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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罪与罚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13578 更新时间: 2022-04-14 16:16:17

“……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疑惑莫解的拉祖米欣翻来覆去地说,他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驳倒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观点。他们已经快到巴卡列耶夫的旅馆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们了。他们激烈地争辩着,拉祖米欣不时在路上停住脚步。他感到惶惑不安,又激动不已,这仅仅是由于他们还是第一次开门见山地谈论这个问题。

“那你就不要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冷笑着回答,“你一向都什么也发现不了,我可是掂量过每一个字的分量。”

“你疑心生暗鬼,所以才掂掂量量……哼……的确,我承认波尔菲里的语气颇为古怪,特别是扎苗托夫这个卑劣小人!……你说得对,他别具心肠——然而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夜之间就改变了看法。”

“不过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们真有这种稀里糊涂的想法,那么他们就会不遗余力地隐瞒它,把自己的牌遮掩起来,以便以后逮住你……而现在——这却是厚颜无耻,粗心大意!”

“如果他们掌握了事实,也就是确凿的证据,或者哪怕是稍有根据的疑点,那么他们就会确确实实地极力遮掩自己的花招:希望获得更大的收获(果真如此,他们早就会去搜查了!)。不过他们没有证据,一点儿都没有——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一切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飘忽不定的想法——因此他们才拼命采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法来使我入其彀中。也许正因为没有证据,他才恼羞成怒,在怒不可遏中泄露了天机。而也许他是别有用心……他这人似乎很是聪明……也许他用故作知道的姿态,想吓唬吓唬我……老兄,这方面自有他自己的内在打算……不过,要说明这一切,真令人恶心。就此打住吧!”

“而且太侮辱人了,太侮辱人了!我理解你的心情!然而……由于我们现在已经明确地谈到了这件事(这真太好了,我们终于明确地谈到了这件事,我很高兴!)——那么我现在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我早已发现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个想法还只是初露端倪,隐隐约约,但即使隐隐约约,他们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呢?他们怎么胆敢如此呢?他们这一想法的根据究竟在哪里呢,在哪里呢?你可知道,我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怎么能这样:就因为他是一个贫困的大学生,饱受贫穷和疑病的折磨,竟在他身患重病、神志不清的前一天,也许已经神志不清了(请注意这一点!),他敏感多疑,极其自尊,胸怀大志,六个月来躲进小楼,杜门却扫,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和一双掉了鞋掌的靴子——站在警察分局讨厌的局长面前,惨遭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出现了一笔突如其来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洛夫送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还有臭不可闻的油漆味,列氏[40]三十度的高温,空气浑浊,屋里挤满了一大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一件凶杀案,而他刚好前一天晚上去过死者家里,所有这一切——都一起作用在一个饥火烧肠的人身上!他怎么会不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一点,他们的全部根据凭的就是这一点!活见鬼!我明白,这真令人悲愤填膺,我要是你,罗季卡,就会朝着他们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他们大家一脸的痰,而且是浓痰,然后左右开弓地狠抽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才是聪明的举动,得经常教训教训他们,如此这般,事情也就了结了。把他们视如敝屣!你振作起来!他们真可耻!”

“他这些话倒是说得很对。”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

“把他们视如敝屣?可明天还要审问呢!”他愁眉苦脸地说,“难道我非得向他们进行解释吗?就连昨天在小饭馆里自贬身份和扎苗托夫谈话,我都感到懊悔莫及呢……”

“真见鬼!我要亲自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身份逼迫他,让他把心底的一切向我和盘托出。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悟透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暗想。

“等一等!”拉祖米欣突然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喊道,“等一等!你弄错了!我再三琢磨:你弄错了!这算个什么圈套?你说,问及那两个工人是个圈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件事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走嘴,说你看见两个工人……在油漆房间?正好相反:你即使看见了,也会说什么都不曾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假如那件事是我干的,那我必定会说,我看见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间。”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带显而易见的厌恶神色极不乐意地继续回答。

“究竟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庄稼汉或者毫无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对一切都拒不承认,矢口抵赖。稍有头脑和阅历的人,一定会尽可能承认那些无法否认的表面事实;只是他会找出其他理由来对这些事实加以解释,给这些事实添上独出心裁、出人意料的特征,使它们具有全然不同的意义,使之给人留下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料定我必然会这样回答,必定会说看见过,而且为了显得信而有征,还会添油加醋地做一番说明……”

“这样他就会马上告诉你,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因此你正是在凶杀案发生的那天去的那里,而且是七点多钟。就凭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败了你!”

