了我们的前途,什么前途不前途,十一中缺你工资啦?每月有工资就是实惠,奔前途还不是为了吃好,穿好,生活得好,我觉得我现在很好,我知足了。”

我说:“那好,我现在不考,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再考行不行?我现在看书复习总可以吧?”

她坚决地说:“不行,以后都不准提考研的事。”

没想到她居然这么霸道,平时不大爱说话的她,说起话来咄咄逼人,像变了个人似的。什么事不触及个人利益时都相安无事,一旦感到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即将受到侵害,人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为这事,丁文鹃好几天不跟我说话,非要让我写保证再不考研究生才罢休。我才发现,温柔的女人发起脾气来比泼妇撒泼更可怕,更让人有切肤之痛。可是我也不是随便让媳妇拿捏,把媳妇的话当圣旨的人,我心里憋着股气:我不考研,看书学习总可以吧。

她把对电视的关注全部转向了我,一见我拿起书,她便推着我说:“你吃了饭帮着把碗收一下,地扫一下嘛,你看别人家的女婿是怎么做的,这些事不用说自觉去做。”

我说:“这些事又不是才生出来的,原来不是一直有人做嘛,家里有几个女的,还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做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扛煤气罐、换水管、通下水道我怎么没让你们插手,什么事都有个分工嘛。”

她一听来气了:“扛煤气罐是天天都有的事吗?换水管、通下水道你一辈子能碰上几次?可是洗碗、扫地、料理家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是天天都要做的,你来试试,看你天天做烦不烦?没想到你的大男子主义还蛮严重,你是男人了不起吗?男人也要吃饭。”

她夺过我手上的书说:“你别一回来就拿着本书,好像就你认识字,我们都是文盲,我们厂的大学生也有不少,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当面损人的。”

我不想说什么,看着她日渐显形的肚子,我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考研的事,不该惹她生气,不该让孩子在娘胎里就接受好斗的胎教,可是倔强的天性使我不愿向她低头、向她认错,我不知自己究竟错在哪里,看书学习有错吗?要求上进有错吗?

一天晚上,丁文鹃红着眼睛从她爸妈的房间里出来,我明白,我们俩闹别扭的事终于捅开了。

岳父跟我进行了一次长谈,岳父是铁匠出生,没有读过什么书,他的话直白得让我无地自容,岳父说:“向华,你在这里住了这一两年,我和你妈对你还不薄吧?”

我说:“你们都对我很好,像对待亲儿子一样。”

岳父说:“就是呀,亲儿子还不一定有这么好,亲儿子过年过节还提点东西孝敬我们,我们可没有见过你一样东西,说得不好听,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你就是在乡里娶个媳妇,也得讲讲礼义孝道吧?我知道你家里经济困难,你上有父母,下有弟妹,你要拿钱接济他们,我们能够体谅你,所以我们跟你也没计较什么礼仪,连文鹃面前我们都没吭一声,我们做父母的做得够不错了吧?我女儿对你更没说的,不准我们背后说你一个不字,说你是知识分子,什么家务事都不让你沾,只差把你放在佛龛上供起来了。”

岳父说:“我说这些话,就是让你知道我们家人对你有多好,你对现在的日子还不满意?还要考什么研究生,让一家人都跟着不安逸?你从山沟里出来,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没有人说你什么,你何苦还要折腾呢?你看,孩子也快要出世了,你就要当爸爸了,还有什么事比生孩子更重要。”

岳母没说什么,可是态度上却明显起了变化,她认为我就是现代陈世美,企图抛弃糟糠之妻,远走高飞。

饭桌上的气氛不再轻松随意,而有些沉闷压抑,吃完饭,也不像过去那样围着饭桌聊一阵,歇好了聊够了再收拾。岳母吃完后,就把自己的碗先洗了,然后搬个凳子坐在厨房里等着,送来一个洗一个。我一向吃饭慢,岳母吃完了两碗,我第一碗还没吃完,为了不让她老人家久等,我只好委屈自己的肚子吃少点。

收洗完毕,二老进房就把门关上了,又看起了那台已经淘汰的12英寸的黑白电视。我们的彩电被丁文鹃玩玩具似的不停调频道,从头调到尾,又从尾调到头,不知她究竟要看什么。

看来,这个家里,除了我自己,没有一个人希望我改变,因为在我的改变中,他们感到了威胁,感到了危机,所以他们恐慌。如果他们要适应我的改变,必须要作出相应的改变来配合我,而他们不想做,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改变,他们从来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万万没想到来自身边的阻力会这么大,来势凶猛,令我猝不及防。

