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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罪与罚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10261 更新时间: 2022-04-14 16:16:17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拉祖米欣醒来时,忧心如焚,神情严肃。这个早晨,一串串前所未有的、未曾预料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涌上了他的心头。以前他根本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醒来。他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他甚至对每一个细枝末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并且意识到,他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化,产生了一种他至今都还全然不知的、和以前判然不同的印象。同时他又分分明明地认识到,在他的脑海里灼灼燃烧的那个幻想,是根本无法实现的——由于百分之百无法实现,他甚至为此感到羞愧不已,于是他赶紧转向别的事情,去考虑那些亟须解决的操心事和困惑莫解的问题,它们都是“该死的昨天”遗留给他的。
他对于昨天最可怕的回忆是,他显得多么“卑鄙和下流”,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醉意醺醺,而且还因为他出于愚不可及、迫不及待的嫉妒,竟然乘人之危,在一个姑娘面前痛骂她的未婚夫,而他不仅对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义务全无了解,而且对那个人的情况一无所知。他究竟有什么权利如此急不可耐、如此冒冒失失地对那个人作出评判呢?又是谁请他当评判员的呢!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人,难道会为了金钱而嫁给一个卑劣小人吗?可见,这个人毕竟还是寸有所长的。然而,那个旅馆呢?可是他又怎么能实实在在地弄明白,这是一家什么样的旅馆呢?而且他正在装修另一套房间呢……呸,这一切是多么卑劣啊!他醉意醺醺,这就是辩白的理由吗?一个蠢兮兮的借口,只会更加贬低自己的人格!酒后吐真言,而真话全都说出来了,“就是说,从他那满怀妒意、粗暴鲁莽的心中,把一切肮脏不堪的东西统统倾泻出来了!”难道他拉祖米欣可以抱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幻想吗?跟这样的姑娘相比,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呢——只不过是一个爱惹是生非的醉鬼,昨天的吹牛大王吧?“难道能够进行这类无耻而可笑的对比吗?”想到这里,拉祖米欣的脸陡然变得火辣辣的,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故意作对似的,他猛然分明想起,昨天站在楼梯上对她们说,女房东会因为他而妒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挥拳猛击了一下厨房的炉灶,击伤了自己的手背,也击落了一块砖头。
“当然喽,”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某种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当然喽,现在所有这些下流行径都永远无法掩饰,也无法更正了……因此,关于这件事,没有必要多想了,因此,再去她们那里,只能一声不吭了……尽力完成自己的义务……也一声不吭,而且……既不请求原谅,也什么话都不说,而且……当然喽,现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在穿衣服的时候,他却比平时更细致周到地察看了一番全身的服装。他没有别的衣服,而即使他有,说不定他也不会穿——“就是故意不穿。”可是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做一个玩世不恭、龌龊不堪的邋遢鬼:他没有权利侮辱别人的感情,更何况是那些需要他的帮助、自己主动上门叫他的人。他用刷子一丝不苟地把自己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他身上的内衣向来都是过得去的,他特别注意这方面的整洁。
这个早晨梳洗时他特别精心——在娜斯塔西娅那里寻来了一块肥皂——仔细洗了头发、脖子,特别是一双手。但是出现了一个问题:刮不刮脸上的胡子呢?(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那里有非常好的刀片,是已故的扎尔尼岑先生遗留下来的。)对这个问题他斩钉截铁地彻底否决:“就这样照旧留着吧!否则她们会认为,我刮了胡子是为了……而且必然会这么想!那就不管怎样也不刮!”
