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塞纳河畔,初逢秋光 内容简介

1926年初秋,天气时而凉爽,时而有些刺激寒冷,巴黎的空气里漂浮着香粉、葡萄酒与一种华丽的不安。这不安在灯火辉煌的杜乐丽花园私人沙龙里被短暂遗忘。水晶吊灯的光芒碎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东方来的学生们,是这类社交场景的点缀。

我,沈知微,十七岁,悄无声息的从一场无趣的谈话中脱身,躲到靠窗的阴影里,轻轻揉着因穿太久而有些发疼的新皮鞋脚跟。空气里浓郁的香水味混合着雪茄气息,闷得人头脑发昏。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冰凉厚重的丝绒窗帘上划着,眼睛盯着窗外枝头,规划着我接下来的建筑梦想路,也思念着云朵那头的父亲、母亲、朋友……那是下午在蒙马特高地瞥见的一处教堂尖顶的轮廓,线条简洁而锐利,直指灰蒙蒙的巴黎天空。

“小姐似乎对这些庸俗的应酬不太感兴趣?”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法语在身侧响起,油腻腻的。我回头,一个穿着笔挺军装、佩戴着某种我不认识勋章的矮壮法国男人站在旁边,眼神毫不掩饰地在我身上逡巡,像极了非洲草原上巡视食物的鬣狗,带着令人不适的侵略性。他靠得很近,酒气喷过来。

心猛地一跳,厌恶感瞬间涌起。我下意识想后退,脊背却抵住了冰冷的玻璃窗,退无可退。

“抱歉,先生,我的朋友在等我。”我强作镇定,试图绕过他。他庞大的身躯却巧妙地挡住了去路,一只手甚至轻佻地抬起来,似乎想碰我的脸颊。

“别急着走嘛,美丽的东方小鸟……”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那股恶臭从他脸上的毛孔直冲出我的鼻尖,不用凑近都能感受到令人发呕的气味

就在那令人作呕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介入我们之间,像一堵沉稳的墙。来人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的深色西装,肩线挺括,挡住了那个法国军官令人窒息的身影和目光。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雪松的干净气息,驱散了周遭的浑浊。

“加斯顿上尉,”介入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醇厚、平静,法语纯正得毫无瑕疵,“您似乎打扰了这位小姐的清静。”柔和的声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法国军官——加斯顿上尉,脸上的轻佻瞬间凝固,转为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东方男人,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悻悻地扯出一个假笑:“哦,周先生!原来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你的朋友?误会,纯属误会呀。”

他耸耸肩,夸张地摊开手,后退一步,灰溜溜地消失在人群里。笼罩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我松了口气,这才真正看清替我解围的人。

灯光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是五官中最突出的,下颌线条清晰而有力。他的眼神深邃,像沉寂的寒潭,此刻转向我时,潭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他看起来……年轻而沉稳,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气质极其矛盾,既有学者般的沉静内敛,又隐隐透出久居人上的疏离与掌控感。他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距离感。

“受惊了,小姐。”他的中文字正腔圆,音色低沉悦耳。

“谢谢您。”我的声音还有些不稳,脸颊微微发热。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那清冽的雪松味莫名让人安心。

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我脚边一个小小的、被忽略的帆布包上。包口敞开着,露出几支削好的炭笔和一卷画纸。他弯腰,动作从容优雅,两根修长的手指轻松地将那画具包拾起,递到我面前。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上缩,露出价值不菲的铂金腕表和一截白得几乎耀眼的衬衫袖口,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绣着某种繁复的暗纹,在流转的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与其他主流不同,简洁却富有小心思,从未见过却透着一股我很熟悉的感觉,让我觉得他很有品味,莫名的产生好感。

“您的东西,小姐。”他递过来,姿态无可挑剔的绅士。

“啊…谢谢!”我有些慌乱地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微凉的指节,心头莫名一跳。画具包上还残留着下午写生时沾上的颜料和灰尘,与他这身纤尘不染的昂贵西装格格不入。一丝窘迫爬上脸颊。

“沈知微。”他忽然开口,念出我的名字。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似乎被我的反应取悦,那潭水般的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很浅,却足以让那张过于冷峻的脸生动起来。“令兄沈明煦,与我在柏林时有过数面之缘。他提起过,他有个很有绘画天分的妹妹在巴黎学建筑。”他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般的温和,“今日一见,才知沈兄所言不虚。”

原来是哥哥的朋友!悬着的心彻底放下,随之涌起的是小小的雀跃和好奇。哥哥在柏林学机械,竟认识这样的人物?

“您是……?”

“周砚川。”他微微抬起下颌,简单的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分量。“碰巧在巴黎处理些事务。”他无意多谈自己,转而看向我手中的画具包,“在学建筑?是个需要才华与耐心的领域。”

话题转到绘画和建筑,我的拘谨少了许多。“嗯!我喜欢那些线条和结构,想把它们画出来,甚至……有一天想自己结合两国艺术设计出来。”说起热爱的事物,我的眼睛不自觉地亮起来。

他认真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仿佛我的话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他偶尔提问,关于巴黎的建筑风格,关于我对某些大师作品的看法,问题精准而内行,绝非敷衍。“在你看来,东方的斗拱与西方的拱券,除了力学原理,在美学表达上最本质的不同是什么?”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我强烈的表达欲。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发现知音的兴奋:“是‘显’与‘隐’的区别!”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太笃定了些,脸颊微微发热。但看着他专注倾听、毫无嘲弄之意的眼神,我胆子又大了点,努力组织着在美术学院学到的词汇,也融入了从小耳濡目染的东方韵味:“西方的拱券——就像我们眼前这沙龙的穹顶,”我下意识地抬手指了指头顶华丽的装饰,“它是‘显’的,是主角。你看那巨大的半圆拱,那肋架券,它们那么直接、那么有力量地撑开空间,把结构本身的美感毫无保留地炫耀出来。石材的厚重、线条的张力,本身就是最震撼的视觉语言。它追求的是一种征服感,向天空、向重力宣告:看,我能跨越这么宽!”我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故宫太和殿那层层叠叠、如云朵般托起巨大屋檐的斗拱群,那是父亲书房里画册上让我着迷的细节。

