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贪念02拂衣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拂衣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七章 贪念02
书名: 野蛮生长与泥泞之诗(全二册) 作者: 拂衣 本章字数: 11450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8:32
只是这样的见面方式,却比他曾经设想过的任何一种还要让人羞愤欲死,心碎绝望。
如果他没有那么贪心就好了。
没有奢望过见面的话,他永远都是女孩心目中完美又健康,可以在球场上肆意奔跑的PLUTO。
现在这样,她会不会很失望?
陆昭努力仰着脖子,冲着女孩的方向笑了笑。
然后很快地,随着水面裂开的刺耳声响,他陷入了无尽的冰冷和黑暗之中。
顾珩那边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医院时,陆昭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
夏裴蓉和她的父母等在手术室门口,不远的地方站着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
见到顾珩出现,一直坐在椅子上低声哽咽着的夏裴蓉像是触电一样刷的站了起来,嘴唇哆嗦了半天,却始终挤不出半个字。
顾珩大步迈到她的身前,拳头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是强行压抑着的怒气:“陆昭怎么样了?”
“我……我也不知道……”在他怒气横生的斥问下,夏裴蓉慌乱地后退了半步,“医生说是溺水,现在已经在抢救了。”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会溺水?”
“就是……天上忽然下雨,G大那边看展的人又太多,陆昭一不小心,就被撞到湖里了……”她词不达意地解释着,眼光四下闪躲了一阵,在落向那几个大学生时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猛地向他们一指,“就是这几个学生给撞的!”
原本安静站在一旁的小青年们愣了几秒,迅速奓毛:“这位小姐你别乱说话,我们当时只是刚好路过,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们撞人了?再说了,你把轮椅停在湖边,又不踩刹车,那么混乱的场面怎么可能不出岔子?我们好心好意地帮你把人给救上来,又帮着送进医院,你怎么还反咬一口?”
“就算不是你们……也是你们的同学吧!”夏裴蓉声音哆哆嗦嗦的,“你们一个学校,相互之间总该认识的。不然你们帮着指认一下,到底是谁干的啊……”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真是好心没好报!”
“好心?谁知道你们是真好心,还是想借机包庇同学……”
“够了!”顾珩一声暴喝,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夏裴蓉,我警告过你的,我们之间的事自己处理,别去招惹陆昭,你没听到?陆昭他好好地在家待着,你为什么要带他出门?他行动这么不方便,你把他带出去的时候究竟考虑过后果没有?”
虽然不是没见过顾珩和人逞凶斗殴,搞得浑身是伤满脸血淋淋的模样,但自己从来都是被温柔保护着的对象。眼下被他声色俱厉地一通质问,夏裴蓉只觉得委屈又惊恐,奋力挣扎的同时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顾珩你干什么……放手……你弄痛我了!”
原本站在一旁的夏家二老迅速上前,一边拉扯着顾珩,一边把自己的女儿护在身后,嘴里还不断地怨念着:“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一个当哥的整天把自己的弟弟闷在家里,究竟想过他的感受没有?蓉蓉一片好心,费心费力地带着他出去透透气,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蓉蓉还能勉强他不成?从出事到现在,蓉蓉一直守在这里,身上的衣服湿成这样也没换,人都发烧了。你没句好话就算了,怎么还动起手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郁晴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虽然眼前的形式是三对一,但谁都很清楚,如果顾珩真的控制不住脾气要动粗泄愤的话,两个60岁出头的老人外加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任凭谁也不可能拦得住。
就在她意欲上前劝说的当口,顾珩微愣之下,已经慢慢放开了夏裴蓉的手腕。紧接着,他后退了半步,整个人像是被抽干力气一样,靠着墙颓然坐下了。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郁晴上前和夏家二老低声交谈了一阵,先将他们和哭哭啼啼的夏裴蓉劝离了现场,紧接着又对那几个善意相助的大学生表示了感激,态度客气地将他们送出了医院大门。
手术室门前的走廊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有顾珩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眼放空地靠墙坐着。
郁晴在他身边蹲下,握住了他的手:“你先别急,我听那几个大学生说陆昭被救起来了以后第一时间就做了应急处理,然后很快就送进了医院,想来应该不会有事的。”
顾珩毫无反应,对她的劝慰像是根本没听进去一样。
许久之后,他才哑声开口:“你说陆昭会出事,是不是因为我的错?”
