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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冒险02
书名: 野蛮生长与泥泞之诗(全二册) 作者: 拂衣 本章字数: 16638 更新时间: 2024-03-06 13:58:32

郁晴一边沉思着,一边下意识地继续翻动着箱子。

最后,一张塞在箱底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张有些年份的照片。

从背景上的红色横幅看来,应该是拍摄于某个全国知名数学竞赛的颁奖典礼现场。

照片上的男孩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水晶奖杯,和自己的授业老师站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像只骄傲的小狼崽。

虽然时光荏苒,当初的少年看上去满是青葱,眉眼之中还没有被现实打压后逆向而生的桀骜不驯,但郁晴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还在念高中的顾珩。

只是让她意外的还不只这些。

画面里顾珩穿在身上的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虽然左边胸口上的校徽LOGO和名称字样已经因为奖杯的遮挡只隐隐露出了一个角,但她还是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同样的校服她也有一套。

出自她高中时代的母校——G城第一中学。

顾珩摸黑上到5楼,停在了自己家门口。

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因为太过乏力,他感觉自己的手有点抖。

推门进家时房间里很安静,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陆昭的房门开着一条缝,泻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时间已经接近晚上11点了。

通常这个时间点,如果不是身体太难受,陆昭都会躺在床上,要么在刷手机,要么在看书。

这么多年了,对方似乎已经养成了无论再晚,都要等他回家以后说句晚安的习惯。

不过也就是这声晚安,让这个小破屋子里“家”的味道鲜活了起来。

“陆昭,我回来了,你还没睡吗?”

虽然按照惯例,他应该先去陆昭的房间里看看,陪对方聊上两句后再去洗漱休息。但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随口招呼了一声以后,还没等到对方的回应,就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朦胧之中,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伸手在他汗淋淋的额头上探了探。

肌肤相触的地方清凉又温和,让人舒服得就想这样一直昏睡下去。

只是……脚步声?

顾珩猛地一个激灵,狠狠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你没什么事吧?是不是有点发烧,还是太累了?”

“啊……我没事……”骤然亮起的灯光里,顾珩看清了来人的长相,身体迅速绷紧,手却慢慢放开了,“郁晴,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海今天忙,托我过来送饭,顺便看看陆昭。本来早就想走的,结果陆昭睡下以后翻来覆去一直在咳,脸色也不是太好,我怕有什么事,就说等你回来再走。”

“哦……谢谢你啊。”

顾珩一边说着话,一边迅速翻出了两个盐袋,插电加热以后塞进了陆昭的被子,捂在了他腰的位置。

郁晴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到他动作熟练地把一切都处理完了,才悄声开口:“这样就行了吗?”

“嗯,差不多吧。陆昭身体不好,尤其怕凉,一到变天就会全身酸痛,严重的时候整晚都睡不好。用这个盐袋给他焐一下会缓解很多,等他醒了再吃点药就没事了。”

“没想到你还会弄这些。”

“有什么不会弄的,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着也熟了。”

“这是久病成良医啊。”郁晴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对了,你吃饭了吗?晚饭我多弄了几个菜放冰箱里了,没吃的话一会儿你自己热热,我就先走了。”

“现在就走吗?”顾珩看了她一眼,“那我送你下楼。”

时至午夜,白日里的燥热已然消退了不少。

带着花香的微风徐徐拂面,带着一股让人愉悦的浪漫味道。

出了小区大门,两人沿着小径并肩而行,谁也没有说话。

十几分钟后,眼见顾珩还没有要告别的意思,郁晴笑了起来:“珩哥,你这是准备就这么一路走着把我送回家吗?”

顾珩看着她,声音微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的。”

这句话接得太认真,让带着调侃的玩笑也变了味道。

郁晴只能原地站定:“要不就送到这儿吧,我看你也挺累的了,早点回去休息……”

说话之间,一辆出租车从身后驶来。

经过他们身畔时,司机摇下车窗探了个头出来:“两位,走不走?”

顾珩眼睛都不斜,口气冷淡且强硬:“不走!”

“啧啧啧……这么难分难舍啊……”

司机笑着吹了声口哨,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飞驰着离开了。

郁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珩哥,你这是干吗呢?”

“没什么,就是想着……还没正式和你道声谢。”

“道谢需要这么有仪式感吗?”郁晴笑,“你再这么客气,以后我都不敢来了。”

“别这样,以后你要是不来,陆昭会失望的。”

“嗯?”

“我感觉他挺喜欢你的。”

“你确定?”回想着对方初见她时那满脸漠然的毒舌模样,郁晴一声轻笑,“你弟喜欢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你别介意。陆昭他这些年很少出门,也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能和你和平共处到现在,还能让你进他房间,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样啊……那么你呢?”

顾珩眼瞳一抖,头猛地抬了起来:“什么?”

“没什么……”

郁晴轻声嘘了口气,想要收回刚才那句唐突的问话已然来不及,只能岔开话题:“对了,你之前是在一中念的高中吗?”

“嗯?”顾珩有些意外,“你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今天在陆昭那儿看到你高中时候的照片,那校服我认得。”

“这样……”顾珩低头点了支烟,顾左右而言他,“我那时候赶着长个,校服好像都不太合身,看着挺丑的是吧?”

郁晴没接他这茬,继续追问:“一中是全省最好的学校,升学率一直都挺高的。你又拿了那么多奖,成绩必然不错,那最后怎么没去念大学?”

