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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书名: 罪与罚 作者: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11730 更新时间: 2022-04-14 16:16:17
但是,在他生病的整个期间,他也并非完全失去知觉:这是患热病的一种状态,时而梦呓连连,时而迷迷糊糊。很多事情他后来记起来了。忽而他觉得有许多人围拢在他身边,想抓他,送到某个地方去,为他的事抬杠拌嘴,争吵不休。忽而突然只有他孤身一人在屋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人们都怕他,只是偶尔从微微推开的门缝里望他一眼,威吓威吓他,相互嘀嘀咕咕着什么,嘲笑他,戏弄他。他记得娜斯塔西娅总是在自己身旁;他还认出了一个人,他似乎非常熟悉,但究竟是谁——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为此他苦恼不已,甚至痛哭流涕。有时候他觉得,他似乎已经躺了一个月了;有时候他又觉得——似乎依旧还是同一天。然而对于那件事——那件事他却全然忘记了,但是他又时时刻刻耿耿于怀的是,他忘记了一件什么事,而这件事是不能忘记的,于是,他苦思冥想,倍受折磨,痛苦不堪,哀吟不断,陷入疯狂之中,或者说陷入了无法忍受的极端恐惧之中。于是他挣扎着起身,试图逃之夭夭,但总有人极力让他躺下,他又陷入衰弱无力、不省人事的状态。终于,他完全恢复了知觉。
这事发生在上午,在十点钟的时候。在上午的这个时刻,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总是把一条长长的带子投射在他右边的墙上,照亮了门边的那个角落。在他的床边,站着娜斯塔西娅和另一个人,那人十分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可他与此人素未谋面。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身穿一件束着腰带的长襟上衣,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像个信差。女房东正从半开着的房门外向里窥视。拉斯科尔尼科夫抬起身来。
“这是谁,娜斯塔西娅?”他指着小伙子问道。
“瞧,清醒过来了!”她说。
“清醒过来了。”信差附和着。在门外窥视的女房东得知他清醒过来了,赶忙关上房门,躲了起来。她总是很羞怯,拙于言辞,害怕与人交谈和解释什么;她约莫四十岁,身体又肥又胖,两道黑眉毛,一双黑眼睛,胖乎乎的身子和懒洋洋的神态使她显得颇为善良;她甚至还很有几分姿色,只是过分地害羞。
“您……是谁?”他面向信差本人,继续问道。然而,就在此时,门又大大敞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由于个子很高,他进门时稍稍弯着腰。
“好一个船舱哪,”他一进门,就高叫道,“总是碰到脑袋,这也能叫房间!而你,老兄,清醒过来了?我刚才听帕申卡说了。”
“刚刚清醒过来。”娜斯塔西娅说道。
“刚刚清醒过来。”信差满面堆笑,又附和了一句。
“请问您是哪一位?”拉祖米欣突然转身冲着他问道,“我姓弗拉祖米欣;并非拉祖米欣,像人们称呼的那样,而是弗拉祖米欣[33],大学生,贵族子弟,而他是我的朋友。喏,您是什么人?”
“我是我们办事处的信差,来自舍帕耶夫商业办事处,到这里办事。”
“请坐在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本人坐到桌子另一边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清醒过来了,这太好了。”他转向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说,“已经第四天了,你几乎粒米未进,滴水未饮。真的,就用匙子给你喂过一点儿茶。我领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次。还记得佐西莫夫吗?他细心给你做了检查,立刻就说,没关系,大概是精神受了点刺激。有点儿神经质地说胡话,伙食太糟,他说,啤酒和洋姜吃得太少,因此就生病了,不过这没什么,会好的,过些日子就复原了。好样的,佐西莫夫!他刚一开始治疗,就显出了疗效。噢,那么我就不耽误您了,”他又面向那个信差说道,“能否说明一下,您来这里有何贵干?请注意,罗佳,这已经是他们那个办事处第二次派人来了。只不过上次来的并非这一位,而是另一位,我还同他交谈过呢。上次来的那一位是谁啊?”
“大约这是前天吧,一定是前天。来的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也在我们办事处做事。”
“他可比您精明能干,您认为怎么样?”
