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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罪与罚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17772 更新时间: 2022-04-14 16:16:17

然而她刚一出门,他就翻身起床,用门钩扣住房门,揭开拉祖米欣刚刚带来、又由他重新包好的那个包裹,开始穿起衣服来。怪事一桩:他似乎突然变得十分安宁;既不像刚才那样疯狂地胡言乱语,也不像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那样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恐怖。这是某种颇为奇异、突如其来的镇静的最初瞬间。他的动作准确而有条理,显示出他有坚定的意向。“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身体还很虚弱,然而极其强烈的精神紧张反倒使他变得从容不迫,变得思想坚定,并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不过,他希望千万不要跌倒在大街上。他通身都换上新衣服以后,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钱,踌躇了一下,抓起它们放进了口袋。一共二十五卢布。他把所有五戈比的铜币也带上,那是拉祖米欣用十卢布买衣服找回的零钱。然后他悄无声息地取下门钩,走出房间,在下楼梯时,他朝大敞开的厨房里瞟了一眼:娜斯塔西娅背朝他站着,弯着腰正在为女房东吹茶炊。她什么都未听到。而且有谁又会想到他会出门呢?转眼间,他已经来到了大街上。

已经八点钟了,夕阳西下。依旧是酷暑蒸人,但他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受到城市污染的臭烘烘、灰扑扑的空气。他的头微微有点儿开始发晕,某种野性的精力却突然闪现在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和他那瘦削不堪、白中透黄的脸上。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上哪里去,他只知道一点:“这一切必须就在今天结束,一次性地结束,立即结束;否则他决不回家,因为他不愿意如此活着。”如何结束?用什么法子结束?对此他毫不知晓,甚至不愿加以考虑。他驱走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念头让他苦恼不已。他只是感觉到并且知道,一切总归都必须改变,这样变或者那样变。“不管怎样变都行。”他怀着天不怕地不怕、无可动摇的自信和决心反复喃喃着这句话。

他按照老习惯,沿着从前散步时常走的那条路,直接走向干草市场。在离干草市场不远的地方,在一家小铺门前的马路上,站着一个满头黑发、背着手摇风琴的年轻流浪乐师,他正在演奏一首美妙动人的抒情乐曲。他这是为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位姑娘伴奏,那位姑娘年纪十五岁左右,穿着像一位小姐,下着一条钟式裙子,上披一件披肩,手上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着一根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老旧而又破烂。她正在用街头卖唱的那种颤动的嗓音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不过却相当悦耳、嘹亮,企盼小铺子里的人会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科尔尼科夫在两三个听众旁边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放进姑娘手里。她正唱到最动人、最高亢的地方,突然住口不唱了,歌声戛然而止如刀切断,然后尖声向摇着风琴的乐师叫道:“行啦!”两人便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去到另一家铺子。

“您喜欢听街头卖唱吗?”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转向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手摇风琴乐师旁边的过路行人问道,那人已经年纪老大,外貌像个游手好闲之徒。那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大感惊讶。“我喜欢听。”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道,不过他那副神情却像在谈一件全然与街头卖唱无关的事情。“我喜欢在冷飕飕、黑幽幽、湿乎乎的秋天晚上听手摇风琴伴奏下的演唱,一定得在湿乎乎的晚上,所有的行人都脸上白里透青,满面病容;或者是微风不起,湿蒙蒙的雪花往下直落,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吗?煤气路灯透过雪花在闪闪烁烁……”

“我不懂……对不起……”那位先生喃喃地说,无论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问题,还是他那古怪的神情,都使他深感恐惧,于是他走到街对面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径直向前走去,来到干草市场的那个拐角处,那天那个小贩和他的娘儿们就是在这里和莉扎薇塔交谈的;不过眼下他们不在这里。认出这个地方后,他驻步不前,东张西望,然后向一个正在面粉店门口打着哈欠、身穿红色衬衣的年轻小伙子问道:“在这个拐角上,是不是有个小贩和一个娘儿们,和他的老婆做过买卖?”

“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做买卖。”小伙子高傲地打量了一眼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的时候取名什么,现在就叫什么。”

“莫非你也是扎赖斯基人?哪一省的?”

小伙子又朝拉斯科尔尼科夫打量了一眼。

“我们那里,大人,不是省,而是县,我兄弟出门去了,而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大人,您大人大量,就请恕罪吧。”

“楼上是不是一家小饭馆?”

