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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特务连 作者: 张黎宇 本章字数: 11159 更新时间: 2024-11-26 11:33:19

奶奶走了。

母亲也走了。

一年。

又是一年。

按古老的传说,“姑婆陵”上的石头是姑婆在地底下做饭烧炕的灰。每到夜深人静时,姑婆就出来在陵上撒灰,那石头便又长大一层。古陵的增长只能引起一些传奇爱好者的注意,但古陵下人的生老病死却总要引起点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尽管岁月在悄不言声地流逝,北陵村染房李家却仍然有女人要给古陵下的村民来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姐姐臭臭当初没有被奶奶用被子捂死,十八年后却几乎被她的未婚夫曹建社打死。

姐姐臭臭上完小学后,就回乡参加了劳动。那时候农民靠工分吃饭,多一个人挣工分就多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力量。

十五岁上臭臭和阳岭村的曹建社定了婚。

阳岭村在北陵村西北八公里处,那里也有着一二个荒冢,同样叫不上名儿。

臭臭和建社的婚姻,尽管是父母包办的,但丝毫也没有勉强。臭臭随母亲一起到对门的线线姐娘家和建社初次见了面,古陵人叫“誉面”。臭臭用洗衣粉洗了头,头发蓬蓬松松地在脑后编了两个大辫子。八月天,还不甚凉,臭臭穿着一条日本进口“尿素”袋子衬布做成的黑裤子,上身是一件红底落着白色碎花的布衫。虽然她个子不高,但人很健壮。圆圆的脸蛋呈黑红色,五官就像木匠雕刻的一般端正。眼睫毛长长的,使整个眼眶都呈黑色。姐姐臭臭就像是田野上叫不名的野花,乍一看见毫无动人之处,但越看越受看。人家比喻姑娘常说是一朵花,像苹果,似五月蜜桃,我觉得姐姐臭臭就像是一棵葡萄,是那种未经改良的个圆皮厚的紫红色葡萄。

姐姐臭臭在“誉面”那天始终站在线线姐她妈的炕沿边低着头用两只手将发辫绞来绞去。与其说是姐姐臭臭看中了建社,还不如说是母亲看中了建社。

接下来便是“看庄子”,也就是考察未来的家。姐姐臭臭只是随着线线姐到建社家走了一遭。回来后母亲问她:建社家的庄子是怎么个走向,有几孔窑洞,崖背上栽有啥树?臭臭只是低着头红着脸笑。她在建社家就没有敢抬头。

双方都没有太大的意见,于是便“换中”。在过去就要互换庚贴,给对方生辰八字,算是正式定了亲。到了姐姐臭臭这一辈人,“换中”已有了新的意义。

姐姐臭臭“换中”那天,父母都去了阳岭村曹家,连同线线姐和她那矮矬丈夫,一吃一喝,大家都不错。

酒足饭饱之后,线线姐的“矬子”丈夫就像牲口市场上的经纪人一样,脸上挂着洞悉一切胸有成竹的笑。先是拉着父亲的手藏在衣服襟下捏弄一阵,又转过身来拉着建社他爸的手同样动作一番。父亲和建社他爸没有相互看过一眼,都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矬子”姐夫。“矬子”姐夫脸上的笑也没有丝毫变化。到“矬子”姐夫再次拉住父亲的手时,父亲嘴里发出了“咦”的一声,一下子涨红了脸,接着便又说:“这个的整,这个的零,这个的棉花,这个的衣裳。我也不容易呀!”

“甭急呀!”“矬子”姐夫不急不缓地踱到了建社爸的面前,又是同样地一番动作。建社爸便也涨红了脸,一边摇着瘦卜楞登的头一边说:“太多了呀。我看还是这个的整,这个的零,这个的棉花,这个的衣裳好。我没有亏娃么!”

三个人于是便沉默。“矬子”姐夫点燃了一根香烟,父亲和建社他爸装好了一锅旱烟,便都圪蹴在脚地上吧嗒起烟来。等到三个人手中的烟都吸完后,“矬子”姐夫便“嗨”了一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千里姻缘一线牵,没有姻缘分两边。钱财事小,仁义事大。不成了咱三个球不相干,成了你俩是亲家。不成不要说起,成了是你的女婿你的媳妇。手心手背都是肉,糊糊散成了搅团还是在你家锅里。叫我说我就给你来个新名词,咱把你两个的官司一分为二,你俩看这么成不成?”