“而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他料想我来不及考虑,并且急于回答得更信而有征,于是忘了两天前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

“这一点怎么会忘记呢?”

“容易得很呢!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不起眼的小事上出差错。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人家会在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上打败他。对付最狡猾的人,就是得用最平常的小事诱他上钩。波尔菲里根本就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愚蠢……”

“他竟然这样做,真是个下流胚!”

拉斯科尔尼科夫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奇怪的是,进行最后这一番说明的时候,他竟然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的,而在此以前,在与别人的所有谈话中,他总是郁郁寡欢,心生厌恶,而且显然是出于某种必要,不得不说。

“有几点还真对我的胃口呢!”他暗自思忖。

然而几乎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何故他突然惶惶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料、令人胆战心惊的念头使他大吃一惊。他越来越惶恐不安了。他们已经来到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大门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我马上回来。”

“你去哪里啊?我们已经到了!”

“我必须去,必须去。有事……过半个小时回来……请告诉她们。”

“悉听尊便,我跟你一块儿去!”

“怎么啦,连你也要折磨我吗!”他高声叫了起来,目光中流露出如此多的痛苦、愤怒和绝望,拉祖米欣顿时束手无措。他在台阶上站了好一阵子,忧心忡忡地目送着他快步走向自己住的那条胡同,最后,他咬紧牙齿,攥紧拳头,当即发誓今天要像挤干柠檬一样挤出波尔菲里的实话,这才上楼去安慰因他们久久不来而提心吊胆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当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自己住的那幢房子时——他的两鬓都已汗漉漉的了,而且气喘吁吁。他火急火燎地跑到楼上,走进自己那间没有锁门的房子,立即扣上门钩。然后心惊肉跳地、发了疯似的扑向角落里那个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窟窿,伸进一只手去,仔仔细细地掏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一道缝隙和每一个皱褶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于是站起身来,深深地舒了口气。刚才走到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前时,他突然想起,说不定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啦、一个领口啦,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了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啦,当时可能不知怎么一不小心滑了下来,落进了某一条缝隙里,而以后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变成一件他意想不到、无法抵赖的罪证。

他仿佛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嘴角掠过一丝怪异、屈辱、迷惘的微笑。最后他拿起制帽,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他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了楼,来到公寓的大门口。

“瞧,这就是他!”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嚷着。他抬起头来。

看门人站在他自己那间小屋的门口,直指着他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说,这人外表像个小市民,穿着一件类似长睡袍的外衣和一件背心,远远看去,活像一个乡下娘儿们。他戴着一顶油腻腻的制帽,低垂着头,整个儿看上去像个驼背。他那皮肤松弛、皱纹遍布的脸,表明他已有五十岁开外年纪;一双浮肿的小眼睛不满地露出阴森森、凶巴巴的神情。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看门人跟前问道。

小市民皱着眉头睨了他一眼,接着便目不转睛、聚精会神、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慢慢腾腾地转过身子,一言不发,便出了大门,走到街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喊道。

“瞧,就是刚才有那么一个人来打听,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大学生,还说出了您的名字,问您住在谁家。正好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看门人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并不是太感到惊讶,他稍稍想了一想,就转身钻进了自己的小屋。

拉斯科尔尼科夫赶忙拔腿追赶那个小市民,即刻发现他在街道的对面走着,仍旧迈着均匀、不急不徐的步伐,眼睛望着地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很快就赶上了他,不过在他后面跟了一阵子;最后走上前去,跟他并排走着,并且从侧面细看了一下他的脸。那人立刻就发现了他,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但又低下头去,他们就这样并排走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您向看门人……打听我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终于问道,但不知怎的,声音很低。

小市民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出现了沉默。

“您究竟怎么回事……来打听情况……却又一言不发……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知怎的他不想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双眼,用恶狠狠、阴沉沉的目光瞪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

“杀人凶手!”他突然轻声轻气,但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

拉斯科尔尼科夫并排走在他身旁。他的双腿突然变得软绵绵的,背上感到一阵阵发冷,他的心脏刹那间似乎停止了跳动,然后又突然脱了钩似的怦怦狂跳起来。两人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仍然是完全沉默无语。

