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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
书名: 特务连 作者: 张黎宇 本章字数: 3269 更新时间: 2024-11-26 11:33:19

女人的手随意地在丁立刚的额头比划了一下。

丁立刚觉着如一条蛇从额头爬过,那种冰凉使他的心悠的一紧。

“看,三指宽呢。一指二指气不旺、三指生成龙虎像。将来不得了呢!”

母亲虔诚地听着,在暗淡如豆的煤油灯下,她的脸上慢慢地流露出一丝欣喜来。悄声问:

“得啥时候呢!”

“十九岁。肯定是十九岁,这娃就成了事了。”

那巫婆边整理自己的东西边说。她的自信就如同老农在成熟的麦田里向从田垄上过往的邻里回答自己麦穗上的颗粒。这不能不令母亲和丁立刚肃然起敬。

就是在半袋烟的工夫前,他们亲眼看见巫婆为犯精神病的桂花捉妖,提着刀追得炕头的花包袱满炕跑。丁立刚的心当时就随着那会跑动的花包袱一颤一颤的。煤油灯的光焰使窑屋的四周布满了黑红色的小影像,卷缩在被子里的桂花象拱土的猪般弄得被子时起时伏,巫婆手中生锈的菜刀和怪异的呐喊令煤油灯焰一跳一跳的,连沉闷的夜暗也似乎发出了恐怖的喘息。捉过妖的巫婆接过桂花男人递过来的五元钱,用四尺红布裹起那神奇的包狱走出了桂花家妖气弥漫的地坑庄子。

黄昏已被黑暗完全吞没,劳碌了一天的庄稼汉们早早吃过晚饭,为节省灯油上炕歇息了。偶尔传出的一声牛羊叫声更使夜暗显得郁闷深沉。沉寂中人的响动除了那无奈的叹息就是那苦乐交融的呻吟声了。山村的昏晨昼夜就是在人们的呻吟声中悄悄交替着,只有孩子们还没有品味过生活的艰辛,日落沉睡、日升昏跑。其实在昏晨昼夜悄没声息地交替中,孩子们也慢慢地长大了。

巫婆随母亲走到了家门口。她很响地吸着鼻子,在一根小树上擦过手后又抓起前衣襟在脸上抹着。

“进去坐坐吧?”母亲说。

“不了,我得回去,要不死男人又要骂人了。他想吃凉粉,可我们家没有荞面,你有没有?”

“有呢,你啥时拿呀?”

“明天吧!”

巫婆说着就走了,可刚迈出几步又转了回来。

“你知道么,咱们皇爷也是三指宽呢!”

她似乎在黑暗中向窑屋后的远方指了指,又很快地用三根手指在丁立刚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神秘兮兮地说。

“我来算算,十九二十二十三、三十三是个大难关,犯着白虎,凶着呢?明儿个给我把面装好。”

巫婆走了,她的手那么一比划,似乎给夜暗中洒了一把冰粒,母亲和丁立刚都打了一个激凌。

巫婆说的皇爷就沉睡在他们窑屋后五里外的姑婆陵里,官名儿叫乾陵。那皇爷叫李治,是大唐的高宗皇帝。皇爷并不寂寞,他有姑婆伴随着。

以后十多年中,丁立刚虽多次比划,苦苦思索,但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和皇爷究竟是什么部位有三指宽。但巫婆那三根指头却如同三根长钉,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脑门。

一晃三年过去了。关中乾陵的青年学子丁立刚参加全国高校统考以进重点大学的分数考入了陆军军事指挥学院。军事院校对考生的身体条件要求很严,尽管丁立刚120斤的体重不胖不瘦,1米70的身高不高不矮,端正的五官、俊美的眉眼令男人和女人都同样喜欢,那在体腹里纵横交错、七扭八拐的心肺肝脾都健康到了脑神经驾驭自如的地步,但他仍然参加军医的复检。仅此一点,丁立刚就觉着了军队的独特和神秘,还能有什么职业对人有这样高的要求,这就像是打铁师傅检验钢坯一样,丁立刚仿佛觉得自己浑身的每个关节都发出了只有钢铁摩擦撞击才能出现的声音。(几年后丁立刚在孤寂的军营里拜读某位军旅作家描写战时伟人的纪实作品,每读到伟人睾丸撞击发出声响的描写就自然想起了自己命运沉浮的重大时刻)。离开陵前里去省城复检身体的那天,母亲正在给他缝制一床新缎被。墨绿色的被面铺在炕席上,半尺厚的棉絮膨胀地夹在洁白的被里和缎被面间,母亲一条腿蜷曲着压在底下撑着、一条腿吊伸在脚地,半躺着身一手在底下撑着,一手提着针走线。棉絮太厚,穿针异常吃力,母亲不时地要在头上 篦篦 针。看着母亲艰难的动作,丁立刚站在旁边愣住了。从他懂事起,就记下了母亲的这个动作。他身上的所有衣衫都是母亲从织到浆、从量到裁缝制而成的。因为太熟悉了,他也就忽略了这种劳作的艰辛,可他今天突然感到母亲这样的姿势很不舒服,她蜷曲的腿和长时间倾斜的腰身肯定很酸疼、被针磨出厚茧和针尖刺破的手指会钻心疼痛。为什么十多年来自己并没有觉察,还让母亲用这伤痕累累的手为自己洗衣做饭,一股辛酸几乎令丁立刚怆然泪下,他冲动地脱口而出:

“妈,不缝了。”

“不缝了?你总不能带着旧被子去上大学呀!”