“是一家小饭馆,还有台球房;还可以碰到公爵夫人[57]呢……棒极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穿过广场。在那边的一个拐角上,密不透风地聚集着一大群人,全都是庄稼汉。他挤进人群最稠密的地方,观望着一张张面孔。不知何故,他很想和每一个人都交谈交谈。然而那些庄稼汉根本不曾注意他,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挤在一块儿,相互小声交谈,叽里咕噜个不休。他站了一会儿,想了一想,就拐弯向右,沿着人行道走往B大街方向。过了广场,他来到一条小胡同里。

他以前也常常经过这条短短的小胡同,它转一个弯,就从广场通到了花园街。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心烦意躁的时候,就总是很想到这一带来逛逛,“以便更加心烦意躁”。现在他什么也没想,就已置身于小胡同之中。这里有一幢高大的房子,里面开满了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酒馆和饮食店中不时跑出一些女人来,她们的穿着打扮就像“去邻居家串门”那样随便——未戴头巾,仅仅穿着一件连衣裙。她们三三两两地挤聚在人行道上的两三个地方,主要是低层入口处的旁边,从那里向下走两级台阶,便可以进入让人十分快活的各种娱乐场所[58]。其中的一个娱乐场所,此时种种喧闹声阵阵涌出,震动全街:吉他手在噼噼嘭嘭地弹着吉他,有人在狂歌劲唱,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一大群女人挤聚在门边;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着闲聊。旁边的马路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在瞎逛,他手夹一根纸烟,嘴里在高声大骂着,似乎是想走进某个场所,却又似乎忘了要到哪里去。一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正与另一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对骂,一个烂醉如泥的醉鬼横躺在街上。拉斯科尔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身旁停住脚步。她们声音嘶哑地叽叽喳喳着——都身穿印花布连衣裙,脚着山羊皮的皮鞋,全都没戴头巾。一些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有些也还只有十六七岁,几乎所有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不知为何他被下面的歌声和种种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可以听出,在那里,在阵阵哈哈大笑和尖声怪叫中,在音调高亢雄壮的竖笛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在用鞋后跟打着拍子,拼命地跳舞。他专心致志、闷闷不乐、若有所思地听着,在门口俯下身去,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前室里张望。

你呀,我那英俊的岗警啊,

你可不要平白无故地打我啊!——

歌手尖细的嗓音婉转悠扬。拉斯科尔尼科夫特别想听清歌唱的歌词,似乎一切事情都取决于此。

“是否进去呢?”他寻思着,“他们在哈哈大笑!都醉醺醺的。怎么样,我是否也进去喝他个一醉方休呢?”

“您不进去吗,亲爱的老爷?”一个女人用十分清亮、尚未完全嘶哑的声音问道。她很青春,甚至并不难看——她在这堆女人中可谓鸡群之鹤。

“瞧,多漂亮啊!”他微微挺直腰,看了她一眼,答道。她嫣然一笑,这句恭维话她感到很是中听。

“您自己也帅呆了。”她说。

“您瘦骨伶仃的!”另一个女人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刚出医院还是怎么了?”

“好像都是将军的闺女,可惜全都是翘鼻子!”突然一个走过来的庄稼汉插嘴道,他微带醉意,穿着一件厚呢上衣,敞胸露怀,一张丑脸上露出油滑的微笑。“瞧,多快活!”

“已经来了,就进去吧!”

“我进去!我乐意进去!”

说着,他踉踉跄跄地往下走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也继续向前走去。

“请听我说,老爷!”那个姑娘在后面喊道。

“什么事?”

她忸怩起来。

“我呀,亲爱的老爷,随时都乐意陪您消遣,可这会儿不知怎么见了您就感到羞怯。可爱的先生,请给我六戈比,买杯酒喝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三枚五戈比的铜币。

“啊,心肠多好的老爷!”

“你叫什么名字?”

“您就找杜克丽达吧。”

“不行,怎么能这样呢,”那群女人中的一个突然冲着杜克丽达摇着头说,“我真不明白,怎么能这样向人要钱!要是我呀,会羞得钻进地缝里去……”

拉斯科尔尼科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个说话的女人。这是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约莫三十岁,脸上青伤遍布,上嘴唇也肿了起来。她心平气和而又郑重其事地边说边数落着。

“这在哪里,”拉斯科尔尼科夫一面向前走,一面寻思,“我是在哪里读到过[59],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临死前一小时,说过或者想过,假如他必须在高耸的悬崖峭壁上生活,而且是在仅仅能让两足站立的一小块地方生活——而四周是无底深渊,汪洋大海,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独和永恒的暴风雨——假如他不得不在这么一块仅仅一俄尺宽的地方站着,整整一生站着,千年万年站着,永永远远站着——他也情愿这样活着,远胜马上去死!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无论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行!……多么好的真理!上帝啊,多么好的真理啊!人是卑鄙的东西!而因此宣称人是卑鄙的东西的那人,他自己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噢,‘水晶宫’!拉祖米欣刚才还提到‘水晶宫’呢。只是,我究竟想干什么呢?对了,看报!……佐西莫夫说,他在报上读到……”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十分宽敞、甚至也相当整洁的小饭馆问道,这家小饭馆有好几间屋子,不过却空落落的。有两三个客人在喝茶,稍远一点儿的一间屋子里坐着一帮人,一共有四个,在喝香槟酒。拉斯科尔尼科夫觉得,似乎扎苗托夫也在这帮人中。不过,相距较远,看不真切。

“他在他的!”他想。

“要伏特加吗?”伙计问道。

“来杯茶吧。你再给我拿几份报纸来,要旧的,最近这五天的都要,而我会按喝酒给你钱。”

“记住了。这是今天的报纸。还要伏特加吗?”