“而……而最主要的是,他如此粗鲁无礼,邋里邋遢,举止粗俗;而且……而且,即便他知道,他是,哪怕并非完全是,但毕竟是一个正派人……唉,就算是个正派人,那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任何人都应该做个正派人呀,而且还应该做得更好一些……而……而他毕竟(对此他记忆犹新)干过这样的勾当……虽然说不上什么可耻,但毕竟没什么不同!……而他曾经产生过什么样的念头啊!哼……而且还要把这一切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相提并论!真是活见鬼!算了吧!哼,我就是要故意弄得肮里肮脏,油油腻腻,粗俗不堪,我毫不在乎!以后更要变本加厉!……”
在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的客厅里过了一夜的佐西莫夫走进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他在这样自言自语。
佐西莫夫准备回家,临走前想匆匆看一下病人。拉祖米欣告诉他,病人熟睡得像只旱獭。佐西莫夫嘱咐,在病人自己醒来以前,不要唤醒他。他还答应十点多钟再来一次。
“只要他待在家里就行,”他补充道,“呸,见鬼!病人根本就无视医生的权威,你倒试一试给他治病吧!你可知道,是他去她们那里,还是她们到这里来?”
“是她们到这里来,我认为,”拉祖米欣答道,他懂得这个问题的潜台词,“他们当然会谈谈自己的家务事。我会走开的。你作为医生,自然有比我更多的权利。”
“可我毕竟不是神父,我来看一下就走。没有他们,我的事情也已够多的了。”
“我担心一件事,”拉祖米欣紧皱双眉,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醉意醺醺,在送他回家的路上,说走了嘴,对他说了不少蠢话……形形色色的……其中也谈到你担心,他似乎……会得精神病。”
“你昨天向两位女士也泄露过同样的秘密。”
“我知道,这愚不可及!真该痛揍一顿!怎么,你真的有什么铁定的想法吗?”
“呃,我只是瞎说罢了,哪有什么铁定的想法!你带我去他那里的时候,是你自己把他描述成偏执狂的……嘿,昨天我们又火上浇油,也就是昨天你说的那些……关于油漆工的事情。这场谈话真是妙不可言,说不定他就是因为这些话才发疯的呢!假若我确切知道那天在警察分局所发生的事,知道那里有那么一个流氓对他表示怀疑……使他蒙受侮辱!哼……昨天我就决不允许你们进行这场谈话了。要知道,这些偏执狂患者往往能把一滴水看成大海,把天方夜谭的事儿当成现实……昨天从扎苗托夫的那些谈话中,仅就我能记住的来看,我认为案情有一半已浮出了水面。啊,对了!我知道这么一件事,有个四十岁的疑病患者,无法忍受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每天吃饭时对他的嘲笑,竟把他给杀死了!而这里的情况是:全身鹑衣百结,警察分局局长又蛮横无理,疾病开始发作,再遭到百般怀疑!全落到一个发狂的疑病患者头上了!而他又有着与众不同的疯狂的虚荣心!这也许才是致病的原因呢!噢,对的,真见鬼!……顺便说一下,这个扎苗托夫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只是,唉……他昨天真不该把一切都说破。真是多嘴多舌!”
“可他究竟是对谁说呀!不就是对我和你吗?”
“还对波尔菲里说了。”
“对波尔菲里说了,那又会怎样呢?”
“顺便问一句,你对那两位,他的母亲和妹妹,能否产生某些影响?今天对他应更加小心翼翼……”
“他们会相互达成谅解的!”拉祖米欣不乐意地回答。
“他为何那样对待这个卢仁呢?他很有钱,她似乎并不讨厌他……况且她们不是身无分文吗?啊?”
