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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书名: 罪与罚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9778 更新时间: 2022-04-14 16:16:17
这位先生已年纪不轻,拘谨古板,神态严肃,面容中透露出谨小慎微而又怨天尤人的表情,他起初站在门口,以一种毫不掩饰的、令人不快的惊讶神情打量着四周,似乎是用目光在发问:“我这究竟是到了哪里了?”他疑虑重重地、甚至带着矫揉造作的某种惊惶和近乎受了侮辱的神态,四处打量拉斯科尔尼科夫那间又窄又矮的“船舱”。接着他又以同样惊讶的神态把目光挪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本人身上,凝神注视着他,拉斯科尔尼科夫没穿外衣,头发乱蓬蓬的,也没洗脸,躺在他那张小得可怜的脏兮兮的沙发上,同样凝神注视着那人。随后,那人又同样慢条斯理地开始打量破衣烂衫、胡子拉碴、蓬头散发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端坐未动,同样用傲慢无礼、表示疑问的目光直盯着他的眼睛。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最后,如所预料,局面略有改观。进来的这位先生可能根据某些十分突出的迹象意识到,在这个地方,在这间“船舱”里,妄自尊大、盛气凌人的派头是毫无用处的,因此他就变得稍稍温和一些,尽管他在向佐西莫夫发问时,仍不无威严之处,但却彬彬有礼,并且每一个音都发得清清楚楚:“您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尔尼科夫,一位大学生或者以前的大学生先生吗?”
佐西莫夫慢慢腾腾地挪了挪身子,也许是准备回答他的,如果不是根本并非问话对象的拉祖米欣马上就抢先回答的话。
“喏,他就躺在沙发上!您有什么事?”
这句相当随便的“您有什么事”竟然使这位拘谨古板的先生怒从中来,他甚至差点儿朝拉祖米欣转过身来,但总算及时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迅速又转脸对着佐西莫夫。
“这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佐西莫夫把头朝病人点了一下,无精打采地说,接着又打了个哈欠,不知怎的把嘴张得极其大,而且这副过分张大嘴的姿势持续的时间又过分长了一些。然后,他慢吞吞地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硕大、鼓凸的带盖金表,打开表盖,看了一看,又同样慢吞吞、懒洋洋地把它放回口袋里。
拉斯科尔尼科夫本人一直一声不吭地仰面躺着,死死地盯着来人,尽管他没有任何用意。现在他不再研究墙纸上那朵怪异的小花了,而是转过脸来,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并露出非同寻常的痛苦表情,似乎他刚刚承受了一次痛苦的手术或者遭受了一次严刑毒打。然而进来的这位先生渐渐地、越来越强烈地引起了他的注意,进而又引起了他的困惑,接着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似乎引起了某种恐惧。当佐西莫夫用头指着他,说“这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时,他突然急速欠起身来,仿佛跳将起来似的坐到床上,用几乎是挑衅的但却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道:“对!我就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您有何贵干?”
来客留心地打量了他一眼,派头十足地说:“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我深信,我的名字对您来说应该早已不是完全一无所知了。”
但是对于拉斯科尔尼科夫来说,这一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面无表情、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卢仁,一句话也没回答,似乎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名字他全然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难道您到这时还没有得到任何信息吗?”彼得·彼得罗维奇颇感不快地说道。
拉斯科尔尼科夫对此的回答是,慢慢倒在枕头上,双手垫在脑后,两眼望着天花板。卢仁的脸上显露出烦躁的神色。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着越发强烈的好奇心审视着他,最后他显然窘困不安起来。
“我推测和估计,”他慢慢腾腾、含混不清地说,“信,已经寄出十几天,甚至将近两个星期了……”
“喂,您干吗老是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他的话,“如果有话要说,那就请坐吧,要不你们两位,您和娜斯塔西娅都站在门口,那里就太挤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让开点路,让他进来!进来吧,这把椅子给您,请到这里来!挤进来呀!”