旧报纸和茶都送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坐了下来,开始翻找:“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60]……呸,见鬼!啊,这是新闻栏:一位妇女摔下楼梯——一位男市民因酗酒命丧黄泉——沙土区发生一起火灾——彼得堡区发生一起火灾——彼得堡区又发生一起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一起火灾[61]——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啊,就在这里……”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于是开始阅读。一行行字在他眼里跳来晃去,但他还是读完了全部“消息”,并且热切地开始在以后几天的报纸上搜寻最新的补充报道。在翻报纸时,由于焦虑不安、迫不及待,他的双手阵阵发抖。突然有人坐到了他的身边,就在他的桌子旁。他抬头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依然那副老样子,手上戴着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身上挂着表链,黑油油的鬈发,梳成分头,抹了发油,穿着一件十分考究的背心,常礼服稍稍有些破旧,衬衫也不那么新。他喜滋滋的,甚至喜笑颜开,和蔼可亲。他那黑糁糁的面孔由于喝了香槟酒,而微微泛起了红晕。

“怎么!您在这里?”他困惑莫解地说,说话的口气就像是见到了老熟人,“昨天拉祖米欣还告诉我,您一直处于昏睡之中呢。真是奇怪!要知道,我到过您那里……”

拉斯科尔尼科夫料定他会过来。他放下报纸,转过脸来,朝着扎苗托夫。他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冷笑,就在这一丝冷笑里隐含着一种新的易受刺激的、急躁不安的情绪。

“这事我知道,您曾去过,”他答道,“我听说了。一只袜子您曾费力寻找……您知道吗,拉祖米欣为您欣喜若狂呢,他说,您和他一块儿去过拉维莎·伊万诺芙娜那里,就是因为她,那天您一个劲儿冲着那个火药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懂您的用意,您还记得吗?怎么就不懂呢——事情是再清楚不过的嘛……啊?”

“他真是个好惹事的人!”

“火药桶吗?”

“不,是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倒过得真逍遥,扎苗托夫先生。在最快活的地方享受,却不用花一个子儿!刚才是谁为您斟的香槟哪?”

“我们……喝光了……不就得斟酒吗?!”

“这是酬劳嘛!一切您都可以利用呀!”拉斯科尔尼科夫笑着说,“没什么,善良的孩子,没什么!”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补充道,“我可不是有意和您过不去,‘而是因为要好,我们闹着玩儿’,就像在老太婆那个案件里,您的那个油漆工用拳头揍米季卡时,所说的那样。”

“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呀,兴许知道得比你们还多呢。”

“您这人真有点儿奇怪……大概,您还病得很厉害哩。您不该出来的……”

“您觉得我奇怪吗?”

“对。怎么,您在看报?”

“看报。”

“关于火灾有许多报道呢。”

“不,我并非看关于火灾的报道。”这时他神秘兮兮地望了望扎苗托夫;嘴唇一歪,又露出了讥讽的笑。“不,我并非看关于火灾的报道,”他冲扎苗托夫眨眨眼睛,接着说道,“您得承认,可爱的年轻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些什么,是吧?”

“我完全不想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难道不可以问吗?您为何总是……”

“听我说,您是一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吧,啊?”

“我读完了中学六年级[62]。”扎苗托夫颇为自负地说道。

“都读完中学六年级了!哎呀,你呀,我的小麻雀!留着分头,戴着镶宝石的戒指——是个有钱人哪!嘿,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到这里,对着扎苗托夫的脸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哈哈大笑。扎苗托夫赶紧闪开,并非感到难受,而是惊诧莫名。

“啊呀,您真怪呀!”扎苗托夫一本正经地重复道,“我觉得,您一直都在说胡话。”

“说胡话?您瞎扯淡,小麻雀!……我就那么怪吗?哦,您觉得我很有趣,对吗?很有趣吗?”

“很有趣。”

“这么说,您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新闻,找什么消息喽?瞧,我叫他们送来了这么多份报纸!很可疑,对不对?”

“嗯,您说吧。”

“耳朵竖起来了吗?”

“为何要竖起耳朵?”

“我以后再说,为何要竖起耳朵,而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说‘承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而您笔录’——这就对啦!那么我招供,我读的是,我感兴趣的是……我寻找的是……我搜索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眯起眼睛,等待着,“我在搜寻——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关于身为官太太的老太婆被杀的那条消息。”最后他几乎是窃窃私语般地说着,并且让自己的脸近得几乎挨着扎苗托夫的脸。扎苗托夫直盯盯地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曾把自己的脸挪开。后来扎苗托夫感到最为奇怪的是,他俩就这样对望着,默默无语,足足相持了一分钟。

“您看什么,关我什么事?”他突然困惑莫解、极不耐烦地叫了起来,“这与我有何相干!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科尔尼科夫对扎苗托夫的大声叫喊全然无动于衷,依然窃窃私语般地接着说,“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在警察分局的办公室一谈起她,我就晕了过去。怎么样,现在您该明白了吧?”

“这话怎讲?什么叫……‘您该明白了吧’?”扎苗托夫几乎是惊恐不安地说。

拉斯科尔尼科夫那张呆板而严肃的面孔陡然改变了模样,他忽然又像刚才那样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他已完全失去了自制力。霎时间,他想起了不久前那一瞬间,感觉当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不已,门外的人骂不住口,想闯进门来,而他突然想向他们大吼一声,同他们对骂一阵,向他们吐舌头,嘲弄他们,讥讽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或者是疯子,或者……”扎苗托夫说——他突然闭住嘴,似乎突然被脑海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吓住了。

“或者?什么‘或者’?呃,什么啊?呃,说呀!”