“是啊,他确实比我能干。”
“很好。嗯,请您继续说吧。”
“哦,是这样,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我想,关于这个人,您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了吧,他应令堂的请求,通过我们办事处给你汇来一笔钱。”信差径直开始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说,“如果您头脑已经完全清醒,那就要交给你三十五卢布,因为谢苗·谢苗诺维奇又收到了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应令堂请求按以前的方式付款的汇款通知。您知道这事吗?”
“是的……我记得……瓦赫鲁申……”拉斯科尔尼科夫沉思着说。
“您听见了吗,他知道这个商人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大叫起来,“怎么会头脑不清醒呢?而我现在发现,您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噢!聪明话听起来就是叫人高兴!”
“就是他,这个瓦赫鲁申,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上一次令堂曾经请求他用这种方式给您汇过一笔钱,这一次他也没有拒绝令堂的请求,前几天通知谢苗·谢苗诺维奇交给您三十五卢布,希望能使您生活得更好。”
“‘希望能使您生活得更好’,这是您所说的话中最精彩的一句话。‘令堂’这个称呼也用得很好。呃,您认为怎么样:他是完全清醒了,还是没完全清醒,啊?”
“我看可以了。只不过还得签个字。”
“他能签字!回执本,您带了吗?”
“回执本,这不是吗?”
“放到这里来吧。哦,罗佳,坐起来吧。我扶着你。给他签上拉斯科尔尼科夫,拿起笔吧,老兄,因为现在对于我们来说,钱比糖浆还甜呢!”
“用不着。”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把笔推开。
“怎么用不着?”
“我不签字。”
“唉,真见鬼,不签字怎么行呢?”
“我用不着……钱……”
“这笔钱会用不着!嗨,老兄,你在撒谎,我就是证人!请放心,他这只是……又在说胡话了。其实,他清醒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您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我们来对他进行引导,也就是说,干脆捉住他的手,他就会签字了。来吧……”
“不过,我可以再来一趟。”
“不,不,何必再烦劳您呢。您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嗨,罗佳,别耽搁客人了……你看,他正等着呢。”说完,他果真准备去抓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手。
“住手,我自己来……”拉斯科尔尼科夫说,他拿起笔来,在回执本上签了字。信差把钱交给他,就离去了。
“棒极了!那么,现在想吃东西了吗?”
“想。”拉斯科尔尼科夫答道。
“您那里有汤吗?”
“昨天的。”娜斯塔西娅回答,这段时间她一直站在那里。
“是土豆加大米的吗?”
“是土豆加大米的。”
“我都背得出来了。拿汤来吧,还带点茶来。”
“我这就去拿。”
拉斯科尔尼科夫极其惊讶并带着一种隐约、莫名的恐惧注视着这一切。他决定一声不吭,静观其变:究竟还将发生什么事?“看来,我并非处于昏迷状态,”他想,“看来,这是真的……”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娅端着汤回来了,并且说,马上送茶来。与汤一起带来的有两把匙子、两个碟子和整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吃牛肉时用的芥末,等等,已经很久不曾像以前那样把这些东西完整无缺地摆出来了。桌布也是干干净净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让普拉斯科维娅·帕甫洛芙娜送两瓶啤酒来,倒也不坏。我们一醉方休。”
“哟,你这机灵鬼!”娜斯塔西娅嘴里喃喃着,按他的吩咐办事去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继续惊异而紧张地注视着。这时拉祖米欣挨着他移坐到沙发上,像熊一样笨拙地用左手搂住他的脑袋——尽管他自己也能坐起身来——而用右手舀了一匙子汤,送到他的嘴边,还先吹了好几次,以免烫着他。其实汤只是温热而已。拉斯科尔尼科夫贪婪地喝了一匙子,然后是第二匙子,第三匙子。然而喂了几匙子后,拉祖米欣忽然停了下来,并说得问问佐西莫夫,能不能再喝。
娜斯塔西娅拿着两瓶啤酒走了进来。
“还要茶吗?”
“要。”
“赶快把茶拿来吧,娜斯塔西娅,因为喝茶,不用问医生,好像也可以喝的。瞧,啤酒倒是有了!”他又坐回到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把汤和牛肉拉到自己面前,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像三天没吃东西一样。
“罗佳老兄,我现在每天都在你们这里酒足饭饱呢,”他竭力想从塞满牛肉的嘴里清楚地说话,但说得含含糊糊,“这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东请客,真心诚意地招待我。我,当然,不曾强求,但也没有反对。瞧,娜斯塔西娅送茶来了。手脚真麻利!娜斯金卡,你想喝啤酒吗?”