顾珩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目光:“高考我没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去考。”

“可是……”

“别可是了。”顾珩打断她的问话,匆匆抬手拦了辆车,“时间也挺晚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无论如何,今天谢谢你。”

“不用客气……晚安。”

“晚安。”

有些仓促的告别声中,郁晴几乎是被催促着上了车。

引擎的微微轰鸣声里,车子逐渐加速。

倒车镜里,顾珩一直站在原地的身影逐渐变成了一个很小的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顾珩依旧处于久不见人的忙碌状态,似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了那风险重重的煤矿生意上。

承蒙于陆昭的那份“喜欢”,郁晴去那间小房子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两个人的关系也日渐熟稔。

陆昭的活动范围有限,兴趣爱好却很丰富,靠着互联网上的海量资源,许多颇为冷门的知识都有所涉猎。不过郁晴看得出来,每天最让他开心的时光还是在“进击的星宿二”QQ群里的闲聊和吐槽。

“你和这些群友们认识很久了?”

“嗯,挺多年了。”

“真难得啊……”偶尔围观过群里的直播和聊天后,郁晴禁不住感叹,“经常被你这样大火力毒舌攻击,群里居然还能一路和谐,黎晓晴作为群主也是挺不容易的。”

“她是挺厉害的。”最后这个名字的出现明显让陆昭心情愉悦,“之前还在念高中的时候她就一直是班长,后面因为在省物理竞赛里拿了奖,直接被保送去了G大。”

“情况都了解得很清楚嘛。”

郁晴哈哈笑了一阵,忽然心念一动:“你哥之前不是很多全国竞赛也都拿过奖吗?没人和他提过保送的事?”

“当然有啊。”陆昭口气很明显地骄傲了起来,“他的班主任都追到家里来好几次了,不过我哥没接受。”

“为什么?”

“因为他想考清北,陪他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北京。”

“哦……”

郁晴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毕竟现实就在眼前。

如今的顾珩并没有和自己当初期盼的一样,志得意满地踏进全国的最高学府,身边也没有那个曾经想要用心陪伴的女孩子。

人生对他而言,好像只剩下了烟尘、汗水和一地鸡毛。

对当初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言,满怀自信地以全国最好的学府为目标,为了心爱的女孩子全力冲刺,大概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浪漫、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事了。

那么在这么一往无前的动力下,究竟是什么让他停下了脚步,最终放弃了高考呢?

周末时分,郁晴特意抽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去看望了自己高中时代的班主任丁芸。

丁老师今年50多岁,不到一米六的个子看上去颇为瘦小,性格却是风风火火。

因为她所带的毕业班即使是在优等生云集的G城一中也常年保持着数一数二的重点大学升学率,所以即使教学严苛,在学生中有“灭绝师太”

之名,家长们还都是铆足了劲儿把自己的孩子往她的班里送。

对于郁晴的登门,丁芸表现得格外高兴,糖果糕点准备了一堆以后,才总算是坐了下来。

闲聊了半个小时,在郁晴的提议下,丁芸兴致高昂地拿出了几本相册,向她介绍起了这些年来的得意门生。

郁晴捧着相册,一页页耐心地翻阅着。

没过多久,某张眼熟的照片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位小师弟也是丁老师带过的学生吗?”她不动声色地开口问,“能在全国数学大赛上拿奖真是太不容易了。我记得我的上一级,有位叫徐凯的师兄好像也是在这个比赛上拿了奖,后来直接保送去重点大学了?”

“没错!徐凯他是很厉害了。拿奖之后保送了中科大,毕业以后直接去了谷歌。前两年来看我,说是已经在美国定居成家了。”

“那这位小师弟呢?他怎么样了?”

“他啊……”丁芸深深地叹了口气,眉目里都是惋惜,“他因为家里出了变故,最后连高考都没参加。每次一想到这孩子那么聪明,就觉得真的是太可惜了……”

夜色渐深,原本暖意融融的空气里也带上了一点凉意。

丁芸起身关了窗,又往杯子里添了点热茶,才在郁晴的询问声中,继续说起了往事。

“你问的这孩子叫顾珩,小你五六届吧,一进校就是特别扎眼的那种学生。长得帅,脑子灵,成绩不错,又总爱干点离经叛道的事,班里的男生女生都喜欢围着他转。到了高二下半学期还和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谈朋友,逃课带人家出去玩儿,搞得几个科任老师跑到我面前来告状,弄得我特别头疼……”

“您头疼归头疼,收拾起他来可没手软吧!”郁晴笑,“棒打鸳鸯这种事,您可是最在行的。”

“你们当时那种年纪,就应该学习为重,大学都还没考呢,谈恋爱什么的不是瞎胡闹吗?”丁芸也跟着笑了起来,“为了他逃课那事,我去做了一次家访。也就是那时候才知道,顾珩他爸死得早,初三那年他妈重新嫁了个姓陆的外地人。那男人带着两个孩子,一家五口人一起生活,环境也还挺复杂的。”

“顾珩他性格这么反叛,是因为他继父对他不好?”

“那倒也不是。”丁芸摇了摇头,“刚好相反,他继父虽然来自小地方,又带着自己的亲生儿女,对顾珩却很亲厚,经常带着几个孩子出去玩儿,相互之间感情很不错。听说他逃课那事,顾珩她妈急得要打他,他继父却给拦了下来,还说只要他期终考试能保持年级前十,就可以满足他一个要求。”

“这位陆叔叔人挺不错的啊!”郁晴由衷感叹着,“那后来呢?”