郁晴一愣:“什么?”
“这个天文展的事,其实陆昭之前是和我说过的,他说活动就在G 大,离家不远,机会特别难得……可我当时满心都是店里的事,听得心不在焉的,最后随口敷衍了几句就抛在了脑后,完全没有想过他其实是希望我带他一起去瞧瞧……”顾珩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深重的自责,“陆昭向来很懂事,自从家里出事以后,几乎没有向我提过什么要求,这大概是唯一的一次。可来这里之前,我心里居然还在怪他,怪他为什么不能乖乖地待在家里,非要到处乱跑……但其实他们说得对,会出这种事,是因为我根本没有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这么久的时间了,我除了想着赚钱,居然都没有想过他每天一个人闷在家里,究竟会有多无聊……”
话说到最后,变成了难以控制的哽咽。
顾珩低着头,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手掌里。像是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就能把眼泪藏住似的。
夜色越发浓重,像是诸多未知的苦难深藏其中。
人世间的艰辛和绝望大抵如此。
在你拼尽全力,自己以为终将挣脱命运的泥沼时,总会有新的噩梦迎头而来,将你打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郁晴向来不信命,也从来不觉得顾珩是一个需要同情和怜悯的人。
即使遭遇过太多苦难,他也像一株永不屈服的杂草一样,一路向阳,野蛮生长。
好像只需要有一丁点光亮,就能激发起他热烈的斗志和希望。
然而眼下,就在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里,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地祈祷着上天能够对他有所怜悯。
不要残忍到让他的生活刚刚出现曙光,就要再一次经历和至亲之间的生死离别。
只是此时此地,那些安慰和鼓励都显得廉价又多余。
除了虚无缥缈的祈祷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所以最后,她也只能默然地伸出手臂,将已然哽咽到失语的顾珩,紧紧抱在了怀中。
经历了几个小时的焦灼等待后,急救室的工作灯终于熄灭了。
然而医生给到的反馈却并不乐观。
虽然心脏复跳,但因为溺水时间过长,陆昭的肺部吸入了大量污水,心跳、呼吸都不稳定,如果后期治疗没跟上,很可能会因为严重的肺水肿和感染而死于呼吸衰竭。
虽然医生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陆昭的康复之路,依旧困难重重。
当夜凌晨,顾珩将所有的手续办好,看着医生将依旧昏迷着的陆昭推进了ICU。
经过几天的精心治疗后,陆昭终于从昏迷的状态下苏醒,但身体状态依旧十分虚弱。除了日常需要佩戴呼吸器之外,还会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喘。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张浸透了水的白纸,稍有一点不当,就会彻底被损坏。
从陆昭入院的那天起,顾珩基本算是长在了医院,除了偶尔出去抽支烟,吃饭睡觉都是在走廊的长椅上解决,像是生怕自己一旦离开,这个弟弟就会再发生什么意外。
收到消息的小伙计们来医院里探望过很多次,在亲眼见到顾珩和陆昭如今的模样后,原本准备好的安慰都变得干巴巴的。
即使店里现在面临着一堆问题需要老板拍板,但每个人都十分默契地保持着沉默,没有用生意上的事情再让他分神。
除了终晴时光的小伙计们,夏裴蓉也来过医院几次。
在经历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惨剧之后,她整个人都显得战战兢兢的,来了之后也不敢和顾珩说话,只是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尴尬地等上一阵,最终又默默离去。
在她最后一次出现后没多久,顾珩收到了一份快递,快递里是厚厚的一封信和一张附着密码的银行卡。
在看清了寄件人的姓名后,顾珩连信也没拆就随手揉成一团,连同那张银行卡一起,漠然地扔进了垃圾桶。
这样过了半个多月,陆昭意识清醒的时间逐渐增多,呼吸器也得以摘除。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事实却依旧与期盼背道而驰。