“没什么!”扎苗托夫气鼓鼓地说,“全是胡言乱语!”

两人都悄然不语。在一阵突然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狂笑之后,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又开始陷入沉思,并且闷闷不乐了。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住头,仿佛他把扎苗托夫忘了个一干二净。就这样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您为何不喝茶呀?都快凉啦。”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尔尼科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突然看了一眼扎苗托夫,仿佛想起了一切,似乎猛然振奋起来:他的脸上又现出了最初那种嘲讽的神态。他接着喝茶。

“现今这类诈骗案可真不少,”扎苗托夫说道,“就在不久前,我还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在莫斯科抓获了一大帮制造伪币的罪犯,是整整一个团伙。他们伪造债券。”

“噢,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还在一个月前我就读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平心静气地回答,“这么说,您认为他们都是骗子喽?”

“怎么会不是骗子呢?”

“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孩子,布朗贝克[63],而非骗子!整整五十个人为了同一目的结成一伙!难道这样能行吗?干这种事三个人就已嫌多了,而且还得让每个人对别人的信任程度超过对自己的信任!只要有一个人喝醉了酒,无意中泄了密,那么一切就全都泡了汤!布朗贝克!雇一些靠不住的人分头去各个银行办事处兑换债券:诸如此类的事能信托随便什么人去办吗?嗯,即使这些布朗贝克侥幸成功了,即使每个人都换到了一百万卢布,好,那么以后呢?整个一辈子怎么过呢?每个人一辈子都将受制于别人!倒不如上吊来得省事!然而他们连兑换都不会呢:有一个人在办事处兑换,才拿到五千卢布,双手就颤抖起来了。他点数了四千,最后那一千相信不会有错,根本没有点数就收下了,只想塞进口袋,尽快逃之夭夭。喏,这就引起了怀疑。就因为这么一个笨蛋,一切都彻底完蛋了!这样干难道行得通吗?”

“双手颤抖吗?”扎苗托夫附和道,“不,这是可能的。不,我百分之百地相信这是可能的。有时候会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

“您,也许承受得住?不,我可承受不住!为了一百卢布的赏金竟会去干如此可怕的事!手拿假债券——究竟去哪里呢?——到银行的办事处去,那里的人可都是识别假货的行家里手——不,我定然会窘困不已。难道您不会窘困不已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又很想“吐舌头”。他的背上掠过一阵阵的寒战。

“换了我,可不会这么干,”他从远处谈起,“换了我,就会如此兑换:最初换到的那一千卢布,反反复复地点数它四遍,每张钞票都要仔仔细细地加以检查,然后点数另一千卢布;开始是一张一张地点数,数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对着光亮看它一阵,再翻过一面,对着光亮又看一阵——不是假的吧?并说:‘我真担心,我有一个女亲戚前两天就这样损失了二十五卢布。’并且当即把经过讲说一番。开始点数第三千卢布了——不,请原谅:我似乎觉得在第二扎一千卢布里,数到七百时没有数对,有点儿怀疑,于是丢下第三扎,又去点数第二扎——整个五千卢布就依此法点数完。全部点数完之后,我从第五扎和第二扎里各抽出一张钞票,又对着光亮看它一阵,又表示怀疑,‘请换一张吧。’——把那个办事员直搞得精疲力竭,满头大汗,已经不知道如何把我打发掉才是!最后终于都点数完了,走出门口,却又推门回来——不,请原谅,我又回来了,问个什么问题,要求给予解释。——换了我,就这么干!”

“啊呀,您说了些多么可怕的事啊!”扎苗托夫笑眯眯地说,“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真要这么干,准会栽跟头。干这种事,我对您说,依我之见,不只是我和您,即便精于此道的亡命之徒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无须到别处去找——例子眼前就有:我们管区有个老太婆被人杀害了。看得出来,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顾任何危险,玩儿命作案,只是奇迹出现,他才侥幸逃脱——然而他的双手还是发抖了:财物未能全部偷走,没能承受得住;从案情可以看出……”

拉斯科尔尼科夫仿佛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您快去抓他呀,现在就去!”他高叫起来,幸灾乐祸地挑唆扎苗托夫。

“行啊,会抓住的。”

“谁?是您吗?您去抓他?您会累得晕头转向!这就是您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不是有人突然挥金如土?本来身无分文,可突然却花钱如流水——怎么还会不是他呢?就此而言,假若随便哪个小孩子照此办理,您定会受骗!”

“问题恰恰在于,他们总是如此干,”扎苗托夫答道,“这人极其狡猾地杀了人,胆大地玩儿命,而后来马上就在酒馆里被逮捕归案。就是在花钱如流水的时候被逮捕的。这些人并非总是像您这般狡猾。当然喽,您是不会到酒馆里去的吧?”