“顾珩也是很要强的性格,听大人这么说,也就没再闹出什么太出格的事。高二期终考那次还考了个年级前三的好成绩。拿到成绩单以后就扬扬得意地去染了个头发打了耳洞,搞得跟那阵子流行的韩国明星似的……据说耳钉还是他继父亲自陪着他去挑的。大概对他来说,就想用这种方式彰显个性,证明自己和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是不一样的。”

“也是够幼稚的了……”郁晴笑着摇头,想象着他曾经志得意满的模样,“照您这样说,他原本是很有机会去重点大学的吧,后面发生了变故……是和他父母有关吗?”

“是啊……”丁芸再次叹气,“高三那年,他代表学校参加全国数学竞赛拿了个奖,已经拿到了保送重点大学的名额。不过这孩子心气高,一心想要去清北,就和他当时的小女朋友约好了一起参加高考,然后在北京一起念大学。没想到高考前最后两个月,刚好北大那边招生组的老师过来,学校就说安排几个成绩拔尖的学生一起见个面。结果他爸不知为什么把这事给耽误了,想起来的时候就准备开车去补习班接上他再送去见面地点。可能是太心急了开车超速,半路出了车祸,两个大人当场就走了,弟弟也落下了终身残疾,剩下一个妹妹虽然只受了点轻伤,也是哭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虽然有过诸多揣测,但如今事情的真相听在耳里,还是惨烈得让人揪心。

郁晴咬着嘴唇,沉默了许久之后轻声开口:“他没考虑过事情过去后复读一年再考吗?”

“原本应该是有计划的吧。”丁芸苦笑,“只是陆家那边原本就是外来人口,在G城当地无亲无故,根本没人可依靠。顾珩他妈这边倒是有亲戚表示可以继续供他读书。可他那两个异姓的弟妹,人家非亲非故的自然不愿供养。大人的后事办完后,已经有人准备把顾珩带去上海了,可当时陆昭还在医院里,情况非常不稳定,陆琳又总是哭得可怜巴巴的没个主意,所以顾珩和自家亲戚闹了几次不愉快后,最后决定不走了,留下来继续养着两个弟妹,直到他们长大成人。”

“就他一个人?”郁晴赫然一惊,“他当时刚成年吧?学校和政府方面难道就没有相关援助吗?”

“怎么可能没有?事情发生以后,学校的捐款和亲戚的捐助多少是筹了些钱,但一是作为肇事方有很多地方需要赔偿,二是陆昭那边的花销也大,那点积蓄很快就用完了。学校里的领导觉得他是个好苗子,和我一起去找过他好多次,想让他继续读书,可是看到他家里那种情况,又觉得实在没法开口……”

“那您后来见过他吗?”

“早几年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刚开始在外面打工,好像是被老板赖了钱,就和人打起来了,最后被送到了派出所。那次是我去接的他,出来以后带他去吃了碗面,那孩子一路吃得狼吞虎咽的,也没怎么说话。

后来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也就先这样……我知道这孩子自尊心强,也没再多问,就让他以后如果有事要帮忙了就来找我。可是毕业以后的好几次同学会他都没来参加,再后来,联系也就慢慢少了……”

从丁芸家出来时,已经是深夜。

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四下里都是雾蒙蒙的水汽。

郁晴没有着急回家,就近找了处房檐避雨。

刚拿出火机把烟点燃,口袋里的手机悄然振动了起来。

“顾珩”两个字躺在亮起的屏幕上微微闪动着,像是黑夜里的星星。

郁晴把电话贴在了耳边,声音轻轻的:“喂……顾珩?”

“嗯,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模糊,“你休息了吗?”

“没有。”她慢慢地吐了一口烟,心里也像是被夜雨浸湿了一样,柔软而氤氲,“你现在在哪儿?”

“一个服务站。”

“吃东西了吗?”

“嗯,刚吃了碗泡面。”

“味道怎么样?”

“还行吧。”

这没话找话的刻板问答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冷场了几秒钟后,郁晴有些无奈地表示了抗议:“明明是你打的电话,怎么都是我在问问题?你就不想主动说点什么吗?”

“我这边……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沙哑,在蒙蒙的雨夜里传来,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软的疲惫,“今天车队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很累了,可是想着跑完这一趟活儿就算干完了,也都挺高兴的。刚刚我们进到一个服务站,大家要么在休息,要么在给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我翻了半天电话也不知道现在这乱七八糟的心情该和谁分享,所以最后拨给了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说完一堆词不达意的借口之后忽然下定了决心一样,轻轻吁了一口气:“郁晴,我其实就想要听听你的声音。”

郁晴掐灭手里的烟,嘴唇微咬着,一时间有些失语。

沙沙的雨声中,电话里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在传达着某些欲言又止的心情。

许久之后,顾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对不起,如果打扰到你的话……”

“珩哥!”郁晴很突兀地打断了他,“你刚说,跑完这趟,活儿就算结束了是吗?”

“嗯。”

“那你明晚能赶回家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差不多吧。怎么了?”

“如果能赶回来,就尽早回来吧。”郁晴紧紧地握着电话,“明天我去买点菜,做点好吃的,晚上和陆昭一起……等你回家。”

次日清晨,郁晴特地起了个大早,开车去了趟农贸市场。

东西买得差不多后,她又去了趟诚丰小炒,拉着仇万山把顾珩喜欢吃的几样菜的烹饪方法一一记录了下来。

午后赶至顾珩家时,陆昭正在房间里看书,见她忽然提着大包小包地上门,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

郁晴自知手艺平平,得花大量的时间做准备工作,于是也顾不上和他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了句“你哥今晚回来吃饭”之后,就卷起袖子匆匆进了厨房。

忙忙碌碌地折腾了好一阵,该提前洗切炖煮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郁晴把小厨房简单地清理了一下,正准备坐下来喘口气,才一回头,却发现陆昭不知什么时候把轮椅推到了厨房的门口,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虽说相处了这么一阵,两个人之间也算是熟悉了,但因为陆昭冷淡又别扭的性格,相互之间却始终谈不上有多亲近。眼下见他满脸探究,郁晴也禁不住觉得自己这副大张旗鼓的主人翁姿态有点尴尬,于是赶紧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上前揉了揉他的头:“怎么了?是有什么想吃的吗?今天买的食材挺多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陆昭歪了歪嘴角,脖子一歪迅速从她的手掌下躲开,看样子并不准备配合她上演姐弟情深。

郁晴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勉强,耸了耸肩正准备进客厅,陆昭忽然抬起头:“你刚才在厨房里弄菜的样子,看着很像萍姨。”

“萍姨?”