“但东方的斗拱…它不一样。”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一种描述心爱之物的温柔,“它是‘隐’的,是幕后的功臣。它藏在华丽的屋檐之下,像最精巧的积木,一层层、一攒攒,用无数小木件的精密咬合(榫卯),把巨大的屋顶重量悄无声息地化解、传递到柱子上。它不追求像拱券那样直接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跨度,它的美在于那种含蓄的、层层递进的秩序感,在于繁复细节构成的整体和谐。它更像是在与重力共舞,用一种不张扬的智慧,成就了上面那片飞扬的屋檐。看一座东方大殿,你第一眼会被那舒展的屋顶吸引,觉得它轻盈欲飞,却很少立刻注意到下面默默支撑的斗拱——它的美,需要你静下心来,去细看、去琢磨。”一口气说完,我才发觉自己说得有点多,像个急于展示自己新发现的学生。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偷偷抬眼看他。

他依旧专注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像是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后漾开的涟漪。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更多了几分……欣赏?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找到同类般的愉悦?这让我心头莫名地一悸,像被羽毛轻轻搔过。

“就像……”我忍不住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带着点孩子气的比喻,“西方的拱券是将军,站在阵前威风凛凛;东方的斗拱是军师,运筹帷幄于帐中,看似不显山露水,却决定了整个格局的成败和韵味。”说完又觉得这比喻太过幼稚,脸颊更烫了。

他听完,唇角那抹恰到好处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低醇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显’与‘隐’……‘征服’与‘共舞’……‘炫耀’与‘含蓄的秩序’……沈小姐的见解,很精妙。”他的肯定让我心中雀跃,仿佛得到了最珍贵的奖赏。那一刻,舞会的喧嚣彻底远去,只剩下露台微凉的晚风,和他眼中映出的、因谈论热爱事物而闪闪发光的我自己。

我全然沉浸在这种被理解、被欣赏的纯粹快乐里,丝毫未曾察觉,他问出这个问题的初衷,或许并非仅仅为了探讨建筑美学。

他精准地找到了打开我心门的钥匙,而我,正毫无防备地向他展示着门内那个充满梦想、不设防的世界。他捕捉到的,不仅仅是我对建筑的理解,更是我那颗尚未被世事打磨、依然相信美与秩序的赤子之心,这对他而言,比任何建筑瑰宝都更具吸引力,也更易掌控。他的回应简洁却直指核心,寥寥数语便点出了我论述中未曾明晰提炼的关窍,甚至赋予了我的“显隐”之说一种更凝练、更具哲学意味的升华。那份独到与犀利,让我既感佩又有些微妙的赧然,仿佛自己的小心思在他洞察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谈话间,他仿佛一位不动声色的引路人。在我仍沉浸在他那句“很精妙”所带来的微醺般的喜悦中时,他已不着痕迹地引着我,脚步自然地偏离了喧嚣鼎沸的舞池中心。水晶吊灯的炫目光芒、嘈杂的谈笑与音乐声被逐渐抛在身后,我们走到了落地长窗边相对僻静的露台入口。晚风带着塞纳河的水汽和初秋的微凉,拂面而来,瞬间涤清了方才在人群里沾染的闷热与浮躁。

就在我们驻足于露台边缘,俯瞰着庭院里朦胧灯影的那一刻,仿佛被某种无声的指令所召唤,一位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侧。他手中的银托盘上,稳稳地托着两杯晶莹剔透的香槟,细密的气泡在金黄色的酒液中欢快地升腾,折射着头顶稀疏的星光和远处埃菲尔铁塔的微光。

水晶杯相碰,发出清脆如冰裂的微响。周砚川站在我身侧,身姿挺拔如悬崖边孤峭的松。晚风撩起他一丝不苟的鬓角,他谈论着哥特式教堂飞扶券如何精巧地将侧推力分散、传递,语气平和渊博,如同在讲授一堂最迷人的课程。然而,他那深邃的目光,却像带着实质的温度,时而流连在我因兴奋和酒精而微微泛红、仿佛熟透蜜桃般的脸颊上,时而又滑过我因专注倾听而轻颤的睫毛。那目光并非炽热如火,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灼烫,像冬日暖阳透过冰层,既让你感到一丝慰藉,又让你心底莫名地升起一丝无处遁形的紧张。每当他的视线停留得稍久一些,我便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试图压下心头那阵陌生的、小鹿乱撞般的悸动。

那一刻,巴黎的浮华与喧嚣仿佛被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彻底隔绝在外,成了一个模糊而遥远的背景板。露台上只有风的低语,远处铁塔的星芒,和他低沉悦耳的嗓音构筑的小小世界。他像一个突然闯入我世界的谜,优雅的表象下蛰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深不可测的城府里却又在谈论纯粹的建筑智慧时,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这种矛盾的特质,如同最危险的漩涡,无声地拉扯着我既想靠近探究、又本能地想要逃离的心。

而我,那时天真地沉溺在这份被特殊关注、被智慧光芒照耀的眩晕里,固执地相信,他递来的那杯香槟里,只盛满了巴黎秋夜微凉而纯粹的星光,以及一位年轻绅士恰如其分、不染尘埃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