“瞧你这个淘气鬼!”
“那么喝杯茶?”
“喝茶,行!”
“倒吧。且慢,我亲自给你倒,请坐到桌边吧。”
他马上忙碌起来,倒了一杯茶,接着又倒了一杯,丢开早餐,重又坐到沙发上。他照旧用左手搂住病人的脑袋,扶起他并开始用茶匙给他喂茶,又是接连不断、特别热心地吹匙里的茶,似乎吹茶这一过程就是恢复健康的居于首位的回春灵药。拉斯科尔尼科夫默然无言,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气力欠身坐起,无须任何外来帮助就能够坐到沙发上,不仅能用双手牢牢地握住匙子或茶杯,甚至也许还能够下地行走。然而由于某种奇怪的、几乎是野兽般的狡黠,他突然决定暂时隐匿自己的气力,藏而不露,装佯作傻,如有必要,甚至假装神志尚未完全清醒,同时却留心细听,搞清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反感:喝了十来匙茶以后,他突然把脑袋挣脱出来,任性地一把推开茶匙,又倒在枕头上。现在他的脑袋底下实实在在地垫着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枕套的羽绒枕头。对此他早已发觉,而且暗暗地留意着。
“今天得叫帕申卡给我们送点马林果[34]酱来,做些饮料给他喝。”拉祖米欣说着,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开始大口喝汤,畅饮啤酒。
“她到哪里去给你弄马林果来呢?”娜斯塔西娅问道,她正叉开五指托住小碟子,嘴里噙着糖块喝茶[35]。
“马林果嘛,我的朋友,她到小铺子里买就是了。你瞧,罗佳,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大堆事呢。你那天瞒天过海从我那里溜走了,又不告诉我地址,我突然怒不可遏,下定决心找到你,惩罚惩罚你。当天我就开始行动。我走街串巷,寻东觅西,四面打听,八方探问!却忘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其实这个地方我从未记住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噢,你以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场附近,叫哈尔拉莫夫公寓。我找啊,找啊,到处寻找这幢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我后来才搞清,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36]——有时竟会把读音彻底搞错!我顿时火冒三丈!一气之下,第二天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问,你瞧:那里只用了两分钟就给我找到了你的地址。你的名字已经赫然登记在那里。”
“登记了!”
“那还用说。但是我也在那里看到,有人想查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就怎么也查不到。嗨,说来话长啊。我刚猝然来到这里,就马上熟知了你的全部情况。全部情况,老兄,全部情况,一切我都清楚。哦,她[37]也亲眼看到了:我认识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也为我介绍了伊里亚·彼得罗维奇,还认识了看门人以及扎苗托夫,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也就是这里警察分局的办事员,最后认识了帕申卡——这可是最高成就:哦,娜斯塔西娅也知道……”
“甜嘴甜舌巴结上的。”娜斯塔西娅狡猾地笑着轻声说。
“您早就把糖放到茶里了[38],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芙娜。”
“去你的,狗!”娜斯塔西娅突然叫了一声,接着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是姓彼得罗娃,不是姓尼基福罗娃。”笑声刚停,她便又突然补充道。
“我会牢记在心的。喏,那么,老兄,闲话少说,我起初本想在这里到处通上电,以便一下子就根除这里的一切偏见,但是帕申卡大获全胜。老兄,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avenante[39],啊?你认为怎样?”
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言不发,虽然他那惊惶不安的目光一分钟都未从他身上挪开过,现在仍继续执拗地盯着他。
“甚至十分迷人,”拉祖米欣接着说,同学的缄口不语并未使他觉得难为情,而是好像在附和对方的回答似的,“甚至十全十美,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你可真是个坏蛋哟!”娜斯塔西娅又叫了一声,看样子,这场谈话给她带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
“糟糕的是,老兄,你从一开始就对事情处理不当。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同她打交道。要知道,这种人的性格,可以说,是最捉摸不定的!噢,关于性格的事,以后再谈吧……只不过是,譬如说,你怎么竟会搞到她连饭都不给送了呢?再譬如说,这张借据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定是疯了,还是怎么的,竟会在借据上签字!又譬如说,这门拟议中的婚事,当时她的女儿娜塔莉娅·叶戈罗芙娜还活着……我都知道!不过,我理解,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问题,而我在这方面是头蠢驴。请你原谅我。顺便再谈一谈愚蠢这个问题:你的看法如何,老兄,普拉斯科维娅·帕甫罗芙娜完全不是那种初初一看就能断定的蠢货,对不对?”