“矬子”姐夫说着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建社他爸,左右开弓,在两边的衣服襟下捏弄着:“我看就这样的整,这样的零,这个的棉花,这个的衣裳。”

两边都同时发出了一声疑问:“这?”

“矬子”姐夫便以极快的速度抽出手来:

“男子汉大丈夫一句话。成,咱坐下继续喝酒;不成,咱就走人。”

“唉!,就按你说的,搅团散成糊糊还在咱锅里呢。”建社他爸说。

于是,新亲家便亲亲热热地扯起了闲谈。

外行人不懂这是在干什么,其实这是在说价,商量彩礼。

“整”是一次性要付给女方家的现金,“零”是指几个大件,当时流行的是缝纫机、自行车,“棉花”“衣裳”都是成家需用之物。想来这也是随行就市。我这里写的是近二十年前关中农村定媳妇的价码,到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意义,请亲爱的读者不要对我的叙述误会。

姐姐臭臭当时在线线姐那“矬子”丈夫捏弄下,由父亲和她未来的公公商定财礼七百元,加一台蜜蜂牌缝纫机、一辆红旗牌自行车,棉花钱三十元,衣裳钱五十元。

按说像姐姐臭臭这样一个大活人卖这么些钱也不多。特别是放到一个鸡蛋也卖四角钱的现在,也就不到十条烟钱。可那时候北陵村一个劳动日才值两角钱,十分工一个劳动日,臭臭是女劳力每天只有八分工。

从阳岭村曹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母亲和姐姐臭臭很晚才入睡。娘俩个坐在炕上边纺着线边扯着家常。煤油灯的亮是枯黄色,整个窑屋晕乎乎的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臭臭盘腿坐在纺车前,右手摇着纺车的拐,左手在时高时低地扯着棉花捻子,像机器人一样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母亲就坐在旁边在一块砖头上搓着棉花捻子,身子弓成个虾状。

纺车吱咛咛吱咛咛地响着。

母女俩不紧不慢地说着。

母亲显然说动了感情,她掏出手帕捂在嘴上哭出声来。

“……不是妈狠心卖你。给你要了自行车,你过门后如果心慌就好来看妈;有个缝纫机,你做活也轻省点;你的棉花、衣裳到时都带走;那七百元钱,到时你拿走二百元,留五百元给你哥。你哥娶媳妇也要钱。你给了人家,妈死了后,你也就有个娘家。”

“妈!”

姐姐臭臭放下手中的棉花捻子,抱着妈的头娘俩痛快地哭了半夜。

古陵下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承袭着初为夫妇的辛酸和幸福、痛苦和欢乐。姐姐臭臭实际上已经成了阳岭曹家的人,从“换中”那天起,如果曹建社提出不要臭臭(曹建社如果吃上公家饭的话自然会这么做),姐姐臭臭不给他退彩礼,但也不得有任何怨言。如果是姐姐臭臭提出来不跟曹建社,那不但要退清所有彩礼,曹建社还会带着人大动干戈,稀屎盆八成会扣到父亲头上。染房李家人老几辈再也别想在北陵村抬起头来。

李寡妇的孙女自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要不是马汉丁的话,姐姐臭臭自然会继承奶奶的全部美德。

马汉丁在北陵村被人称作狗杂种。

这样称呼的原因一是因为马汉丁父母原来都是省城的文化人,在某个大学任教,五七年划为右派才双双被下放到了北陵村。故而马汉丁一出生就是黑五类的子弟,时髦的称呼是狗崽子。北陵村人不习惯这样叫,就演化为狗杂种了。农民的土地金贵,谁让你们一家来争这口饭食呢。第二个原因是马汉丁虽然在学校上学时三岁小孩也敢欺他,但他的学习一直是学校最优秀的。且出落成了一个农村罕见的俊小伙,眉清目秀,膀大腰圆,身材魁伟、举止文雅。衣着虽破旧但不邋遢,举止文静却不怯懦。初中毕业后没有被推荐上高中,只得回乡劳动。但不务正业,经常东游西逛,大家都苦死累活地“农业学大寨”,可他却今天去省会,明儿个进州城。有人见过他衣冠楚楚地倒卖自行车,也有人见他蹲在街角边可怜巴巴地吆喝着卖柿子。经常不是贩粮票被民兵小分队抓获,就是贩猪娃为二角钱和农民发生争执。这种人当时叫“投机倒把分子”。北陵村人既嫉妒他的仪容举止,又眼红他挣的那三毛两角零钱,自然要被骂为狗杂种。