“可你为什么要喋喋不休地打听这些情况呢?”拉祖米欣气呼呼地叫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她们是不是身无分文?你自己去问好了,也许会问清……”
“呸,有时候你真是愚不可及!昨晚的醉意余威仍在呢……再见。代我谢谢你那位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谢谢她为我提供了过夜的地方。她把门拴得紧紧的,我隔着房门对她说‘绷汝尓’[6],她毫无反应,而她七点钟就起来了,从厨房穿过走廊给她送去了茶炊……我无缘承蒙她的召见……”
刚好九点,拉祖米欣来到了巴卡列耶夫公寓。两位女士早已怀着歇斯底里般迫不及待的心情在期盼着他了。她们在七点钟,甚至更早的时候,就起床了。他进屋时,脸色像黑夜一样阴霾霾的,鞠躬行礼也笨手笨脚的,因而他立刻为此生起气来——当然是生自己的气。他完全估计错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飞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双手,差点儿吻了起来。他畏畏葸葸地望了望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然而此时此刻就连这张高傲的脸孔也盈溢着感激和友好之情,和一种出乎意料的由衷敬意(而非嘲讽的目光和情不自禁、难以掩饰的蔑视!),假如迎接他的是劈面而来的一阵痛骂,那么他真的会觉得轻松一些,而现在反倒使他深感尴尬。幸好,有一个现成的话题,他赶忙把它紧紧抓住。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听说“他还在酣酣大睡”,然而“一切都很好”时,立即宣称这再好不过了,“因为她极其,极其,极其需要预先商量商量”。随即问他是否喝过茶,并邀请他跟她们一起喝:她们自己因为等待拉祖米欣,也还没喝呢。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按了一下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个脏兮兮的破衣烂衫者,她吩咐他把茶送来,茶终于摆上了桌子,然而一切都那样脏乎乎的,而且不成体统,搞得两位女士怪难为情的。拉祖米欣痛骂了这个旅馆一顿,然而一想起卢仁,马上便闭口不言了,而且感到很不好意思。因此,当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终于接二连三地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时,他简直喜不自禁。
他足足花了三刻钟来回答这些问题,他的话一再被打断,同一个问题要重复回答好几次。关于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最近一年来的生活情况,他把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和最必要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一五一十地介绍了他的病情。不过,对许多必须避而不谈的事情,他也就略而不提了,其中包括警察分局的那件事情及其留下的后患。她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然而当他以为已经意尽言止,并且使自己的听众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候,他却发现,对于她们来说,他的讲述还正待开始。
“请告诉我,请您告诉我,您的看法怎样……哎呀,真对不起,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急匆匆地说道。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那么,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很想,很想知道……一般说来……他现在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如何,也就是说,请明白我的意思,这该怎么对您说呢,最好这么说吧: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不是经常这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他有些什么愿望,也就是说,他有些什么理想,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现在究竟是什么在对他产生特殊的影响?总而言之,我希望……”
“哎哟,妈妈,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回答这么一大堆问题呢!”杜尼娅说道。
“啊呀,我的上帝,我可是完完全全,完完全全不曾料到会这样跟他见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答道,“我母亲过世了,嗯,但是舅舅每年都来看我,几乎每次都认不出我来,甚至连外表都认不出来,尽管他是个聪明人。哦,你们分别已三年了,多少日子如水消逝了啊!而我究竟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我认识罗季昂已一年半了:他性格阴沉,郁郁寡欢,目空一切,高傲自大;最近一段时间(也许,还要更早)他神经过敏,得了多疑病。他慷慨大度,心地善良。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宁愿装出一副冷酷无情的外表,也不愿用言辞表明自己心里的真情实意。然而,有时他彻头彻尾不像疑病患者,而只是冷漠无情、麻木不仁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真的,似乎在他身上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交替出现。有时他一声不吭!他总说没空,什么都干扰他,可他却老是躺着,什么事也不干,他不嘲讽他人,这倒并非因为他不够俏皮,而似乎是他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他向来难得听完别人说的话。当前大家都兴趣浓厚的热点问题,他漠不关心。他自视甚高,看来这也并非毫无根据。噢,还有什么呢?……我觉得,你们的来临,会对他产生妙手回春般的影响。”
“哎哟,但愿上帝保佑!”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叫起来,拉祖米欣对罗佳的评价使她难受到了极点。
而拉祖米欣最后终于壮起胆子望了一眼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不时看她,但都只是那么匆匆一瞥,立即便把目光移向别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会儿坐在桌前凝神细听,一会儿又站起身来,依照自己的老习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紧咬嘴唇,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地踱来踱去,有时她也提出自己的问题,但并未停下自己的脚步,继续冥思苦想。别人说话的时候,她也有不能听完的习惯。她身穿一件轻薄的深色连衣裙,脖子上系着一条透明的白色围巾。拉祖米欣依照各种迹象立即发现,两位女士的生活极其窘困。要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穿戴得像一位皇后,那他似乎就会对她毫无惧意;现在,也许正因为她穿得如此寒酸,正因为他发现了她们这种贫寒不堪的境况,他心里才感到万分恐惧,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手势都惴惴不安,对于一个本来就缺乏自信心的人来说,这当然会使得他更加拘谨了。
“您讲了我哥哥性格的许多挺有意思的情况,而且……说得十分公正。这太好了。我认为,您很敬重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笑盈盈地说,“您认为他身边得有个女人,这话看来也不错。”她在沉思中又补上一句。
“我没有说过这话,不过,也许您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只是……”
“什么?”