拉斯科尔尼科夫皱起双眉,专注地看了看扎苗托夫。

“您看来人心不足喽,还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如何行事吧?”他不满地问道。

“倒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定地、郑重其事地回答。他说话的口气和目光不知怎的变得过于严肃。

“很想吗?”

“很想。”

“好。我当然会这样行事。”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说道,又突然把自己的脸挨近扎苗托夫的脸,又直盯盯地看着他,又是窃窃私语般说了起来,这次竟弄得扎苗托夫哆嗦了一下。“换了我,就会这么行事:我会拿着钱和东西,赶忙离开那里,决不到处瞎跑,而是马上寻找一个荒僻的地方,那里只有几道围墙,几乎人迹罕至——这是一个菜园子或诸如此类的地方。我事先就看中了那个地方,就在那个院子里,在一道围墙旁边的角落里,有一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石头,或许从修建房子那天起就放在那里了;我会把这块石头搬起来——在它下面一定有一个坑——并且把所有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放好以后,我就把石头推回去,让它原模原样地躺着,再用脚把周围的土踩实,这才离去。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去取它——哈,您就找去吧!一切都无踪无影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何也几乎窃窃私语般地说道,并且不知为何突然从拉斯科尔尼科夫身边挪远一些。拉斯科尔尼科夫两眼灼灼放光,面色惨白,他的上嘴唇哆嗦了一下,接着便颤抖起来。他俯身向扎苗托夫,尽可能地挨近他,嘴唇翕动不已,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这样过了大约半分钟。他对自己在做什么心知肚明,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句惊心动魄的话,仿若当时那个门钩,在他的唇边剧烈跳荡: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了,马上就要冲口而出了,马上就要蹦口而出了!

“假如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死的,那又怎样呢?”他猝然说出口来,但立即清醒过来。

扎苗托夫诧异莫名地看了看他,面色倏然白得像桌布一样。他苦笑得脸都扭歪了。

“难道这有可能吗?”他用低得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您承认吧,您相信了?是吗?难道不是吗?”

“完全不是!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连忙说道。

“终于逮着了!小麻雀被逮着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足见您此前是相信过的了,对吧?”

“根本就不是如此!”扎苗托夫大叫起来,显然感到颇为窘困。“您这是故意吓唬我,以便使我上当吗?”

“如此说来,您不相信喽?那天我离开警察分局办公室以后,你们背着我又说了些什么来着?我昏倒以后,为什么火药桶中尉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喊了一声伙计,并且站起身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伙计一边跑上前来,一边回答。

“再给你二十戈比小费。瞧,这有多少钱哪!”他把那只拿着钞票、颤抖不已的手伸向扎苗托夫,“红票子,还有蓝票子[64],一共二十五卢布。从哪里弄来的呢?这身新衣服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您清楚地知道,我是一文不名的!女房东大概已经被你们传讯过了……哼,够啦!Assez cause[65]!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他走出小酒馆,被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搞得浑身发抖,这种感觉同时也多少包含着某些无可遏制的快感——不过他郁郁不乐,疲惫不堪。他的脸是扭曲的,好像一场疾病刚刚发作过似的。他的倦意越来越浓。刚才他突然恢复得神旺气朗,但随着最初的一阵冲动,随着最初的怒火中烧,以及这种怒火的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急速衰退了。

而扎苗托夫,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又在原处坐了好久,默默思索了好一阵。拉斯科尔尼科夫无意之中改变了他对某个问题的全部看法,并使他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真是个大笨蛋啊!”他断然作出结论。

拉斯科尔尼科夫刚打开通向街上的门,就突然与在台阶上正要进门的拉祖米欣撞在一块儿了。两人甚至仅隔一步之遥,却谁也不曾发现对方,因而几乎两个脑袋碰个正着。他们俩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拉祖米欣惊讶不已,然而突然间,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射着。

“嘿,原来你在这里!”他放开嗓子大喊道,“从床上溜跑了!而我甚至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找遍了!娜斯塔西娅为了你差点儿没被我狠揍一顿……而你却在这里!罗季卡[66]!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得完完全全说实话!说实话吧!听到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大家全都让我厌烦透顶,我想独自一人待着。”拉斯科尔尼科夫平心静气地答道。

“独自一人?在你连路都还走不稳,脸还像块麻布那样雪白,气喘吁吁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里干什么?赶快说实话!”

“放我走!”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就想从他身旁走过去。这一下可让拉祖米欣怒不可遏了。他紧紧地抓住他的肩膀。

“放你走?你竟敢说‘放我走’?你知道我现在要如何对付你吗?我要抱住你,用绳子捆起来,夹在腋下,弄回家去,锁在屋里!”

“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开始轻声轻气,看来十分心平气和地说,“难道你不曾看见,我不愿接受你的恩惠吗?何必要把恩惠强加于……那些鄙夷它的人呢?特别是强加于那些认为这使他痛苦不堪的人呢?你为何要在我刚刚发病的时候找到我呢?说不定我倒很高兴一死了之呢!哦,难道我今天对你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厌烦透顶!你果真愿意以折磨人为乐吗?请你相信,这一切确实对我恢复健康大有妨害,因为这是接二连三地惹我生气。你知道,佐西莫夫刚才走掉,就是为了不让我生气。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就别管我了吧!而且,你有什么权利强行控制我的自由?难道你竟会看不见,我现在说话时,头脑是完全清醒的吗?我用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我求求你,请你教教我,才能使你不再缠着我,不再给我施恩惠?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鄙俗低贱,只是请你们大家都别再管我,看在上帝面上,别再管我!别再管我!别再管我!”