母亲直起身揩了把汗,送丁立刚走出了深洞里的窑屋。

“妈,我体检没有问题,军医复检肯定也没问题,你放心在家等着好消息吧。”

“妈知道,你和皇爷都是三指宽的额头,要不,这让考大学才几年,你就能成咱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丁立刚笑了。母亲过去总把上小学、初中、高中都称为上学,可最近总爱说上“大学”,这叫丁立刚高兴。他迈着轻快地步子滑行般到了“官路”上,踏上长途汽车厢后,他隔着窗玻璃忘情地向翠柏葱笼的姑婆陵挥了挥手,又悠长地吹出了一声口哨。人生快乐事,金榜提名时呀!刚才那因为母亲艰辛所引发的伤感顷刻就被丁立刚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别了省城西安,未费吹灰之力,丁立刚顺利地通过了军医复检。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只需要回家去等入学通知书,一个月后他将成为军事指挥学院一名光荣的学员。就在他准备回家时,军校招生处长来找他,动员他提着88名学生档案和招生组采购的一点地方土特产随处长一同去乌鲁木齐,明天就走。丁立刚想了想就答应了,但他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他没有带钱,也没有带衣服。

“啥子钱和衣服吗,带个鬼儿子哟,到了学校全发。跟格老子走还有得卧铺可坐。现在就可以穿老子的军装嘛。”

在处长的喝斥声中,丁立刚乖乖地穿上处长略显肥大的军装,在招待所里匆忙给家里写了封挂号信,就踏上了西行的列车。其实他的心早就在天空中自由的翱翔,在难以入眠的秋夜里,仰望迢迢银河,丁立刚已经多次想象过不久就要全身心投入的军校生活了。车上人很多,他俩的行李又不少,丁立刚只得将行李先随意地放在了货架上。处长去方便,他也坐下来揩着汗。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轻柔的呼叫:

“解放军同志。”

丁立刚抬起头来,原来是对面走过来一个列车乘务员,一身笔挺的铁路制服,大沿帽下年轻的脸,唇红齿白,灿烂夺目。丁立刚突然想起了桂花那张黑里透红的脸,就是那张脸让村里的光棍汉们寝食难安。还有春燕,一身戎装的春燕也是这样的光彩夺目吗。春燕春燕,你知道我离你越来越近了吗?

“解放军同志。”

又是一声呼叫。

丁立刚回过神来后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向他射来,他茫然地左顾右盼着。

“看啥呢,就是叫你。”

“我?”丁立刚惊奇地站起身来,张大了口。

“不叫你还有谁,快,把你的行李摆放好,等一会列车长要检查呢。”

“好好好,我挪我挪。”

丁立刚说着弯下腰去,肥大的裤腿在他慌乱的动作中挠动出一团绿色时,勾出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立时想起了体育课上的军体动作,于是站起身来大喊一声: “是”

接着右脚啪地一跺,右手就举到了耳边。

周围的人都笑了,那笑声就象是一锅大杂烩,内容颇为复杂,但丁立刚没有感到难堪和羞涩。他整理好行李,默默地坐在铺位上,庄重地脱下军帽,看着那红色的五星,他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在他的心里竟然有一个专注地对颜色的爱,那就是红色。而五角星的红又是这样纯正,这样灿烂,她象黑暗中一枚燃烧的火炬,在召唤着人们。跟着她走,就能摆脱黑暗中所潜伏的丑恶和恐怖,迎来阳光灿烂的日出。怎么不知不觉间,我就成了解放军同志。这一颗红星头上戴,两面红旗挂在两边竟具有这样的魅力。其实,丁立刚自己那蓝土布学生装,日本产尿素袋子染成黑色做成的裤子就放在那小挎包里。假若他穿着那身衣服,这漂亮的乘务员会叫他什么呢,不叫他“稼娃“也会当他是小麦客吧。丁立刚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得起这五星,这红旗,这绿色。假如有一天,五星上的红色被沾污,他将用鲜血去洗涤,使她更红更亮。

丁立刚的思绪是被一声叹息拉回现实的,原来是对面的两位旅客又对着窗外指指点点:

……咸阳原,自古帝王都……兵家必争之地……壮士一去不复还,一将功成万骨枯……留下来的也只有帝王将相的陵园墓 冢了……

断续的议论声恍若是一股无形的游丝,拴住了丁立刚意识深处的一根颤粟的神经,提醒他忆起了不远处家乡的皇陵,还有几年前的那个神秘之夜。

十九岁。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年,丁立刚正好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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