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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特务连 作者: 张黎宇 本章字数: 14574 更新时间: 2024-11-26 11:33:19

父亲在奶奶遗像前跪了半天。

奶奶的遗像呈坐姿。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太婆,面部坑凹不平,长满了关中人所谓的麻子,且还缺一只耳朵。这些在反差并不强烈的黑白照片上并不明显。但那双脚,那双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如同出土文物一样珍贵的三寸金莲,搁在那里就像是两个大头菜一样突出。见过这张照片的人很难记得住奶奶的容貌,但很少有人会忘记那双脚的。

这些丝毫不影响奶奶的形象。

奶奶是关中平原中部这个小小北陵村的村魂。这是奶奶去世后得到充分肯定的荣誉。

奶奶寿终正寝。她穿戴者一身黑缎子寿衣平静地躺在灵床上,左手里拿着一方白色的小手帕,右手里握着一把黑折扇。全村五百多户、四千多人,稍懂点事的都来在奶奶的灵床前磕头吊孝。上千的人自觉为奶奶站在场边守灵。叔父和姑父一起从省城西安回来给奶奶奔丧,连地县两级领导都送来了几汽车写着“陈老太太千古”的挽联的花圈和帐子。

叔父毕业于胡宗南的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曾在乾州城招募过子弟兵。他那时是国军营长,骑着高头大马。所幸他在战场上率部起义,没有随老蒋去台湾。奶奶去世那年他好歹还混了个省人民政府参事室顾问的头衔。

姑父延安抗大毕业,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都立过功。解放初还在本地整编师当过政治部主任,前几年才从某军政委的位子退了下来。本地区的许多老革命都曾是他的部下。听说他还乡为岳母奔丧,大家自然也就要表示表示。

奶奶的灵堂设在大场的公房里。

当昔日国民党的营长和共产党的军政委在一帮衣冠楚楚、臂裹黑纱的达官显贵簇拥下来到灵前的时候,穿白戴孝的乡民们都卑怯地退到了两边。只见两位老人接过执事人递过来的香火,庄重地插在了香炉里,然后便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干部戴帽子的便脱去帽子准备着行鞠躬礼。叔父和姑父却同时一个前扑,喊了声令在场的人撕心裂肺的“妈”就跪在了灵前。身后的人呆怔了有几秒种后终于反应了过来,随之也跪在地上,跟着叔父姑父连续磕了10个头。

一时间大场里上千人跪在了地上,像朝圣一样一起一伏地向奶奶致敬。

拉奶奶棺材的丧车也是崭新的,刚刷上的土漆像锅底一样黑。

叔叔和姑父看完丧车后来到了墓地里。这墓穴就像是人住的暗庄子一样,只是小了点。不叫窑洞叫黑堂。负责打墓的二哥告诉说黑堂的走向是头枕“姑婆陵”、脚蹬饮马河,符合风水要求。叔叔和姑父在坟地上左走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庄重地肯定了墓地建筑。

奶奶就在北陵村几千口人的送别下,躺进了为她准备好的天堂。她的躯体虽然被埋进了地下,但精神永存,她永远活在了北陵村人的心中。出煞那天她明明白告诉北陵村人她不是凡人。

阴阳先生推算,奶奶出煞该是在入土安葬后第八天的末时,也就是下午三四点钟。据关中地区的传说,人死后身体入土安葬,但他的灵魂(这里此时叫煞气)还是在自己家里。仍像往常一样生活,只是有点糊涂。到了出煞的那一时刻,死人的灵魂就要在自己家里最后转悠一会儿,然后便去阴曹地府报道。在出煞的这一时间里,家里的井水、水缸都要盖好,镜子也要反扣,如果死灵魂在镜子或水里照出自己的影子就会看见自己躺在了黑堂里,一惊之下就要在家里做怪。无论如何家里的人在这个时间里不能呆在家里。

我们一家人坐在古陵背后。

正是盛夏。太阳无私地将她所有的热倾泻在了大地上。收割完毕的麦茬地放射出亮晶晶的金色光泽,早玉米的嫩叶困乏地耷拉着。几个孩子坐在树萌下抓石子玩,有一个竟枕着大桐叶酣然入睡。大地就如同一个蒸笼,缕缕地气在太阳的辐射下慢慢升腾。

奶奶就在这样的大热天告别她住了六十九年的地坑庄子。

“咦,你们快看!”

母亲惊惧的一声低唤使昏昏欲睡的全家人都睁开了眼。

“哪里?”

父亲茫然地问。

“看咱们的崖背上。”

嫂子紧捱着哥的臂膀随着父母向崖背上望去。全家人就像几个鹅,看见了喂食人手中的盆子。

崖背上有十几株大杏树。杏子已经被扒光了,稀疏的树叶黄中间绿,粗糙的枝叶在阳光烘烤下痛苦的颤凛着。

“杏树上面有青色。”

母亲轻轻地说一声就跪在地上向着崖背磕起头来。父亲毫不迟疑地随着母鸡啄米似地磕了起来。哥嫂仍怔怔地看着崖背。

真的,从院子里升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青气,无限留恋地在崖背上徘徊,缓缓地在空中漂移。在北陵村绕了一圈后,向乾州城的方向飘去,直到永泰公主墓的顶上才慢慢降落,最后便于永泰公主的芳冢融为一体。

“妈哎——”

父亲拉长声哀哀地叫着。

“妈,你走吧。我知道你不是人,你是仙、是姑婆的孙女,是公主。你放心地走吧,妈。我要慢慢赎我的罪,你就放过我有罪的魂吧。”