这小伙还有个不得人爱处,那就是不敬“姑婆”。全北陵村也就他一个人不称“姑婆陵”,叫“乾陵”。

狗杂种马汉丁于是就被队上安排去饮马河水利工地长年劳动,其实就有强制改造的意思。

饮马河发源于永寿山,在乾州境内绕乾陵转大半个圆后,在武功与漆水河交汇,然后流入渭河,在省图上也就一公分多点的一条细蓝线。乾州北片是丘陵地,靠天吃饭。在“农业学大寨”的群众运动中,县委规划在饮马沟筑坝拦截饮马河,使千倾旱田成为水地。尽管省水利厅来人考察后认为这个规划不理想,一是饮马河水太小,不值得拦截;二是筑坝容易修渠难,丘陵地的田不能蓄水。但当时讲究的是人定胜天,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于是一声令下,十万民工齐上饮马河。红旗猎猎,炮声隆隆,开山炸石,运土填沟。尽管十多年后的现在,饮马河的水所能灌溉的也只是饮马沟畔的百十亩地,其它从没有流过水的水渠上的水泥预制板早被群众扒去铺了房院,吃饭还得靠天,可当时这项工程的确激动过人老几辈生活在这里,为祈求老天的恩赐磕破了额头的庄稼人。连懦弱的父亲也参加了爆破队,日夜奋战在水利工地上。只是他毕竟手脚手不济,终被炸伤。

马汉丁去工地劳动,就正好接替了父亲的工作,担任炮手。

父亲被炸伤的部位在大腿内侧。连惊带吓,父亲被救护车送到县医院后长时间昏迷不醒。工地指挥部对父亲的负伤极为关切,指示医院要全力以赴地抢救,并说这也是对医务工作者的考验,看他们对“农业学大寨”持什么样的态度。

院长亲自主持治疗,立即输血。可是检验哥的血型时却出了点麻烦,父亲的血是A型,哥的血却是AB型。父亲只得输了外姓旁人的血。

正是在此后不久,母亲去世了。肺癌,四十七岁的母亲咋就得下这病呢?

父亲在伤好后一下衰老了许多。又加之母亲的去世,五十而知天命,父亲差一年才五十岁,可他早已被命运征服了。原来就不高大的身躯瘦弱似发育不良的孩童一般,佝偻的背几乎弯成了虾状,走起路来就像是希冀着寻觅到土坷垃里的金元宝似的。皱纹满布如树皮样粗糙的脸孤寂时僵如枯木,逢人便生硬地挂上畏怯而又自卑的笑。通身上下让人觉着行将就木。可三劳抽一,家里还得去一个人上工地,正好需要女人做饭,姐姐臭臭也就被固定在了工地上。

事后想来也没有什么奇怪,臭臭和马汉丁本来就是小学同学。臭臭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高隆的胸和浑圆的臀常常令庄稼汉们痴眉瞪眼,流着涎水联想到那刚出笼的新麦面的热蒸馍。憨兮兮的面孔上偏生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双眼皮下的每一次扑闪,都使在偷偷地看着她的男人和女人一个激灵随之咽下一口口水。马汉丁本来就是男人中的龙虎,那张嘴把死人都说活,臭臭又怎能经得住他的引诱?可是,整整一年,北陵村的人也没有看出端倪。北陵村两大主姓染房李和架子张人老几辈都处得极好,在称呼上也就很有讲究,叔伯姑舅、兄弟姊妹,无意中建立了一种超血亲关系。兔子不吃窝边草,本村的年轻男人做梦也不想着打本村女人的主意,也就极少对本村姑娘评头论足,以长者的厚道视村邻如亲人,哪里会有邪魔外道之心。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马汉丁是杂种。马汉丁是炮手,在工地的生活规律和别人正好相异,别人休息他放炮,别人干活他睡觉,又和臭臭一样常年得不到替换,俩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极多。