“要知道,他无论谁都不爱,也许永远也不会爱谁。”拉祖米欣直话直说。
“您是说,他没有能力爱?”
“而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本人像极了您哥哥,甚至一切方面都像!”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贸然说道。但他立刻想起刚才对她所谈关于他哥哥的情况,不由得脸红得像落汤的龙虾,窘困不已。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望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关于罗佳,你们俩也许都搞错了,”有点儿不快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下话题,“我说的并非眼下的事,杜涅奇卡。彼得·彼得罗维奇在这封信里所描述的那些……以及我和你的推测——也许都是错的,不过您简直无法想象,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是多么耽于幻想,以及,这怎么说呢,多么变幻莫测。他的性格我从来都琢磨不透,从他十五岁开始就是如此。我相信,他现在也可能突然对自己干出某件任何时候都没有一个人愿干的事情……不久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您知道吗,一年半以前,他使我深感震惊,几乎折磨死我,因为他突发奇想,要娶那个,她叫什么来着——也就是他的女房东扎尔尼岑娜的女儿?”
“关于这件事,您知道些什么详情细节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问道。
“您以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心潮起伏地往下说道,“当时我的热泪盈盈,我的央祈哀求,我的病病痛痛,我的生死存亡,也许我会因伤心而死,还有我们的贫困窘迫,能使他回心转意吗?他会满不在乎地冲破这一切障碍。然而难道他,难道他不爱我们吗?”
“关于这件事,他本人从来不曾跟我说起过什么,”拉祖米欣谨慎地回答,“不过我从扎尔尼岑娜太太那里略知一二,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我听到的情况甚至有点儿叫人感到奇怪……”
“什么,您究竟听到了些什么?”两位女士异口同声地问道。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过特殊的情况。我只是知道,这门亲事已经安排得一切就绪,只是因为新娘去世了,才没有举行婚礼,但这门亲事却很不称扎尔尼岑娜太太本人的心……此外,据说新娘甚至长得并不漂亮,也就是说,甚至长得很丑……而且体弱多病……脾气又古怪……不过,似乎也有某些优点。肯定会有某些优点的,否则就完全无法理解了……也没有任何嫁妆,而且他也根本不会指望嫁妆……总之,对这种事很难作出评判。”
“我相信她是一个般配的好姑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亲切地说。
“请上帝宽恕我吧,当时我还为她的死而额手称庆呢,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是谁毁了谁:是他毁了她,还是她毁了他?”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最后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又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地问起昨天罗佳和卢仁吵架的情景,而且频频偷偷向杜尼娅那边张望,搞得杜尼娅显然不太高兴。显而易见,这件事特别使她揪心,甚至使她相当胆战心惊。拉祖米欣又原原本本地细述了一切,但是这次却加上了自己的结论:他索性指责拉斯科尔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得罗维奇,这一次并未因为他有病而宽容他。
“早在生病以前,他就决定这样做了。”他补充道。
“我也这么认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伤心欲绝地说。然而使她大吃一惊的是,拉祖米欣这次谈到彼得·彼得罗维奇时竟如此小心翼翼,甚至似乎还颇为尊敬。这也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惊讶不已。
“那么,这就是您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的看法喽?”普莉赫里娅·罗曼诺芙娜忍不住问了一句。
“对令爱未来的夫婿,我不可能有别的看法,”拉祖米欣态度坚决而又颇为热情地回答,“而且我这样说,并非出于世俗的客套,而是由于……由于……嗯,至少是由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本人心甘情愿选中了这个人。如果说,昨天我大骂特骂了他一顿,那是因为我昨天醉得一塌糊涂,而且……精神失常。对,精神失常,头脑糊涂,完全发了疯……今天我还为此深感羞愧!……”他满脸通红,缄口不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脸上泛起了红霞,可她并没打破沉默。从谈到卢仁那一分钟开始,她就不曾说过一句话。
然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没有女儿的支持,显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一边频频观望着女儿,一边嗫嗫嚅嚅地说,现在有一件事情让她牵肠挂肚。
“您瞧,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开始说道,“我推心置腹地和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谈一谈,杜涅奇卡,好吗?”