郁晴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萍姨”,应该就是顾珩的生母叶萍萍。只是这个评价让她有些羞赧,于是赶紧强调:“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的手艺不怎么好,东西做出来了希望你别嫌弃。”

陆昭摇了摇头:“这也不算夸奖……其实萍姨做饭的手艺挺差劲的。我哥那个时候就不怎么喜欢在家吃,经常晚上带着我偷偷跑出去买烧烤……不过后来萍姨不在了,那些菜想吃也吃不到了。”

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些,仓促间也不知如何评论。想了一阵后,她走到陆昭身前蹲了下来:“没关系……你如果喜欢吃烧烤,我可以多去老仇那儿请教请教,然后过来做给你吃。”

“其实我倒是无所谓。”陆昭静静地笑着,眼睛里似乎有某种特别的期待在流淌,“不过你如果愿意经常过来的话,我想我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时至晚上7点,大雨倾盆而至。

郁晴陪着陆昭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平均每隔五分钟就会抬眼看一下手机。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按照顾珩的性格,如果真是被什么意外耽误在了半路,知道有人等着他回家吃饭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会主动打个电话过来。

窗外的雨又实在是下得太大,像是要把憋了好几天的闷气一股脑下透似的。

“陆昭,和你哥一起跑煤矿生意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几个,可是只是见过一两面而已,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

“那算了……”

看样子就算想找个知情人问问情况,也暂时没办法。

又等了一阵,郁晴先拿了点零食给陆昭垫肚子,再次试着拨打顾珩的手机。

这一次,电话干脆从无人接听变成了“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陆昭把零食扔在一边,只是低着头不断地发着微信,就连呼吸声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

然而一等再等,那些发出去的微信也只是自言自语地躺在那里,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挂钟的时针指向夜晚9点时,陆昭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

他急匆匆地摁下接听键,刚听了没两分钟,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怎么了?”郁晴意识到了情况不妙,“电话谁打过来的?”

“是和我哥一起出车的人,之前来家谈事的时候打过招呼……”陆昭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矜骄和淡定,“他说……我哥出车祸了,现在已经被送到省医院了,需要亲属过去办手续……”

脑子嗡的一声,郁晴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然后她很快咬了咬牙,一边拿起外套,一边促声叮嘱着:“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就过去!路上我会给小海打电话,让他过来陪着你……”

话音还没落,她的衣角已经被死死拽紧,陆昭声音哽咽着,却不容置疑:“你带我去!”

郁晴心下一痛,伸手抱了抱他:“陆昭,我知道你很担心,但这么大的雨,你去也不太方便。我保证,一旦有什么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你带我去!!”

像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陆昭依旧坚持着,滚烫的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让他的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求求你!我爸……还有萍姨……都是这么去的,我哥现在又这样了……我不可能等在这里……你放心,我只需要你带我去医院,其他的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好……那你等等我。”

片刻犹豫之后,郁晴狠狠点了点头,下楼冒雨找了几个保安,每个人塞了100块,让他们帮忙把陆昭从家里背了下来,连同轮椅一起塞进了车里。

赶至省医院时已经是夜间10点,郁晴上下跑了几圈后,终于问清了情况。

车祸发生时,顾珩他们的煤矿运输车队正行驶在距离城郊不远的山道上。因为雨势太盛,原本可供双车行驶的山道被雨水冲下的淤石堵塞,变成了只供单向行驶的狭窄路段。

至某个转弯口时,一辆迎面驶来的大货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晃神之间忽略了眼前的道路变故,在发现路段被泥石堵住时仓促换道,就此正面撞上了顾珩的车。

车祸发生得极其惨烈,强烈的撞击之下,两辆大货车都直接翻下了山坡。虽说顾珩很快被车队的队友们救起并送进了医院急救,可眼下却依旧是生死未卜。

因为暂时不能探视,大家再心焦也只能等在急救室门前的走廊里。

几个和陆昭有过一面之缘的车队司机笨拙地劝慰了几句之后,又很快远远地坐到了一边,像是对着这么个年岁不大又身患残疾的少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待变成了最难以忍受的煎熬。

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看上去晦暗又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匆匆传来,神色焦灼的小护士扬着手里的几张纸,高声询问道:“谁是顾珩的家属?”

陆昭猛地把头抬了起来:“我是!”

“你?”小护士的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有点为难的样子,“病人需要马上手术,家属赶紧签一下字。你是他弟弟吗?家里的大人呢?”

陆昭张了张嘴,像是想解释什么,却又为难地咽了回去,满是无助地把目光落向了一边。

郁晴站了起来:“病人家里的大人暂时都不在,如果你们觉得他弟弟年纪太小,我是不是也可以代签?”

一个看上去职业干练的成熟女性,显然比一个身患残疾的小少年看上去要靠谱。

小护士见她上前,也是松了一口,一边把纸笔递了过去,一边例行公事般地问着:“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郁晴忙着签名,听到问话正准备答上一句“我是他姐”,一旁的陆昭已经促声开口:“她是我嫂子!”