事情就坏在了线线姐的“矬子”丈夫身上。这男人一米六不到的个头,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有着一张吹天塌地的嘴。为图轻闲,也在阳岭村的民工队里当“炮手”。

倒也应了古陵人的一句顺口溜:马五访冯彦、光棍爱好汉、鬼子 怂 找的是驴驴蛋。丈人家在北陵村,这“矬子”男人和北陵村人自然熟识。同是“炮手”,和马汉丁的关系更为亲热。放完炮没有事干,就经常来北陵村民工住处找马汉丁,或闲片、或丢方下棋,臭臭便呼这“矬子”男人“姐夫”。

某日,这“矬子”男人又来了。但马汉丁大概是下河摸鱼去了不在,这“矬子”男人便坐在地铺上专注地看着臭臭做饭。本为男女各住一屋,可锅灶却盘在男人这屋。这“矬子”男人坐了不久后便说:

“臭臭,建社家要人呢?”

“要人?我才这么大呀。”

姐姐臭臭记起了这“矬子”男人还是她的媒人。

“这么大?老鼠钻洞的事你能不懂?你是看上了马汉丁,就把我们建社给忘了。”

“你说的啥话嘛。”臭臭的脸红的像沟畔的柿子。

“啥话?你俩个偷偷摸摸地当我不知道。昨天我来的时候听见你受活得哼哼叽叽直叫唤呢,还装糊涂。”

姐姐臭臭揉面的手停了下来,她呆怔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眼里噙着泪说:

“你,流氓,牲口,出去!”

“我,流氓?我流氓还没有流到你身上。其实你就是在马汉丁身子底下受活了也没啥,建社那人老实,好胡弄。我给你说的是好话,不受活白不受活,反正拨了萝卜还有坑,就是那么回事儿。”

这“矬子”男人说着就饿虎扑食般从身后抱住了臭臭,摸索着去解臭臭的裤带。

姐姐臭臭挥着一双面手极力反抗着,也不敢大声喊叫,怕人听见笑话,只是撕打着。这“矬子”男人倒也有本事,三弄四弄竟扯下了臭臭的长裤。就在这个时候,马汉丁提着几条白鱼进了窝洞,炸雷似的喊了声:

“你干什么?”

“矬子”男人放开臭臭,扑通跪在了马汉丁面前:

“兄弟,你饶了我吧,我没有干成。你就饶了我吧,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呢呀。你饶了我,你们的事我不对任何人说。兄弟,我向毛主席保证。”

没有等“矬子”男人说完,马汉丁就把那串鱼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一边骂着,一边拳脚并用,惩罚着这个流氓:

“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来,我闷得都快要发疯了,正好你来。今天我打死你好去坐班房。我让你这牲口再去糟蹋人家女子。”

姐姐臭臭上前拦住马汉丁,重重地对着癞皮狗一样的“矬子”男人吐了一口唾沫。“矬子”男人便腿歪脚跛地走了。姐姐臭臭委屈地扑在马汉丁怀里压抑地哭出了声。

半个月后的一天中午,马汉丁放完炮回来送走上工的人,坐在地铺上和臭臭百无聊赖地扯着闲话。曹建社凶神恶煞般闯进窑洞,抡起手中的木棍对着马汉丁劈头就打。也亏得马汉丁机灵,几个躲闪后终于抓住了建社手中的木棍。

“你是谁?我招你惹你了,你来打我。你跟我有啥仇?”

“我是谁,我是那臭婊子的男人。我来打死你,叫你再到她跟前骚情。”曹建社的眼瞪得像牛眼一样圆,恶狠狠地说。

臭臭呀地叫了一声,痴呆地盯着建社怔住了。

“噢,你听谁说的,我跟她怎么了?我和她啥也没有,你听我解释。”

“我听你解释你妈的X,听你解释。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曹建社骂着又试图抡棍。

马汉丁也来了气,他抢过木棍远远地扔在了门外,拉着建社的手说:“来吧。”

两个人于是就在这不大的窑洞里撕打起来。曹建社显然不是马汉丁的对手,三棰两梆子,曹建社就如一滩烂泥一样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气。马汉丁也住了手,他站在那里,用悲凄的目光看着建社:

“你也是人?你连猪也不如,你不配娶这样的好女子。我要是臭臭,一头栽到饮马河里喂王八也不跟你。你喊你闹,你让全工地的人都来看,你是在给你脸上抹屎呢。我算个啥,本来就是出名的二流子,在这里无亲无故,也不怕被人给先人坟上吐唾沫。可你,你还要和这女子过一辈子,你不光是糟塌她,也是在糟塌你自己。”

马汉丁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天啊!古陵下的女人该了谁的,欠了谁的,怎么就这么可怜呢,怎么痴情的都这是这号男人!”