小市民看都不看他。

“您究竟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拉斯科尔尼科夫用勉强能听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更字清音明、威严有力地说,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深恶痛绝而又得意非凡的微笑,并且又看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那张惨白的面孔和他那双呆怔怔的眼睛。这时,两人走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拐到左边的街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则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走了五十来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他。虽然看不那么真切,但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那人这一次又露出了冷入肺腑、深恶痛绝、得意非凡的微笑。

拉斯科尔尼科夫双膝阵阵冷战,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他拖着慢蹭蹭、虚怯怯的步子,转身往回走,登上楼梯回到自己的那间斗室。他脱下帽子,把它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在桌边站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难受地轻轻呻吟着,伸直了两腿,双眼紧闭。就这样躺了约莫半个多小时。

他什么都不去想。但某些思想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段,某些七零八乱、风马牛不相及的印象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有些还是童年时代见过的人的面孔,或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后来则从未想起过的面孔;В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饭馆的桌球台,一个军官在打桌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飘出的阵阵雪茄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道楼梯,黑黢黢的,脏水横流,蛋壳遍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礼拜天的钟声……这些影像不停地变换着,旋风一般狂旋乱舞着。有些影像他甚至还挺喜欢,拼命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转眼就消失了,总之,他内心感到压抑,但并不太严重。有时甚至觉得怪好的。轻微的寒战还没有消失,这也几乎使他觉得怪好的。

他听到拉祖米欣匆匆的脚步声和他的说话声,赶忙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拉祖米欣打开房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似乎踌躇不决。然后他轻悄悄地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跟前。只听到娜斯塔西娅的细语声:“别碰他,让他饱饱地睡个觉,到时吃东西才香呢。”

“也说的是。”拉祖米欣答道。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并关上了房门。又过了半个钟头的光景。拉斯科尔尼科夫睁开双眼,翻身仰面躺着,把双手垫在脑后……

“他是谁呢?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呢?他那时在哪里,看见了什么?他看见了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时他究竟站在哪里,又是从哪里窥视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从地底下钻出来呢?他又怎么能看得到呢——难道这是可能的吗?……哼……”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往下想,他一阵阵发冷,全身直打哆嗦,“但是尼古拉在门后边捡到的那个小盒子:难道这也是可能的吗?罪证吗?只要有十万分之一的疏忽——就会出现埃及金字塔那样醒目的罪证!一只苍蝇飞过,它看见了!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他突然十分厌恶地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身体极其虚弱无力。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思忖,“我怎么敢,虽然我有自知之明,并且早有预感,但我怎么敢拿起斧头,让鲜血玷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想到……唉!我正是事先就想到的啊!……”他绝望地咕哝着。

有时他一心一意地只集中在一个想法上:

“不,那些人并非这种材料塑造的;真正的统治者恣行无忌,他摧毁土伦,让巴黎血流成河,把一支军队遗弃在埃及,在远征莫斯科时折损五十万人,最后在维尔纳用一句一语双关的俏皮话就搪塞过去了;然而在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当作偶像崇拜[41]——可见,他真能恣行无忌。不,这种人显然并非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

一个突然出现的、毫不相干的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一边是拿破仑,金字塔[42],滑铁卢[43],另一边是一个瘦骨伶仃、令人厌恶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个床底下藏着小红箱子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即使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无法领会这两者间的奥秘!……他怎么能领会得到呢!……他们的美学观不允许,他会说:‘拿破仑怎么会钻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呢!’嘿,废物!……”