落在纸张上的笔顿了顿,戳出重重的一个黑点。

郁晴抬头斜了他一眼,倒也没吭声。

陆昭的声音低了下来,含糊不清地补充着:“就……还没有领证。”

“未婚夫妻也行吧!您赶紧了……”

小护士实在等不住了,铆着劲儿地催促着。

这种紧急情况下如果没有家属签名,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相关责任很大可能就是由医院来承担。虽然这些家属看着也不太像是不讲道理的医闹分子,但为了降低法律纠纷,逮着一个人总比没有强。

郁晴“嗯”了一声,没有再辩解,龙飞凤舞地迅速签了字。

随着小护士的离去,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几分钟后,陆昭把轮椅摇近了些,声音有些忐忑:“晴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郁晴摇了摇头,却没吭声。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被巨大的恐惧和疲惫填满,根本没有心思去计较对方惊慌失措之下究竟口不择言地说了些什么。

见她不说话,陆昭咬着嘴唇,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开口时,忽然响起的一阵喧嚷声让他再次闭上了嘴。

电梯口那边,接到消息的诚丰小炒的一众人等连同陆琳已经同时赶到了。

比起上次见到时一身太妹打扮的张扬模样,眼下的陆琳明显朴素了很多,满脸惊慌的模样看上去甚至有些狼狈——她不仅没化妆,就连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再配上风衣里面那套图案幼稚的棉质家居服,很显然是即将休息的时候忽然收到消息,根本来不及收拾就匆匆赶来了。

见到陆昭,她迅速冲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声音尖厉地开始质问:“顾珩他怎么了?现在究竟什么情况?我听说他是开车遇到了车祸?

他明明知道这种天气开车很危险,为什么还要去?他脑子是不是有病?是不是也要把命给赔进去了才算完?”

“你能不能闭嘴!”陆昭一把拍开了她的手,满脸都是愤然,“哥为什么出去跑运输你不知道?他整天在外面干活还不是为了养这个家?

就算你再不喜欢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安静点?诅咒他去死你很高兴吗?”

没想到自己向来安静的亲弟弟会如此情绪激动,陆琳怔了半晌,再次抬高了声音:“陆昭你搞清楚,我才是你亲姐!谁准你这样和我说话的!

而且……而且我接到消息就冒雨赶来了,现在也就是问一句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怎么就诅咒他了?”

陆昭一声冷笑,像是满心疲惫之下懒得再和她争辩一样,把头扭向了一边。

时至当下,诚丰小炒的熟人们也顾不上这对姐弟之间的争吵,很快围在郁晴身边询问了一下情况。

知道顾珩现在依旧躺在急救室后,几个人低声商量了一阵,翻着口袋把身上的钱凑了凑,递到了郁晴手里:“晴姐,我们几个来得仓促,身上揣着的钱就这么多,等晚点手术结束了看看还差多少,我们想办法再凑凑……”

郁晴机械性地把钱接过来,低头看了看。

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面额从5块到100块不等,大部分都是皱巴巴的,有的还沾着明显的油迹。

这点钱要用来支付高昂的医疗费显然是杯水车薪,但大概已经是他们此时此刻能够拿出来的全部身家。

她抬起头,目光从眼前的这群打工仔脸上一一掠过。

除了仇万山之外,这群小青年几乎都是20岁出头的年纪,每个月能拿到手的薪水,大概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不会有什么结余。

面对生死,他们都显得茫然又无措。除了陪在现场,尽力贡献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以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夜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静逸的夜晚中,听起来格外让人心烦。

陆昭像是紧张过度,不知什么时候靠着小海的手臂,歪头合上了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郁晴静静地坐了一阵,在意识到陆琳和陆昭争执之后就走向了走廊的另一头,没再和任何人搭过话后,慢慢走到了她身边。

陆琳站在靠窗的角落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支烟,正哆哆嗦嗦地试着点燃。然而不知是窗沿里漏出的风太大,还是她的手太抖,火机接连按响了好几次,却依旧没有闪出火苗。

郁晴把烟从她的手里摘了过来:“你还在读书,抽烟不好,你哥要是知道,也不会答应的。”

陆琳嘴唇颤抖着,已经没有了初次见面时的那股子叛逆劲儿,对于郁晴的教训,也没有半点要反驳的意思。许久之后,一连串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我没有要诅咒他,我就是气不过。”

郁晴递了张纸巾过去:“我们都知道你没那个意思,陆昭也是心情不好才会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

“不是的,你不知道……”陆琳重重抽泣着,“当年我爸……还有萍姨,都是因为车祸去的,陆昭也因为这个变成了一个废人,一辈子只能坐轮椅。车祸发生时,顾珩他就在街对面,亲眼看着一切发生……所以头几年的时候他经常做噩梦,一晚一晚地睡不着,我听陆昭说他总是梦到撞车的那一幕。结果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也因为这个进了医院……我听车队的人说,今天天气太差,他们是可以多歇一会儿再走的,可他为什么还要拼命往家赶?就不能等上一两天,非要这么作践自己?他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为什么会拼命往家赶?

郁晴有些茫然地想着。

是因为那句“我和陆昭一起等你回家”的约定吗?