他从桌子边挪开自己的椅子,在桌子和自己的膝盖之间腾出了一块小小的空间,有点儿紧张地等待客人“挤进”这条窄缝。这个时机挑选得恰到好处,以至客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因此他匆匆促促、磕磕绊绊地挤进了这条窄缝之中。到达椅子跟前,他坐了下来,疑神疑鬼地望着拉祖米欣。
“不过,您千万别感到难为情,”拉祖米欣贸然说道,“罗佳患病已经是第五天了,有三天昏迷不醒,不过现在清醒过来了,甚至胃口不错。这位坐着的就是他的医生,刚为他做过检查,而我是罗佳的同学,以前也是大学生,眼下正在照料他。因而您对我们不要过分在意,也不要局促不安,您想说什么,只管接着说吧。”
“谢谢你们。不过我的来访和谈话不会烦扰病人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向佐西莫夫问道。
“不——不会,”佐西莫夫无精打采地说,“甚至还能够给他消愁解闷呢。”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哦,他早已清醒了,一大早就已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道,他那不拘礼节的神态显露出一种毫不做作的朴直憨厚,以至彼得·彼得罗维奇想了一想,便振作起精神来,也许这或多或少是由于这个衣衫褴褛、形似无赖的人及时自我介绍说是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仁开了腔。
“哼!”拉祖米欣发出响亮的一声。卢仁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没什么,我常这样。您说吧……”
卢仁耸了耸肩。
“……我还在她们那里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了一封信。到达此地后,我有意拖延了几天,没来找您,以便在百分之百地知道您深悉一切以后再上您这里来。但是现在,我深感惊讶的是……”
“我知道,我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带着最不耐烦的苦恼的神情说道,“就是您这个人吗?未婚夫?吓,我知道!……这就够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大为生气,但他保持沉默。他竭力想尽快搞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其实,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回答他时,已经稍稍侧过身子对着他,突然又以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专心致志地端详起他来,似乎刚才尚未来得及把他整个儿看清楚,或者似乎卢仁身上有某种新的东西使他感到不胜惊讶;为了看清,他甚至故意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确实,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整个外形似乎有一种令人惊奇的特异之处,似乎恰好印证了刚才那么无礼地奉送给他的称呼“未婚夫”。首先,可以看出,甚至显而易见的是,彼得·彼得罗维奇抓紧利用了停留在首都的这几天时间,挖空心思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修饰得仪表非凡,以便等待未婚妻的到来,不过,这根本就是无可非议的,也完全是情有可原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他自我感觉良好,也许甚至过分地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打扮得更惹人喜爱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是个未婚夫嘛。他全身的衣服都是新做的,而且一切都尽善尽美,美中不足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一切都太过于崭新,太过于显露出某种一目了然的用心。甚至那顶考究、崭新的圆礼帽也证明了这个目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何对这顶礼帽太过于看重,太过于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甚至那一双精美的雪青色的真正茹文[51]式手套也证明了这点:他并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只是拿在手里,摆摆阔气。