“对……”拉斯科尔尼科夫望着一旁,漫不经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来,不过他懂得,保持谈话更为有利。
“难道并非如此?”拉祖米欣高声叫道,因为得到回答,他明显地欢天喜地起来,“但她也并不聪明,对不对?极端,极端捉摸不定的性格!老兄,请你相信,我真有点儿搞迷糊了……她笃定有四十岁……可她说——三十六岁,她有十足的权利如此说。不过我向你发誓,我更多的是从理性的角度,只是根据形而上学的观点对她进行判断。老兄,我们之间开始建立的就是这样一种象征性的关系,就像你的代数学一样!我简直啥都不明白!唉,这全都是胡说八道,不过她看见你已经不再是大学生了,书也没得教了,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了,她那位小姐死了,她已经没有必要再把你当作亲戚了,因而突然心生恐惧;而从你这方面来说,则是由于你躲进小楼,一点儿也不维系过去的关系了,因而她就想把你从屋里撵走。这个主意她老早就已打定,只是心疼那张借据。何况你亲自向她保证过,你妈妈会还钱给她。”
“我这样说是由于我卑鄙……我的母亲几乎到了乞哀告怜的地步了……而我撒这个谎,只是为了让我继续住在这里……能有饭吃。”拉斯科尔尼科夫高声说道,说得清楚明白。
“不错,你这样做是明智之举。只是全部问题在于,这时突然蹦出了切巴洛夫先生,一个七等文官,并且是老于世故的人。没有他,帕申卡是任何主意都想不出来的,她是太过羞怯了,而老于世故的人是不会羞怯的,首先他当然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张借据是否有兑现的希望?回答是:有,因为他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即使自己食不果腹,也要从自己那一百二十五卢布养老金中挤出钱来接济罗坚卡,他还有一个这样的妹妹,她为了哥哥宁愿卖身为奴。这就是他的根基……你为何吃惊了?老兄,现在我已搞清了你的全部底细,当你被帕申卡当作亲戚的时候,你对她坦诚相待,是不无好处的,而我现在说起这些事则是出于爱你……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个诚实正直而又情深意挚的人坦诚相待,而老于世故的人却边吃边听,最后吃个精光[40]。于是她似乎为了抵债,就把这张借据转让给了这个切巴洛夫,而他却恬不知耻地公然向你索债。当我了解了这一切后,我本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以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就在这时我与帕申卡达成了协议,我担保你定会还钱,要求从根本上彻底解决问题。老兄,我替你作了担保,你听见了吗?我们把切巴洛夫叫了来,给了他十个卢布,就收回了那张借据,喏,我十分荣幸地把它交还给你——现在她信任您了——给,拿去吧,我已经把它撕成碎片了。”
拉祖米欣把借据放到桌子上。拉斯科尔尼科夫向他瞟了一眼,哑然无言地转身朝着墙壁。甚至拉祖米欣也使他感到厌烦。
“看得出来,老兄,”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又说道,“我又干了件蠢事了。我本想给你解解闷,说几句废话开开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闷气。”
“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我未曾认出来的人是你吗?”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他也沉默了不多一会儿,但并未把头转过来。
“是我,你甚至为此气得大发雷霆呢,尤其是我把扎苗托夫带来的那一次。”
“扎苗托夫?……那个办事员吗?……带他来干啥?”拉斯科尔尼科夫猛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拉祖米欣。
“你干吗这样……为何惴惴不安?他想跟你认识认识——他本人要求的,因为我和他交谈过你的许多情况……否则,我还能从谁那里了解到你这么多情况?老兄,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他卑微,但非常好……当然,是在某一方面。现在我们成了朋友,几乎天天见面。要知道,我也搬到这一带来了。你还不知道吧?才搬来的。和他一块儿到拉维莎家去过两次。拉维莎你还记得吗,拉维莎·伊万诺芙娜?”
