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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书名: 特务连 作者: 张黎宇 本章字数: 4374 更新时间: 2024-11-26 11:33:19
丁立刚挤了一身臭汗才上了车。
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坐位,还没有落坐,从车厢的另一头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只听一个女人带着哭声喊:
“贼,贼,贼抢了我的提包。”
随之,一个蛮狮般的声音大喝:“要命的闪开”。
刚才还站在车厢走道里为别人无意间撞了一下自己而喋喋不休埋怨的人们像遇见了狼虫虎豹一样纷纷向两边闪避。一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暴徒,一手抓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一手晃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狂呼乱喊着跑了过来。尽管吼声如雷但频频向后张望的动作还是掩饰不住他的虚弱和恐惧。在暴徒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丁立刚果断而准确地伸出了一只脚。只听扑通一声,暴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丁立刚随之一个鱼跃,稳稳地踩在了暴徒的脊梁上,扭过贼手缴下了匕首。周围的人都惊奇地张大了口,车厢里突然静如产房。打破这种沉寂的是失主的一声“我的包”的喊叫。丁立刚抓过包扔了过去。同时一个下勾拳,使刚挣扎着站起身的暴徒一身闷哼弯腰抱住了肚子,丁立刚又残酷地一记弹踢,那人便如醉汉一般摇晃了几下,向后倒去。
“好”。
随着一声喝采,车厢里掌声如雷。丁立刚紧走几点,提起了那人的衣领。
“贼在哪里?”
他听见有人问。
“乘警来了”
人群里有人说。
丁立刚像提死猪一样抓着一团废物来到了畅开的车门外,像扔包袱一样扔在了站台上。他刚坐进座位,车开了。
“解放军同志,好样的。”
“你看他刚才的动作,一拳一脚,多利索。”
“唉,这社会风气,关键时刻还是解放军行”。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还递来了烟和水果。
丁立刚默默地拒绝了别人的好意,他坐在那里,拉低大沿帽的帽沿,失意地闭上了眼。
人家在议论解放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丁立刚突然觉得心虚,脸上火辣辣的。已经被命令转业,还穿着军装,这不是有点假冒伪劣的意思嘛!
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结果是早就注定了的。丁立刚被最后命令转业。丁立刚本来还有杀手锏,还可以反戈一击,虽不能反败为胜,但也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可在最后关头却不战而败,束手就擒。
其实在最后关头动摇他与处长两败俱伤的决心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皇陵脚下的风流娘们桂花,是桂花精神失常后脏污的面孔和疯傻的举止。
丁立刚知道他们的决斗绝不是两败俱伤,他只有坐以待毙。
(两年之后,丁立刚在D市政法委的办公室里读到关中才子甘未的散文《困惑》时,将下面一段话记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一个因为先天和后天的各种原因而生活在小池子里的小蝌蚪,本来就没有长足动物血统和技巧的天性,即使脱掉尾巴,长出几条短腿来,又能蹦达多远。)
丁立刚的意志彻底跨了。他大睁着眼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反复地审视着自己三十二年的人生之路,过来的路很清晰,清晰得令他觉得所有的往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就是母亲也似乎只是在昨天才离他而去。从懂事那天起他就知道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他是苦出身,苦孩子就得听毛主席的话,跟党走。尽管主席已换了好几任,但党始终是指路明灯。丁立刚从投入党的怀抱那天起就把自己整个的交给了党。难道党不让我报国了吗?父亲摔伤了腿,他因为训练任务紧没有回家去看,母亲去世他连送终都没有赶上,还不就是希望他丁立刚能进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还有春燕,不就是因为他丁立刚毕业后分到了天山深处那雪域边疆才与他分手的嘛。春燕在电话里哭过多少回,那次都少不了这样的话:“丁立刚,你甭骗我,谁不知道新疆军区苦,边防一线苦。你是没有参照,要是你回内地来生活一段时间。我保证你在巩乃斯草原上连一天也不愿呆。”后来的事实也的确如此。人往高处走,能怪春燕吗?丁立刚躺在床上,觉得那往事就象是大石头,四面八方地向他袭来,他连躲的劲也没有了。砸吧!丁立刚闭上了眼,砸死了也就解脱了。
处里来人,让他填报转业方向。他可以选择,尽管金城作为省会城市有明确规定,现役军人配偶在此地连续工作10年以上才能在金城安置,梁艳莉调来连皮才5年,但办公室主任明确表示,要愿意留他出面和安置办联系。这样,就预示着丁立刚在近几年内仍可以住司令部的房子,梁艳莉也不用为工作费神。另一种选择是回原籍,一切从头开始。丁立刚只用眼光和梁艳莉交流了片刻,两个人就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回原籍。
在转业命令宣布后,梁艳莉反倒平静了下来,她只说了一句:一辈子拉枣竿要饭吃也再不嫁你们当兵的的了。梁艳莉尽管夜不能寝,但仍然坚持工作,操持家务。几天来她除过和孩子交谈几句外,很难听到她的声音。丁立刚知道,他心口的伤有多深,梁艳莉心口的伤就有多深。他们携着手从皇陵脚下的故乡走了出来,又得拉扯着再回去,这条路其实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此刻,最能安慰他们这一对苦难夫妻的是故乡,也只有故乡!