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衣服是明快的浅色,这种颜色最为年轻人喜爱。他穿着一件雅致的浅咖啡色夏季西服上装,一条浅色的柔薄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背心,一件新买的轻柔内衣,系着一根有玫瑰色条纹的上等细麻布领带,而且妙不可言的是:这一切竟与彼得·彼得罗维奇十分相称。他的脸相当红润,甚至可以说是颇为漂亮,本来看上去就不到四十五岁。黑亮亮的络腮胡子好似两块肉排惹人喜爱地遮蔽了他的双颊,并密密麻麻地聚集到刮得光滑闪亮的下巴两边,显得非常漂亮。甚至他那刚有几茎银丝、梳得光溜溜并请理发师烫得卷曲曲的头发,也并未因此而显出任何可笑或任何愚蠢的样子,因为鬈发通常总是不可避免地使人类似于去举行婚礼的德国佬。如果说这张相当漂亮而又仪表威严的面孔确乎有什么令人不快和惹人生厌的东西,那一定是由于其他原因。拉斯科尔尼科夫毫不礼貌地审视了一番卢仁先生后,恶狠狠地笑了一笑,又倒在枕头上,照旧望着天花板。
但卢仁先生强压怒火,似乎下定决心,暂时无视这一切古怪的行为。
“看见您境况如此,我感到非常非常懊悔,”他又开始尽力打破沉默,“要是我知道您身体不适,我就会早些来了。但是,您要知道,我忙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要在大理院办理一件与我的律师事务有关的重要事情。至于那些完全在您预料之中的当务之急,就更不用提了。我随时都在恭候您的亲人,也就是令堂和令妹的到来……”
拉斯科尔尼科夫稍稍动了一下,想开口说话;他的脸上露出了某种激动不安的神情。彼得·彼得罗维奇住口不言,等他开腔,但因为只言片语都不曾听到,于是又继续往下说:“随时恭候。已经为她们找好了一套房子,让她们暂时安顿……”
“在什么地方?”拉斯科尔尼科夫有气无力地问。
“离这里不是很远,巴卡列耶夫公寓……”
“它就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52],”拉祖米欣插进来说,“那栋房子有两层改作小旅馆的客房,商人尤申是老板。我去过那里。”
“对,有客房……”
“那里糟糕透顶:脏兮兮,臭烘烘,而且让人生疑;经常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只有鬼知道,住着些什么鸟人!为了摆平一件不光彩的事,我亲自去过那里。不过,房租倒是便宜。”
“我当然不可能掌握这么多情况,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新来乍到者,”彼得·彼得罗维奇敏感地反驳道,“不过,这其实是两间极其、极其干净的小房子,因为这只是住极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挑选到一套正式的房间,也就是我们未来的住房,”他转脸对着拉斯科尔尼科夫,“眼下房子正在装修;而我自己也暂时挤住在这种客房里,离这里只有两三步路,是利佩韦赫泽尔夫人的房子,住的是我的朋友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就是他向我介绍了巴卡列耶夫公寓……”
“列别贾特尼科夫?”拉斯科尔尼科夫慢悠悠地问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对,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部里供职。您认识他?”
“是的……不……”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对不起,您这么一问,我就以为您认识他了。我曾经做过他的监护人……是个十分可爱的年轻人……思想很新潮……我素来很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得罗维奇满怀希望地环视着所有在座的人。
“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问道。
“指重中之重,也就是说,事情最本质的方面。”彼得·彼得罗维奇赶忙接过话头,他似乎很喜欢这个问题,“要知道,我已经有足足十年没来过彼得堡了。我们所有这一切的新事物啦、改革啦、新思想啦——凡此种种我们在外省也都有所接触。但是要想看得更加清楚和看得更为全面,还是必须到彼得堡来。噢,我的想法正好就是这样:只要注视我们的年青一代,就可以有最多的发现,了解最多的情况。我承认: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呢?”
