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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书名： 月亮和六便士 作者： [英]毛姆 本章字数： 4967 更新时间： 2020-08-06 15:24:39
这个时间，克里希路最为热闹。只要发挥点儿想象，就能从过往行人中发现很多类似庸俗爱情小说中的人物。有名不见经传的小职员和女售货员，有活像从巴尔扎克小说里走出来的糟老头，还有利用人性的弱点赚钱糊口的男男女女。巴黎某些贫民区的街道上总是熙熙攘攘，生机无限，令人不禁血脉偾张，随时有机会看一出好戏。
“你熟悉巴黎吗？”我问。
“不熟悉。度蜜月的时候来过一次。以后再没来过。”
“那你怎么找到这家旅馆的呢？”
“别人介绍。我需要一家便宜旅馆。”
苦艾酒端上来了，我们像煞有介事地用水把糖浇化。
“我觉得还是抓紧说明一下我来找你的原因为好。”我说，感觉自己有些尴尬。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猜到早晚会有人来。阿美写了很多信给我。”
“那么我想说的话，你应该很清楚了吧？”
“我没看她写的那些信。”
为了让自己多点时间思考，我点了一支烟。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解决我揽下的这件差事了。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不管是哀婉的还是激愤的，都跟眼下的环境太不合拍了。忽然，思特里克兰德大笑起来。
“你揽下的事让你很头疼，是吗？”
“啊，我说不好。”我回答。
“看着我，伙计，有话赶紧说。说完咱们今晚痛快地玩起来。”
我犹豫不定。
“你有没有想过你妻子的感受？她真的痛苦极了。”
“她会没事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冷漠无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形把我弄得心慌意乱，但我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我学着亨利叔叔[1]的语调说话。他是个牧师，每次请求哪位亲戚捐款给爱施会[2]时，他总是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我说话直截了当，你不介意吧？”
他笑着摇摇头。
“你这样对她，你觉得合适吗？”
“合适啊！”
“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
“但是，你们结婚十七年了，你对她又没有什么不满，你就这样抛弃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太过分了。”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很惊奇。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无条件表示赞同，这就让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让我觉得自己的处境变得很复杂，又很尴尬可笑。我原本打算说服他、打动他，并且规劝他，跟他讲道理，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就斥责他一番，发通脾气，对他冷嘲热讽个够；可是现在，罪人对自己犯的罪全部坦白，想规劝他的人又能说些什么呢？我没有应对的经验，因为假如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只是撇了撇嘴。
“没有。如果你都承认了，我再多说也没什么意义。”
“我觉得也是。”
我觉得自己的行事方式有点儿愚蠢。我显然有些生气了。
“别的且不说，你总不能一点儿钱也不留就甩了你的妻子吧！”
“为什么不能？”
“她以后怎么生活？”
“我养了她十七年。为什么她不能改变一下，自己养活自己？”
“她做不到的。”
“她可以试试。”
我当然还有很多道理和他理论。我可以谈女性的经济地位，谈男人婚后应该担当的义务，还有许多别的理由，但是我认为只有一点最重要。
“你还爱她吗？”
“一点儿也不。”他回答。
不论从谁的角度讲，这都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可是他却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显得幸灾乐祸、厚颜无耻；我使劲咬住嘴唇，好让自己不笑出来。我一再提醒自己他是多么可恶，终于把我的满腔义愤激发出来了。
“他妈的，你得为自己的孩子考虑啊！他们可是最无辜的！是你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现在你这样撒手不管了，他们该怎么生活？”
“他们已经享过很多年的福了。很多孩子还比不上他们。再说，总会有人照顾他们的。麦克安德鲁夫妇会替他们交学费，如果确实必要的话。”
“但是，你就不喜欢他们了吗？那两个孩子多可爱啊！照你的意思，你不想跟他们再有什么瓜葛了吗？”
“他们小的时候我确实喜欢，可现在他们长大了，我对他们也没有特殊的感情了。”
“你真没人性。”
“我完全赞同。”
“你真是恬不知耻！”
“嗯。”
我想改变一下战术。
“大家都会觉得你是个没人性的坏人。”
“随便。”
“大家都讨厌你、鄙视你，你就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在乎。”
他那简短至极的回答让我提出的问题（尽管我的问题很深刻）显得荒谬可笑。我考虑了一两分钟。
“我怀疑，一个人被自己的至亲和好友所唾骂，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你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在意吗？谁都是有点儿良心的，总有一天你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如果你的妻子去世了，你肯定自己不会后悔吗？”
他并没有回答我。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等他开口。最后还是我自己打破了沉寂。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只想说：你是个大傻瓜。”
“无论如何，按照法律规定，你必须抚养你的妻子儿女，”我气愤地驳斥说，“我想法律会保护他们的。”
“法律能从石头里榨出油吗？我除了百十来英镑，什么也没有。”
我这会儿脑袋更蒙了。显然，看他住的旅馆就知道，他的经济情况有多么窘迫了。
“那花完这笔钱，你有什么打算？”
“再去挣一点儿。”
他冷静得有点儿可怕，眼睛里的讪笑一直闪露着，倒让我觉得好像是我在说一些愚蠢的话似的。我停下正想好好想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没想到这回他倒先开口了。
“阿美可以重新嫁人啊，她还年轻，还是很有魅力的。有一点我可以给她证明：她是个贤妻。如果她同意和我离婚，她需要什么样的借口，我都可以配合她。”
这个时候我觉得非常可笑。他太狡猾了，但是他瞒不过任何人，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由于某种原因，他必须把自己跟那个女人私奔的事隐瞒起来，他用了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隐藏了那个女人的行踪。我斩钉截铁地说：