意识清醒之后的陆昭开始反复做噩梦,但凡进入睡眠,就会被卷入溺水当日,那个惊慌失措却又无能为力的瞬间。
每一次他都会在冷汗淋漓的挣扎和尖叫声中醒来。
而噩梦之中,他总会见到那个带着怜悯又满脸震惊的女孩。
原本在网络的世界里,他保留着一块虚无缥缈的永无岛。
但是和黎晓晴之间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让他所有的期望、自尊和自欺欺人的幻境都溃然崩塌了。
最初所有人都把他异常的反应当作遭遇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后,受惊过度而引发的情绪不稳定,所以也都只是充满耐心地安抚着。
然而随着噩梦的反复侵袭,陆昭身上开始出现强烈的排斥反应。
所有加注在他身上的治疗,都像是彻底失效了。
很多次他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眼睛微合着,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逃避周边的干扰,但所有人都会强烈地感觉到,虽然治疗还在继续,但属于少年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迅速消失。
对于这样的情况,医院方面调整了几次方案,但都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主治医生也只能口气委婉地提醒着顾珩,可能需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顾珩不愿意承认这样的结果,于是一趟趟地跑着医生办公室,苦苦哀求着他们再想想办法。
医生们对他十分同情,但也表示再优秀的治疗方案也需要病人的积极配合。
虽然从表面看,陆昭所有的举动都看上去温顺又乖巧,但他的身体反应却诚实地反馈内心深处绝望又消极的态度。
他全部的尊严、骄傲和求生欲,都在溺水的那一天消失殆尽。
如今只剩下一副苟延残喘的躯壳,安静地等待着呼吸的终结。
对于这样的解释,顾珩无法接受,几度争执之下,甚至起了要将陆昭转去北京的大医院治疗的念头。
直到某天下午,原本打算出门买饭的顾珩发现忘记带手机而中途折回病房,亲眼看见了一直装得若无其事的陆昭,在他离开没多久就满脸痛苦地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
床脚下是根本没消化的食物残渣,和他刚刚吃下去不久的那些药。
就在顾珩满脸惊惶地试图把医生叫来时,陆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很平静地问:“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在了,对你对我是不是都会比较好?”
顾珩目瞪口呆地愣在了那里。
原本想要厉声驳斥,力气却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那一刻,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医生们的判断没错。从溺水的那一刻起,陆昭就已经在潜意识里彻底放弃自己了。
那天下午,顾珩哪儿都没去,只是坐在陆昭的床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浑身都充斥着绝望的无力感。
死亡和离别的钢索一点点地将他全身绞紧,然后慢慢凌迟。
郁晴赶到病房想要换班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太阳正在一点点地朝下坠去,只在远山的轮廓里露出最后一点光弧。
听见她的脚步声,一直蜷缩在顾珩怀里的陆昭终于勉力撑起身体,像个撒娇小孩子一样,摸了摸他满是憔悴的脸。
然后他轻声细语地开口:“哥,晴姐,你们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第八章 夙愿
两天以后,天气晴好。
初秋的阳光暖洋洋的,撒落在空气里,温暖却不炙热。
早上9点不到,郁晴把一辆空间宽敞的SUV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
等了没几分钟,顾珩背着陆昭走了过来,身边是帮忙推着轮椅的护士。
陆昭已经脱下病服,换上了一套浅蓝色的连帽运动衫,脸色看上去也比平日里好了不少,见到郁晴时,他甚至还主动扬起嘴角打了个招呼。
如果不是口气太过虚弱,他看上去和正常的少年之间没有任何差别。
“陆昭你这次出去呢,记得要少吹风,别感冒。给你准备的那些药要按时吃,晚上也要记得早点休息,听到了吗?”