“我说什么胡话了吗?”
“这还用说!话不由己嘛。”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嗨!胡说了些什么?人人尽知,说胡话都可能说些什么……喂,老兄,为了不耽误时间,现在该干正经事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起制帽。
“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唉,你真是不厌其烦啊!莫不是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你大放宽心吧。关于那位伯爵夫人,你无一言及之[41]。不过,关于什么巴儿狗啊,耳环啊,什么金链子啊,十字架啊,还有什么看门人啊,还有尼科季姆·弗米奇啊,还有伊里亚·彼得罗维奇,分局副局长啊,说得可多啦。对了,除此而外,您对自己的一只袜子很感兴趣,甚至可谓兴趣非凡!您苦苦地哀求着:给我袜子吧,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句话。扎苗托夫为寻找您的袜子,亲自翻遍了所有角落,并用自己那双在香水里泡过、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把这个脏玩意儿递给您。这时您才安静下来,整整一个昼夜,您都把这个脏玩意儿攥在手里,拽都拽不出来。可能现在还藏在您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而有时您又要裤腿上的什么毛边,而且还涕泪相求!我们追问道:您究竟要什么样的毛边?但却什么也搞不清楚……噢,话归正题吧。喏,这里是三十五卢布。我从其中拿了十个卢布,两个钟头后我会向你报账。同时我也会通知佐西莫夫,其实不用通知,他本来早就该到这里了,因为已经十一点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出去的时候,请一定勤来看看,问他想不想吃点什么,或者是不是需要别的什么……至于帕申卡那里,我这就亲自去告诉她,需要些什么东西。再见!”
“连帕申卡都叫上了!啊呀,你这个狡猾的无赖!”娜斯塔西娅望着他的背影说道,然后她打开门开始偷听,但又按捺不住,于是亲自跑下楼去。她心急如焚地试图弄清,他在那里和女房东谈了些什么。总而言之,她完全被拉祖米欣迷住了,这已一目了然。
房门还只是刚在她身后关上,病人就立即掀掉身上的被子,疯子一般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焦灼不安、心烦意乱、迫不及待地盼望他们赶快走开,只要他们一走,他就立刻行动起来。然而究竟做什么,采取什么行动呢?——似乎有意和他作对,他现在竟然忘了这事:“上帝啊!你只告诉我一点:他们知道了一切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他们已经知道,只不过当我躺在床上时假装不知道,一起耍弄我,而以后突然走进来说,一切都早已知之甚详,他们只不过是……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偏偏忘记了,似乎有意作对一般,突然忘记了,可刚刚我还记得呢!……”
他站在房间中央,痛苦不堪、疑惑不解地察视着四周;他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留神细听;不过这并非他想做的事。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扑向墙纸后面有个窟窿的那个墙角,开始细细检查一切,他把手伸进窟窿里,掏掏摸摸,然而这也并非他想做的事。他又走到炉子旁边,打开炉门,用手在炉灰里摸寻着:裤腿上的几条毛边和撕成碎块的几片口袋布依然是乱糟糟的一团,就像他原先扔进去时那样,可见,没有任何人检查过!这时他突然想起拉祖米欣刚才提到的那只袜子。不错,它就放在沙发上,放在被子底下,但是从那时起已经穿得如此烂兮兮又脏兮兮的,扎苗托夫当然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啊呀,扎苗托夫!……警察局!……而他们为何叫我去办公室呢?传票在哪里?啊呀!……我弄糊涂了:叫我去这是上次的事!我当时也对袜子进行过仔细检查,而现在……现在我生病了。不过,扎苗托夫来干什么?拉祖米欣为何领他来这里呢?……”他又坐到沙发上,疲弱无力地喃喃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我依旧在昏迷中说胡话,还是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看来,这都是真的……啊,想起来了:逃跑!尽快逃跑,必须,必须逃跑!对……不过,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呢?靴子也不见了!被拿走了!被藏起来了!我心里有数!啊,大衣在这里——他们遗漏了!瞧,钱也在桌子上,谢天谢地!瞧,借据也在……我拿了钱,离开这里,另租一间房子,他们就找不到了!……对,然而居民住址查询处呢?定会找到我的!拉祖米欣也会找到的。最好是鸿飞冥冥……高翥远翔……到美国去,去他们的吧!借据也带上……它在那里会派上用场。还要带些什么呢?他们认为我已病魔缠身!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就看出,一切他们都已知道了!只要能够跑到楼下!要是他们在那里有人看守,有警察值班,如何是好呢!这是什么,茶!瞧,啤酒也剩了一些,半瓶,冰冷的!”
