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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罪与罚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9237 更新时间: 2022-04-14 16:16:17

佐西莫夫是一个身材高大、体表肥胖的人,脸膛发肿,面色苍白,脸上刮得光光滑滑,一头淡黄色的头发向上直竖着,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只胖得有点儿发肿的手指上戴着一枚老大的镶宝石金戒指。他二十六七岁。身穿一件宽松、考究、轻柔的大衣,下着一条浅色的夏季长裤,总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宽松、考究而且崭新的,内衣也毫无瑕疵,表链又粗又重。他的举止慢慢腾腾,似乎萎靡不振,同时又故作潇洒;他自命不凡,却又竭力加以掩饰,不过还是随时流露出来。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难以相处,但都说他医术高明。

“老兄,我已经去过你那里两趟了……你瞧,他清醒过来了!”拉祖米欣叫道。

“我看见了,看见了。喂,你现在感觉怎样,啊?”佐西莫夫转向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边聚精会神地察看他,一边坐到他脚边的沙发上,并立刻尽可能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

“他老是郁郁寡欢,”拉祖米欣接着说,“我们刚给他换过内衣,差一点儿没哭出来呢。”

“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内衣可以晚一点儿再换嘛,既然他自己并不心甘情愿……脉搏正常。头还是有点儿疼吗,啊?”

“我健康着呢,我没有一点儿病!”拉斯科尔尼科夫固执而又激怒地说,他突然在沙发上欠起身来,双眼熠熠有神,但立刻又倒在枕头上,转身面向墙壁。佐西莫夫凝神观察着他。

“很好……一切都正常,”他无精打采地说,“他吃了点什么东西吗?”

大家回答了他,又问可以让病人吃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给他吃……汤啊,茶啊……蘑菇和黄瓜当然还不能给他吃,牛肉也不要给他吃,还有……唉,在这里喽唆个什么呀!”他和拉祖米欣交换了一下目光。“药水别喝了,什么药都别吃了。明天我再来看看……今天也可以……嗯,是的……”

“明天晚上我领他出去遛一遛!”拉祖米欣拿定主意,“先到尤苏波夫花园,然后再去‘水晶宫’[45]逛一逛。”

“明天我一动也不能让他动,不过……稍稍动动也好……哦,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唉,真遗憾,今天我恰好因搬家请客,仅仅两步路,要是他能参加多好啊。即使在我们中间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也好啊!你会来吧?”拉祖米欣转向佐西莫夫,“请注意别忘了哦,你可是答应了的。”

“行啊,也许会晚一点儿来。你都准备了些什么吃的?”

“没准备多少,有茶啦,伏特加啦,鲱鱼啦。还有馅饼:自己人聚一聚。”

“都有谁?”

“都是此间的左邻右舍,差不多都是新朋友,的确——除了老舅舅以外,就连他也是新来的。昨天刚到彼得堡,来办点什么事情。我们俩五年才见一次面。”

“他是干啥的?”

“他当了一辈子县邮政局局长……已经领了退休金了,都六十五岁了,没啥好说的……不过,我很喜欢他。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也会来:他是本区警察分局的侦查科长……‘皇家法律学校[46]’的毕业生。对了,你该认识他……”

“他也是你的亲戚吗?”

“九曲十八弯的远亲。呃,你为何皱眉头呀?你们吵过一次架,莫非你就为此不来了吗?”

“我才不把他当一回事呢……”

“那就太好啦。噢,来的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位教师,一个官吏,一位乐师,一个军官,扎苗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尔尼科夫那边点了点头,“与那个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通点呢?”

“嗨,这些喋喋不休的伙计!开口就是原则……你太原则化了,就像站在弹簧上一样,连自由自在地动弹一下都胆战心惊;而在我看来,人好——这就是原则,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大发不义之财。”

“哼,大发不义之财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发不义之财又怎么样!”拉祖米欣突然高声大喊起来,他颇为做作地发起脾气来,“难道我向你赞赏过他大发不义之财了吗?我只是说,他在某一方面人好!如果真正都从全方位严加考察——那么,世上还会剩下几个好人呢?我坚信,那样一来,我整个儿恐怕只值一个烤洋葱头,而且还得把你搭上!……”

“这太少了,我再给你两个……”

“而我只给你一个!再俏皮些吧!扎苗托夫还是个小毛孩呢,我会臭骂他一顿,因为应该拉他,而不能把他推开。把人远远推开——你就无法改造他了,尤其是对一个男孩子。对男孩子必须加倍小心。唉,你们这些自以为进步的蠢货,其实是一窍不通!不尊重别人,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愿意知道,那么可以说,有一件共同的事情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

“愿闻其详。”

“就是那件关于漆匠,也就是关于油漆工的案子……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不过,现在已经没什么了。现在案情已经极其极其明白了!我们只要再使点劲就成功了。”

“哪里又有一个什么油漆工?”