“那是当然啦,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本正经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她赶忙说,允许她倾诉自己的痛苦,仿佛是搬走了压在她身上的大山般的重负,“今天大清早,我们收到了彼得·彼得罗维奇的一封便函,答复的是我们昨天关于我们已经到达的通知。您要知道,昨天他本来应该信守诺言,到车站来接我们。可是他没有去,只是派了一个仆人到车站去接我们,那个仆人带来了这家旅馆的地址,为的是给我们指明道路,彼得·彼得罗维奇还叫仆人转告我们,他本人将在今天清晨上我们这里来。但是他今天早晨又没来,只叫人送来这封便函……您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吧。便函里有一点让我忧心如焚……您这就可以亲眼看到,这一点是什么了,而且……请您直言不讳地把您的看法告诉我,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比谁都更了解罗佳的性格,因此您也比谁都更能给我们出主意。我得预先告诉您,杜涅奇卡当机立断,看完信就作出了决定,可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所以……所以我一直在等您。”
拉祖米欣打开了便函,上面注明的果然是昨天的日期,他读到了如下的文字:
仁善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夫人:
我谨敬通知您,因突有要事缠身,未能亲赴车站恭迎尊驾,特派干员一名前往迎候二位。又因大理院有若干当务之要事亟待处理,且不愿有碍您与令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与乃兄久别重逢,明晨亦难以有与夫人晤面之荣幸。深以为憾。兹定于明晚八时整亲赴尊寓荣幸地拜谒夫人,并不胜冒昧地顺带提出一项恳切而坚决之要求:我等会面之时,谨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并不在场,因昨日我曾去探望其病情,他竟对我空前无礼地肆意侮辱;此外,另有一事我须亲自向夫人做必要的详细说明,亦望夫人本人能对此有所解释。我谨预先奉告,若置我之请求于不顾,届时我竟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将被迫立即告辞,则夫人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也。我写此信,盖欲预防此种情况:我探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时,其重病缠身,而两小时后竟沉疴顿愈,因此其极有可能出门看望你们。我对此深信不疑者,实因昨日曾亲见其在一丧生于马蹄下之醉鬼家中,以资助安葬为名,将二十五卢布之巨款悉赠醉鬼之女,而该女系一品行不端、臭名远扬之女人,我为此深感震惊,因我得知,夫人为筹集此款真乃煞费苦心。谨此,请夫人接受我诚挚的敬意,并代向尊敬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别致意。
您忠实的仆人
彼·卢仁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着,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噢,我怎么能不让罗佳来呢?昨天他那样固执己见地要求妹妹一口回绝彼得·彼得罗维奇,而现在人家又吩咐我们叫他自己别来!他只要一知道这事,肯定会故意来这里,那……那时会发生什么事啊?”