母亲一直不住劲地磕头,嘴里咕哝着上边这些话。

奶奶出煞的那个时间里北陵村的大多数人都在地窨子似得家里睡着觉。但全村所有的成年人后来都承认自己看见了奶奶的魂灵回到了那个芳冢,并且讲起来活灵活现的。所有的村民都不容置疑地相信奶奶是永泰公主转世。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为北陵村创造了一个浪漫的神话。

奶奶的娘家就在那芳冢跟前的王家堡。

奶奶与爷爷有杀父之仇,可是却给爷爷生儿育女,并生生为爷爷守了六十九年的寡。

奶奶娘家在王家堡是第一户。上百亩田地,四五挂大车,十几匹高头大马。奶奶的爷爷王老大站在王家堡村头一声咳嗽,王家堡的地都要抖上几抖。奶奶的叔叔王结巴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有一年王家为地畔上的一块砖被邻村马家坡的马四娃挪了一尺,与马家在地头发生了械斗。当天晚上王结巴提着铡刀把马家的十八口男人个个一挥两段,只剩下了哭声撼天恸地的十二个妇女。并不是王结巴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这里自古流传着一句话:

杀女人要动了手,来世就得变作狗。

王结巴虽然是狼心狗肺但却不愿意变狗。

古凌下的女人虽然很少上过学,不知道四书五经,没有读过列女传,对于三从四德之类古训却是苛守不移的。

王老大碰上爷爷是天意。

爷爷那年十八九岁,拜民国初年威震西北五省的西京镖局总镖头陈十三为师已练了五六个年头。抡起八九十斤的马刀来滴溜溜转,算得上是乾州城第一好汉。只是初出茅庐,尚未扬名立万,还鲜为人知。但就是这样,乾州北塬也流传开了一句顺口溜;宋家洼的挂面,铜佛寺的土,李老八是染房李家的一只虎。

宋家洼的挂面是祖传手艺。粗细均匀,咸淡适中,色泽鲜美。更有一绝,在开水里煮熟后再煮就是煮干水,面也不会烂。铜佛寺的红土是乾州人定窖的专用土。乾陵方圆十五里地打不来水井,人们只能打窖来接纳雨水。窖打好后用不渗水的红土漫一下底边叫定窖,这样就不渗水了。现在用水泥,可过去人老几辈都用铜佛寺的土。爷爷李老八能够和这两样东西相提并论,可见老虎不吃人已经恶名在外了。

其实北陵村染房李家的老当家有眼光,知道天高皇帝远,拳头就是知县官。乱世灾年,土匪横行,得有一个看家护院的恶狗才保得住家道平安。

爷爷从西京学艺归来,不出两年,就将北陵村四周打砖叫尖,明偷暗枪的混混儿顺了个遍。给染房李家出了几口恶气,自然就成了染房李家的有功之臣。哥几个汗流浃背地在田间耕作,在染房捶布。只有老八吃了睡,睡了吃。闲极无聊,就在一帮狐朋狗友的簇拥下逛庙会、下饭馆、奔戏场子。

那一年四月八,乾州城里又逢庙会。

爷爷带着他的一帮剪着二毛子头,穿着对襟黑布裤褂的小兄弟,拿着弹弓沿着官路鸡飞狗跳地到了县城。

乾州城当时也就是交叉的两条街。虽没有城墙,但从乡村小道进入街面的地方仍然叫做东西南北四关。十字路口一站,东西南北尽收眼底。街背后全是由仅能容一个架子车出入的小巷,东拐西扭串起来的全是麦秆搭起来的小茅屋。沿街铺面也都是岌岌可危的破瓦房,用粗白纸稍一装点, 贴上几个小窗花,大敞着七拼八凑的门。讲究的给门上面挂一灯笼,灯笼上写着掌柜的姓。不讲究的干脆人往锅底灰刷黑的柜台后一站:针头线脑、杈把扫帚 、洋布洋火,快来买哎……

就这么吆喝上了。

乱世荒年,也说不上市场繁荣,倒是“说嘴”的不少。这些人衣衫褴褛,往卖小吃的摊位前一站,拿出竹板一阵噼里啪啦乱打,随之就是一段:叫乡党,听咱唱,/老板的生意实在旺,/龙须挂面贡皇上,/馇酥炸的黄又亮,/赶集的乡党快捎上,/主家的财神从天降,/叫花子我也能沾光……

在众人的轰笑声中,老板便会害牙疼似得扭着嘴拿出一块光洋放在“说嘴”的手上。生意好点的还会招呼着吃一顿。要是说了个口干舌燥还没人搭理,那“说嘴”的自然就变了强调:东边的屎来西边的尿,/北边的苍蝇嗡嗡叫,/南边的鼻涕冒青泡,/中间的婆娘撅着沟子拉稀屎,/扑哧扑哧往外冒/……

正在吃喝的顾客便赶忙放下手中的碗四散逃去。有些肠胃轻的年轻人走不出几步就嗷嗷叫着呕吐起来。这就叫臭摊子,今天再不会有顾客上门的。

当时的乾州城有三大宝:馇酥挂面豆腐脑。

同时有四个惹不起:打转的、叫尖的、说嘴的、卖x的。

这天西关戏园子旁原来的棺材铺有了点变化,门前用乾州人很难见到的洋漆刷的铮亮。门横顶挂着一块红绸子布,上写着“风月楼”三个黑色的大字。门虽打开着,但铺面却重新进行了设置,对门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两边全是安着小门的房间。

爷爷一声口哨就带着他们的小兄弟来到了“风月楼”门口。

立即有一个大惊小怪的喊出了一声:

“喝喝,‘风月楼’,新开张的一家。”

后面一个接着说:“啥楼不楼的,听说凡是楼都是两层的,他这不少一层吗?”