“怎么,难道我没有说过吗?没说过?对,想起来了,我只给你讲了个开头……这就是关于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那个官太太被人杀死的案子……喔,现在有个油漆工也给拖累进去了……”

“关于这件凶杀案,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听说过了,我甚至还对这件案子产生过兴趣……或多或少……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报纸上也读过!但是……”

“莉扎薇塔也给杀死了!”娜斯塔西娅猛然冲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道。她一直待在屋里,倚靠在门上听着。

“莉扎薇塔?”拉斯科尔尼科夫用勉强能听清的声音喃喃地说。

“莉扎薇塔,那个女小贩,难道你不认识?她常来这里的楼下。还给你补过衣服呢。”

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过身去,面向墙壁,在印着一朵朵白色小花的脏兮兮、黄糊糊的墙纸上,选定了一朵带褐色条纹的难看的小白花,仔细研究起来:花上有几片花瓣,花瓣上长着怎样的锯齿,有多少叶脉?他深感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已麻木,好像瘫痪了一般,然而他并未尝试动一动身子,而只是执拗地看着那朵花。

“呃,那个油漆工怎么样了?”佐西莫夫极为不满地打断了娜斯塔西娅的饶舌。她叹了口气,不再出声。

“也被当作凶手啦!”拉祖米欣激愤地接言。

“莫非有什么罪证吗?”

“见鬼的罪证!不过,确有罪证,可这罪证并不成其为罪证,这就需要咱们来证明!这和他们最初逮捕与怀疑这两个人如出一辙,不爽毫厘,这两个人叫什么来着……哦,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呸!这一切干得多么愚蠢,甚至旁观者都觉得可恶!佩斯特里亚科夫也许今天会来我这里……顺便说一句,罗佳,这个案子你也是知道的,还在你生病以前就发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分局晕倒的前一天,当时那里正在谈论这件事情……”

佐西莫夫好奇地看了看拉斯科尔尼科夫,后者毫无反应。

“而你知道些什么,拉祖米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真是个助人为乐的人。”佐西莫夫说。

“就算如此,不过我们反正得把他救出来!”拉祖米欣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叫道,“要知道,这个案子最令人气愤的是什么吗?最令人气愤的并非他们撒谎——撒谎往往情有可原,撒谎甚至是件好事,因为谎言导出真理。不,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既要撒谎,又要对自己的谎言顶礼膜拜。我尊敬波尔菲里,不过……比方说,打一开头他们就被什么弄糊涂了呢?房门本来是扣着的,而他们和看门人一起回来——门却打开了:喏,这就意味着,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杀了人!瞧,这就是他们的逻辑。”

“少安毋躁。他们只是被拘留,总不能……顺便说一声:我遇到过这个科赫。他原来经常从老太婆那里收购过期的抵押品,是不是?”

“是的,这样的一个骗子!他也经常收购票据。是个投机商人。让他见鬼去吧!我为何感到愤慨,你知道吗?我感到愤慨的是他们那衰弱不堪、陈腐无味、一成不变的陈规陋习……而这个案件,单从这个案件里,就可以开辟一条全新的途径。光凭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应该怎样做才能找到真正的线索。他们说:‘我们有的是事实!’但要知道事实并非一切,至少案子的一半取决于你如何对待这些事实!”

“而你善于对待这些事实吗?”

“不是吗,当你感觉到,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你能对这个案子有所助益,那你是无法沉默的,假如……唉!……你一五一十地了解过这个案子吗?”

“我正等着听听那个油漆工的事情呢。”