“嗯……好的。”
陪伴而来的小护士一边帮着郁晴把轮椅折叠起来塞进SUV的后备厢,一边悉心地叮嘱着,晃眼间看着陆昭看似乖巧实则漫不经心的模样,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按照陆昭现在的身体状况,院方原本是不同意他离院远行的。
但不知顾珩去和主治医生究竟说了些什么,最终还是在对方的默许下,拿到了一个放行权。
一切准备就绪后,顾珩对着小护士点头致谢,很快把陆昭抱上了车。
郁晴松开手刹,将油门一踩,车子迅速飞驰起来。
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距离G城200公里的平塘天眼风景区,自驾需途经沪昆高速、贵惠高速和银白高速,全程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
车子刚刚开出市区,陆昭就已经有点撑不住了,肩膀一塌,意识模糊地跌进了顾珩怀里。
顾珩陪着他坐在后座的位置,始终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紧抱着他,无论是陆昭昏睡着,还是稍微清醒点的时候想要看风景,都予取予求地尽力配合。
中午12点,车子终于开进了目的地附近的小镇。
郁晴找到事先预定好的民宿,将行李安置好,又烧了热水安排陆昭吃了药,正想着吃完饭之后安排他睡个午觉,陆昭却拉住了顾珩的袖子,眼巴巴地期待着:“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顾珩想了下,对着郁晴轻声交代:“你开了这么久的车也累了,不然就先在这休息下。我带他先去逛逛,回来了给你打电话。”
“没事,我不累。”郁晴赶紧摇头,“我和你们一起去,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计划落定,三个人在酒店下面的小面馆简单吃了点东西以后,就开始朝着目的地进发。
因为是非节假日,景区里的人不算太多。除了慕名而来进行观光采风的游客外,大多都是和陆昭一样对星空怀着敬畏和好奇的天文爱好者。
顾珩买完票,将轮椅寄存在了工作人员指定地点,经过层层安检后,背着陆昭上了摆渡车。
弯弯绕绕地开了近20分钟后,摆渡车深入山间腹地。
停车之后,不远的地方就是长长的一段台阶。
因为不能携带电子设备,眼前也没有了大多数旅游景区里游客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自拍或者打电话的场面。翠木环绕的清幽环境里,游客们顶着灼灼烈日,沿着石阶铺好的路径,开始一步步地向上爬。
郁晴平日里也算是健身房里的常客,但阳光实在太烈,刚爬了三分之一,额头上已经密密麻麻爬了一层汗。
幸好她在S城已经养成了随身带遮阳伞的习惯,把伞撑开后小跑了两步,罩在了顾珩的头顶:“你怎么样?还行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还行吧。”顾珩低声喘着气,胸膛重重起伏着,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看着汗津津的,“这路上人来人往的,休息起来也不方便。反正也没多远了,先上去再说。”
他所谓的“不方便”,郁晴自然了解。
就陆昭的身体状况,真在半途找个地方坐下,少不了会引来诸多打量的目光。
而眼下,顾珩必定不会允许有任何事情再影响到他的心情。
最终到达目的地时,每个人身上都黏糊糊的,跟刚从盐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顾珩围着观景台绕了一圈,找了个人比较少的地方,把陆昭放了下来。
郁晴注意到他抬起胳膊擦汗时,手臂已然微微有些发颤。
虽然不能携带电子设备,但有不少人租用了胶片相机,观景台上也有专职人员在做着拍照留影的生意。许多习惯了到此一游总要留下点什么的游客吵吵嚷嚷地占领着最佳位置,在满脸笑容地冲着镜头比完V字之后,却也免不了嘀嘀咕咕地抱怨几声。
如果不加深究的话,这个被称作“天眼”的景点的确会让大部分慕名而来的旅游者感觉有些无聊。
深深的山坳间,它犹如一口倒置的金属锅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除了面积格外巨大,周边还矗立着几个高耸的塔架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够吸引人长久驻足。
虽然在媒体的渲染中,这是目前地球上最灵敏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像地球的耳朵一样,能够最快最清晰地接收到来自宇宙身处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太过缥缈,除了专业的监测人员外,普通人大概也很难直观地感受到特别的意义。