“走,进去看看,里面卖啥呀?”有人提议道。

爷爷不屑的白了他的小兄弟一眼:

“稼娃。卖啥呀,卖人肉。知道么,这就叫窑子。在省城我跟师傅进去过。”

其实爷爷这是吹牛。他是给师傅在门前站过班,但从没有进去过。他自然还不懂得嫖女人的规矩。

就在这群愣头青咋咋呼呼的当儿,走出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带着个瓜皮帽,操着一口京腔。

“哥几个,怎么,想进去乐乐?”

“看看那,先看看”

爷爷他们一帮人人模狗样地东瞧西瞅着,然后便冒冒失失的跨进了大门。那人在后面紧拦慢拦,他们还是砰的一脚踢开了最近的一间屋门。

奶奶的父亲王老大正在里面。他是听说刚开张的“风月楼”从河南黄泛区领来了一帮小姑娘,一大早就钻进了这个艺名叫“月月红”的妓女房间。此刻躺在“月月红”赤裸的大腿上有滋有味地品着大烟泡。不承想爷爷他们突然站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驴日的懂不懂规矩?出去,快点出去!”

“咦?乡党,你们家开着店就是让人进的,你骂谁呢?”

爷爷嬉皮笑脸地看着土炕上的“月月红”那从被缝里露出精赤的臂,回答着他未来岳父的辱骂。

“你们家才开这样的店呢。掌柜的,快点,赶这些驴日的出去。不懂规矩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冲你们也配来这个地方。”

奶奶她父亲的第二次辱骂还没有完,爷爷就一步跨上前,拉下了炕上的花被子,立时使奶奶的父亲和“月月红”成了水涸池干的两条鱼。爷爷叭的一甩弹弓,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老子今天就是要玩,就是要玩她!”

“对,老子就是要玩她!”

“上,大伙都来压摞摞!”

一帮楞头青牛似的瞪圆了眼睛,用绿森森的目光盯视着“月月红,”起哄架秧子。

“月月红”夸张地尖声叫着滚到了炕里。奶奶的父亲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

“风月楼”外面已经围满了人,有人甚至挤到了过道里。

奶奶的父亲恼羞成怒,抡胳膊给爷爷就是一巴掌。爷爷稍稍一躲伸手一抓就将奶奶她父亲的手顺在了一边。

“喝。乡党,还想给老子动手。你知道我是谁吗,北陵村李家染房李家的老八。”

这时候,“风月楼”掌柜的挤进屋,好说歹说就将两个撕扭在一起的人架出门外。

街面上的 人都好奇的涌向西关。有眼尖的看清了是奶奶的父亲和爷爷,狂喜地大喊大叫:

“喝,王老大和李老八,铜锤遇见了铁刷子。今天有好看的了!”

爷爷摔开他未来岳父的手,交替着弹了两下被抓皱的衣袂。铁塔似的站在了当街,将两手叉在腰间

“李老八拳下不打无名之辈,你快报上名来!”

奶奶的父亲已经恢复了镇定,虽然气的打哆嗦,但还是说:

“好、好、有种,你也不买上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看王家堡的当家的怕过谁来。今天我不收拾了你狗日的就不叫人!

说着挥拳就打。爷爷纹丝不动,任王老大的双拳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前胸后背上。爷爷一直木桩似的稳稳站在那里。

周围的人都不住地喝彩,王老大每打一拳就喊一声好。可喊着喊着就哑了声。大家都看呆了,看傻了。王老大也打傻了。打着打着看对方毫无反应,也不还手,王老大傻呆呆地站在我爷爷面前。

谁也没有看清楚爷爷是怎样起脚的,但他的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王老大的命根子上。王老大先是用手捂住了裆部,然后就慢慢地躺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直到身体弯成了一个虾状,才蜷缩着不动了。

爷爷一声唿哨,带着他的小兄弟若无其事的回到了北陵村。

王老大是被人抬回家的,当天晚上就死了。

临死前,他将老婆和弟弟王结巴叫到床前吩咐说将女儿嫁给李家老八。王老大就奶奶一个女儿,当时是十六岁,下面两个男孩。

王老大死后,北陵村染房李家紧张了好几天。所有妇孺一概不许跨出大门一步,男人们则鐝头铁锨、大刀斧头人手一件利器,轮流在村头巡查。只有爷爷如没事人一般照常吃照常睡,嘴里还嘀咕着说:

“怕个球呢,王结巴敢来我让他和他哥一个样站着来横着走。”

王结巴到底没有来,来的是王家堡在北陵村教书的王二先生。王二先生来给爷爷提前,提的就是奶奶王家千金。

北陵村染房李家的老当家的为此事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连续抽了十几锅烟。第二天一早,着人请来了王二先生。

一阵寒暄招承之后,李家老当家的开了口:

“二先生,你两家劳累这是为咱娃好来,我感激你呀。按说老八做下这么大的错,王家就是要他的命也不过分。可现在,却要把女子嫁给他,这有点情理不通呀。”

“哎!”王二先生品过一口清茶后重重的叹了口气:

“老当家的,我和王老八虽说出了五服可还是远分子的兄弟啊。这件事看起来有悖情理,但其实也很有道理。老大兄弟为了聚财发家在四邻八村有着不少的仇家。老大智谋过人阴险毒辣,老二结巴却纯粹是一介莽夫有勇无谋。现在老大撒手上了西天,两个儿子又小,姑娘才十六岁,虽生在乡村,但长得颇为清秀,嫩的就像是五月仙桃,一碰手就会流出汁来。乱世灾年,最容易出事的是女子。老大虽然是一介村夫,但他却懂得破巢之下,难有完卵的道理。他要将女儿嫁给老八,一则是想让老八以负疚之心善待他的女儿;二则也为的是狐假虎威保得他后人平安。这也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二先生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听得李家的老当家的直点头。

“依老先生之见,这门亲做得。”

“做得。这门亲事对李家来说既是佳儿得了佳媳,又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呀。再说,老八平白无故的打死人家,冤家宜解不宜结,受人这么点托福有啥不可呢?”