他开始说话时颇为平静,因为预先感到了倾泻满腔怨愤的那种快乐,然而说到最后,却变得怒火万丈,上气不接下气,就像不久前同卢仁说话时一个样。

拉祖米欣站了一会儿,略一踌躇,放开了他的手。

“滚啊,见鬼去吧!”他轻言细语几乎是沉思般地说。“且慢!”拉斯科尔尼科夫刚刚挪步,他又突然吼了起来,“你听着。我要告诉你,你们大家统统都是——空谈能手和吹牛大王!你们只要尝到一点儿苦味——马上就会像母鸡生蛋一样,咯咯地叫唤个不停!甚至这种事你们也要拾人牙慧,剽窃别人的话。你们身上毫无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是用鲸蜡膏[67]做成的,浑身流淌的并非血液,而是乳浆!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相信!最为主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站——住!”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又举步要走,他倍加激怒地大吼起来,“你给我听完!你已知道,今天大家准备祝贺我的乔迁之喜,到我家一聚,也许现在已经去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才回去过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一个傻瓜,不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傻瓜,不是一个蠢得无以复加的傻瓜,不是目空一切、与世隔绝的傻瓜……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一个可爱的聪明人,但你也是一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一个傻瓜,今天你最好还是到我那里去,坐上一个晚上,总要强过你在马路上白白地磨破鞋底。既然你已经出了门,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一把软柔柔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就有……喝杯茶,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反正就躺在我们中间……佐西莫夫也会来。你去吧,好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很不耐烦地吼叫起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你在这方面可真是一窍不通……我像这样和别人吵架足足有过一千次,后来又和好如初了……当你感到愧疚了——就回去找那个人!那么就请你记住了,波钦科夫公寓,三楼……”

“拉祖米欣先生,为了得到布施恩惠给别人的乐趣,你也许让人痛揍一顿也心甘情愿吧。”

“揍谁?揍我?谁只要胆敢轻举妄动,我就拧下他的鼻子!波钦科夫公寓,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寓所……”

“我不会来的,拉祖米欣!”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过身去,走开了。

“我敢打赌,你必定会来!”拉祖米欣追着他的背影喊道,“否则,你……否则,我就不再把你当朋友了!等一等,喂!扎苗托夫在那里吗?”

“在那里。”

“你看见了?”

“看见了。”

“并且谈了话?”

“谈了话。”

“谈了些什么?唉,见你的鬼去吧,也许,还是别说的好。波钦科夫公寓,四十七号,巴布什金寓所,千万记住!”

拉斯科尔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并且在街角转了一个弯。拉祖米欣沉思地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把手一挥,走进屋里,然而在楼梯当中又停住了脚步。

“活见鬼!”他继续沉思,但几乎说出声来,“他说话倒是颇有理智,不过似乎……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看,佐西莫夫担心的正是这个!”他用一根手指敲了一下前额。“唉,如果……哟,这个时候怎么能让他孤零零地走呢?也许会淹死的……嗨,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转身飞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尔尼科夫,然而他早已毫无踪影了。他啐了一口,箭步如飞地跑回“水晶宫”,赶忙向扎苗托夫了解情况。

拉斯科尔尼科夫笔直走向某桥,站在桥中间的栏杆旁,用两个胳膊肘支在栏杆上,极目远望。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觉得虚弱至极,勉勉强强才走到这里。他多想找个地方坐上一坐,或者就在街上躺上一躺。他躬身对着水面,机械地望着夕阳的最后一抹粉红色反光,望着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逐渐模糊的排排房屋,望着左岸滨河街某处顶楼上一个遥远的小窗户,夕阳的余晖刹那间照射在小窗户上,使它红焰腾炽,闪闪发光。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得青黑的河水,而且似乎是在端详。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在他的眼前开始旋转起来,房屋也动将起来,行人、堤岸、马车——周围的一切都旋转着,舞蹈着。突然他哆嗦了一下,也许拯救他免于再一次昏倒的,是一个古古怪怪、丑陋不堪的幻象。他觉得,有个人紧挨着他并排站着,就在他的右边。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妇女,头上戴着头巾,椭圆形的脸焦黄而枯瘦,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并微微发红。她直愣愣地望着他,但显然是视而不见,更没发现任何人。突然她用右手撑住栏杆,抬起右腿,跨过栏杆,然后又把左腿跨过去,飞扑进运河。灰暗的河水浪花四溅,眨眼间便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过不多久,那个沉没的女人又浮上水面,随着急流无声无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浸在水中,背部朝上,蓬乱不堪的裙子在水里鼓胀得像个枕头。

“有个女人跳河了!有个女人跳河了!”数十个声音一齐喊了起来。人们纷纷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围观者,桥上的人都一窝蜂涌聚到拉斯科尔尼科夫四周,紧挨着使劲从后面挤他。

“上帝啊,这不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吗!”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上帝啊,救救她吧!好心的大爷,救她上来吧!”