然而陆昭却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姿态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那面大锅盖。
仿佛那些来自宇宙深处的低秘私语,他都能同步接收似的。
那天下午,他就这样神情专注地在天眼的观测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落山,巨大的金属锅盖被镀上了一层刺目的浅金色,才在工作人员的提醒下,恋恋不舍地下了山。
回到民宿后,大家都感觉有些疲惫。草草吃了晚饭,顾珩帮着陆昭洗漱干净,然后很快把他塞进了被子。
大概是终于完成了长久以来的心愿,陆昭显得有些亢奋,趁着顾珩洗漱的时间,陆陆续续又和郁晴聊了好一会儿。直到顾珩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催了他好几声,才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虽然累了一整天,但真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却谁也睡不着。
安置好陆昭后,郁晴下楼买了几罐啤酒,撞了撞坐在那出神的顾珩:“睡不着的话,要不要去露台上坐坐?”
他们居住的这家民宿,房东是个热爱艺术的中年大叔,除了把每间客房都装修得文艺舒适之外,套间外的大露台也配合着“天眼”的主题花了不少心思——不仅放置了天文望远镜,还有舒适的小帐篷、酒水吧和榻榻米,让游客疲累了一天后,可以舒适惬意地躺在室外聊天观星。
小镇里生活清净,非旅游旺季时民宿里也没什么人,璀璨的星空就在头顶,耳边是偶尔传来的蛙叫声。
两个人坐在露台上静静了喝了几瓶酒,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顾珩才带着一点模糊的醉意侧过头问:“我洗澡的时候看陆昭和你聊得正起劲,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聊你们小时候的事。”郁晴微微笑着,“陆昭说小的时候,他爸爸经常带你们两人去郊外玩,遇到天气不错的时候,还会带着帐篷直接在外面住一宿。那个时候他年纪小,对宇宙和星星特别好奇,所以经常会缠着你问你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可你从来不因为他年纪小就不耐烦,每次回答都引经据典认认真真的……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你特别崇拜,想要长大以后变成和你一样厉害的人!”
“厉害什么啊……”顾珩也低声笑了起来,“他从小到大就那样,对地球以外的世界特别好奇。出去玩的时候躺在地上看星星,能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刚学会翻书没多久,就开始问我月亮到地球有多远,恒星和行星有什么区别之类的问题……最开始我还能应付一下,后来他自己看的东西多了,问的问题也难了,我就只能胡编乱造地瞎糊弄了。”
“他为什么会喜欢这些?”
“嗯?”
“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离我们的生活很遥远,可能穷尽一生,都只能远观,无法触碰。”
郁晴扬起头,看着天上那些距离遥远,却又努力散发着光辉的星体。
在她过往的经历中,很少有人会关注这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在S城时,身边无论是朋友,同事还是合作伙伴,所有人关注的都是如何完成KPI,如何投资,如何充电,如何赚钱。
梦想都是具体量化后的结果,精致、现实,却和浪漫无缘。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他。”顾珩也仰起了头,声音轻轻的,“陆昭和我说,他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视频里说,当我们仰望星空,望向遥远的恒星和星系时,我们其实是在仰望过去。因为光从那些遥远天体到达地球需要时间,而光从那个红点传播到我们这里,差不多经历了整个宇宙史。我们看到的是130亿年前发生的事情,看到的是宇宙初期的一颗恒星爆炸灭亡时的景象。所以只要仔细去看,我们也可以看到自己生命的旅程中,那些值得珍视和纪念的回忆。”
所以这些年来,陆昭在仰望星空的时候都看到了些什么呢?