“您的问题太过宽泛。我可能搞错了,但是我觉得,我似乎发现了一种更为明确的见解,可以说,是一种更富批评的精神;一种更为务实的精神……”
“这话不错。”佐西莫夫漫不经心地说。
“你瞎说,哪有什么务实精神,”拉祖米欣紧紧地抓住话柄,“要想形成务实精神,实属不易,而它又不会从天上飞下来。我们已经将近两百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敢做了……思想嘛,大概也在徘徊不定……”他转向彼得·彼得罗维奇,“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虽说颇为幼稚。甚至还能发现诚实正直的行为,尽管这里出现了数不胜数的骗子,然而务实精神仍然没有!务实精神是稀世之宝啊。”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得罗维奇以溢于言表的喜悦反驳道,“当然喽,迷恋啦,差错啦,势所难免,但是对此应当宽容:迷恋证明对事情满腔热情,也证明事情所处的外部环境恶劣。如果说事情做得不多,那只是因为时间太少。至于方法的问题,我就不谈了。我个人认为,也可以说,甚至有些事情已经着手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广为传播,一些有益的新著作大大普及,取代了以前那些空想的和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学有了更为成熟的色彩;不少有害的偏见得到根治,成为笑柄……简而言之,我们无可挽回地割断了自己与过去的联系,而以我之见,这已经就是业绩……”
“鹦鹉学舌啊!自吹自擂。”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说。
“什么?”彼得·彼得罗维奇未曾听清,问了一声,然而没有得到回答。
“这些话都言之有理。”佐西莫夫赶忙插上一句。
“难道不对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喜滋滋地看了一眼佐西莫夫,接着说道,“您得承认,”他转向拉祖米欣继续说,不过已经带着某种得意扬扬和居高临下的神气,只差一点儿没加上一句:“年轻人”,“至少在科学和经济学真理……的探索方面,已经有了成就,或者用时髦的话来说,已经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绝非老生常谈!譬如说,如果以前人们对我说:‘你要爱人’,于是我就爱了,那么结果怎样呢?”彼得·彼得罗维奇接着往下说,也许说得太匆促了,“结果是,我把一件长上衣一分为二地撕开,分一半给别人,于是我们两人都半裸着身子,这正应了俄国的一句谚语:‘同时追几只兔子,一只也逮不住’。科学却告诉我们:首先你应该只爱自己,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以个人利益为基础。你只爱你自己,那么你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妥,你的长上衣也就会完整如一。经济学的真理进一步告诉我们,社会上办得好的私人事业越多,也就是说完整如一的长上衣越多,社会的基础就越牢固,公共事业也就会办得越发兴旺。因此,我仅仅为自己发财致富,实际上也是为大家发财致富,其结果是使别人得到了比撕破的长上衣更多一点儿的东西,而这已经并非受惠于私人的个别恩赐,而是得益于社会的普遍繁荣[53]。这个想法很是平常,但不幸的是,未能传到这里来的时间太过长久了,它被狂热的激情和幻想遮挡住了,然而要领悟其中的奥妙,似乎并不需要多高的智慧……”
“对不起,我也没有多高的智慧,”拉祖米欣急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因而我们就此打住吧。我这样说毕竟是有目的的,否则,所有这些自我安慰的废话,所有这些经久不衰、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陈词滥调,三年来已经使我厌烦透顶,真的,不仅仅我自己,就是听到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我都要脸红。您,当然,是急不可耐地要炫耀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这完全是情有可原的,我不会责怪您。我现在只想知道,您是什么人,因为,您要知道,近来有如此之多的五花八门的企业家热衷于公共事业,但不论他们接触到什么,都一律加以曲解,使之有益于自己的利益,结果把一切事情都搞得糟糕透顶。唉,够了!”
“先生,”卢仁以极度的自尊厌恶地开口说道,“您如此无礼地说话,是不是想以此说明,我也是……”
“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呢!……唉,够了!”拉祖米欣遽然打断他的话,然后陡然转身面对佐西莫夫,以便继续刚才的谈话。
彼得·彼得罗维奇表现得相当聪明,马上就相信了这种解释。不过,他暗暗决定两分钟后就离去。
“我希望,现在我们已开始认识了,”他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等您病体康复以后,并且由于您已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们的关系会进一步加强……特别祝愿您早日康复……”
拉斯科尔尼科夫甚至连头都未曾转过来。彼得·彼得罗维奇开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杀人的一定是个抵押人!”佐西莫夫深信不疑地说。
“肯定是个抵押人!”拉祖米欣附和着,“波尔菲里未曾透露自己的想法,不过依旧传审了那些抵押人……”
“传审抵押人?”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声问道。
“对,怎么啦?”