“叫条小船来!叫条小船来!”人群中有几个声音喊道。

然而再叫小船是多此一举了:一个警察沿着码头的台阶跑到河边,三下五除二便脱掉了身上的大衣和靴子,纵身跳入水中。没有太费事:投河的女人已经被河水冲到离码头仅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用左手成功地攥住了一个同伴伸给他的长竿,投河的女人转眼间就被拉了上去。他们把她放到码头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就苏醒过来,抬起身子,坐了起来,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响,一双手下意识地在湿漉漉的连衣裙上乱擦一气。她闷声不响。

“她都醉傻了,上帝啊,她都醉傻了。”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哭诉着,她已经来到了阿芙罗西尼尤什卡的身边,“前两天她也想上吊,是从绳子上救下来的。刚才我去小铺子买东西,留下一个小姑娘看着她——瞧,这就出事了!她是个普通市民,上帝啊,我们的一个普通市民,就住在附近,从边上数第二栋房子,就在那里……”

人们四散走了,警察还在照料着投河的女人,有人大声交谈,提到了警察分局……拉斯科尔尼科夫以一种漠然置之、无动于衷的奇怪心情看着这一切。他感到恶心。“不,可恶……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又补上一句,“有什么好等的呢。这是什么,警察分局……而扎苗托夫为何不在警察分局?警察分局九点多钟还在办公呢……”他转过身来,背朝着栏杆,环视着四周。

“就这么样了!走吧!”他毅然决然地说,从桥上走了下来,往警察分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里是空荡荡又冷凄凄的。他什么都不愿想。甚至连烦恼也无影无踪了。他刚刚从家里出来时,力图“结束一切”的那股勃勃生机,现在早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

“也好,这也是一条出路!”他一边慢慢腾腾、无精打采地走在滨河街上,一边心里想着。“我还是要了结此事,因为我希望了结……然而,这是出路吗?反正一个样!一俄尺大的空间总是会有的——嘿!不过,这算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这就是结局?我是告诉他们,还是不告诉呢?唉……真见鬼!再说,我也累了:马上找个什么地方躺上一躺或者坐上一坐吧!最羞愧的是愚蠢透顶。但对此我毫不在乎。呸,脑袋竟会冒出这么多的愚蠢想法……”

到警察分局去,必须笔直朝前走,在第二个拐弯处往左拐:与这里相距仅仅几步路。然而,走到第一个转弯处时,他停住了脚步,踌躇了一下,便拐进了一条小胡同,绕着弯儿,穿过两条街道——也许是没有任何目的,而也许是为了赢得一点儿时间,哪怕是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盯着地面。忽然似乎有人在他耳边悄声细语着什么。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的大门旁边。从那个晚上起,他就再也不曾来过这里,也不曾从这里经过。

一种无可抗拒也无法解释的欲望控制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入右边第一个入口,开始沿着熟悉的那道楼梯走向四楼。又窄又陡的楼梯上黑乎乎的。在每一层楼梯的平台上,他都要站上一会儿,好奇地四处张望一阵。在第一层楼的平台上,一个窗户的窗框完全拆掉了。“当时还没有拆呢。”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干活的那套房间。“挂了锁,门也重新刷过油漆。这就意味着,即将出租。”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就是这里!”让他疑惑莫解的是:这个套间的门大开着,屋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这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登上最后几级楼梯,进入了那个套间。

这个套间也在重新装修,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也使他吃了一惊。不知为何他总以为,他将看到的一切依然原封未动,一如他离去时那样。也许,甚至连那两具尸体都还照旧躺在地板上的原处。现在却是:四壁空空,没有任何一件家具。真是奇怪啊!他走到窗前,坐在窗台上。

总共只有两个工人,都是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年龄稍大,另一个则年轻得多。他们正把印有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糊在墙上,以代替原来那些黄焦焦、烂兮兮的旧墙纸。拉斯科尔尼科夫不知为何很不喜欢这样。他用敌意的眼光看着这些新墙纸,似乎为这种风光殊异式的变化深感遗憾。

那两个工人显然是耽搁了下班的时间,现在正急匆匆地卷着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到来几乎不曾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交叉着双手,细听着他们说话。

“她一大早就来找我,”那个年龄大的对那个年龄小的说道,“大早大早的就来了,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说:‘你干吗对我大献殷勤,干吗在我面前扭扭捏捏?’她说:‘季特·瓦西里耶维奇,从今天起,我愿意完全听您吩咐。’事情就是这样!她打扮得那份漂亮啊,就像时装杂志上一样,简直跟时装杂志上一模一样!”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个什么呀?”年轻的那个问道。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那么一些彩色图画,每个星期六都从外国邮寄给这里的裁缝,教人咋样穿衣打扮,男人穿啥衣服,女人穿啥衣服。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大多穿腰部打褶的大衣,而女装那一部分,老弟,上面画的全是妖艳艳的女人[68],你就是把她们全送给我,我还嫌少呢!”