他说完突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因为泪水还咽在喉头,那笑听起来是那样怪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倒像是静夜里鸱鸮的叫声。

笑着,马汉丁走出窑洞。他将一件外衣搭在臂上,站在沟梁上对着涓涓不息的饮马河,对着猎猎飘动的红旗和挥镐扬锨的民工,对着此起彼伏的丘陵和大大小小的古陵荒冢,大声喊着:

“毛主席,我要吃饭,我要革命,我要造反,我要反潮流……”

喊毕,他就背转身大踏步地向旷野走去,他身后的沟壑间传来了连绵的回声:

“吃饭、革命、造反、反潮流……”

马汉丁一走,两年没有在村上露面。当他父母平反回城的时候,他已经参加高考被省城一家有名的大学历史系录取。这是后话。

可当时,马汉丁的走却给姐姐臭臭留下了灾难。

曹建社将所有仇恨都集中到了臭臭身上。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拿起炒菜的锅铲,对着呆若木鸡的臭臭头上砸去。姐姐臭臭连喊都没有喊一声就软塌塌地倒下了身。

曹建社见招祸了,抱着昏迷不醒的臭臭拦车到了地段医院。这一次哥给臭臭顺利地输了血,兄妹俩的血型一模一样。

姐姐臭臭伤好后就傻了。她的傻并不是抓屎吃尿、打人骂街。她总是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要么痴眉瞪眼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天;要么毫无表情地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那怕人家给她身上投狗屎她也不生气,嘴里却隔一会儿就要细声慢语地叨叨一段,只有仔细听才能听清她说:

姑婆陵,

比天高,

谁家的啥事它都知道。

男人胡来他闪了腰,

女人胡来她扭了脚。

闪了腰的死后被火烧,

扭了脚的死后被油浇……

这本是流传在古陵的一首劝人不要胡作非为的顺口溜,从臭臭口里说出来却是那么阴森可怖。

也有清醒的时候,就主动去找活干。做着做着就犯了糊涂,一个人坐在那里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见了年轻男人,总要站住脚对人家妩媚地一笑,那时她面部的表情就生动地显出千般柔情来。大概也知道这样不好,于是便赶忙低了头走开,弄得陌生的男人总是像心里跑进了毛毛虫一样,怪痒痒的。还真有人来打听臭臭有婆家了没有。

哥便又去找曹建社,曹建社答应他很快就要把婚事办了。他一是怯大哥的拳头,二也是实在没有钱退婚再娶。

姐姐臭臭结婚时曹家强调绝不能因为有病就减免仪程,而且要更具体、更实在,不得有半点马虎。要借这个机会好好冲冲臭臭身上的邪气。

娶亲的花轿已在文革时当做“四旧”烧了,来接姐姐臭臭的是一辆手扶拖拉机。早就不兴蒙盖头了,可姐姐臭臭的头上还是被盖上了一块红布,其实那是曹建社怕臭臭突然犯病丢了他的人而采取的措施。在这块红布的遮盖下,混混沌沌的姐姐臭臭被人搀扶着稀里糊涂地经历了她人生的巨大变故。

燎姐姐臭臭的谷草火焰有五尺多高,大半个阳岭村都被这火光映出朦胧的亮色。被人搀扶着的臭臭姐就如视死如归赴刑场的英烈,毫不畏怯地向着火堆走去。直到一只脚就要勇敢地踏入火堆时,搀扶她的人才如梦初醒,嘴里发出懊悔的喊叫,猛一用力把姐姐臭臭架过了火堆。姐姐臭臭的裤腿还是被烧着,人们一阵七手八脚地扑打火星才灭。