“噢,对了!好吧,你就听听事情的经过:刚好在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三天,大清早,他们依然还在格外照顾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时——尽管他们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的每一个行动提出证明:而且可谓准确无误!——就在这时,突然出现了最出乎意外的事情。一个姓杜什金的农民,也就是出事的那幢楼房对面一家小酒馆的老板,来到警察局办公室,并且带来了一只装着一副金耳环的小首饰匣,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他跑来找我,是前天晚上,大约八点多钟。’这个日期和这一时间!你注意了吗?‘就是那个油漆工米科拉,在这以前白天来过我这里,他给我带来了这个装着金耳环和宝石的小匣子,想用它抵押两个卢布,我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说,在人行道上捡的。我也就没再向他多问什么。’这是杜什金说的,‘而我就给了他一张票子——也就是一个卢布——因为我想,他不抵押给我,也会抵押给别人,反正一样——换钱买酒喝掉,而最好还是把东西留在我这里:放得合适,找起来不费事嘛,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或者传出什么谣言,我马上就把它交出去。’嗯,这当然是信口胡说,一派谎言,因为我认识这个杜什金,他本身就是一个放高利贷的人,而且常常窝藏赃物,他从米科拉那里骗取这件价值三十卢布的东西绝非为了‘交出去’。只是因为害怕才交出去的。哦,见他的鬼吧,你就听下去。杜什金接着说:‘我从小就认识这个乡下佬米科拉·杰缅季耶夫,我们同省又同县,因为我们都来自梁赞省扎赖斯基县。而米科拉虽然不是酒鬼,但也爱喝两杯,我们都清楚,他就在这幢楼房里干活,和米特莱一道搞油漆,而他和米特莱也来自同一个地区。他拿到票子后,马上把它换开,眨眼间就喝了两杯,抓起找的零钱就走了,但我当时并没看见米特莱和他在一起。而第二天我们就听说,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他的妹妹莉扎薇塔·伊万诺芙娜被人用斧头砍死了,她们姊妹俩我们都认识,这时耳环的事让我起了疑心——因为我们都清楚,死者生前经常收下东西作抵押放高利贷。我就到那幢楼房里去找他们,小心地悄悄打听,最先问:米科拉在这里吗?米特莱说,米科拉逛街去了,天亮才醉醺醺地回来,在家里待了十来分钟,又出去了,而后来米特莱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只好独个儿干完收尾的活。他们干活的地方在二楼,和两个死者共用同一条楼梯。打听到这一切以后,我对谁都没有说过一个字,’这是杜什金说的,‘杀人的事,我上下左右尽量打听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却老是犯疑。今天大清早,八点钟,’就是说,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明白吗?‘我看见,米科拉进来找我,他不太清醒,可也醉得不是太厉害,还能听懂别人的话。他坐到长凳上,闷声不响。除了他,那时酒馆里只有一个顾客,不过长凳上还睡着一个熟人,还有我们的两个小伙计。我问:“你见到米特莱了吗?”他说:“没,没见到。”“你也没来过这里吗?”他说:“没来过,前天起就没来过。”“那么昨夜你在哪里过夜呢?”他说:“在沙土区,住在科洛姆纳区的人那里[47]。”我说:“那么耳环是打哪里弄来的呢?”“在人行道上捡的呗。”他说这话时流里流气,而且也不看我。我说:“你听说了吗,就在那天晚上,那个时辰,那道楼梯上,发生了那么一桩事吗?”他说:“没,没有听说。”而他听着听着,眼睛瞪得老大,脸也唰地变得像白灰一样白。我一边给他讲这件事,一边瞄着他,而他拿起帽子,起身要走。这时我想把他留住,便说:“等一下,米科拉,你不想喝一杯吗?”说着我对一个小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守住门口,我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哧溜一下就从我身边跑到街上,钻进了一条胡同——眨眼间就没了踪影。这时我的疑心完全没有了,他是罪犯,这已再清楚不过了……’”

“这还用说!”佐西莫夫说道。

“且慢!听我说完!当然,他们飞速出发去搜捕米科拉:杜什金也被拘留,并进行了搜查,米特莱也是同样处理;还审问了科洛姆纳区的人——直到前天他们才突然把米科拉本人带来:他们在某城门附近的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去到那里,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十字架,银质的,想用它换一什卡利克[48]酒。他们换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一个娘儿们到牛棚里去,从墙缝里发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宽腰带拴在房梁上,结了个活套。然后站在一块废木头上,正准备把脖子伸进活套里去。那个娘儿们拼命大喊大叫着,大家都纷纷跑来,说他:‘你原来是这种人!’他说:‘你们把我带到某某分局去吧,我全都供认。’于是大家规规矩矩地把他送到这个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这里。于是,对他进行提审,问了这个,又问那个,姓甚名谁啦,什么职业啦,多大年纪啦——‘二十二岁’——如此等等。问:‘你和米特莱一起干活的时候,某时某刻,在楼梯上是否看见过什么人?’答:‘谁都知道,一定有人上上下下,不过我们没有注意。’‘没听到什么响声或其他动静吗?’‘这类特别的声音啥也没听到过。’‘那么,你当天是否知道,米科拉,就在那一天那个时候,那位寡妇和她的妹妹被人杀害,而且财产遭劫?’‘我啥都不知道。头一次听说这事是从阿法纳西·帕福雷奇那里,第三天,在小酒馆里。’‘那么耳环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在人行道上捡到的。’‘为什么第二天没跟米特莱一道去干活?’‘我纵酒去了。’‘在哪里喝酒?’‘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为什么从杜什金那里逃走?’‘因为那时我怕得要死。’‘怕什么呢?’‘怕吃官司。’‘你怎么会害怕呢,既然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罪?’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佐西莫夫,这个问题已经提了出来,而且一字不差就是这样说的,我明确地知道,别人向我所作的转述是忠实可信的!怎么样?怎么样?”