送走王二先生之后,北陵村染房李家的老当家的将染房李家的男儿们招集在一起,对老八的亲事做了如下安排:

一、这门亲事染房李家认了。那怕王家的姑娘是跛子、麻子、丑八怪,这门亲事也要答应。一切依照王家的安排。

二、这门亲事订婚的礼数要周周全全,不得有半分含糊。婚事要办的气气派派,不能使王家姑娘有一点委屈。

三、从今以后,李家老八就是王家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对王家的任何事情不得袖手旁观。

李家老当家的说完后,爷爷却犟起了脖子:

“爸,我不要。鸡窝里还能飞出凤凰,西京城里。”

“啪”地一个嘴巴,爷爷被他爸爸扇得一个趔趄。

就这样因为爷爷这威风的一脚,就踢定了奶奶一生的命运。

奶奶的婚礼轰动一时,北陵村后人几辈的妇人都曾喋喋不休的议论过。抬奶奶进染房李家的只有一乘轿子,但拉奶奶陪房(嫁妆)的却有10挂大车。其实这些东西都是染房李家事先送到王家去的。当时方圆五十里,乾州城稍有点体面的人几乎都参加了奶奶的婚礼。

奶奶从王家出门时是寅时。初冬,夜已渐长,黎明前的黑暗还没有到,刚好下过一场薄雪,天和地在雪光的映射下都衬出几许亮光。

奶奶是经过一番撕闹后才被人硬架上轿的。关中的女儿出嫁都这样,不哭闹几下人家会笑话,说想男人想疯了,对娘家少感情。但奶奶是真哭真闹。天亮后,还有人在王家门口拾到过她的一只绣花鞋。奶奶那天晚上的哭声也很有意思,先是嚎啕大哭,就像是抬上肉架子就要挨宰的猪在挣命。尔后便哼哼叽叽个没完没了,如漫长冬夜里古陵四周妇女们摇动纺车的声音,吱吱咛咛,单调而又凄婉。奶奶的泪的确没有少流,轿子抬过的路上薄雪被奶奶的泪融化了一条丘蚯蚓爬过似的地沟。

娶亲人出王家堡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三尺来宽的乡间小路上并排横着两个碾场的石碌 碡王结巴阴沉着脸操着手站在一边。爷爷走上前去,将新郎长袍的角往腰上一裹打好一个结,两手搬动两个碌 碡,“嗨”的一声大喊,两个上千斤的石碌 碡就从相反的两个方向栽了两个跟头后落在了地沟里。王结巴转身走了,但没有去送侄女,而是去了省城西安。

那天晚上,北陵村染房李家的大门前一溜儿挂着十二盏马灯,热辣辣地烧起了一堆谷草火。看到新娘子下轿,在场的所有男女老幼都激动万分地齐声高喊:燎煌煌,燎煌煌,/燎了煌煌不慌张……

惶惶也就是心慌,是孤独寂寞和极度压抑所产生的心态。它会使人坐立不安、心惊肉跳直到歇斯底里。北陵村的乡民没有几个人学过心理学,但他们都知道新媳妇会惶惶。

是啊,怎么能不惶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知道未来的丈夫是光脸还是麻子,未来的公婆脾气柔和还是性情古怪。“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婆食性,先遣小姑尝。”但要没有小姑呢?抱娃收鸡蛋,围着锅台转。日伺候公婆三餐,夜服侍丈夫一眠。怎么能不惶惶?

而这种惶惶又岂是谷草火能够烧得去的!

奶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她当然不懂这些。她在陪娘的挽扶下迟迟不能抬脚跨过那堆火,是因为她哭得精疲力竭,再加之一只脚上没有穿鞋,在冰天雪地里,她那只穿着洋布袜子的脚早已冻得麻木了。

谁也不知道红盖头下的奶奶以怎样的表情面对着这堆谷草火。

爷爷大步走上前去,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抱起奶奶跨过那堆谷草火。

紧接着是一盆水。在明亮的灯光和众人的注目下,那盆普通的水一下变得那么圣洁和神秘。这盆水对奶奶来说虽然只需轻轻一迈,但却能够洗去她与生俱来的污秽。以清白之躯去伺候公婆,奉献于丈夫,为染房李家传宗接代。

迈过那盆清凉水后奶奶就在伴娘的挽扶下慢慢的步入那墓道似的长洞坡。人们从早就准备好的方斗里抓出豌豆和玉米争先恐后地向她那薄薄的红盖头打去,嘴里喊着:打、打、打,/打麻子,/打了麻子生娃子……

娃子,就是男孩。十六岁的奶奶在这挽歌似的莫名其妙的喊叫声中承担了为染房李家传宗接代的历史重任。

奶奶庄重的跪在地上,向天地行了大礼。又为公婆磕过头后,便跪在了我爷爷面前。我爷爷大喇喇地晃动着肩拥着奶奶进了新房。

如果说奶奶初进染房李家时,是以她红缎袄下那细柔的腰肢,灯笼裤下浑圆的臀和修长的腿以及那真正的三寸金莲般的小脚令北陵村的女人们羡慕不已、男人们垂涎三尺的话。那么在掀开盖头的一刹那,她的美貌令北陵村的男男女女、老幼妇孺目瞪口呆。立时有半个时辰没有了声息。连灶台下的火掉出了灶也无人发觉。