有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在说胡话:他陷入了一种狂热的亢奋状态之中。

“老太婆不值一提!”他焦急地、热昏昏地思虑着,“老太婆这件事是个错误,她并非关键所在!老太婆只是一种病……我试图尽快跨越……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则倒是让我给杀掉了,可是跨越却并未成功,我依旧留在这边……我只会杀人。而且,看来连杀人也不会……原则吗?拉祖米欣这个傻瓜刚才干吗要大骂社会主义者呢?他们都是一些勤劳者和生意人;他们是在谋求‘公众的幸福’……不,我只有一次生命,绝不会有第二次:我不愿坐等‘公众的幸福’降临。我自己也想活着,否则,不如不活。为什么呢?我只是不愿攥紧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一个卢布,坐等‘公众的幸福’的降临,而任凭我的母亲饥寒交迫。说什么‘我为公众的幸福添上了一小块砖,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44]。哈——哈!你们为什么放跑了我呢?我毕竟只有一次生命啊,我到底也想……唉,我也只是一只有审美力的虱子,如此而已,”他突然像疯子一样大笑了一阵,然后补充了一句,“对,我的确是一只虱子。”他继续想着,幸灾乐祸地纠缠住这个想法,对它追根究底,玩来弄去,以此自娱,“那一件事已足以证明这一点,因为第一,我现在认定我是一只虱子;第二,整整一个月来,我一直都在搅扰仁慈的上帝,请他做证人,证明我所做的这件事并非为了自己的私利私欲,而是为了一个崇高和美好的目的——哈——哈!第三,也因为我决定在实施计划的过程中尽可能做到公平合理,注意轻重,把握分寸,细针密缕:从所有的虱子中挑选了一只最最无用的虱子,杀死她以后,决定只从她那里取走我实现第一步目标所必需的钱,既不多拿,也不少拿(而其余的钱自然会按照她的遗嘱捐给修道院了,哈——哈!)……因此,因此我不折不扣地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充道,“因此,也许我自己比那只被杀死的虱子更肮脏,更卑劣,而且我事先就已预感到,杀死她以后,我定会对自己说这话!难道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恐惧相比吗!哦,真卑鄙!哦,真下流!……哦,我是多么理解那位手执马刀骑在马上的‘先知’说的话:安拉有令,服从吧,‘战栗的生灵’[45]!‘先知’说得对,说得对呀,当他在街上拦腰构筑起火—力—威—猛的炮垒,对准那些无辜的和有罪的人们狂轰滥射时,甚至根本就不予解释!服从吧,战栗的生灵,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的事情!……哦,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决不饶恕那个老太婆!”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颤抖的嘴唇干裂裂的,呆定定的目光盯着天花板。

“母亲啊,妹妹啊,我曾经是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却恨她们呢?对啊,我恨她们,一种生理上的憎恨,我无法忍受她们待在我身边……不久前我走到母亲跟前,吻了她一下,我记得……我拥抱着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当时就告诉她一切?我真可能这么做的……嘿!她应该是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他又补上一句,同时焦思竭虑着,似乎在和要控制他的谵妄进行搏斗,“哦,我现在多么痛恨那个老太婆!假如她活转过来,看来,我定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来呢!……然而,多奇怪,为什么我几乎不曾想到她,就像我没有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可怜兮兮、温柔驯顺的女人,都有着一双温顺的眼睛……可爱的人儿啊!……为什么她们不哭呢?为什么她们不呻吟?……她们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她们的眼神温顺而宁静……索尼娅,索尼娅!宁静的索尼娅啊!”