“哦,不,但是罪证还是有的。”

“但我现在说的并非罪证,我说的只是问题,说的是他们如何理解实质!唉,活见鬼!……唉,他们就这样不断地向他施加压力,施加压力,再三逼供,逼供,于是他就认罪了,他说:‘不是在人行道上捡的,而是在我和米特莱刷油漆那套房子里捡的。’‘怎样捡到的呢?’‘这样捡到的:我和米特莱刷了一整天油漆,一直到晚上八点,正要离开,米特莱拿起刷子冲我抹了过来,抹了我一脸油漆,接着撒腿就跑,我就在后面猛追。我一面猛追,一面大喊。刚从楼梯上跑到大门口,猛地一下撞在看门人和几位先生身上,不过有几位先生和他在一起,我可记不起来了。就为这,看门人把我痛骂了一顿,另一个看门人也痛骂了我一顿,看门人的老婆也出来骂我们,刚进大门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也把我们臭骂了一顿,因为我和米特莱横躺在地上:我揪住米特莱的头发,把他揿倒在地,用拳头揍他,米特莱也从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头发,用拳头揍我,而我们这样你揍我我打你不是因为有仇,反倒是因为要好,闹着玩儿。后来米特莱挣脱身子,撒腿跑上了大街,我跟在后面直追,可没追上,就一个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得收拾收拾东西啊。我一面收拾东西,一面等着米特莱,也许他会回来。就在过道门后的墙旮旯里,我一脚踩着一个小盒子。我一看,它躺在地上,用纸包着。我拆开纸包,看见几个好小好小的钩钩,我扳开钩钩——盒子里装的是一副耳环……’”

“在门后面吗?就躺在门后面吗?在门后面?”拉斯科尔尼科夫突然叫了起来,用茫然不安、惊慌失措的眼光看着拉祖米欣,并且用一只手支撑着,慢慢地在沙发上欠起身来。

“对啊……怎么啦?你怎么啦?你为何这样?”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没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用轻得刚能听见的声音答道,他又倒在枕头上,并再次转过脸去,对着墙壁。大家都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大概打了个盹儿,蒙蒙眬眬的。”拉祖米欣最后说,他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佐西莫夫。佐西莫夫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不赞同他的说法。

“嗯,还是接着说吧,”佐西莫夫说道,“后来怎样了?”

“后来怎样了?他一见到耳环,立即就把那套房子和米特莱忘得干干净净,抓起帽子,就跑到杜什金那里,如所周知,他抵押到一个卢布,却对杜什金谎称是在人行道上捡的,并立即就狂饮滥喝去了。关于杀人的事,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现话:‘我啥也不知道,啥都不知道,直到第三天才听说。’‘那你究竟为了什么在此之前藏匿起来呢?’‘害怕啊。’‘为什么要上吊自杀?’‘想不开啊。’‘想不开什么?’‘怕吃官司。’喏,这就是事情的原原本本。现在他们从此中得出了什么结论啊,你如何认为呢?”

“还有什么好认为的,线索已经有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线索,但毕竟已经有了。事实胜于雄辩。总不至于该把你的油漆工放走了吧?”

“但是现在他们都已经把他直接认定为杀人凶手了!他们已经认为铁证如山了……”

“真是瞎扯,你太性急了。喏,那么耳环呢?你自己得承认,如果耳环在那一天那一时刻从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了尼古拉[49]的手里——你自己得承认,它们总得通过不论什么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吧?这在侦查中可是举足轻重的线索。”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大叫起来,“莫非你,一个医生,首先必须研究人,也较之任何人都更有机会研究人的本性的医生——莫非你根据所有这些材料,还不曾看出,这个尼古拉的本性如何吗?莫非你还不曾一眼既明地看出,在审问中他所招认的一切,都是绝对千真万确的事实吗?耳环就是那样落到他手里的,一如他说的那样。他一脚踩在一只小盒子上,就把它捡了起来。”

“绝对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他自己不是也承认,打一开头他就撒了谎吗?”