陆琳的哭泣声还在继续:“是……我知道他辛苦,知道他养家不容易,可是我也在努力打工,拼命省钱啊!平时舍友们聚会什么的,我都很少参加,过生日那次,其实是因为我刚交了个男朋友,他带了自己的兄弟和朋友来给我庆贺,我才会在卡拉OK请客的……我也没想到会那么贵,没办法了才来找他,可是他那么凶我,让我在我男朋友面前一点面子也没有……我是个女孩子啊,我也有我的自尊,可是我再恨他讨厌他,我也没想过要诅咒他的……”

低低的哭声里夹杂着委屈的解释和申诉,在冰凉的走廊里隐隐回荡着,浸得人心凉。

陆琳哭到最后,干脆把脸埋进了掌心里,剧烈地哽咽着。

郁晴红着眼睛,上前一步揽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不断发抖的脊背:“陆琳,别难过了,你说的这些顾珩都明白。有你和陆昭等在这里,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夜雨几乎快要停下时,急救室的工作灯终于熄灭了。

痛苦而漫长的等待之后,院方总算带来了一点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因为手术总体还算成功,外加顾珩顽强的生命力,最后总算是奇迹般地保下了一条命。

至于未来伤势是否会有反复,是否会有相关的后遗症发生,则需要继续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即使依旧有这么多的不确定,但“命保住了”这几个关键字,却足以让所有等待的人都感激涕零。

考虑到陆昭的身体状况,众人也顾不上他“要等顾珩醒来”的诉求,在确认了顾珩手术顺利后没多久,就由单小海带着诚丰小炒的一干人等连哄带劝地把他送回了家。

陆琳因为来得仓促,衣服原本就穿得单薄,淋雨之后站在走廊里守了一夜,显然已经冻得不轻,在喷嚏不断的情况下,也很快被劝着回了学校。

人陆陆续续一走,最后等在那的就只剩下了郁晴和仇万山。

仇万山为人稳重,平日里话就不多,虽然和郁晴也算挺熟了,但鉴于她身上那股子成熟干练的气场,相处时总带着几分敬畏和客套。眼下独自相处,相对无言的情况下总觉得有些拘谨,坐了一阵后,就主动表示先下楼去买点吃的。

十几分钟后,仇万山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回来,顺手又递给郁晴了一个黑色的袋子,说是顾珩进手术室前运输车队的队友们帮着收拾的。

想着后续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或许需要提前把相关的证件材料准备好,郁晴打开袋子,随手翻看了起来。

袋子里的物件很简单,除了一件黑色外套之外,就是诸如钱包、手机、记事本之类的随身物品。

手机早已经处在了非工作状态,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在车祸中被损毁,屏幕上一道道的都是裂痕,记录着事发时的那些惊心动魄。

钱包是非常简单的款式,看上去已经很旧了。里面零碎地塞着几张钞票,另外就是一张合影。

合影里的顾珩站在画面的最中央,眉目弯弯笑得一脸张扬。在他两边是抱着一只兔子玩偶的陆琳和表情看上去有些茫然的陆昭。

他的身后,一男一女两个面相温和的中年人神态亲昵地紧靠在一起,眉眼里都是笑意。想来正是因为车祸而离开的他的生母和继父。

如果没有当年的意外,这会是多么温馨美满的一家五口。

可是如今,所有人的人生都早已偏离既定的轨道,有关幸福的怀念和憧憬,都只能定格在这么一张小小的照片上,被塞到记忆深处。

大概只有思念汹涌的夜晚,才会被它的主人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瞧瞧。

郁晴只觉得心中酸楚,不敢再看,转而拿起了手边那本黑色的记事本。

本子里的内容不少,记录的大多是每个月收支的情况,草草浏览了几页后,郁晴很快意识到,即使是在这么拮据的情况下,家里的经济依旧被顾珩计划得井井有条,这么些年下来,存下的积蓄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只是所有的支出部分,除了陆琳的学费,陆昭的医疗用药,家里的基本用度,和生日节庆时偶尔给陆家兄妹买的小礼物,花在顾珩自己身上的部分简直少得可怜,最多的个人花费,好像也就是每个月的十几包烟。

账目之外,本子上偶尔也零星留下一些其他的信息。

匆匆一眼扫过去,有的是读书笔记,有的是学习心得,有的是关于两个弟弟妹妹的生日、考试或者节庆之类的日历提示,有的则是像日记一样只言片语的感悟和心情。

郁晴无意窥探他的隐私,正想将本子合上,某张夹在本子里的长方形纸片,却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因为他们未曾相遇,所以相信彼此间没发生过什么联系。

但在街道上、楼梯间和走廊里却有人说,也许他们曾百万次地彼此擦肩而过。

纸片上简单地留着两行字,摘录自波兰女作家维斯拉瓦·辛波斯卡的诗歌Love at First Sight(一见钟情)。

这首诗她在念书的时候曾经读过,因为印象深刻,很多句子现在都能记得。

如果知道机遇已戏弄他们这么多年,他们也许会很惊异。

在还没有准备好,让他们彼此成为命中注定,机遇会把他们拉近,让他们分离,给他们设置阻碍,让他们窃窃欢喜,然后又甩手而去。

不知道顾珩是在什么时候,怀着什么样的心境写下了这两个句子。

但是那潦草又尖锐的字迹很明显地泄漏出了他当时烦闷犹豫又患得患失的心境。

相识以来,顾珩向来表现得很克制,也不是个容易情绪失控的人,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郁晴一边揣度着,一边无意识地将纸片翻转。

然后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纸片的背面印着阿司匹林的字样,很明显是剪裁自某个药品包装盒。

如果她记忆无误,在她们刚认识不久,对方带病去工地上打工而晕倒,最后被她拖回家后,她一边冷嘲热讽一边扔给他的药品就是这个。

没想到这个早该扔进垃圾桶的东西,却依旧被保留着。

“郁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觉察到了她的僵硬神情,仇万山很是关心地探问了一句。

郁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收敛心神,把本子放在一边,顺手拿起了那件脏兮兮的黑色外套。