他进入了昏睡状态。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记不起,怎么会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上。已经是迟暮时分。夜色越来越浓,一轮圆溜溜的月亮越来越银光灿灿,但空气不知为什么特别窒闷。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手艺人和公职人员正在纷纷各自回家,另一些人则在街上游逛;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味。拉斯科尔尼科夫郁郁不乐、忧心如焚地走着: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出门是有某个目的的,是去办一件事,而且十万火急,可到底办什么事——他却忘记了。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看见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向他招手。他穿过街道,朝他走去,然而这人却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走了,他低头前行,毫不回头,似乎根本不曾招呼过他。“拉倒吧,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但他仍不由自主地追赶上去。追了不到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人——不禁呆若木鸡:原来这就是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市民,依旧穿着那样的长袍,依旧是那样的弓腰驼背。拉斯科尔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他的心儿怦怦直跳,他们拐进了一条胡同——那人仍然毫不回头。“他是否知道我在跟踪他?”拉斯科尔尼科夫思量着。小市民走进了一幢大楼的大门里。拉斯科尔尼科夫赶忙走到大门旁,探头往里张望:他会不会回过头来招呼他呢?果然,那人穿过门洞,走进院子后,突然回过头来,又似乎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穿过门洞,然而院子里已没有那个小市民的踪影了。看来,他一定是飞快走进了这里的第一道楼梯。拉斯科尔尼科夫赶紧飞跑过去追他。果然,就在相隔两层楼梯的楼上,传来了某个人均匀、从容的脚步声。奇怪,这道楼梯竟似乎很眼熟!瞧,那是一楼的窗户:忧郁而神秘的月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已经到了二楼。啊呀!这就是那两个工人刷油漆的那套房间……他怎么竟会没有立刻认出来呢?前面那人的脚步声无声无息了。“看来,他已停下了脚步,或者在哪里躲了起来。”瞧,这就是三楼了;是否还往上走呢?上面多么寂静啊,简直寂静得可怕……然而他还是继续往上走。他自己那橐橐的脚步声使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上帝啊,简直黑森森的!那个小市民准是躲在这里的哪个角落里。啊!有一套房间的门对着楼梯大敞着。他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过道里黑魆魆、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已搬运一空。他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满屋子都是银晃晃的月光,这里所有的东西一仍其旧: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沙发,和几幅镶在画框里的绘画。一轮圆溜溜的大月亮把红铜色的光辉从窗户径直照射进来。“难怪这么寂静,原来是月亮的缘故,”拉斯科尔尼科夫心想,“他现在准是在打哑谜让我去猜。”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久久地等待着,月色越是静谧,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跳得发痛。四周依旧是万籁俱寂。突然咔嚓嚓的折裂声转瞬即逝地响了一下,仿佛有人折断了一根松明,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一只睡醒的苍蝇展翅疾飞,猛地撞在玻璃上,嗡嗡嗡嗡地叫苦不迭。就在这时,他发现,在一个小柜和窗户之间的角落里,墙上似乎挂着一件女大衣。“这里为什么挂着大衣?”他想,“要知道以前可是没有大衣的……”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这才领悟到,大衣后面似乎藏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撩开大衣,看到那里放着一张椅子,而一个老太婆就坐在这张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她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因此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肯定是她。他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他思忖着,悄悄地从绳套中抽出斧头来,朝她的脑心猛劈下去,一下,两下。然而,奇怪啊:连劈两下,她居然纹丝不动,仿佛是块木头。他大惊失色,弯腰凑近跟前,想把她看个清楚,可她也把头垂得更低了。于是他干脆全身趴在地板上,从下往上看她的脸,这一看直吓得他魂飞魄散:老太婆竟坐在那里窃笑——轻轻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大笑,并且极力克制着,以免让他听到。他突然觉得,卧室的门稍稍打开了一条小缝隙,里面也似乎有人在哧哧暗笑,窃窃私语。他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竭尽全力猛劈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每劈一斧头,卧室里的笑声和私语声就变得越是响亮,越发清晰,而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他拔腿就跑,但整个过道里的人早已多得挨肩擦背,楼梯上的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着,平台上、楼梯上和楼梯下面——人山人海,磕头碰脑,大家全都望着他——可又都躲躲闪闪,屏息静气地翘首等待!……他的心缩得紧紧的,两条腿也一动不能动,仿佛生了根似的……他试图大喊一声——于是就醒过来了。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然而奇怪的是,梦境似乎还在继续:他的房门洞开着,门口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正全神贯注地端详着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尚未来得及完全睁开眼睛,就又立刻把它们闭上了。他仰面躺着,一动也不动。“这是不是还在梦中?”他思量着,又让人难以觉察地微微抬起睫毛,张了一眼:陌生人依旧站在原地,继续端详着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轻轻轻轻地把门关上,走到桌子跟前,等了一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蹑手蹑脚地、悄无声息地坐到沙发旁的一把椅子上。他把礼帽放在身边的地板上,双手撑着手杖,又把下巴搁在双手上。显而易见,他拉开了长久等待的架势。透过眨动不已的睫毛所能看清的是,这人已经不太年轻,身强体壮,蓄着密稠稠的浅色大胡子,浅得近乎白色……

大约过了十分钟。天色还明亮,但已暮霭纷飞了。房间里静幽幽的。就是楼梯上也听不到一点儿声响。只有一只大苍蝇飞舞着一头撞上了窗玻璃,嗡嗡地叫着,不停地扑打着。最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实在难以忍受了:他陡然一骨碌抬起身子,坐在沙发上。

“喂,您说吧,您有何贵干?”