“就照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决定去办好了。”拉祖米欣马上心定气闲地回答。
“啊哟,我的上帝!她说……她说什么,只有上帝知道,而且也不向我解释她的用意!她说,最好,也不是最好,而是不知为何一定要让罗佳今晚八点故意来这里,让他们两个势所必然地见面……而我却连这封信都不想让他看到,因此希望您想个高招妙法,让他别来……因为他是如此的感情冲动……而且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又是死了个什么醉鬼,又有个什么女儿,他又怎么会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倾其所有地送给这个女儿呢……这些钱……”
“这些钱可是您历尽艰辛筹集的,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补充道。
“他昨天神经不太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说,“假如你们知道他昨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干了些什么就好了,尽管他干得很聪明……哼!昨天我们一块儿回家的时候,他的确对我说到过一个死人和一个什么姑娘,但我一句话也没听明白……不过,昨天我本人也……”
“妈妈,我们最好还是亲自去一下他那里,请您相信,到了那里我们立即就会知道怎么办了。而且时间也早已经到了——上帝啊,十点多钟啦!”她望了一眼用一条细细的威尼斯表链挂在脖子上的那块华贵的珐琅面金表,惊叫了一声,这块金表与她的全身衣妆极不协调。“未婚夫的聘礼”,拉祖米欣暗自猜测道。
“哎哟,时间到啦!……时间到啦,杜涅奇卡,时间到啦!”普莉赫里娅·罗曼诺芙娜惊惶不安地忙乱起来,“他又会认为,打昨天起咱们在生他的气,所以这么久都不去他那里呢。唉,我的上帝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披好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娅也穿戴妥当。拉祖米欣发现,她的手套不仅戴旧了,而且满是破洞,但是,这种一目了然的寒酸服饰,反倒赋予两位女士一种特别庄重的神韵,那些衣着寒酸而又善于打扮的人,总是具有这种特别庄重的神韵。拉祖米欣怀着崇敬的心情注目杜涅奇卡,并为能够陪伴她而深感自豪。他暗暗寻思:那位在监狱里缝补自己长袜的王后[7],在当时看上去,当然更像一位真正的王后,甚至比她出席最隆重的庆典和接受朝觐的时候都像。
“我的上帝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道,“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竟会害怕和儿子见面,和我亲爱的、亲爱的罗佳见面,就像现在这样!……我好害怕,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补充道。
“不要怕,妈妈,”杜尼娅说着,吻了吻她,“最好是信任他。我很信任他。”
“唉,我的上帝!我也信任,但我整整一夜无法入睡呢!”可怜的女人高声说道。
他们走到了大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天快亮的时候我刚蒙眬入睡,突然梦见了死去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她全身素衣白裳……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一只手,对我频频摇头,而且神色极其严厉,仿佛在责怪我……这会是好兆头吗?唉,我的上帝,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还不知道吧: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去世啦!”
“不,我不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谁?”
“她是暴死的!您要知道……”
“以后再说吧,妈妈,”杜尼娅打断了她的话,“他根本不知道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谁呢。”
“啊哟,您不知道吗?我还以为您全都知道了呢。请您原谅,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最近几天我说话做事都昏头昏脑的。真的,我把您看作我们的神灵,因此才坚信不疑,认为您已无所不知。我把您当作亲人……我这么说,您千万不要见怪。啊呀,我的上帝,您的右手怎么这个样子!受伤了吗?”
“对,受伤了。”感到幸福无比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
“我有时候说话太直,怎么想就怎么说,所以杜尼娅老是纠正我的话……可是,我的上帝啊,他住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小窝呀!不过,他醒来了吗?而且这个女人,他的房东,竟会认为这也叫房子?您听我说,您说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那么我,也许,我的那些……弱点使他感到讨厌了吧?……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能否教一教我?我该怎样和他相处呢?我啊,您要知道,已完全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您如果看见他双眉紧皱,那就千万别再盯着他多问,特别是不要寻根究底地追问身体方面的事情。他不喜欢。”
“唉,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当个母亲着实不易呀!不过,瞧这楼梯……多么可怕的楼梯啊!”
“妈妈,瞧您脸色惨白,快静下心来,我亲爱的妈妈,”杜尼娅亲热地抚慰她,“他见到您总是会觉得幸福的,而您却这样折磨自己。”她补上一句,两眼灼灼闪亮。
“且慢,我先去看看,他是否已经醒来。”
两位女士静悄悄地跟在先上楼去的拉祖米欣的后边,往上走去。当他们走到四楼女房东的门口,发现女房东的房门微微打开一条细小的缝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骨碌碌地从暗处窥视着她俩。当她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那扇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声音震耳,吓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差点儿高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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