和顾珩认识了这么几个月,他换过的外套来回也就那么几件。

即使这件衣服已经被血迹和泥水沾染得一团糟,想必他也是舍不得扔的。

情绪翻涌之下,她想要出去透口气,于是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准备把它拿到附近的洗衣店里做一下清洗。

然后很快地,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条颈绳一样的东西。

绳子上挂着一个蓝色的小布袋子,御守一样摸起来有点硌手,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郁小姐,别的东西你收拾一下就好啦,这个东西是顾珩的宝贝,平时都贴身带着,说是个幸运符……虽说吧,真出事的时候也没见它管什么用,但还是给他留着吧。”

仇万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指着她手里的东西小心提醒着。

“他还信这些?”郁晴一脸苦笑。

“以前是不信的……往年我和小海他们每到新年都会上黔灵山的庙里拜拜,求个签什么的,保佑新的一年一切平安。每次叫他吧,他都一脸不屑。可是前段时间,他脖子上忽然就多了这么个东西。有一次被小海发现了,非吵着问他是在哪里求的,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宝贝,他就是笑笑不说话,但是就他那样子,看得出是很宝贝的……”

只可惜,就算再宝贝再虔诚,这东西终究没能给他好运气。

反正事到如今,也没什么禁忌了。

愤懑之下,郁晴铆着一股子怨气,抬手把袋子里的东西抖了出来。

然后她很快愣在了那里。

落在手心里的东西看上去很眼熟。

那是之前去长顺旅行的路上,她买来送给顾珩的黑曜石耳钉。

原本礼物送出以后,一直没见他换上,她还暗自猜想着也不知道是款式不符合对方的审美,还是顾珩根本就没把这个小礼物放在心上。

直到和丁芸见面,她才知道对方现在常年戴着的那颗金属耳钉的来历。

对顾珩而言,那或许是有关过去回忆的重要纪念品。

所以即使自己的礼物被压箱底了,她也没有再生纠结。

没有想到的是,那颗黑曜石的耳钉没有被钉在耳朵上,却被他挂在了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秘密而深情地加以珍藏。

这是他在长久的艰难岁月里,唯一的温暖之光。

就在这一刻,无数记忆的画面汹涌而来。

她想起了那个夜雨中打来的沙哑轻诉着“我想要听听你声音”的电话;想起醉酒那次,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影;还有很多次,顾珩看向她时那饱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神。

虽然这所有暗流涌动的背后真相并非全无征兆,但此刻猝不及防地点醒,还是让她在焦虑、恐惧和忐忑之外,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感动和震惊。

涌积在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郁晴把头埋进了掌心,轻声地抽泣了起来。

仇万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明白这个在情况最危险的时候都保持着足够坚强和理智的女人,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失态落泪。

半开的窗户里,风呼呼地吹响。

搁在一旁的笔记本被一页页地掀了起来,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在轻声呢喃着。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毕竟都只是续篇,而充满情节的书本,总是从一半开始记录。

手术过后,顾珩很快被转进了普通病房,开始了术后观察和后续治疗。

让人庆幸的是,所有的记录都表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迅速,那些令人忐忑的后遗症,最终都没有发生。

住院期间,诚丰小炒的小伙计们自动排出了几个班次,轮流在医院和陆昭那里两头跑。听闻事故的蒋诚丰也再次从S城赶了回来,特地找了几个院方的朋友打点了一番,给了顾珩不少照顾。

为了不给大部队添乱,得知顾珩身体状况日趋平稳后,陆昭十分懂事地不再总是吵着要来医院,只是每天晚上8点左右会雷打不动地打一次视频电话,一方面确认顾珩当日的健康情况,一方面会乖乖地将自己一天的生活做个简单的汇报。

但凡晚上没课的时候,陆琳也会来医院,很多时候还会带着一盅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营养炖汤。

只是每次进到病房,她要么就把东西塞给同在病房里的看护者,要么就直接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远远地坐在一旁,从头到尾基本不怎么开腔。等到顾珩把汤喝完以后,她会动作迅速地把东西收拾好,直到离开之前,才会别扭地交代一句“我走了”。

对于这次意外,顾珩从始至终没有表示过太多的抱怨,对于医生的各种治疗方案,也都态度积极地配合着。仿佛从神志恢复的那一刻起,他唯一在意的只是如何能尽快恢复如常,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对于他这种难得一见的配合态度,周围的小伙计们都有些吃惊。郁晴心里却十分清楚,顾珩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出院,究竟是为什么。

在度过了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后,所有人关注的重点都已然随着小护士每日送过来的厚厚账单转移到了高昂的治疗费用上。

诚丰小炒的小伙计们凑出来的那点钱早已经在那场关乎性命的大手术上耗了个干净,后续的住院费和医药费都是郁晴和蒋诚丰在一笔笔地垫付着。

虽说蒋诚丰很多次都态度明朗地表达过钱不是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身体养好,但郁晴知道,依照顾珩的个性,所有花在他身上的钱,他必然都是仔仔细细地记着账的。

多住一天,都是多一天的花费。

长此以往,他拼死拼活靠着跑运输生意赚来的那些钱,甚至这么多年来一点点存下来的积蓄,大概都将会被彻底掏空。

顾珩能勉强下地走路没多久后,运输车队的队友们推揉着把一个女人领进了病房。

女人大约40岁出头的模样,充血的眼睛里都是绝望的愁苦。从穿着打扮上看,生活显然十分拮据。

从进病房的那一刻起,她就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里,任凭众人不断声讨着,始终不吭一声。

“你不要以为自己不说话就行了啊!”队友之中有性格暴躁的家伙被她晾在那儿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姿态粗鲁地把她拉到了顾珩的床前,“人你也看到了,被你老公整这么一出,可是半条命都没了!而且交管部门已经判了,你们可是全责!全责是啥意思你知道吗?就是住院医疗的这些费用都得你们出!”