丁立刚挣扎起身来,他得回去,早点和原籍的军转安置办公室联系。这年头,每年要转业四五万军人,地方安置已相当难了,在加之体制改革,行业间的福利待遇差别拉大了,人们都想给好单位挤。军转干部的二次就业,关系到后半生的身家性命,所以什么招都有了。洛阳出了个跳楼自杀的待安置干部王志龙,已够令人寒心的了。
临走的前一天,丁立刚和梁艳莉去买便衣。整整跑了一天,几乎把金城所有的商店都转遍了,试了不下二十套衣服,但最终一件都没有买到。在试最后一身衣服的时候,丁立刚铁了心,无论如何,买,营业员小姐也都说不错。但站在穿衣镜前的丁立刚始终弄不明白,这衣服到底缺了什么,竟让自己变得这样怪异,这那里还是丁立刚!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一回头,看到梁艳莉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两眼蓄满了盈盈泪水,那种绝望的神情立时令丁立刚心灰意冷。他飞快地脱下新衣服,连声道歉的话都没有说就拉着梁艳莉回了家。
“算了,我还是穿军装。来,摘掉领花,不戴帽子了。”
穿衣镜里出现了一个留着寸发,不军不民的形象,丁立刚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站在那里蒙了。梁艳莉扶住他抖动的身体珠泪涟涟:“立刚,你,你只有穿军装才好看呀!”
丁立刚回过身抱住妻子的肩,两个人相抱着跌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
临离开家里,梁艳莉说:
“穿着,正正规规的穿着军装吧。再说,你带了那么多钱,穿着军装坏人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车厢里关于军人的议论一直持续到了深夜。第二天早上,车到凤城。丁立刚下车后没有走几步就见到了春燕。要不是春燕喊他的名字,他简直都不敢相认。这个黑瘦的中年女军人难道就是那欢蹦乱跳的春燕?只有那苗条的身架还保持着昔日的倩影,其他的一切都变了,头发变灰,缺少光泽,粗糙的皮肤使端庄的面孔失却了青春的美丽,代之而起的是忧郁的愁云。尽管山河依旧,面目全非,丁立刚的心中塞满了沧桑无限的惆怅,但刚一进招待所的房间,他还是一声狼嚎转身抱紧了春燕。两张紧闭着眼睛的面孔盲目地寻找着,丁立刚恶做剧地抚弄着春燕,他把自己看过的所有录像上做爱的动作都试图着去重复,贪婪、残暴、无赖、下流集于了丁立刚一身。他象玩玩具一样颠来倒去地折腾着春燕,不放过春燕身上的每一个细小部位,似乎春燕的身上记满了昨日的回忆,需要他丁立刚用特殊的方式去阅读。在春燕的呻吟声中,丁立刚吞咽着春燕和他自己交融在一起的泪水完成着与兽无异的动作。
“春燕,恨我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吻。
“春燕,你知道吗,我转业了。”
“知道,从你打电话来说要见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转业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已脆弱到了需要女人来安慰的地步了吗?”丁立刚象暴怒的雄狮,一跃而起,赤条条地站在了床边,抖动着双手怒吼。
春燕也抬起身来,一把抱住了丁立刚的脖颈。
“我恨你。我恨你10年前为什么不这样爱我,我恨你13年前为什么不脱了军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脱军装。十多年了,我多少次在梦中见你,我给你写了多少封没有寄出的信啊!我为此挨过多少次打呀。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立刚、立刚,我要我十多年前的丁立刚!