郁晴满是怅然地想着。
是曾经那些亲人相伴,饱含希望的日子,还是那个曾经健康无恙,意气风发的自己?
眼前有微光轻轻地闪了闪。
她不确定那稍纵即逝的光亮是来自星空,还是顾珩的眼睛。
慢慢地,她感觉顾珩凑过身来,把一个个带着酒气的细碎的吻,轻轻落上她的嘴唇。
“晚上我带他洗澡的时候,问他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会不会觉得累?他满是兴奋地说一点都不累,反而觉得特别高兴。”轻吻的间隙,顾珩含含糊糊地呢喃着,“然后他告诉我,之前他一直都很害怕分离,可是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了离开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那些所有想说话,其实都可以被接收到。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分开了,他一定会变成离我最近的那颗星星……”
郁晴仔细地听着,任由他重重地把自己揉进怀里。
紧贴着的肌肤炙热而滚烫,却在拥吻之间一阵阵地战栗着,像是想要真真切切地抓住些什么,才会排遣掉心中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深蓝色的夜空像一块上好的天鹅绒丝绸,优雅地铺洒在头顶。
银河是其中最亮眼的光带,每一颗星子都是漫漫长河中的一座岛屿。
郁晴忽然想起,她曾经在网上看到有人说过,从宇宙起源到最后一个黑洞消失的过程中,生命只有千亿分之一的可能性,所以对所有人来说,宇宙中最让人难忘的不是恒星,不是行星,也不是星系,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物质,而是时间里的一瞬间。
那个瞬间,对她而言,或许就是现在。
在顾珩逐渐激烈的动作和凌乱的喘息声中,她一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边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给到对方最温柔的慰藉。
许久之后,一颗流星远远地划过天际,最终消失在深邃的夜色里。
几乎同时,爆发之后的顾珩把头狠狠地埋在她的颈间,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天眼之旅结束后没多久,在经历了短暂的平静期后,陆昭的身体状态开始迅速恶化,各种并发症也接踵而来。
随着他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病危通知书开始一张接一张地被送到顾珩手里。
虽然医生没有明确开口,但所有人都清楚,留给陆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比起情绪焦虑,几乎每天都要在医院里闹上一场的陆琳,顾珩的情绪看上去平静了很多,除了每天都会抽出很多时间在病房里守着之外,几乎没有再对院方提出任何要求。对于陆琳“这里治不好,你就给他转院啊!
你是不是舍不得钱?”之类的咆哮,也都置若罔闻地没有做出太多解释。
郁晴明白,或许从那场提前的告别开始,他就下定了决心,只想安静地陪着陆昭度过这段最后的时光。
即使他的内心深处,每一秒都在被凌迟的感觉煎熬着。
某天陆昭从昏睡中清醒,顾珩刚好被主治医生叫去了办公室,病房里只有郁晴守在那。
见他醒来之后不断地左顾右盼的模样,郁晴赶紧走了过去,轻轻拉着他的手:“陆昭你怎么了?是想要什么吗?”
陆昭左右看了看,在确定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后,声音微弱地开口:“晴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
“帮我看看手机,然后……回下信息。”
“什么?”只愣了一下,郁晴就已经反应过来了,“是给你那些网上的朋友吗?”
“嗯……”陆昭艰难地笑了笑,“住院以后我很久没开手机了,刚才忽然觉得,他们陪了我这么久,以后大概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也应该说点什么才好。”
郁晴点了点头,找到他的手机后迅速开了机。
QQ才一打开,嘀嘀作响的信息提示音已经接踵传来。
除了“进击的星宿二”群里有无数的艾特之外,还有很多群友专门敲了小窗,无一例外地都在追问他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出现。
其中,那个被设为特别关注的叫“黎黎”的ID,未读消息已经累积了近百条。
“他们都在问你的近况,你想让我怎么回?”