僵持几天,最终还是我妥协了,这是必然的。我只有暂时压抑自己的欲望,尽可能地营造出和谐、温馨的家庭氛围,迎接“小太阳”的降生。不过,能为人父也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喜事,为自己的儿子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丁文鹃怀孕,比国家特级保护动物还要受到特级保护,一家人都惯着她,宠着她,顺着她,她的要求成了无可抗拒的绝对命令,无论如何都得满足,否则,她生气是小事,动了胎气就是大事了。

有一阵子,她特别馋云翠轩的过桥米线,这是高元市做过桥米线做得最地道的一家,而且二十四小时供应,丁文鹃偏偏每天晚上十点钟嚷嚷肚子饿,非要我骑车去买回来,还特意强调不是她要吃,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要吃,我很烦她老是以肚子里孩子的名义来要挟我,指使我,我还不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没吃什么好东西一样长大了,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金娃娃不成?不过,不情愿归不情愿,事情还得做,谁叫自己不是女的,不管生在什么家庭里的女人,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总要享受特殊待遇的。

为了孩子,丁文鹃也作出了牺牲,她每天不再熬电视了。车间为了照顾她身体,在她怀孕五个月之后,就给她换了白班,这样,她的生活也有规律了,每天早睡早起,早晚都要到户外运动半小时,做做简单的孕妇操,这对生产有好处。到了八个月,车间就放她休产假了。她在家里闲得没事,隔三岔五就洗被子洗床单,连沙发都拖出去洗了。我从新华书店买的《优生优育》的书,就放在床头柜上,日日要温习几遍,前面的妊娠和分娩两章,她几乎烂熟于心,每日睡觉前都要演习一遍:深呼吸,再深呼吸。

孩子终于在我们的翘首期盼中顺利地降生了,七斤二两,是个大胖小子,我在产房外面的走廊上都能听见我儿子清脆而响亮的啼声,这是他向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宣言:“我来了”我于是也跳跃着呼应:“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

丁文鹃躺在我的怀里,骄傲地望着我说:“我全是照着书上做的,我生怕儿子在里面受委屈了,痛得半死也没忘记做深呼吸,医生不停地夸我配合得好,我生得最快,连剪子都没动一下,我把一个完完全全、健健康康的儿子交给你了。”

我抚摸着温柔、美丽的妻子,感动得几乎落泪,我说:“谢谢你,你真勇敢,你是好样的。”

没想到,在给孩子取名的问题上,我跟他们又一次交锋了。岳父给孩子取名叫丁兴,丁兴,丁家兴旺发达。我给孩子取名叫丁深意,出自宋朝词人贺铸的词:“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

岳父瞥了我一眼,一脸不屑地说:“你们读书人就是迂腐,取个名字还要翻什么诗呀词的,我三个女儿的名字我什么也没翻,个个叫起来都响当当的。丁深意,不好听,笔划那么多,读起来又拗口,哪有丁兴这个名字好,好念好写,我说就叫丁兴,就这么定了,明天去把户口上了。”

本来,我对丁深意这个名字也不太满意,还想再脚酌斟酌,但见岳父那么盛气凌人,我便不再犹豫了,认定了这个名字,这次我决心不再妥协,要跟他们的蛮横抗争到底。

我依然赔笑着说:“我觉得丁深意这个名字没什么不好,单从字面上分析也好,他的出生,对我们两丁家都意义深远,对我和文鹃的感情也有深远的意义,我觉得还是叫丁深意好。”

岳父没想到我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对着干,气愤地说:“他姓丁,是我丁尚根的后代,我的孙子,你知不知道?”

我笑着说:“我不否认哪,我也姓丁,他是我儿子,我是他爸爸。”

我的笑容终于激怒了他,他鼓着眼晴说:“这个家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你是我们丁家的女婿,说得不好听,是我们丁家的上门女婿,你姓不姓丁孩子都要姓丁,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这家里的事我说了算。”

他的话也刺激了我,我气得把心一横说:“你们家的女婿我可以不做,但是我的儿子我一定要要,我是他爸爸,我有权决定我儿子的名字。”

岳父嘴巴张了张没话说了,气得跺着脚走了。之后,丁文鹃跟我大吵大闹。

“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叫什么不可以,你非要那么认真,非要跟我爸顶撞,你有没有一点教养?懂不懂尊重长辈?”