丁立刚爱抚着哽咽不止的春燕,直到她甜蜜地沉入梦乡。他吸了一根烟,冷静地思考着,在春燕和艳莉之间,尽管此前此后他都会对春燕切切思念,他其实更爱艳莉。春燕是他的初恋,初恋如蜜,总有股苦的感觉,梁艳莉的爱如糖,纯正无比,无论是融入水中还是拌进食物,总让人品之如初。那么为什么要来找春燕呢,丁立刚自己也弄不明白。随着开放的步伐加快,军营也和社会的其他阶层一样空穴来风。常能听说某人挂了个情人,某人离婚后又找了个更年轻的媳妇。事实上,军区招待所那些负责接待首长的小姑娘们也的确不把那些参谋干事助理员放在眼中。但丁立刚始终对梁艳莉一片痴情。他常常觉得,生活对他丁立刚太过偏爱了,有妻如梁艳莉是男人天大的福份,他也常发怔般凝视梁艳莉,能品味出无数甜蜜来。但今天,他却和春燕滚到了一个床上,丁立刚觉得很惊讶!
凤城虽好,但不是久留之地。和春燕也就暴风骤雨的一个晚上,丁立刚就又踏上了东行的列车。尽管春燕珠泪滚滚,在山崩地裂地瞬间的确令丁立刚魂飞魄散。但在整个感觉上,丁立刚难以舍生忘死地投入。毕竟,梁艳莉已和他共同生活了八年。八年,他的生活的路虽然曲曲弯弯,但还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可今日,他们是实实在在地走在了悬崖陡壁,一边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泥石流随身跟进,前边是茫茫一片,泥沉一线。夫妻也只有在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夫妻的含义。
春燕没有送丁立刚上车。春燕说他得回去送孩子上学,先生也得吃早点。这令丁立刚安慰。
丁立刚如一条被抽去脊梁的狗,蜷缩在车厢的一隅。他脱下挂有少校军衔的冬上装挂在了衣帽勾上,就迷迷登登地打起了盹。在梦里他回到了巩乃斯大草原上,见到了那些令他魂牵梦绕的弟兄,他所珍爱地那匹黄标马跑了,他在后面追呀,越过松林、越过雪线,直到追上了冰峰,马才住了蹄。他跃上马背,马从冰峰上一跃而落,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挽救丁立刚命运的是嘈杂的喧闹声,原来车已到了秦始皇称帝的千古皇都。故乡,这就是令游子魂牵梦绕的故乡!丁立刚站起身来整理着行李。衣帽勾上空空如也,大沿帽和军上衣不翼而飞,显然在他沉沉入梦的时候有梁上君子访问过他。丁立刚只得穿着毛衣下了车,步出车站后他立时一个激灵,虽然春天已经来临,但冬天的余威仍感寒冷。
车站广场上停满了车。有的士、机动三轮车、黄包车。黄包车金城也有,但丁立刚从没有坐过。每当有黄包车从他身边驶过,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鲁迅先生那篇文章“一件小事”。
丁立刚向车流走去。
“我去市军转办,请问多少钱?”
“十元”的士先生懒洋洋地。
“五元”机动三轮车倒热情。
“二元”怯生生地声音来自黄包车。
丁立刚习惯性地去正军帽,扑空的手在空中迟疑了有一分钟,他赌气似地坐上了个年轻人的黄包车。心里暗暗骂道。
“妈的,老子也是老百姓了。”
军转办在长城饭店的三楼办公,先登记食宿吧。丁立刚在填登记表时问道:
“小姐,今天几号了?”
“三月十号”
“三月十号!”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号。”
丁立刚突然闭住了眼。
三月十日,丁立刚的生日。
丁立刚身发虚、腿发软,冥冥之中他听到了那个恐怖的声音说:“十九二十二十三,三十三是个大难关,命犯白虎,凶着呢。”
丁立刚今天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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