他抓起酒瓶,里面还剩有大约整整一杯啤酒,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似乎要浇灭腾炽在胸中的烈火。然而不到一分钟,酒劲就嗡的一下冲上了头部,而一阵微微、甚至惬意的寒战则从背上掠过。他躺了下来,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他那本来就病态而且七零八乱的思想,开始越来越混乱不堪了,俄顷,一阵轻松而又愉快的睡意控制了他。他喜不自胜地把头放在枕头上,把那床柔软的棉被——现在他盖的已不再是以前那件破烂不堪的冬大衣了——裹得更紧一些,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便笼着深沉、浓厚、有益健康的梦睡着了。
他察觉到有人进屋,便醒了过来,睁开双眼,看见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打开门,却又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进去还是不进去?拉斯科尔尼科夫立即从沙发上欠身起来,凝望着他,似乎想极力记起什么来。
“啊,你睡醒了,瞧,我又来了!娜斯塔西娅,把包裹拿到这里来!”拉祖米欣朝楼下高喊着,“你马上就会收到账单……”
“几点啦?”拉斯科尔尼科夫问道,他惊惶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太好了,老兄,你睡了一觉:已经是傍晚了,快六点啦。你睡了六个多钟头……”
“上帝啊!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而这算什么呢?有益健康嘛!你急慌慌的,要上哪里去吗?佳人有约,是吗?现在所有的时间都属于咱们。我已经等了你三个钟头啦;来过两次了,你都沉睡未醒。佐西莫夫那里我去找过两次:没人在家。不过,没关系,他会来的!我还出去办了几件私事。我今天已经搬了家,和舅舅一起完全搬走了。现在舅舅就住我那里……嗨,活见鬼,还是谈正经事吧!……娜斯金卡,把包裹拿到这里来吧。我们这就……啊,老兄,你觉得怎么样?”
“我健康着呢,我没病……拉祖米欣,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我说过啦,等了三个小时。”
“不,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什么时候开始经常来这里的呢?”
“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你难道不记得了?”
拉斯科尔尼科夫沉思起来。他仿若在梦中,不久前的一切又隐隐约约飘萦在眼前。他自个儿无法记起来,于是询问地望着拉祖米欣。
“哼!”拉祖米欣说道,“忘了!我不久前还隐隐觉得你还未完全清醒……现在一觉醒来,完全复原了……真的,看气色好多啦。好样的!好吧,谈正经事吧!您这就会想起来的。你瞧这里,亲爱的朋友。”
他动手开始解包裹,显而易见,他对这个包裹兴趣非凡。
“老兄,你相信吗,这是我至为关心的头等大事。因为,必须让你打扮得人模人样……咱们动手吧:从头开始。你看见这顶便帽了吗?”说着,他从包裹里拿出一顶相当美观但同时又极其普通、十分便宜的制帽。“试试看,好吗?”