“请听我说。请留神细听:看门人,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另一个看门人,第一个看门人的妻子,当时坐在她屋里的一个女人,还有恰在此时走下马车、搀着一位太太的手刚走进大门的七等文官克留科夫——所有的人,亦即八九个证人,都不约而同地齐声证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50]揿倒在地,骑在他身上用拳头揍他,而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头发,同样揍他。他们横躺在地上,挡住了通道。所有的人都在大骂他们,而他们却‘像小孩子一样’(这是证人原封不动的话),相互翻上翻下地缠扭,尖声大叫,拳来拳往,哈哈大笑,竞相用哈哈大笑压倒对方,扮出最为滑稽的鬼脸,像小孩子一样前奔后赶,跑到大街上去了。你听清了吗?现在请你格外留心:楼上的尸体还是温热的,听清了吗,当尸体被他们发现时,还是温热的!如果是他们杀死的,或者尼古拉单独一人干的,与此同时还撬开箱子,抢走财物,或者只是以某种方式参与抢劫,那么请允许我向你仅仅提出唯一的一个问题:这种精神状态,亦即尖声大叫、哈哈大笑、像小孩子一样在大门口打打闹闹——这与斧头啊、鲜血啊、险恶用心啊、谨小慎微啊、抢劫财物啊,可能协调吗?刚刚杀了人,只不过才过了那么五分钟或十分钟——因为尸体还是温热的,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明明知道有人会马上到这里来,却突然抛开尸体,门也未锁,并且抛开到手的财物,像小孩子一样在路上打着滚儿,哈哈大笑,让自己成为众目所瞩的目标,这是可能的吗?而且还有十个证人对此却异口同声地加以证实!”

“当然,有点儿古怪!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然而……”

“不,老兄,并非然而,而是如果那耳环在那一天那一时刻落在尼古拉手里,确实足以构成对他不利的物证——但是他的招供已经对此作出了直接解释,因此这还只是一个有争议的物证——那就应该考虑到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何况这些事实都是无可反驳的。但是你怎样认为,根据我们的法学原则,他们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把这样的事实——仅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仅仅基于精神状态的事实——当作无可反驳的事实以及推翻一切控告和物证的事实,而不管这些物证是什么?不,他们不会如此,决不会如此,因为发现了一个小盒子,而那个人又想上吊,‘假如他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就不会如此行事!’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这也就是我着急的原因!你应该明白!”

“是的,我也看出你很着急。且慢,我忘了问你:何以证明装着耳环的那个小盒子,确确实实是出自老太婆的箱子里呢?”

“这早已证实了。”拉祖米欣答道,他紧锁双眉,似乎很不高兴,“科赫认出了这个玩意儿,并且指明了抵押者,而那人明确证实那玩意儿的确是他的。”

“糟糕。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是否有任何人看到了尼古拉,当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的时候,并且能否用任何东西对此加以证明呢?”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拉祖米欣沮丧地回答,“糟糕就糟糕在这里。甚至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他们俩,虽说他们的证明现在已没有太大的意义了。他们说:‘我们看见房门是敞开的,里面或许有人在干活,可是我们走过门口时没有留意,也记不清那时屋子里是否有工人。’”

“哼,由此可见,唯一可以证明他是无辜的,就是他们相互打闹并且哈哈大笑。纵然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据,然而……现在我问你:你自己究竟怎样解释这全部的事实?如果那副耳环确实像他招认的那样是捡到的,你又如何解释见到耳环这一事实呢?”

“我如何解释?这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事情明之又明啊!至少侦查案件的方法是明确的,被证实了的,而且恰恰是那个小盒子证实了的。真正的凶手无意中遗失了这副耳环。当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敲门时,凶手就躲在楼上的房间里,扣上了房门。科赫竟然傻不拉几地走下楼去;这时凶手跳将出来,也跑下楼去,因为他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出路。为了避开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和看门人,他躲进了那套空房子里,而恰好在这个时候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出了屋子,当看门人和其他人经过门口走上楼去的时候,他藏在门后,等到脚步声寂然以后,就悠然自在、从容不迫地走下楼去,而正好这时德米特里和尼古拉又跑到了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纷纷散场,大门口已经空寂无人。也许有人看见了他,但是不会留意:进进出出的人还少吗?而当他藏在门后面时,把小盒子从口袋里弄丢在地,但他并未发现掉了东西,因为他无暇顾及此事。小盒子无可置疑地证明,他正是站在那里!整个情况就是这样!”

“妙不可言!不,老兄,这真是妙不可言。这太妙不可言了!”

“可究竟为什么呢,究竟为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凑得太天衣无缝了……而且错综复杂……仿若演戏一般。”

“唉——唉!”拉祖米欣刚叫出声来,但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一位陌生人走了进来,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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