奶奶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铺着新单子的炕上,绿绸缎被拥在她的身后。经过着意修饰的粉面像一轮圆月,放射出令人神往的清辉。小巧的鼻梁,微微嘟起的嘴巴和那在灯光下泛光透亮的耳轮使她的神情就像是一幅洁白无瑕的仕女玉雕,可人之处巧夺天工。一条油亮的发辫长及腰际,鬓角上插着一枝红色的绢花,在晨风的吹拂下微微颤动。只是修长的柳叶眉下的一双凤眼肿的像两枚红桃,那黑而长的眼睫毛上还不时渗出晶亮的泪花。但那更增添了她的美丽。她的眼脸就是一个被晨露打湿的含苞待放的花蕾。

新房闹腾了整整三个晚上。第四晚上爷爷发了火,那些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粘糊在奶奶身边的年轻后生才恋恋不舍得离开了屋。但仍然有十几号人扒在冰天雪地的崖背上听人家的悄悄话。

爷爷抓过枕来一抖,哗啦,立时有许多的花生、枣子、核桃落了一炕。爷爷一边给嘴里填着食一边说:

“看见了么。花生,是叫你花着生,有儿有女。枣子,是叫你早生子。看看,这是什么?”

爷爷的手心里放着两枚核桃,在手指的拨弄下不停地的转动着。

“看看,这像啥呀?”

爷爷淫秽地问。

奶奶珍珠似得眸子随着转动的核桃好奇地晃动着,突然露出碎玉似的牙齿稚气地一笑。

爷爷饿虎扑食般纵了上去,嘴里急切地咕哝着:

“亲亲,来,我给你看真个的!”

爷爷把奶奶在新房了关了整整三天。奶奶就像是叫春的猫一样在屋里叫唤了三天。第四天祖奶奶进去瞧新媳妇时,奶奶已被爷爷折腾得奄奄一息。将息了半个月后,奶奶终于完成了她人生的巨大转折。

尽管奶奶花容月貌,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但半年的热乎劲过去之后,爷爷给他来了个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仍然是斗鸡走马、吃喝嫖赌。要说有什么出息的话,那就是多了一件事:打媳妇。

爷爷打奶奶打得特奇,他不打屁股不打脸。他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更何况他媳妇的脸是一朵花,打坏了是作践自己。至于不打屁股,他说是怕摸起来扎手,用起来不方便。爷爷打奶奶专打手。用那只两尺来长的烟袋锅,轻巧地在奶奶那纤纤玉指上一敲,奶奶必然有一声惊呼,接着就一边揉着手指一边从嘴里发出吱吱如老鼠一样的叫声来。有时爷爷在吸完一锅烟后,用那发烫的铜烟锅头在奶奶手背上只轻轻一触,奶奶会如遭电击般缩回手去。随着一缕青烟,奶奶的手背上立时会生出一个亮晶晶的水泡来。爷爷会高兴的手舞足蹈,就像孩子赢了一场游戏。其实他对奶奶没有丝毫恶意,他只是在闹着玩,就如同在玩一只猫或一只猴子。那时候奶奶是北陵村染房李家最小的媳妇,她父亲不幸早逝,祖奶奶也深知爷爷的德性,所以家里的水活都不让奶奶做。其实奶奶的手早已被爷爷折磨的变了形。手指因为多次击打已经趋于僵化,手背的皮肤也经常破裂。奶奶要干的活就是坐在炕坑里拉那要做几十口人的饭的大风箱。

风门上的挂板“啪嗒啪嗒”单调的响着,奶奶则有节奏地一前一后不往地晃动着瘦弱的上半身。丰臀下的秀腿和令人羡慕的一对小脚委屈地蜷在灶火前,麻木地支撑着一个女人的躯体。灶炕里的火像女人的经血一样红,遇着一把湿柴,立时就冒出了一股浓烟,奶奶的一对凤目就经常水淋淋的挂满烟呛出的泪珠。

早上起来给公婆倒掉尿盆,晚上伺候丈夫和孩子睡觉。白天多数时间就坐在灶火前,蜷曲着身体,以泪淋淋的眼光看着经血似的灶火,在单调的啪嗒声中机械地晃动着瘦弱的身体。奶奶就这样平静地、幸福地生活了十三年。要不是王结巴那罪恶的一枪,奶奶肯定还要这样平静地,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他的儿子娶了亲,她将做媳妇的权利交给别人为止。

其实,正因为王结巴那罪恶的一枪,奶奶才有了充分显示她做人的美德的机会。

王结巴自从十三年前爷爷娶亲那晚在朦胧月光下露了一下面后,乾州人就在没有见到过他。他在北陵村出现的那天是个初秋的正午,爷爷正在场头的大槐树下和人玩那种类似下棋的“丢方”,围观的人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土匪来了!”