“以后试,过一会儿再说。”拉斯科尔尼科夫说着,厌烦地挥挥手。
“不,罗佳老兄,不要反对啦,以后就迟了;而且我会整夜都睡不着觉的,因为没有尺寸,我是估摸着瞎买的。恰好!”试过以后,他得意扬扬地叫了起来,“不大不小,正好合适!老兄,帽子嘛,这是服饰中头等重要的东西,就像是一封介绍信。我的一位朋友托尔斯佳科夫,每逢进入公共场所,都非得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其他的人却都戴着礼帽或制帽。大家都认为,他天生的奴颜媚骨,其实他是为自己那顶鸟窝似的帽子感到难为情:他就是一个这么腼腆的人!喂,娜斯金卡,给您两顶帽子:您是要这顶帕麦斯顿呢(他把拉斯科尔尼科夫那顶破旧不堪的圆礼帽从墙角落里拿了出来,也不知为何把它叫作‘帕麦斯顿’[42]),还是要这顶精致的玩意儿?罗佳,你估个价,猜猜我花了多少钱?娜斯塔西尤什卡,您也猜一猜看?”他看到拉斯科尔尼科夫毫不答腔,便转向她说。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娅答道。
“二十戈比,傻妞!”他气得叫了起来,“现今二十戈比就连你都买不下来——八十戈比!而且因为这还是顶旧帽。不错,还有个条件:这一顶戴坏了,明年免费再送一顶,真的!喏,现在来看一看美利坚合众国,我们读中学时都管裤子叫合众国[43]。预先声明一下,这条裤子使我感到骄傲!”他在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前铺开一条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裤子,“既没有一个小窟窿,也没有一点儿污迹,虽说是旧的,可是还挺不错的,还配有同样料子的一件坎肩,也是同样的颜色,十分时髦。至于说旧货嘛,说真的,反倒还好些:更柔软,更温馨……你要知道,罗佳,在我看来,要想在社会上功成名就,随时注意季节的变化就行了——如果你一月份不吃芦笋,钱袋里就能省下几个卢布。这次买东西道理与此相同。现在是夏季,因此我只买夏天的东西,因为到了秋季需要的是更暖和些的料子,那就不得不把它抛在一旁……况且到那个时候这些东西就已经穿得没法用了,不是款式陈旧,就是料子朽了。喂,估个价吧!你看值多少钱?两卢布二十五戈比!并且你要记住,又是原先那样的条件:这条穿坏了,明年还可以免费另拿一条!这就是费佳耶夫铺子做生意的一向规矩:花钱一次,满意终身,因为你自己下次不会再去了。嗯,现在来看看靴子吧——什么样的?显而易见,这是旧的,不过完全可以穿两个月,因为这是外国造的外国货:英国大使馆的一个秘书上个礼拜在旧货市场卖掉的,总共才穿了六天,他急需用钱。价格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只怕不合脚!”娜斯塔西娅说。
“不合脚!那么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一只老旧、粗硬、沾满干泥、净是窟窿的靴子,“我去的时候带着样鞋,他们就是比照这个怪物给我量出了合适的尺寸。整件事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至于内衣,我已经与女房东谈妥了。瞧,首先,要三件粗麻布的衬衣,但领子的式样必须是时髦的……嗯,这样的话: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两卢布二十五戈比,总计三卢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卢布五十戈比——因为是一双挺好的靴子,总计四卢布五十五戈比。还有五卢布买了衬衣——议定按批发价,合计正好九卢布五十五戈比。找零四十五戈比,都是五戈比一个的铜币,请收下吧。那么,罗佳,现在你全套衣服都置办齐了,因为依我之见,你这件夏季大衣不仅还可以穿,而且款式还挺高雅:在沙尔美[44]定做的就是不同!至于袜子和其他东西,你自己去买一下吧。我们还剩下二十五卢布,至于帕申卡和房租,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说过:可以无休止地赊账。而现在,老兄,请让我来给你换换内衣吧,要不,也许病魔此刻就藏在你的衬衣里呢……”
“住手!我不想换!”拉斯科尔尼科夫把手一挥,他一直厌恶地听着拉祖米欣紧张而又故作快活地讲述买衣服的事情……
“老兄,这哪能行呢,我磨穿鞋底究竟为的是什么啊!”拉祖米欣竭力坚持,“娜斯塔西尤什卡,别难为情,帮帮忙,就这样!”虽然拉斯科尔尼科夫一再抵抗,拉祖米欣还是硬把内衣给他换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倒在床上,一言不发足足有两分钟。
“老是烦得我无法安宁!”他想。“这些东西是用什么钱买的呢?”他终于望着墙壁问道。
“什么钱?就是你自己的钱呗!不久前来过一个信差,是瓦赫鲁申派来的,你妈妈寄钱来了。难道连这件事也记不得了?”
“现在我记起来了……”拉斯科尔尼科夫在长久而忧郁的沉思后说道。拉祖米欣紧皱双眉,不安地关注着他。
门开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体表粗胖的汉子,拉斯科尔尼科夫深感此人似曾相识。
“佐西莫夫!你总算来了!”拉祖米欣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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