伴奏着这一连串慌乱的动作的乐曲仍然是那首古老的歌谣:燎惶惶,燎惶惶,燎了惶惶不慌张……喊声完毕,又是“咣铛”一声响。原来跨水盆时,姐姐臭臭因为刚被人扑打裤腿,没有人及时提醒,一脚便踩翻了水盆,将水几乎全泼在了地上。被人浇湿了鞋的搀扶着姐姐臭臭的人,脸红脖子粗地要强拉着姐姐臭臭快点离开泥泞之地。

“慢着。”曹家大妈威严地喊了一声,然后沉着脸吩咐身边的人:“去把喂猪的大铁盆抬来。”

面对着盛满清水的大铁盆,姐姐臭臭和搀扶着她的人迟迟没有抬脚。对三个女人来说,让疲惫不堪的姐姐臭臭迈过这盆水,已需要有喘息的机会来调整一下气力了!

新郎官曹建社及时地走了过来抱起了姐姐臭臭的腰,又过来两个小伙子搬开了姐姐臭臭的腿,夸张地迈过了那盆清水。

接下来的打麻子,几乎所有人都动了手。狂呼乱喊,迎亲的人又拉着姐姐臭臭不让快走,姐姐臭臭便被打得噢噢直叫。

在所有的喊声中,数曹家大妈的喊声最响:打、打、打,打麻子,打了麻子生娃子……

新婚后的第三个晚上,耍新房的人都走了之后,曹建社顾不得去品尝藏在枕头、被子里的花生、枣子和核桃,迫不急待地扯掉姐姐臭臭的衣服,以粗鲁的动作发泄了郁积在他心头的满腔怒火。姐姐臭臭被折磨得晕了过去。

曹建社在明亮的电灯下,端着那只新婚长明的蜡烛,像警犬一样爬在他早已铺就的白床单上寻觅着。看到那点点滴滴殷红的液体时,他先是抽动鼻子嗅着,继而又伸出舌尖去舔,当一股酸涩而腥臭的味道被他真实的接收,他确信了那是处女的生命之水时,这粗鲁的汉子如阿里巴巴终于叫得了芝麻开门,贪婪地吮吸着,尔后就哭了。他觉得对不起妻子。原来妻子并没有把宝贵的贞洁送给别人,是他误解了这可怜的女子。曹建社将晕过去后好长时间才醒转过来的臭臭紧紧搂抱在怀里坐了一夜。姐姐臭臭像猫一样蜷缩在建社怀里。他们的泪交融着和臭臭那贞洁的处女圣水一起浇湿了建社铺下的那洁白的床单。

心地善良的曹建社觉得愧对妻子,他以农村男人少有的柔情对待姐姐臭臭,绝不允许他的家人和阳岭村的村民把臭臭当精神病人看待。臭臭在建社的关心和抚爱下病慢慢地好了起来,虽然她的嘴里还偶尔叨叨那段顺口溜,但却不会再对着男人病态地卖弄风骚了。肚子也为她争气,一年后给曹家生了男性继承人,再后来又生下了一个女子,儿女双全。曹家二老恨不得把姐姐臭臭当菩萨供上。姐姐臭臭因为本身有病,别人说轻说重她也不大明白,从不与人争嘴斗舌。人敬她一尺,她回人一丈。曹家二老逢人便说是他们前生积了德,所以才有这么一个好媳妇。两亲家也走得特好。曹建社对岳父和内兄恭顺得赛过了亲生父兄,对姐姐臭臭更柔情似水,百依百顺。包产到户,各家干各家的,曹建社在田间劳动,从不让臭臭干重活。有时还专门给地头放一块油布,让姐姐臭臭坐在那里看着他劳动。累了,小两口便相偎相依,趁人不注意,还要亲几口亲热亲热。孩子他父母也争着带,生怕姐姐臭臭累着。

有人说天下第一难是婆媳关系不好处。矛盾大多在媳妇一方,大凡有年轻媳妇的家庭和睦,多半是媳妇贤惠。姐姐臭臭的好名声便远传四乡八村,报纸、电台的驻站记者也纷纷前来采访,要树立姐姐臭臭为精神文明的先进典型。人一出名,祖宗八代便跟着沾光,人们自然要议论说那是谁谁谁家的孙子谁家的女。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是李八寡妇的孙女,怪不得呀!