所有的人便如惊弓之鸟向家里飞速跑去。

爷爷先没有跑。当他看清楚是王结巴带着八九个人、且人人手里端着洋枪的时候他才转身向家里跑去。可是晚了。

“啪”的一声炸响,王结巴手中的抢冒出了一缕火光。

爷爷一头栽倒在了染房李家的大门口。王结巴走到跟前,凝视着只剩下了半个脑壳的爷爷有一袋烟的工夫,之后狠劲的踢出一脚。爷爷就像死狗一样被踢翻了个个儿。王结巴只用了一颗子弹就给他哥报了仇。

奶奶在听到爷爷噩耗的一瞬就昏死过去。经过人们半天手忙脚乱的呐喊掐人中泼冷水才睁开眼睛,但整个身子却如僵尸般冰硬。只有那两只眼睛越瞪越大,知道不能再大时就成为两块毫无表情的冰块。奶奶就这样如植物人躺了七天。第七天的傍晚奶奶终于惊天动地的哭喊了一声:老八——这声哭喊令北陵村的半个村人人心头一震,许多人手中吃晚饭的碗差点脱落,谁也没有想到弱不禁风的老八媳妇会发出那么一声壮烈的哭喊。从这声哭喊发出后,奶奶呼天抢地的悲声延续了七天。她的泪如绵绵秋雨,时缓时急却无片时停歇,就是被人喂饭时也哽哽咽咽吞泪入腹。她的哭喊不光声音令人惨不忍闻、潸然泪下,其动作更令人悲不自禁、肝肠寸断。先是一句令人心胆碎裂的“哀嗨嗨——”接着就情深意长的大叫着“老八吔——”,喊这两句时全身颤慄不止,惶惶然如魂飞魄丧。下面就是一声三叹的诉说:“你吃饭时还好好的嘛——,你出门时还好好的嘛——,我那么好的人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诉说完毕后,左手就在空中一阵乱抓,右手握拳锤击炕被。“你怎么就能丢下我和娃不管呢,你叫我今后指靠谁呀!天呵——”等到喊出天来,其拳头就在炕被上绝望地连续捶打。奶奶就在这种“哀嗨嗨”之中追忆着爷爷于她的无限恩德,哭诉着自己的不幸和痛苦。最后就将满腔仇怨化为对王结巴的咒骂,从祖宗八代到断子绝孙。奶奶的咒骂虽然絮絮叨叨但却痛快淋漓,没有任何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会相信奶奶与王结巴是叔侄女儿的关系。

对于奶奶在爷爷死后的优秀表现,北陵村人大为满意也大为感动。一番感叹之后他们总结出:李老八虽然短命,但值得。

王结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为给他哥报仉却使侄女儿活活守寡六十年。

六十年一个甲子。

爷爷活着是一只虎,死后却连狗都不如。一副薄棺安葬了李老八之后不久,染房李家的老当家的也寿终正寝。树倒猢狲散,北陵村的第一大户染房李家分了家。

奶奶分得了村南头原放染料的暗庄子,十亩薄田和一头老牛,带着十二岁的父亲、九岁的叔叔和六岁的姑姑出了染房李家的大门。当父亲和叔叔抬着奶奶陪嫁的一只木箱出门的时候,染房李家的老三和老四门神般地堵在了那里。

“三伯。”

父亲怯怯地叫了一声。

“四伯。”

叔叔也跟着叫道。

李家老三老四仿佛没有听见侄儿的哀叫,只是用眼睛寻问着蹲在一边吸烟的老大老二和老五老六老七,七个妇人也同样用愤愤不平的目光盯视着父亲和叔叔抬着的木箱。

李家老大在吸完一锅烟后,吭吭吃吃地说:

“老八家的。他们、他哥几个都说,都说你当年过门时所戴的金银玉器全是这边、这边送过去的,足足顶咱们李家的一半家当。现在应该,应该人人有份。”

李老大的话还没有说完,奶奶的眼泪就唰的流到了脸上,她抖抖索索的打开木箱,在李家七郎八虎贪婪的目光注视下一件一件取出里边的东西,原来只是娘几个的衣服。

“咦?”儿个人同时叫出了声。

“都到哪去了?”有人恶狠狠的问。

奶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早叫老八倒腾光了。”

男人们都悻悻地转身离去。女人们便围上前来,一边帮着收拾零落的东西,一边安慰着奶奶。

奶奶就这样带着幼儿孤女住进了地窨子般和暗庄子里。

从此,奶奶不得不抛头露面,为生计奔波了。

四乡八村的人这才知道爷爷金屋藏娇。王家堡王老大的女儿虽然生过三个孩子,已届而立之年,但那成熟的美丽如花正向阳、月到中天。奶奶孝衣素服,不施脂粉,但那乌云似的一头黑发,虽然清瘦却白皙的面孔和那小巧可人的嘴、微微鼓起的鼻,特别是一双黑玻璃球般盈满泪水的凤目令女人见之愁惨,男人见之忘情。而那前突后凸的胸和臀,走起路来颤微微的三寸金莲,更使男人们梦寐以求。奶奶只要下田劳作,田间所有的男人就像是士兵见到了国旗,严肃地行起注目礼来,连犁地牛也似望见了明月般的呆怔。

奶奶守孝满三年后,来北陵村提亲的人就像是赶庙会进香的善士,络绎不绝。本来家里的大洞坡长满了荒草,生生叫来提亲的人踏成了光板板的白地。当时提亲最勤的是乾州城有名的三个土匪:阳岭村的陈群娃、陵前里的周权娃和黄家坡的黄珍娃。这仨个当时和爷爷、王结巴既勾心斗角又狼狈为奸,被人称为乾州五虎。好在王结巴还活着,且接济叔叔上学念书,所以也没有人敢对他死心眼的侄女儿用强。

奶奶为了封住媒人的嘴,给叔叔说了四局顺口溜,叫叔叔用斗大的黑字写在纸上,贴在门侧:

王女李媳,知羞识礼。

誓不改嫁,始终从一。

抗战胜利前一年,奶奶的叔叔王结巴在“姑婆陵”的石台上强奸了美军驻西安观察组的女记者。蒋介石在重庆连骂了几个“娘希匹”后严令胡宗南务必将案犯缉拿归案,以对稀里糊涂叫王结巴体会了的友邦女士有个交待。

国民党的一个师在乾州地面围剿了一个月,最后将王结巴捉拿归案、就地正法。

乾州人说王结巴所以被敲掉性命,是因为得罪了“姑婆,”不该在“姑婆”的头上干那种事。

王结巴的死轻如鸿毛,乾州人无不拍手称快。但却苦了我奶奶。奶奶之所以能安居北岭村,尽管她从不和王结巴来往,但实际上保护她的就是王结巴的抢。

王结巴死后不到一个月,陈、周、黄三个大土匪就来了个三虎闹北陵。

三路土匪从三个方向进了北陵村。

深冬,刚落过一场雪。西北风呼呼地嚎叫着从贫瘠而苍凉的冻土地上刮过,肆虐地折磨着挂满雪粒的树枝和裸露在地表面上的一切有知觉的植物与动物。古陵全变成了一座座丘岭,将所有的神秘都掩盖在了一片白色之下。

严寒的冬季。

严寒的风雪。

奶奶被人拖在了当院里。

要不是三虎争持不下的话,她早就被人抬上了高头大马。可现在她坐在雪地上,就如同是一头肥羊,三只饿虎在争论着谁该享有。所有的抢栓都噼里啪啦地一阵拉动,三只拉着奶奶的手都缩了回去,且都后退了一步,平端起了手中的短抢。

奶奶是什么?是圣母?是菩萨?是则天武后?不是,都不是。奶奶是一个女人,一个有姿色的中年妇女,正是她俏丽的姿色使她成了一只饿虎争食的羔羊。

在剑拔弩张之中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令人难以置信地从锻袄的参襟里抽出一把铮亮的菜刀,挥圆了使劲一抡,那俊美的半边脸上立时血肉模糊。她无力地倒下身去,痛苦地扭着身体,洁白的雪地上立时印出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花。

土匪们丧气的哼了一声,各自带着自己的队伍撤出了北陵村。左邻右舍救起奶奶,做了一番清洗后才发现,伤势不重,奶奶只削掉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叔叔先得力王结吧的资助,上完了小学。王结巴死后,父亲苦把苦挣,坚持让叔叔上了城里的中学。

叔叔上小学在本村。村小学有个教师叫陈觉,是阳岭人,在省城西安上过师范。爷爷在世时就和爷爷时有来往,爷爷去世后也常来帮叔叔补习功课。从未婚娶,似乎也没有家室之累。经常和叔叔一谈就是半宿。奶奶就坐在炕上纺线或是纳鞋底,也听陈先生讲古说今。陈先生长了个细高挑个儿,白净的面孔,留着一头长发,中间分开,整齐地向后梳去。不论春夏秋冬,都喜欢穿长袍,夏天单,冬天棉。讲起话来抑扬顿挫,用奶奶的话说就像是唱戏一样。奶奶从不与男人接触,但对陈觉先生例外,有时也帮陈先生拆洗缝补。因为分家,娘母四个都滚在一个土炕上。陈先生也有自知之明,非有他的学生不入家门。加之奶奶以她的一只耳朵保住了自己的贞洁已经被人们传为美谈,她的名字已经上了乾州城的《烈女传》,所以对奶奶和陈先生的正当来往从没有人说三道四。

陈先生来家,总是要先对学生讲一番如何作文写字、计算图画,然后便海阔天空地神吹。

他讲有一个叫巴金的人,写了一本书叫《家》,里边的男男女女如何如何。

奶奶惊奇地问:

“还有人写家?”

“有。”陈先生回答说,“家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国家国家,国就是由许多家组成的。有家就有女人,家里最可怜的就是女人。”

奶奶默然,陈先生识趣地住了口。

有天晚上他又讲说省城里演了一出新戏。说的是一家富人,当家的娶了个后妻,后妻与先房的儿子却有了关系,最后在一个风雨夜一大家人全被电死了。

“电?电是啥呀?”

奶奶低眉顺眼地坐在炕上,似乎对陈先生讲的故事没有领会,只是问电。

“电,就是电灯、电话、电线。”

“也是枪吧?你说打死了人。”

陈先生淡淡地笑了几声,叹口气走了。

父亲在迎春花坟地里种了四分玉米,奶奶吃罢早饭就扛着锄头颤颤悠悠地去锄地。天旱,板结的土地裂开了一道道不规则的地缝。玉米苗一尺多高,像情窦初开的姑娘,对着热辣辣的太阳,羞答答地晃动着稚嫩的头。

陈先生像贼一样猫腰钻进了玉米地,来到了奶奶身后。奶奶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陈先生结结实实地拦腰抱住了。

奶奶挣扎着回转身来,用她的纤纤玉指拼命击打着跪在地上的陈先生那白净的面部和瘦削的上身。陈先生既不躲闪也不还手,只是用劲地抱着奶奶。奶奶的手越打越轻,最后就彻底停了手,软塌塌地倒下身去,准确地说是倒在了陈先生的怀里。几棵玉米苗被压得东倒西歪。

陈先生被挤压得坐下身去。他将发青而滚烫的脸伏在奶奶的胸脯上有一锅烟的工夫,便用颤抖的手解开了奶奶的衣扣,用一只手忙乱地抚摸着奶奶洁白丰硕的双乳。奶奶的头无力地垂向了身后,整个脸部就突出地裸露在了陈先生的眼皮底下。在一阵狂放的吮咂之后,陈先生得寸进尺,解开奶奶的裤带,恣意在奶奶的小腹和臀腿间抚弄,嘴里还在不住地嘟哝着:

“你不该守,你这么美的女人守寡是对人性的摧残。试想如果你死了,留下李老八,他会如你这么痴情么?嫁给我吧,我带你走得远远的。你不要强装笑脸,我知道你苦,方圆九十里,只有你一个女人会抽烟。孩子大了,可以成家了,你算对得起李老八了。我爱你,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吃饭睡觉都想的是你。什么从一而终,那是封建礼教,你应该有幸福。嫁给我吧,我一天不见你就像丢了魂一样。”

奶奶就像被人提住了尾巴的蛇一样,不住地扭动着裸露的躯体,嘴里发生含混不清的复杂叫声。充血的脸在太阳下红得发亮,微闭的双眼里涌出了两汪湿漉漉的泪花,她颤抖的肌肤任陈先生贪婪的手游弋。直到喋喋不休的陈先生忘情地把她揽在怀里,像贪吃的馋猫一样吻她的眉眼嘴脸时,她才微弱而凄惨地喊了声:

“别……”

陈先生要么是一只胆小的狼崽,被丰美的猎物弄得头晕目眩,不知从何处下口;要么就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既要女人的身,也要女人的心。总之可爱的陈先生在最紧要的关头却没有迈出那勇敢的一步。他在一番触摸揉搓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给奶奶整理好衣服,并用舌舔去了奶奶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后,说了声:“我永远等着你”,就又如贼一样悄没声息地退出了玉米地。

那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焦渴的土地像婴儿吮吸母乳般贪婪地咂吮着。但到了后半夜,崖背上的积水就挟着黄泥落在当院,随着沉闷的声响在院心堆起一坨坨牛粪似的丑陋的图案。

奶奶在黑堂似的窑洞里面对着枯黄的油灯,随着时紧时缓的雨声笑一阵,哭一阵,沉默一会儿后又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一番,神神经经地折腾了一个晚上。

天亮后雨也住了,到吃过早饭天已彻底放晴。随着村西头娘娘庙里不时的一阵鼓声,奶奶记起了今天是七月七,北陵村这天有庙会。

奶奶梳洗打扮一番,迈着小碎步来到了娘娘庙前。

娘娘庙今天被善男信女们收拾得清清爽爽。昨夜的雨使尘土化为淤泥,又经早风一吹便平坦地依附在地上。地面便如用槌子槌过一般瓷实平光。这娘娘也不知是九天玄女娘娘还是则天武后娘娘,一个泥塑重彩绘就的仕女像,并没有坐九龙椅,而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佛堂里。她面前的香案上摆满了水果、各种精美的面点和油炸的贡品,香炉里一大把香头在冒着一股呛人的青烟。香案前的蒲团上不时有青年男女跪在上面磕头,每磕一下,坐在一侧的一个白发妇人就敲一下皮鼓。七月七是乞巧节,年轻的女人都跪倒在娘娘像前。在北陵村娘娘庙就是一切神灵的殿堂,娘娘也就是一切神灵的化身。也许就是这位娘娘用簪子在牛郎织女的面前画上了一条只有靠喜鹊搭桥才能一年一渡的银河,但她今天却怡然自得地在北陵村代牛郎织女承受人间香火。

奶奶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当人们发现奶奶是要磕头烧香时,都为这令人尊敬的女人让开了道。李老八的寡妇以那斩钉截铁的四句诗,以她的耳朵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了北陵村妇女的楷模。

奶奶站在蒲团前微微定了定神,就跪下身去,从容不迫地磕了三个头。尔后就来到了香炉前,奶奶没有燃香,而是拔出了那一大束闪着红光的香头。奶奶抓香的手不住地抖动着,泪如泉涌。使清秀端庄、皎美艳丽的面孔如雨打梨花,露浸牡丹。

“咦?”人群里发出了许多惊讶的声音。奶奶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将一大把香头向她白净的面皮上刺去,一阵吱吱的响声过后,空气中立时弥漫出一种焦臭的味道。奶奶倒下身去,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在娘娘像前滚来滚去。所有的人都跪下身,随着那老妇人手里急促的鼓声时高时低地磕起头来。

直到奶奶停止了扭动,那急促的鼓声和磕头的人还继续了好一会儿。就像是热情的观众看到自己所崇拜的拳击手被对方击倒,真诚地呐喊希望他能够站起来继续那种令人刺激的挨揍。看到奶奶终于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鼓声才遗憾地在一声重击之后停止。几个年龄大的妇女上前搀扶起奶奶,发现那花容月貌已变得丑陋不堪,满脸是令人恶心的黑红色斑点,就像是让人馋涎欲滴的西瓜瓤上落满了苍蝇。

那年七夕,北陵村的青年男女没有人在葡萄架下听到牛郎织女的恩爱私情,但都受到了一次震憾灵魂的忠烈教育。奶奶毁容明志的壮举震动了四乡八村,人们都议论说奶奶是古陵内的亡灵转世。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讲当年娶奶奶的轿子从永泰公主的芳冢前过的时候,曾有斗大的星落在了轿内。

北陵村的男男女女见了奶奶都毕恭毕敬,甜甜地尊一声“八婆”“八妈”或“八嫂”。小孩们一看到奶奶的身影就惊惧地躲在了大人身后。奶奶被北陵村人奉若神灵,她以好的德性慑服了北陵村人的精神。

奶奶自己却没有忘记自己是人,她仍然要含辛茹苦地努力去完成母亲的职责。就在北陵村解放的前一年,她为长子娶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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