“就说……我要出远门旅游了,很长一段时间会没办法上线,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会回群里,祝他们未来一切顺利。”
“就这样?”
“就这样。”
“好!”
郁晴低下头,按照他的意思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敲了起来。
信息刚发出去没多久,各种问题就飞快地涌进了群里。
“PLUTO你是要去哪儿啊?现在互联网都这么发达了,居然还有不能上线的地儿?”
“过了这么久你才出来冒个泡,该不会是去火星了吧?”
“出去玩儿也不发两张照片过来,太不够意思了。”
“那就先祝你玩得高兴啦,有好玩的事记得来群里分享哦!”
郁晴一条条地念着那些回复,陆昭一边听,一边轻声笑。
很快,嘀嘀的提示音又急促地响了起来。郁晴看了他一眼,把那个特殊的对话框放在了他眼前。
黎黎:“陆昭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一直不回我信息?”
黎黎:“如果是我什么事情做错了,我向你道歉,但你不要不理我好吗?”
黎黎:“陆昭,我一直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无论如何,你给我回个信息好吗?”
黎黎:“陆昭?”
……
不断刷新着的信息真切地泄露着女孩此刻焦虑又关切的心情。
郁晴等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陆昭,你就真的不准备和她说点什么吗?如果一直这样,我想她会担心。”
“好吧……”许久之后,陆昭轻轻点了点头,“晴姐,麻烦你帮我拨个QQ电话。”
郁晴帮他带好耳机,在确认QQ电话被对方接起后,悄然退出了病房。
半个小时后,当她重新走进病房时,陆昭依旧保持着戴着耳机的姿势,已经重新昏睡了过去。
带着泪痕的脸上,是最终释然的表情。
三天之后,在黎明即将来临前最寒冷的那个时刻,陆昭停止了呼吸。
临走之前,他像是在做梦,嘴角带笑的模样,看上去非常平静。
处理遗物的阶段,郁晴从他枕头下面翻出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歪歪斜斜的“晴姐收”几个字。
想来是住院期间,趁人不备的时候陆陆续续写下来的。
郁晴坐在病床旁,一字一句认真地看完了它。
晴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没什么机会再和你说话了。但是在信的最开始,我想我还是先和你说一个秘密。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第一时间就认出你了吗?那个时候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们通过电话,我记得你的声音。但事实上,我会那么快认出你,是因为在那之前,我就已经从哥哥的手机里,见过你的照片。
照片里你没有看镜头,我猜应该是他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拍下来的。
这么多年以来,哥一直都过得很辛苦,为了照顾我,他甚至一直没有交过女朋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棵枯萎掉的植物,哥是被我牵绊着的鸟,如果没有我,他原本可以飞得更远更高。
其实有很多次我也想过是不是不要再困住他,可是我又担心,他已经失去这么多了,如果我也不在了,他一个人会不会很寂寞。
意识到了你的存在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抱着复杂的心情在审视你,因为我想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这个让哥哥动心的人,会不会陪着他一直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所以晴姐,到了今天,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也谢谢你让我哥的生命里再次有了光。
在他遇到车祸住院那次,我说你是我嫂子,其实也是认真的。
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已经把你当作了家人。
所以这封信的最后,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等我离开以后,请不要把我埋进墓地。
我讨厌那种又黑又暗的环境,也不想永远地被禁锢在那里。
请把我带到我最想去的地方,我想变成离你们最近的星星,看你们一直幸福下去。
陆昭 留
信的内容不长,很多字都因为笔力虚浮,有些难以辨认。
郁晴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几度湿了眼眶。
按照陆昭的遗愿,丧礼办得非常简单。
火化结束后,顾珩带着他的骨灰再一次去了天眼所在的小镇,把它留在了那个可以静静聆听宇宙的地方。
对于这样的结果,陆琳却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慨和不满。
在她眼里,从头到尾都表现得过于冷静,甚至将陆昭的后事如此草率处理的顾珩,根本就是舍不得钱。
在经历了几次歇斯底里的争吵后,陆琳再也没有回过家。
等顾珩好不容易从陆昭去世后的各种混乱情绪中发现到异常时,才发现她甚至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
惊怒之中,顾珩找到了陆琳的几个闺密和同宿舍的室友,仔细询问了她们最后见面时的情况。
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后,才陆续说起了当时的情形。
“前段时间琳琳来找过我,样子看着就有些不对劲,我知道她弟弟刚过世,所以也就安慰了她几句。陪她喝了一阵酒后,她打了个电话,一边打一边哭。也不知道对方和她说了什么,挂完电话以后没多久,她就开始问我对S城了不了解,从G城过去要怎么走,得花多少时间什么的……其他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你知道她是和谁打电话吗?”