“你妻子说，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和你离婚的。她已经铁了心了。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他紧紧地盯着我，瞪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惊讶，显然不是在装假。他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很严肃地说：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她怎么做我不管。不管她同不同意跟我离婚，我都无所谓。”
我忍不住笑了。
“噢，得了吧！你别拿我们当傻瓜了。你跟那个女人私奔的事凑巧已经被我们知道了。”
他愣了片刻，但是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非常大，大得惊动了坐在我们旁边的人，他们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甚至有几个人还跟着笑起来。
“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
“可怜的阿美。”他依然面带笑容地说。
然后，他的脸上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情。
“女人真是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只知道爱情。她们认为男人离开她们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又有了新宠。你觉得我会是这么一个傻瓜吗，我会傻到再重复一遍我为一个女人做过了的事？”
“难道你不是因为爱上别的女人才离开你妻子的吗？”
“绝对不是。”
“你敢发誓吗？”
我当时完全没动脑子，不知道怎么就这样要求他。
“我敢发誓。”
“那么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她？”
“我要画画儿。”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我完全不能理解。我觉得这个人肯定是疯了。各位看官要记得，当时的我还很年轻，在我的眼中他是个中年人。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很惊讶，别的什么印象都没有了。
“但是你已经四十岁了。”
“正是因为我已经不算年轻了，我才想现在开始，不然就真的太晚了。”
“你以前画过画儿吗？”
“小时候我很想做个画家，可我父亲却叫我去做生意，因为他觉得艺术不能当饭吃。一年前我又开始画了一些画儿，并且一直在夜校上课。”
“你太太以为你去俱乐部玩桥牌的时候你都是在上课吗？”
“是的。”
“你怎么不跟她说清楚啊？”
“我觉得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比较好。”
“你现在能画了吗？”
“还不行。但是我以后会学会的。就是为了画画儿我才来巴黎的。在伦敦我得不到的东西，没准儿在这里我可以得到。”
“你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才开始学画画儿还能学得好吗？很多人都是从十八岁开始学的。”
“我如果十八岁就学了，肯定比现在学得快些。”
“你认定了自己还有一些绘画的天赋吗？”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朝过往的人群看去，但是我觉得他什么也没看见。后来他给了我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我一定要画画儿。”
“你这样做不觉得是碰运气吗？”
这时他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神很奇怪，叫我感觉特别不舒服。
“你多大了？二十三岁？”
我觉得他问这个问题跟我们说的事没有一点儿关系。如果是像我这样年轻的人想碰碰运气做件什么事，我觉得还是极其自然的；但是他早已经不年轻了，他是一个有头有脸的证券经纪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对我来说回归家庭是太自然不过的事，可他却觉得是谬论。但是我还是想尽量对他公平一点儿。
“当然了，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可你必须承认一点，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如果到时候你还是一无是处，没有任何成绩，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一定要画画儿。”他又重复了一句。
“如果你拼尽全力也不过成为一个不入流的画家，你还会觉得抛掉一切值得吗？再怎么说，在其他的行业，假如你才能一般，其实没有多大关系的；只要水平还过得去，你就能舒舒坦坦地过日子；但是当一个艺术家可得要实打实的实力。”
“你真是个大傻瓜。”他说。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说，难道我这样把最简单的道理说出来就是在干傻事。”
“我只能告诉你我一定要画画儿。我身不由己。如果一个人跌进水里，不管他游泳游得怎么样，他只能靠自己挣扎，不然就会被淹死。”
他的话里倾注着满满的热诚，我完全被他感动了。我总觉得有一股非常强大又猛烈，能够压倒一切的力量正在他身体里使劲儿挣扎；他仿佛被这种力量控制了意志，被牢牢地控制住了。我没办法理解。他好像真的被魔鬼附体了，我觉得他随时有可能被那东西撕碎。但是表面上看去，他却很正常。我很好奇地盯着他，他却没有丝毫的难为情。他坐在那里，一件诺福克上衣已经很旧了，头上那顶圆顶帽也早就该清洗了，我真不知道人们第一次见他会对他有什么印象。他的裤腿大得像两只大口袋，手也并不怎么干净，红色的胡楂儿占据了整个下巴，小小的眼睛，翘起来的大鼻头，从面相上看，他显得笨拙又粗野。他的嘴唇又大又厚，让人觉得他不是个正经人。不行，我真的难以判断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真的决定不回到你妻子那里去了吗？”最后我问道。
“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你的妻子可是愿意不计前嫌，跟你一切从头开始的。她绝对不会责备你一句的。”
“让她爱干吗干吗去吧！”
“你就不怕别人把你当成彻头彻尾的坏蛋吗？你不怕你的妻子、孩子去讨饭吗？”
“完全不在乎。”
我沉默了片刻，为了表现我内心的愤怒，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这句话。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好了，你现在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去吃饭吧。”
[1]毛姆的叔叔，是一名神职人员。
[2]英国慈善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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