“没什么。”
“他从哪里找到他们的?”佐西莫夫问道。
“有些人是科赫供出来的,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还有一些人是一听到这件案子,就自己跑了去……”
“哦,大概是个狡猾透顶、经验丰富的家伙!胆大包天!果敢无比!”
“问题在于,恰恰不是这么一回事!”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就是这一点让你们大家晕头转向。而我认为,他既非狡猾透顶,也非经验丰富,也许,这只是初次作案!如果认为这是精心策划的行动,凶手是个狡猾透顶的家伙,那是难以置信的。如果认为凶手并无经验,那就只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使他侥幸脱险,而天假其便什么事不能办成?嘿,也许,他连重重障碍都未曾估计到!那么他是怎样干的呢?——他拿了一些只值十几、二十卢布的东西,让它们塞满口袋,又在老太婆箱子里那堆破衣烂衫中乱翻一气——而在五屉柜最上面一格的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债券,还足足发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真是连抢劫都不会,而只会杀人!初次作案,我告诉你,保准是初次作案。他张皇失措。他侥幸脱险,并非精心安排,而是天假其便!”
“这,似乎说的是不久前一位身为官太太的老太婆被杀的事吧。”彼得·彼得罗维奇转向佐西莫夫插言道,他本已拿着帽子和手套站了起来,但离去前还忍不住要兜售几句聪明话。他显然想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他的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对。您也听说了?”
“自然啦,邻居嘛……”
“详细情况您都知道?”
“那倒不敢说,但这个案子使我感兴趣的是另一种情况,可以说,是整个问题。我暂且不谈最近五年来下层阶级的犯罪日趋增多,也不说四面八方接连不断的抢劫和纵火。我最感奇怪的是,上层阶级中的犯罪也同样日趋增多,可以说与下层阶级是如出一辙的。听说,某某地方一位前大学生竟在大路上抢劫邮车;某某地方一些社会地位极高的人在制造假钞;在莫斯科逮住了一个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债券的犯罪团伙——其中的一个主犯竟是一位教世界通史的讲师;在国外我们的一位使馆秘书被人杀害,因为金钱和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假如现在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抵押人所杀,那么这必定是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因为庄稼汉不可能去抵押金器——那么从某一方面来看,究竟该怎样解释我们社会中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道德沦丧呢?”
“经济方面的变化太大了[54]……”佐西莫夫答道。
“怎样解释?”拉祖米欣抓住卢仁的话柄不放,“正是因为从根本上太过缺乏务实精神,只能这样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
“您的那个讲师在莫斯科受审时被问到为何伪造有奖债券时,答道:‘大家都千方百计致富,所以我也想快速发财。’原话我记不太清了,但意思就是不劳而获,尽快地大发横财!大家都习惯于坐享其成,以别人的思想为思想,吃别人的现成饭。哈,伟大的时刻来临了,每个人都露出了自己的本性,都在看用什么法子发财……”
“那么,到底还有道德吗?也可以说,行为的准则……”
“您究竟操心什么呢?”拉斯科尔尼科夫猛地插进来说,“这正是依照您的理论产生的结果啊!”
“怎么是依照我的理论呢?”