“不知道……我问过她,她就说是一个在S城的朋友。”
郁晴一脸惊异地看向顾珩。
就她对陆琳的了解,实在想不出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在本市生活的女孩在S城能有什么朋友。
“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最后见琳琳的那次,她和我抱怨过,说我们这种师专毕业的学生,就算找到工作以后薪水也不高,别说买房子,大概养活自己也是紧巴巴的。自立要发财就得去一线城市打拼,她认识的人里面就有毕业以后去S城的,现在有车有房混得可好了……”
“没错没错,前段时间她在宿舍的时候还找我借过电脑,我晃了几眼应该是在看招聘信息和订票。后来好像因为出了什么状况还打电话和客服吵了几句,中间听她提到过S城……”
几个女孩子神情紧张地站在那里,极力回忆着陆琳离开前的种种线索。
顾珩的脸色,也在他们七嘴八舌的诉说中,变得越来越难看。
如果说,在这些线索的拼凑过程中,他还藏着一点点侥幸心理的话,最后从信用卡信息里翻找出来的陆琳一个星期前的订票记录,让他彻底认清了那个最不想承认的现实。
陆琳就这样离开了。
带着对他深深的成见和恨意,以及极度想摆脱和他之间关系的渴望,奔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而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离开过G省。
顾珩用了两天时间,把终晴时光的重要事宜草草整理了一番,交到了单小海手里,然后定了去S城的机票。
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陆昭,所以眼下,他不能再失去陆琳。
即使这个妹妹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对于这样仓促的嘱托,单小海显得手足无措,在听完顾珩的交代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郁晴。
然而再次让他惊讶的是,郁晴也已经定好了和顾珩同飞S城的班机。
虽然几个月前,她刚刚才从那里逃离,即使程峥一再劝说,她也没有动过回去的念头。
可是在知道顾珩的计划之后,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最初,顾珩并不愿意她跟着自己奔忙。
毕竟在一个偌大的城市里找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究竟会在那里待多久,要经历多少阻碍,谁都没有把握。
而且对于郁晴这说走就走的态度,郁家二老也一直在强烈地反对着。
但郁晴却表现得格外坚决。
“顾珩你听我说,毕竟我在S城待了近十年,对于环境总归要熟悉一些,要找陆琳的话,我托着朋友一起帮忙,总比你单枪匹马人生地不熟的要来得高效。”
在她的一再坚持下,顾珩终于没有再反对。
两天之后,两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赶至机场,经过短暂的候机等待后,登上了前往S城的最早一班飞机。
上机没多久,顾珩就把头靠在了窗棂上,很快闭上了眼睛。
可即使在睡梦中,他依旧眉头紧锁着,显然心里藏着太多的担忧。
郁晴小声地找空姐要了一张毛毯,盖在了他的身上,全程紧握着他的手。
随着目的地一点点靠近,她只觉得百般滋味涌上心间。
沉闷的轰鸣声中,飞机一路向南而去。
云层错落之间,那座承载着她诸多汗水与悲喜,欢笑和眼泪的城市已然隐隐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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