“这跟长幼无关,这是原则问题,我决不会放弃。我早说过了,我不是入赘你们家,我学校也给我分了房子,是为了照顾你才在这里住的,而且是暂住,迟早要搬走,结果我的好心被你们当成了对我的恩赐,我在这个家里没有发言权,没有地位,没有自己的主张,什么都要符合你们的心意,都要你们说了算,我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现在,我有儿子了,我做爸爸了,我给我儿子取名的权利你们都想剥夺,如果你能证明他不是我的儿子,我就不管了,如果不能,丁深意这个名字我取定了。”

“不都是姓丁吗,也没有姓别的姓。”

“我要让他姓我这个丁。”如果这件事我不能坚持我的主张,我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勇气去做别的任何一件事。

孩子的名字没有定,户口也不能上,却丝毫不能阻碍他迈向这个世界的脚步,孩子就像一株破土而出的禾苗,在阳光、空气和水分的充分滋养下,一天天地变化,一天天地成长着。我想象不出世上还有什么生物有像婴儿这么显而易见的变化。

一个半月以后,孩子还是用了丁深意这个名字,户口终于上了。我和丁文鹘一家人的关系却陷人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这是我早已预料的,我并不在意,甚至感到一点欣慰,一点轻松,毕竟我最终坚守住了我的原则。我想,你们可以蔑视我,无视我的存在,但是你们也得承认我是有做人的原则的,在这个原则的底线以上,我可以放下自尊,委曲求全,但是超出了这个底线,我决不善罢甘休。

深意满三个月,我执意把家搬回了学校,房子原是一间堆杂物的小库房,面积不小,有三十多个平方米,我用木板隔出了一小间厨房,墙用石灰粉了,窗户刷了油漆,还像模像样,就是自来水和厕所家里没有,是公用的,在100米外。条件自然比不上丁文鹃家,不过,我觉得过得还挺自在、滋润,至少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而不必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

丁文鹃可以在家带孩子到一岁半才上班,我也有大量的时间陪他们,没事的时候,我就把儿子抱到田间地头到处转转,咿咿呀呀地教儿子比画这比画那,那感觉,就好像地主老子带着他的地主儿子巡游自己的领地,别提多爽快。可丁文鹃受不了了,才住了一个多月,就吵着要搬回娘家住,埋怨说住在这里跟住在劳改农场差不多,什么也没有,菜场没有,商店也没有,要什么也不方便,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连汽车声都听不见,整天听见的就是鸡叫、狗咬、孩子闹,再住下去,她就要变成乡下人了。

我低声下气地说:“从今以后不要你出去买菜了,买菜、洗衣、烧饭、做家务我全包了,你只干好一件事——带孩子。等你上班了,天天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每天上下班也能听见汽车喇叭响了。”

她说:“儿子怎么办?你就忍心看着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还不如就把他送回你们乡下养呢。”

我说:“学校这地方虽说清净点,条件差点,对我们儿子的成长倒是有益无害,天天听到读书声总比听到汽车喇叭声要好吧,你不要为儿子担心,在校园里长大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是块读书的料,我儿子长大了至少是个大学生,说不定还能出国留学呢。”

听我这么说,丁文鹃无话可说,为了孩子,她只有牺性自己了。然而,不久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再次做出让步。

一天深夜,儿子深意突然发起了高烧,烧三十九度,深秋的夜晚,寒气逼人,到医院骑车骑得快也要二十多分钟,我怕孩子在路上出意外,不敢走,丁文鹃急得翻箱倒柜找退烧药,哪里找得到,深意从出生到现在,除了拉了两次肚子就没生什么病,丁文鹃又跑去一家家拍门借药。这里,我不停地用物理方法降温也不顶用,体温就像火苗一样直往上蹿,突然,深意大口大口地出气,身体像柴火一样僵硬,口里吐着白沫,全身不停地抽搐起来,我吓得惊叫起来,连忙用手指掐他的人中,丁文鹃正好回来看到了这一幕,腿一软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深意也平静了,她抱着儿子大哭起来,我也忍不住泪水涟涟,连忙给孩子服药,折腾半天,孩子早就精疲力竭,边喝药边睡着了。

丁文鹃一边哭一边捶我,“就是听你的,让我儿子受了这么大的罪,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命,我也不活了。

我只有任她骂任她打,巴不得她骂得再难听点,打得再重点,最好让儿子也能站起来在我心口上戳两棍子,这样,我对他们母子的负罪感才能减轻一点,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可是,丁文鹃打着骂着,累了,倒在我怀里睡了。

一晚上我不敢稍有疏忽,一直观察着深意的动静,还好,深意身上开始流汗了,体温慢慢地在下降。

第二天早晨醒来,深意还有点低烧,我们连忙把他往医院里抱。医生耐心地听完我的叙述,点头说:“他是高热惊厥,你们处理得还算及时,对,要掐人中,尽快地终止抽筋,我要提醒你们,下次不要再出这样的事,这么烧几次,脑子就烧坏了。”

丁文鹃一听,跑到走廊上哭起来,“那个鬼地方,喊天天不应,谁能保证我儿子不生病哪?”

我咬咬牙说:“好了,别哭了,我们搬回你家住。”

生命中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为了儿子,我只有忍辱负重,再一次回到那个已经没有谁欢迎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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