“把您刚才兜售的那种理论稍加引申,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
“哪能呢!”卢仁高叫起来。
“不,并非如此!”佐西莫夫随声附和。
拉斯科尔尼科夫脸如白纸地躺着,上嘴唇不住颤抖,呼吸颇为困难。
“一切事情都有个限度,”卢仁傲慢地继续说,“经济思想并不是请你去杀人,而只是假设……”
“不过,这是真的吗,您,”拉斯科尔尼科夫又突然用恨得发抖的声音[55]打断了他的话,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因受辱而产生了某种快乐[56],“这是真的吗,您曾对您的未婚妻说……就在她刚刚接受您的求婚的时候,您宣称您最感到高兴的是……她是个穷人……因为娶一个家境贫寒的妻子更为有利,以便今后彻底驾驭她……责难她,说她受过您的恩惠?……”
“先生!”卢仁面红耳赤,窘困不堪,他恶狠狠、十分生气地大叫起来,“先生……您竟如此歪曲我的意思!请您原谅,但我必须向您声明,传入您耳中的流言蜚语,或者更确切些说,故意传给您的流言蜚语,纯属无稽之谈,因此我……怀疑,有人……简而言之……这支暗箭……简而言之,令堂……我本来就觉得,尽管她身上有足够多的优点,但她的思想却带有某种激情洋溢和浪漫主义的色彩……可是我终究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会莫名其妙地曲解事实,把事情幻想成……最终……最终……”
“而您知道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喊道,他从枕头上直起身子,用锋芒毕露、炯炯发光的眼睛直盯着他,“您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卢仁停住脚步,满脸露出深受侮辱和挑衅的神情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如果您再一次……胆敢提到家母……一个字……我就叫您骨碌碌地滚下楼去!”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叫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卢仁脸色发白,紧咬嘴唇。“先生,您听我说,”他开始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仍然气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还在刚才,我一进门,就发现您对我很不友好,可我有意留在这里,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况。对于一个病人和亲戚,我本来可以原谅很多事情,然而现在……对您……我永远不会……”
“我没有病!”拉斯科尔尼科夫大叫起来。
“那就更加不会……”
“滚,见你妈的鬼去吧!”
然而卢仁话未说完,便已经再次穿过桌子和椅子之间,走向门外;拉祖米欣这次站起身来,为他让路。卢仁未看任何人一眼,甚至也不曾冲佐西莫夫点一点头,尽管佐西莫夫早就对他连连点头,让他别再搅扰病人的安宁。卢仁走了出去,当他稍稍低头走出房门时,小心翼翼地把帽子齐肩举着。甚至他那曲背躬身的姿势也似乎在表明,他随身带走了莫大的屈辱。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拉祖米欣困惑莫解,不断摇头说。
“别管我,大家都别管我!”拉斯科尔尼科夫发狂般地吼着,“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安静安静,折磨人的家伙们!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从我这里滚开!我想独身一人待在这里,独身一人,独身一人,独身一人!”
“我们走吧。”佐西莫夫朝拉祖米欣点点头,说道。
“那哪行啊,难道可以把他这样丢下不管吗?”
“我们走吧!”佐西莫夫坚决地再一次说道,并走出门去。拉祖米欣犹豫了一下,就跑着追他去了。
“假如我们不依顺他,情况可能会更糟,”已经到了楼梯上,佐西莫夫才开口说话,“不能让他受刺激……”
“他怎么了?”
“如果有那么一种有益的推动力,那就好了!刚才他情绪还正常……你要知道,他准有什么心事!某件让他魂牵梦绕、苦恼不堪的心事……对此我最是担心。必定如此!”
“也许就是这位彼得·彼得罗维奇先生吧!由谈话中可以听出,他想娶他的妹妹,并且罗佳在生病以前收到过一封信,信里谈的就是这事……”
“对,真见鬼,他偏偏现在来了,也许他会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你发现没有,他对一切都漠然置之,对什么都避而不谈,唯独有一件事使他难以控制自己:就是这件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道,“我特别注意到了!他对这件事兴趣非凡,又心惊胆战。这是因为他开始发病那天,在警察分局局长办公室里受了惊吓,当场昏倒在地。”
“晚上你更详细地给我讲讲这件事,然后我也要给你谈谈一件事。他使我大感兴趣,兴趣很高!半小时后,我再来看他……不过炎症是不会有了……”
“谢谢你!而我这段时间里就在帕申卡那里等着,让娜斯塔西娅照料他……”
拉斯科尔尼科夫独自一人待了下来,他急不可耐而又愁思满怀地看了一眼娜斯塔西娅,但她依然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现在想喝点茶吗?”她问道。
“等一会儿吧!我想睡觉!别管我……”
他猛然转身面向墙壁。娜斯塔西娅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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