于是奶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毁容明志的事迹又被人们旧话重提,古陵的妇女又受到了一次传统美德教育。归根结蒂,李八寡妇本来就是神不是人,她的孙女自然也就不是人间凡物。

要不是姐姐臭臭自己瘦狗肉上不了席的话,她一定能领古陵妇女的全部风骚,又成为一代妇女的楷模。

可惜!姐姐臭臭不具备奶奶那样的素质。

姐姐臭臭越是受人敬,被人爱,她的心里越慌恐,越胆怯。她就像被人扶上了一股悬在空中的钢丝,然后便松开了手,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一步一挪地向更高处走去。她那本来就不清楚的脑子越来越乱,越来越使她难受。她的心里仿佛有一团火,那火焰炙烤着她全身的角角落落,随时准备将她焚化。终于有一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奶奶戴着凤冠霞帔从永泰公主的芳冢里走出来到她面前,说她是个有罪的、不贞洁的女人,她不配受公婆和丈夫的敬爱,死后要得到上火山、下油锅的惩罚,还会连累所有爱她的人。姐姐臭臭惊惧地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头发梢滴落。

“你怎么了?臭。”

建社被惊醒,坐起身来。

姐姐臭臭突然转过身来,赤身裸体地跪在了丈夫面前:

“建社,你打我吧,打我吧。马汉丁摸过我这、这、还有这。他摸过我。”

“唉,”建社重重地叹了口气。“都过去的事了,还提那干啥。睡吧,臭。你怎么想的这么多。”

姐姐臭臭瞪大眼睛一直到天亮。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都在反复思考着两个问题:一是她的身体是否贞洁;二是她怎样才能恕罪以避免将来的上火山、下油锅。

姐姐臭臭仔细地回顾了马汉丁给她说过的话和对她的举动,她确信自己是有罪的。马汉丁给她讲过的话,马汉丁对她的揣摸曾使她有过在曹建社怀里才有的那种悸动和舒服,那么她也就失去了贞洁。就是有罪的,将来就难以逃避上火山、下油锅的命运。每想到这里,她的眼前就恍惚出现了那个带着凤冠霞帔却面目狰狞的人,便觉着头皮一阵发麻,头发一根根都直立了起来。她大喊大叫,抱着头一阵歇斯底里,然后就是一阵晕厥。

姐姐臭臭重又回到了那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精神状态中。她什么也不说,常常一个人拿着黄纸,或来到“姑婆陵”的无字碑前,或在奶奶的坟前烧着香烧着纸,一坐就是半天。

等到姐姐臭臭的第三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形消骨瘦、浑浑沌沌了。本来是自己虚构的情节,她却已经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似乎连线线姐那“矬子”男人的手也留在了她的羞处。而马汉丁,那就更真切了,马汉丁肯定和建社一样抚弄过她。她甚至恍惚间觉着,怀中这婴儿就是马汉丁给她的。

可姐姐臭臭偏偏明白,这些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让外人知道了,那她就不光将来死后在阴间要上火山、下油锅;就是在人间,她也要被人指破脊梁骨,被唾沫淹死。她不怕死,甚至渴望死。早日去那她恐怖的地方,闭着眼给油锅里一跳,她相信这样她就会得到彻底的解脱。但她不贞的事却千万不能让阳世的人知道。要不,她就会上辱没祖先,连娘家人也不会认她;下殃及子孙,人家会说孩子是臭婊子、破鞋的娃。那会把建社伤心死的。建社、建社,你杀了我吧。

姐姐臭臭就这样不该明白的却知道得清清楚楚,该明白的偏不明白。她的头上盖上了“姑婆陵”那么大的帽子,她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她活在自己心里,她在随时想着什么时候剖开自己的心。

