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教授的日记

胡教授的日记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二日这一夜,我在床上辗转翻腾不能成寐,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出现舞台上那残酷的淫虐场面和血腥的杀戮情景,一个青春靓丽、活泼动人的大姑娘顷刻之间就变成了焦糊的烧烤。日本鬼子兵凶残的狞笑,巧巧凄惨的哀号,还有各色观众的欢呼雀跃、冷漠无情、胆战心惊、幸灾乐祸的相声,一幕幕回映在我的眼帘。于红巧虽然是个小鬼子的情妇,陷害师姐娇娇的罪人,是个卖友求荣的汉奸、走狗,也是个死不足惜、死有余辜的娼妓、淫妇,但我们的初衷也只想利用演出的机会给她一点惩戒,不想却断送了她的青春,落得个可悲的下场。
我又想到了明天的于红娇,天亮以后就要走向刑场了。虽然我在剧本中给予了她百般的照顾,但焉知今天的事故不会再度在明天重演?我内心充满着彷徨、焦急、恐惧和无奈。说来奇怪,我是一个热衷于观赏在刑场上处决女性罪犯的冰恋爱好者,长期以来我无时不在抱怨戏剧中屠杀的场面不够火暴、不太过瘾,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亲身经历一次真实的杀艳场景。今天这个机遇来了,而我却变得如此的悲天悯人、踌躇不前、惊慌失措。看来我也是个“叶公好龙”式的人物,真是可笑、可叹、可悲又可怜也!
直到东方发白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张朝刚派人送来了今天演出的入场券。虽然戏剧的进程是按我的剧本进行的,但由于今天是真实的刑场处决囚犯,所以现场除了警察局的警探和日本宪兵外,其他人是不得入内的,所以我倒成了局外的看客和观众了。没有了演出成败的压力,心情当然应该是轻松和舒坦的,可是今天戏中处决的女犯却是我以前的情人于红娇,又使我的精神变得沉重而紧张起来。收拾完毕,就到外面小店里,早饭、中饭作一顿吃了,叫了一辆黄包车,向剧场也就是刑场驶去。
今天的演出地点选在英租界的跑马场,这是英国人在天津卫修筑的一个大运动场,经常举行一些显示西方文明及国富民强的赛马、足球、橄榄球等比赛和向中国人民示威的军事表演。由于大多数国人对洋游戏的不认可,以及票价的不菲,这种场所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是很少涉及的,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来到这里,到觉得十分新鲜。
今天天气阴沉,厚厚的昏暗的云朵,低低地压在人们的头顶上,憋得透不过气来,雨滴极力欲图穿透积云撒向人间,却又无能为力,整个天空呈现一幅欲哭无泪的景象。怀着复杂的心情我步入了跑马场,对号找到了座位,才发现我的坐处还是贵宾席,就在紧挨着主席台的右侧,是全场视角最好的部位。当然了,我是编剧嘛!应该有我的一席之地。坐定后,我便环视四周了解情况,对一些重点地方还用事先准备好的望远镜仔细观察。这是一块万平米大的长方形场地,外面围着一条椭圆形的跑道,周围筑着一圈水泥的看台,足可以容纳两万多的观众。如今的场地上,布置着五台不同场景的布景,都制作得非常精良美观。主席台前面是常州府的公堂,公案、禁牌、各式刑具一应俱全。对面跑道上是一条古代街市的模型,酒楼、茶肆、当铺、客栈一字排开。东边是常州府的监狱,一片红墙上开着二扇镶满金黄铜钉的朱色拱门,后面是碗口粗的木栏栅围着一排阴暗的牢房。西边是台山县县衙的大门,飞檐斗拱下门户紧闭。场地中央则布置着肃穆、森严的刑场,此时场地上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只有王世荣和他的一帮记者同事,在那里比比划划,选择着最佳的摄影位置。而四周的看台上却已坐了九成的观众。正面几个主要看台上,正襟端坐着许多身穿黄军装、头戴龟头帽、全付武装的小日本鬼子兵,两侧则是各式各样、色彩各异、散兵游勇般的中国平民老百姓。虽然都在嘈杂的议论着和高声的喊叫着,却因场地的宽阔和空旷,并不感觉十分喧闹。再看我周围的贵宾们,有身着西装革履的日本官员政要、长袍马褂的中国名流富贾、还有许多金发碧眼、高鼻阔嘴的外国买办,也不乏许多丰胸肥臀的外国老娘们和苗条秀丽的中国大姑娘。主席台左边的贵宾席主要坐的是乐队和合唱团。据张朝刚事先告知,这个乐队是由各国旅津人士中的善演好奏者所组成,伴唱者则是法国教堂里黑衣修女组成的唱诗班。好呀!又是一个“八国联军”的阵容。只有那主席台上还是空着的,只是稀稀拉拉、无精打采的坐着几个端茶倒水的服务人员。