“在这个彼得堡啊,真是没有啥东西没有的!”年轻的那个迷醉地高叫起来,“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个,我的老弟,什么东西都有。”年纪大的那个以教训的口气总结般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站起身来,走进另一间屋子,那里以前摆着一只箱子、一张床铺和一个五屉柜。他觉得屋子里没有了家具,显得小得可怜。墙纸依旧未变,角落里的墙纸上分明显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看了一眼,又回到窗前。年龄大的那个工人斜眼注视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面向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身来,走到前室,抓住门铃的拉绳,拉了一下。还是那个门铃,还是那种白铁皮的丁零声!他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边凝神细听,边回忆着。过去那种痛苦得可怕的、无法形容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地浮现在眼前,门铃每响一次,他就哆嗦一下,与此同时,他的心情却越来越愉快。

“您到底有什么事?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面前,高声问道。拉斯科尔尼科夫又走进屋里。

“我想租套房子,”他说,“先来看一看。”

“没有谁在夜间租房子的,再说,您该同看门人一块儿来。”

“地板已冲洗干净了,还刷油漆吗?”拉斯科尔尼科夫接着说,“血没有了吗?”

“什么血?”

“老太婆同她的妹妹就在这里被人杀死了。这里本来是有一大摊血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那个工人惊惶不安地叫了起来。

“我?”

“正是。”

“你真想知道吗?……我们到警察分局去,在那里我会告诉你。”

两个工人疑惑莫解地望着他。

“咱们该走了,已经耽搁了。咱们走,阿廖什卡。门可得锁上。”年龄大的那个工人说道。

“哦,咱们走吧!”拉斯科尔尼科夫平心静气地答道,说着领先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下了楼梯。“喂,看门的!”走到大门口时,他大声喊道。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观望着过往的行人:两个看门人,一个娘儿们,一个穿长衫的小市民,还有一个什么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径直走向他们。

“您有什么事?”看门人中的一个问道。

“你到警察分局去过吗?”

“刚去过。您有什么事吗?”

“那里有人吗?”

“有啊。”

“副局长也在那里吗?”

“那时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尔尼科夫没有回答,站在他们身旁,沉思默想着。

“他是来看房子的。”年龄大些的那个工人走近前来说。

“什么房子?”

“就是我们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说:‘干吗把血冲洗掉了?’还说:‘这里发生过一件凶杀案,可我来租这套房子。’他还动手拉响门铃,绳子都差点儿拉断了。他还说:‘咱们到警察分局去,在那里我会说出一切。’死乞白赖地缠着我们。”

看门人莫名其妙地皱紧双眉,仔细打量着拉斯科尔尼科夫。

“您到底是什么人?”他颇为严厉地喝问。

“我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尔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而现在住在希尔公寓[69]第十四号房间,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胡同里。你可以去问看门人……他认识我。”拉斯科尔尼科夫说这些话时,显得颇有点儿萎靡不振和心不在焉,他并未把头转过来,只是凝望着夜色渐浓的街道。

“您到底干吗要去那套房间?”

“看看哪。”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这就把他抓起来,送到警察分局去吧?”那个小市民突然掺和着插了一句,接着就住口不言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回头斜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然后用同样慢悠悠、懒洋洋的声音说道:“咱们走吧!”

“就把他带走!”那个小市民壮起胆子接住话茬,“他干吗老是想着那件事,莫不是心里有鬼,啊?”

“喝醉没喝醉,只有上帝知道。”那个工人嘀嘀咕咕着。

“您到底有什么事?”看门人当真怒气冲冲了,他又大声喝问道,“你干吗阴魂不散地缠人?”

“你害怕到警察分局去吗?”拉斯科尔尼科夫嘲讽地对他说。

“害怕什么?你干吗老是阴魂不散?”

“无赖!”那个娘儿们大叫一声。

“还跟他喽唆什么。”另一个看门人大声吼道,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胸膛,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滚!……实在是个无赖……滚!”

他一把揪住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肩膀,猛地把他往街上一推。拉斯科尔尼科夫差点儿摔了个跟头,但是没有跌倒,他挺直腰板,一声不吭地看了看所有的围观者,便向前走去。

“这人真怪。”那个工人说。

“如今的人都变得古古怪怪的。”那个娘儿们说。

“还是该把他扭送到警察分局去。”那个小市民加上一句。

“管他干吗,”那个五大三粗的看门人断然说道,“完全是个无赖!明摆着是来找碴儿的,你只要一理他,他就缠得你脱不了身……我们见过!”

“那么,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拉斯科尔尼科夫思索着,他站在十字路口的马路正中,张望着四周,似乎在等待着某人下达最后的指令。然而任何地方都没有一丝半缕的反应。一切都像他脚下踩着的石头一样冷漠无情,死气沉沉,对他来说,死气沉沉,只是对于他一个人……突然,在相距两百步的远处,在街道的尽头,透过愈来愈浓的夜色,他发现有一大群人,并且听到了谈话声,叫喊声……人群中间停着一辆轻便马车……一星灯火在街道中闪闪烁烁。“这是怎么回事呢?”拉斯科尔尼科夫转弯向右,朝人群走去。他今天似乎对任何事都要操心一番,想到这点,他不禁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早已确定去警察分局,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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