不久前的一天早上,姐姐臭臭坐在炕上给孩子喂着奶。随着孩子小嘴的吮咂和拱动,姐姐臭臭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种时候,那种幻觉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她觉着是马汉丁那双轻柔的手在她裸露的肩和双乳上抚动,一种绝望的焦渴使她的全身颤凛不止,她所有的感觉都汇聚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之中。欢娱过后姐姐臭臭竟然清晰地感受到了马汉丁的创造,她惊诧地睁开眼,好奇地审视自己怀中的孩子。她良久,忘情地抱起肉嘟嘟的孩子,亲吻着那细小的眉眼。当她抬起头来寻觅这给她巨大幸福的人时,马汉丁早已不见踪影了。站在面前的正是那凤冠霞帔的女人,一双轻蔑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她,嘴角上那缕阴冷的笑就像是一条皮鞭,劈头盖脸地向她抽来。姐姐臭臭惊惧地大叫一声,抱着孩子匆匆来到“官路”上。恰好有一趟到省城去的班车停在了路边,姐姐臭臭稀里糊涂地就上了车。等到建社追来,车已经开走了。建社赶忙拦截了一辆货车给司机讲了一大堆好话并付足了路费才上了路。

姐姐臭臭从省城汽车站下了车,随着人流盲目地来到了大街上。在路边的街栏杆上停靠了有十分钟后,她突然高举起孩子大声喊叫:

“谁要娃呢,谁要娃呢,这儿有个娃呢……”

路上的人先是惊奇地看着她,然后便陆续有人围了过来,并七嘴八舌地问道:

“咋咧,真要卖娃么?”

“娃是你生的?还是拾的?”

“噢,好漂亮的一个男孩!”

姐姐臭臭不理会众人的议论,仍然在喊着:

“谁要娃呢,谁要娃呢,这儿有娃呢……”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过孩子,给臭臭手中塞了一沓钱就转身走了。

就在这时,建社找来了。他一把抓住臭臭连声问道:

“娃呢?咱的娃呢?娃呢呀?”

然后他就跪下身,双手抱拳对围观的人边做揖边喊:

“这是我女人,她有精神病。哪位好心人抱了我的孩子,快给我吧……”

人群里这才有人说:

“原来是这样。快追,刚把孩子抱走。”

“真缺德,从病人手中骗小孩。”

“刚才我就觉得不大对劲儿。”

几个好心人分头找了找,回到原地来说:

“乡党,你娃可能叫人抱远了,找不见咧。你先甭哭,快去派出所吧。”

“娃呀,我的娃呀!”

建社呼天抢地地哭喊起来。

姐姐臭臭仍然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

从城里回来,建社就大病一场。省城公安局答应给找孩子,可又告诉他车站附近外流人员多,如大海捞针,希望很小,回家等消息吧。孩子是丢了。

地里种了几亩棉花,棉铃虫又生了出来。建社只得挣扎起身,给喷雾器里兑好药。心情恍惚,就随手将剧毒农药1605放在了窗台上,给痴呆呆地躺在炕上的臭臭盖好被子后就下了地。

姐姐臭臭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窗外,目光所极处是崖背,天在上窗格和崖背间形成了一条蓝灰色的细线。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那瓶放在窗台的农药。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坐起身来,两眼定定地瞅着那药瓶。那药瓶上画着一个骷髅头并打了下X。姐姐臭臭眼看那打着X的人头骷髅,慢慢地竟变成了那凤冠霞帔的冷面女人。

那女人冷冷地看着她,嘴里问着:

“你懂得做女人的规矩么!”

“你懂得做女人的规矩么!”

姐姐臭臭似有所悟:

“我知道我坏了做女人的规矩。我该咋办呢?”

“咋办?你说咋办?在阳间要让亲人为你丢脸,祖宗为你挨骂,孩子为你受累;死后还上火山,下油锅吗?”

“不,上火山,下油锅我不怕。我不能让祖宗为我被人耻笑,我奶奶也是德扬四邻八村的人,我不愿亲人为我丢脸,更不想叫娃娃受累。我现在就随你走。”

姐姐臭臭说完,于是就看见了许多人,有奶奶和母亲,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有大脚的也有小脚的,有美的也有丑的。

“走呀。”

那凤冠霞帔的女人掏出一方手帕向着姐姐臭臭优雅地扬了扬,就带着那么多的人往远处走去。

“等等我—-”

姐姐臭臭大喊几声,就扑过去抓过那药瓶,脸上露出一种舒心的、超凡脱俗的笑来。

姐姐臭臭生前结婚时没有坐上轿子,死后也没有能享受上丧车,仍然是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她到墓地。虽然是在阳岭村,可那墓穴仍然是头枕“姑婆陵”,脚蹬饮马河。古陵下的死人都如葵花向太阳一样将头聚在了“姑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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