“我就知道您没睡着,只不过是在装睡。”陌生人怪里怪气地答道,他泰然自若地大笑起来,“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

[1]阿芙多季娅是本名,杜尼娅是小名。

[2]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是当时社会主义理论的特点,它要求消灭个性,不许人独立思考,不许人有自己的见解和追求。

[3]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彼得大帝的改革、俄国当时的社会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无神论等等,都属于西欧派系列,都是从外国引进的,不适合俄国国情,更不符合俄国的宗教和文化传统。

[4]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19世纪著名的钢琴家、作曲家、乐队指挥。

[5]在俄罗斯的传说中,大地是由三条巨鲸驮在背上,支撑起来的。

[6]法语bonjour的音译,意为“早安”“日安”。

[7]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之妻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生于维也纳,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索瓦一世之女,哈布斯堡王朝的公主,奥匈帝国皇帝的妹妹。奥地利宫廷出于政治需要,1770年将她嫁给法国王储,即后来的路易十六。到法国宫廷后,她热衷于舞会、玩乐和庆宴,奢侈无度,有“赤字夫人”之称。在法国大革命开始后,她表现得比路易十六更有主见,也更为顽固。1789年7月14日群众攻打巴士底狱时,她曾劝说路易十六带兵去梅斯避难。她支持国王拒绝了国民议会提出的废除封建制度和限制王权的要求,结果成为众矢之的。1789年10月,随同路易十六从凡尔赛迁回巴黎,处于革命群众的监视之下。她暗中活动,向一批流亡贵族求援,于1791年6月与国王一同秘密出逃,但至边境城市瓦伦时,被发现,外逃未遂。1792年,法国对奥地利宣战,她继续勾结奥地利,并把作战计划提供给外国干涉军,企图借外部势力镇压革命。事情败露后激怒了法国人民,导致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民起义,起义推翻了君主制。她和国王一起被囚于当普尔监狱。次年10月,被交付给革命法庭审判,判处死刑,送上了断头台。

[8]法文,意为:“畜生,要是你们觉得不满意,那就死掉算了!”

[9]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安娜·格里戈里耶夫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1846—1918)回忆,每当亲人团聚而又坐着不说话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老爱说这样太沉闷,如果大家老是听他一个人说话,他更是生气。

[10]彼得堡的贫民公墓,用于埋葬小官吏、手艺人、士兵,建于1831年。

[11]死人入殓后,一般先放在附属于教会公墓的小教堂,然后再下葬。

[12]《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18章第3—5节:“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受基督教影响,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重视小孩或儿童。在这部小说中,索尼娅从内心到形体都像个孩子。

[13]据作家夫人安娜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不喜欢他所爱的人在告辞时对他说“别了”,他马上会说:“干吗说‘别了’,还是说‘再见’好。”

[14]典出《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16章第19—31节。拉撒路是耶稣的朋友和信徒,他是个浑身长满疮的乞丐,经常躺在富人门前求乞。本句意为:装成不幸的人,向人诉苦。在帝俄时代,经常有一些人在街头演唱关于拉撒路的宗教诗。

[15]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人公。

[16]两俄尺十俄寸合1.86米。

[17]这是果戈里的喜剧《钦差大臣》第一幕第一场中市长的一句台词。

[18]指酒。

[19]指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怎么办》和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欧文(1771—1858)的著作《人的性格的形成》中的观点。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十分之九的犯罪源于饥饿,要消灭犯罪必须对整个社会制度进行革命,予以改造。

[20]“环境所迫”或“环境影响”是俄国19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批评界相当流行的一种观点,以此说明俄国农奴制度下人们犯罪的必然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这一观点,强调一个人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不能仅仅归罪于当时社会环境的恶劣影响。因为在同样的社会环境下,有些人变坏了,有些人却出污泥而不染。

[21]这里暗指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1722—1837)的著作《关于四种运动和普遍命运的理论》及圣西门(1760—1825)的著作《论万有引力》。

[22]法朗吉是傅立叶幻想建立的未来社会主义的基层组织,该组织的成员集体住在傅立叶设计的、比法国的凡尔赛宫还要大的宫殿式宿舍——法朗吉大厦里。

[23]指形式逻辑中的三段论法或三段论式。

[24]一种用果汁、香料、茶、酒等调制而成的混合甜饮料。

[25]伊万大帝钟楼位于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内,始建于1505—1508年,1600年加高,高81米。1俄丈等于2.134米。