下午两点不到,以板垣大佐为首的,还是昨天的那一拨日本军人和政客出现在主席台上,除了对面看台上的日本兵整齐地立正举手行礼外,四周也响起了些零星的寥寥掌声。没有办法,谁让他们选择了如此辽阔宽大的场地,要想达到剧场的轰动效果是不可能的。待主席台上的人物坐定以后,即宣布演出开始啦。
首先,乐队演奏了一曲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顿时,场地上空飘荡起咿咿呜呜、凄切哀怨,悲痛欲绝的袅袅之音。几分钟后又响起了伴唱的歌声:“窈窕于氏姬,嫁为富人妻,无辜蒙冤屈,身陷苦牢狱。
诬奴奸夫通,谋财害亲翁,酷刑拷打中,无奈屈招供。“伴随着乐曲和歌唱,“台山县衙”的大门打开了,一队身着皂衣、头戴官帽、腰佩弯刀的衙役鱼贯而出,在两厢排列站好后,本场演出的女主角,死囚于红娇在两个身高力壮、膀大腰圆,穿着大红长袍,公差模样的人物押解下,缓缓迈步走了出来。于红娇是天津卫唱黑戏的头牌花旦,名声早就在外,但‘三不管’那个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去的,所以今天的在座者见过于红娇真身的并不多。她的一亮相,场内即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迫不及待地瞪大了双眼、伸长了脖子朝她望去。我虽然对娇娇十分熟悉,却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今天的她到底变成了个什么样子,我也想仔细看看。于是急急刻刻地拿起望远镜,调好了焦距,一个罪衣罪裙、披枷带锁的于红娇,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帘。现今的于红娇,和五年前我亲爱的娇姐并无多大差别。算来她现年应该是二十七岁,正是女人最成熟、最性感的年龄。所以今天的她看起来比从前更丰满、更妩媚了一些。可是使她难受的是脖子上套着一面大约一米见方、十公分厚、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的木枷,两手用麻绳捆缚着还带着手铐再夹在木枷上,脚踝上也带着一副几十斤重的镣铐,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看来她纤弱的体格很难负担这么大的重量,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只得叉开双腿、摇摇晃晃、迈着蹒跚的步伐,露出痛苦的表情,一步一趋地前进。我后悔没有在剧本中明确规定木枷的尺寸和重量,以至被他们制了个如此又大又重的道具,给娇娇增添了许多苦难。
跟着那边推过一辆囚车,众衙役七手八脚把娇娇塞进囚车,跪在里面。这囚车倒很宽阔,装个人还有很大的富余,只是那具木枷太大太笨重,占去了大量空间,娇娇倒很聪明,把木枷的一端顶在囚车的围拦上,卸去了一部分加在身上的重量,再把身子倚在上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一切安排好了,众人推着囚车,沿着主席台前的跑道,往场地对面的“常州府监狱”而来。
囚车缓慢地在跑道上前进,每到一处,看台上的观众就弯腰伸脖、争相拥挤着向囚车里的女犯望去。此时可以明显地看出,不同人种、不同地位、不同立场、不同倾向的人们有着各异的表情。他们有的举拳挥臂、高呼口号,有的嬉笑嘲讽、吹着口哨,有的眼界大开、欢喜雀跃,有的悲愤欲绝、暗自哀叹。就连原本端端正正、一派道貌岸然地坐在主席台上的权贵们也没有例外,一个个张嘴结舌、鼓起双睛像吃错了药似的痴呆着怔怔地望着囚车里的漂亮女犯。按照常规,一个临刑前即将身首异处的女死囚,纵然有千娇百媚、花容月貌的姿容,到了此时也早已吓得惊慌失措、面无人色、容颜憔悴,变得丑陋不堪了。可能是由于这个长期生活在风月场中、久经风霜、历尽艰险的女骗子、女流氓于红娇,对今天这种结局是早有预料的,并且对死亡也早有准备,甚至是她的一种向往和追求,那么今天的刑场处决也就等同于平时舞台上的逢场作戏而已。所以,远远望去,虽然处于囹圄之中,却仍然表现得十分镇静、潇洒、娇媚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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