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在听到“费用”两个字以后,身体狠狠一震,终于蚊子似的哼了个声音出来:“那得要多少钱啊?”

队友抓过账单,正准备狠狠拍在她眼前,郁晴伸手拦了拦,然后悄声问道:“肇事者不是她老公吗,怎么没见人?”

“在家躺着呢!”队友同样悄声解释道,“出事之后一直联系不上,一开始还以为是躲哪去了,后来好不容易弄到了地址,过去了才知道他家里太穷住不起院,出事那天晚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就回家养着了。我们几个也是没办法,就把他老婆给领过来了。”

郁晴皱了皱眉,走到对方面前,先安抚性地点了点头,才开口问:“这位大姐,你们家车买保险了吗?”

“啊?什么保险?”女人一脸茫然。

郁晴叹了口气:“要不这样,您先回去和您先生确认一下,车有没有买保险,如果有的话,保险公司或许能帮着进行一部分的赔付。”

“哦……”

女人看着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顾珩,依旧茫然地点了点头。

女人第二次登门是在两天以后。

除了手里小心翼翼地拎了两袋卖相不佳的糕点外,身边还跟了一个瘦瘦的小男孩。

对方来得突然,病房里除了顾珩之外也就只有郁晴和仇万山两个人在场。

没有了车队队友们咄咄逼人的声讨,气氛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在喝完一杯热水后,女人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从对方细细碎碎的念叨里,郁晴很快勾勒出了关于这个家庭的基本状况——夫妇两人都来自农村,靠着在学校门口卖早餐养着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前几个月因为他们长期做生意的学校周边搞起了卫生大检查,一切流动摊贩都被驱赶,无奈之下丈夫不知道从哪儿搞了辆车跑起了长途运输,努力给自己的儿子攒钱做手术。

因为这次重大事故,家里已然陷入了绝望的困境。老家的穷亲戚们能做的,无非就是前来看望的时候说两句安慰话,然后塞上一点钱。

只是生活依旧还要继续。

房租、水电、男人和孩子的治疗费……一个个都是等着金钱去填补的巨大窟窿。然而除了做包子卖早餐之外,女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其他的手艺,即使内心怀着巨大的愧疚和不安,还是满心忐忑地再次上门,试图在赔偿的时限和金额上讨价还价一番。

整个念叨的过程中,顾珩一直没怎么说话,目光却不时微瞥向角落里的小男孩。

男孩年纪还太小,整个人看上去瘦精精的,表情胆怯而瑟缩。

从进病房开始,他就满是紧张地缩在角落里,只有在郁晴递了糕点过去时,才满是渴望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

女人沉浸在巨大的焦虑和惶恐之中,显然没有接收到来自儿子的信号,结结巴巴地说完自己的难处后,对着顾珩低声打起了商量:“这位先生,我知道是我男人的错,才把您害成这样,我们是该赔钱的……但是我问了他,车子因为刚弄过来没多久,没买什么保险,我们家现在也的确是拿不出钱来。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先等我男人的腿养好了?他好点以后,我们就回老家去把乡下的房子给卖了,再左右凑一凑,到了那个时候……”

“那你儿子呢?”顾珩很平静地打断了她,“你儿子的手术不做了?”

“哪还顾得上啊?”女人哆哆嗦嗦地颤了颤,满脸凄苦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反正也拖了这么久了,大不了就再拖两年。而且听说做他这个手术要排号,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排到呢……”

说到这里,她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笨拙而努力地强调着:“这位先生,我们家都是老实人,该赔给你的钱是绝对不会赖账的。现在也就是求你宽限一段时间,等我男人能下床了,我们就马上去筹钱!你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

一屋子的沉默里,女人像是得到了默许一样,很快从男孩背着的书包里拿出一页纸,一笔一画地开始写所谓的“欠条”。

郑重地摁完手印后,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纸条递到了顾珩眼前,像是等着审判似的,满脸都是忐忑。

郁晴实在不忍心,眼见顾珩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塞了些糕点在小男孩的手里,十分客气地把这对母子送出了医院大门。

心事重重地走回住病房时,顾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了床,眼下正捏着一支烟和仇万山凑在窗前,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郁晴见状,疾步上前呵斥:“你还在养病呢,这个时候抽什么烟?”

顾珩耸了耸肩,简单回了一句“没事”,继续埋头点火。

郁晴瞪了他一眼,劈手把他手里的火机抢了过来。

几秒钟的僵持后,顾珩笑了笑,从口袋里拿了张皱巴巴的纸出来,随手一卷,凑到仇万山已经点燃的烟头上轻轻一晃,一簇火苗呼地蹿了起来。

“你这是干吗?”郁晴呆住了。

“这几天睡太多了,浑身都在痛,抽支烟提提神,没多大点事,你别担心。”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张纸……”

“你把我打火机没收了,不就只能靠它了?”

顾珩嘴角微扬,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似的,笑得一脸挑衅。

在那满是无所谓的姿态下,看向她的目光却是藏不住的温柔。

郁晴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被当作点烟器的纸条一点点地燃到了尽头。

最终,在顾珩吐出的袅袅烟雾里,那张落下了诸多保证和额度不菲的赔偿金的“欠条”,就这么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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