[26]据学者分析,这本书可能是指路易-拿破仑·波拿巴(拿破仑三世,1808—1873)的《恺撒传》或德国哲学家施蒂纳(1806—1856)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包括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标题是“人”,指出所有意识、宗教、道德、法律、真理、国家、社会、人民、民族、祖国、人类以至世界本身都是旨在通过各种非个人的普遍的东西来奴役个人,都是“否定你自己”的,由此说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本身都是利己主义的,因而“唯一者”当然也是利己主义的。第二部分标题是“我”,指出了自我彻底解放的道路,即“回到你自己那里去”的道路,主张自我的解放不能依靠在自我之外的什么永恒的观念或原则来实现,而只有靠使自我君临这些观念或原则之上来达到。

[27]以前不少译本都译成“超人”,并且有人撰文宣称拉斯科尔尼科夫深受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但这是一个硬伤。尼采(1844—1900), 1864年在波恩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语言学,1865年转入莱比锡大学,正为发现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而狂喜,尚未形成自己的哲学思想,1872年才发表第一部哲学著作《悲剧的诞生》, 1883—1885年才完成代表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首次提出“超人”学说,而此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早已去世,更重要的是,陀氏的《罪与罚》1860年开始酝酿,1866年就已正式出版。因此,陀氏根本不可能知道尼采的“超人”哲学,尼采的“超人”哲学更不可能影响陀氏小说的主人公,倒是尼采曾说过很喜欢陀氏的小说。

[28]开普勒(1571—1630),德国天文学家兼物理学家,以发现行星围绕太阳的运行规律而著称。

[29]莱喀古士(前9—前8),传说中古斯巴达的立法者。

[30]梭伦(约前638—前559),古希腊雅典的执政官、立法者。

[31]穆罕默德(约570—632),伊斯兰教的创始人。

[32]这里暗指穆罕默德用剑和血传播伊斯兰教,以及拿破仑三世在《恺撒传》中为拿破仑一世所做的辩护。

[33]法语,意为永恒的战斗万岁。

[34]语出《圣经·新约全书·启示录》第21章第2节:“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上帝那里从天而降。”此处意指人间的天堂。

[35]按照圣西门主义者的观点,相信新耶路撒冷,就是相信未来的黄金时代,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相信黄金时代。

[36]《圣经·新约全书》中说,拉撒路是个讨饭的乞丐(《路加福音》第16章),他病死四天后,耶稣使之复活(《约翰福音》第11章)。

[37]《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20章第28节指出,人人有罪,人人对自己和对别人的罪有责。耶稣为了替人类赎罪,所以才让人把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这是基督教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教义。

[38]《圣经·旧约全书·传道书》第1章第18节:“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39]典出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2章第14节:“我们全都在向拿破仑看齐;成千上万两只脚的东西,对于我们只是工具一件。”

[40]法国物理学家列奥缪尔(1685—1757)设计的温度计量单位,其冰点为零度,沸点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相当于摄氏三十七点五度。

[41]此处说的是拿破仑一世的几件大事:1793年12月17日他率军偷袭法国南部的土伦并大获全胜;1795年10月13日在巴黎镇压了保皇党的起义;1799年10月他把一支军队扔在埃及,秘密回国夺取政权;1812年远征俄国失败后,曾在波兰的维尔纳(今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说过这么一句话:“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就让后人去评说吧。”

[42]1798年拿破仑率法军与埃及军队在金字塔附近激战。战争开始时,拿破仑对士兵说:“四十个世纪正从这些金字塔上看着我们!”

[43]滑铁卢是比利时村庄,1815年6月18日,拿破仑在此败于英普联军,被流放非洲的英属圣赫勒拿岛。

[44]傅立叶的信徒康西德朗(1808—1893)和19世纪30、40年代的空想社会主义者的作品中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号召:“为新世界的大厦贡献你的一块石头!”此处仿用含讽刺义。

[45]“先知”指穆罕默德,安拉一译“真主”,是伊斯兰教的上帝。“战栗的生灵”引自普希金的组诗《仿古兰经——献给普·亚·奥西波娃》第一首的最后两句:“要怜爱孤儿,把我的古兰经/宣示给战栗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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