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数据之刺与玛格丽特的咳血 内容简介

曼彻斯特的冬雾比伦敦更加浓重,带着刺骨的湿冷和永不消散的煤烟味,沉甸甸地压在马尔博罗棉纺厂巨大的红砖厂房上,也压在约翰·桑顿的肩头。厂长办公室里,空气凝滞如同铁块。壁炉里的火苗徒劳地跳跃着,却驱不散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桑顿站在窗前,宽厚的背脊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窗外,工厂的烟囱依旧喷吐着象征效率和利润的黑云,但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巨大的耻辱柱。桌上摊开着几份报纸——《曼彻斯特卫报》以醒目标题刊载着“特别委员会引述匿名工厂数据,女工生存状况触目惊心!”;《晨邮报》则暗讽“马尔博罗式效率?血汗铸就的利润报表?”。

门被粗暴地推开,带着股东们特有的、混合着雪茄和贪婪气息的喧嚣涌了进来。为首的是大腹便便的哈德维克爵士,他用象牙手杖敲击着光洁的地板,唾沫几乎溅到桑顿僵硬的脸上。

“桑顿!看看你干的好事!”哈德维克爵士的声音尖利刺耳,“匿名数据?哈!全曼彻斯特都知道那问卷是谁引来的!是那个索尔兹伯里家的疯女人!现在可好,委员会的报告里白纸黑字写着‘某大型棉纺厂女工平均日薪低于行业标准两便士’、‘通风设备形同虚设’!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肥胖的手指几乎戳到桑顿的鼻尖,“股价在跌!投资者在恐慌!其他厂主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他们说马尔博罗的老板管不住自己的女人,让后院着了火,还烧到了所有人的钱袋子!”

另一位股东,面色阴沉的巴林顿先生接口,语气冰冷如刀:“效率?桑顿,你的效率就是让工厂的数据变成射向所有工业家心脏的毒箭?女王成立委员会,本来只是做做样子!现在好了,托你的‘玛格丽特小姐’的福,那些数据成了改革派手里的鞭子!缩短工时?改善安全?提高工资?每一项都是要割我们的肉!桑顿,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要么让那位黑尔小姐闭嘴,要么……”他没有说完,但那威胁如同寒冰凝结在空气里。

桑顿猛地转过身。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岩石,那双惯常锐利的灰眸此刻翻涌着屈辱的怒火和被背叛的刺痛。“交代?”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风暴,“数据是真实的!玛莎·格林的手指被齿轮绞断,珍妮·波特因棉絮肺痨痨咳血而亡,这些也都是‘割肉’吗?!你们只关心报表上的数字,却忘了那些数字是用什么代价换来的!”

“代价?”哈德维克爵士嗤之以鼻,“市场法则就是代价!没有我们的‘割肉’,哪来她们的面包?桑顿,你被那个南方来的、满脑子不切实际想法的女人蛊惑了!要么管好她,要么……”他环顾其他股东,得到心照不宣的眼神,“……董事会或许该考虑一位更懂得‘市场法则’的新厂长了!”

股东们带着愤怒和鄙夷摔门而去,留下桑顿独自面对窗外翻滚的灰雾。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混合着工厂粉尘和巨大压力的窒息感。他放在窗台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玛格丽特……那个曾在赫尔斯通阳光下微笑、眼神纯净如南国湖水的女子……她的名字此刻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骄傲和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她递出的不是问卷,是刺向他根基的匕首!工厂的困境、同行的指责、股东的逼宫……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他无法掌控、甚至深爱的女人。

***

圣安妮教区“妇女互助会”那间借用的、狭小却异常整洁的地下室里,空气温暖而充满活力,与工厂的冰冷截然不同。墙上挂着识字挂图,角落里堆放着募捐来的旧衣物和药品。十几个女工挤在长条木凳上,眼神不再是工厂里的麻木,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改变微弱的希冀。

玛格丽特·黑尔站在前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深蓝色羊毛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她手里没有书,只有一块简陋的木板充当黑板。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说服力和此刻被信念点燃的光芒。

“……字母‘M’,”她用炭笔在木板上清晰地写下,“它不仅是‘机器’(Machine)的开头,也是‘母亲’(Mother)的开头!姐妹们,认识它,写下它!当你们能在工资单上认出自己的名字,能在请假条上写下‘孩子生病’,而不是只能按手印任人涂抹时,这就是力量的第一步!”她的目光扫过女工们专注的脸庞,落在其中一位面色苍白、不停咳嗽的年轻女工身上。

“艾米莉,”玛格丽特的声音放柔,带着深切的关怀,“你的咳嗽……不能再拖了。互助会联系了怀特医生,他愿意每周二下午为我们的姐妹提供免费诊疗。你必须去。”她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小瓶深色糖浆和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这是止咳药水,地址在这里。健康,是我们争取其他权利的基础!”

艾米莉感激地接过,眼中含泪,声音哽咽:“谢谢您,黑尔小姐……可是……桑顿先生……请假……很难……”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畏惧。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冰冷的、裹挟着工厂特有气味的气流涌入。

约翰·桑顿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穿着沾着机油的大衣,脸色铁青,如同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他那双锐利的灰眸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站在女工中间的玛格丽特,以及她手中那瓶刺眼的药水和艾米莉脸上的畏惧。

“黑尔小姐,”桑顿的声音像钢铁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看来马尔博罗的繁忙,远不及你‘慈善事业’的万分之一?”他的目光扫过简陋的教室、墙上的挂图、女工们瞬间变得惊恐的眼神,最终钉在玛格丽特脸上,“艾米莉·卡特!我记得你的纺纱机今早出了故障?你不在工位检修,跑到这里来‘学习’?还是说,黑尔小姐给了你一个比机器运转更重要的任务?”

艾米莉吓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躲到玛格丽特身后。地下室瞬间死寂,只有艾米莉压抑的咳嗽声和炭笔从玛格丽特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玛格丽特挺直了脊背,迎向桑顿冰冷审视的目光。南方的温婉在她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后的、如北方钢铁般的坚硬。她没有退缩,反而向前一步,挡在艾米莉身前。

“桑顿先生,”玛格丽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地下室压抑的空间里掷地有声,“艾米莉的纺纱机故障已由监工记录,她按厂规请了半小时短假。我来这里,并非以马尔博罗厂记账员的身份,而是以圣安妮妇女互助会成员的身份。至于这瓶药水……”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炭笔,动作从容不迫,仿佛那冰冷的注视并不存在,“这是用协会募集的善款购买,用于救助像艾米莉这样无力负担医药费的女工。她的健康,桑顿先生,难道不比一台暂时停转的纺纱机更值得关注?”

她抬起眼,直视桑顿,那双曾经盛满柔情蜜意的眼眸,此刻燃烧着毫不妥协的火焰:“如果您认为关注女工的生命健康是‘干扰生产’,那么,请允许我正式向您,作为马尔博罗厂的拥有者和管理者,提出诉求——”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冰冷的铁砧上,“我们要求工厂设立基础诊疗室,聘请一位驻厂护士!每周至少给予女工两小时带薪时间,用于就诊或参加基础读写课程!这是她们应得的尊严,也是维系工厂长久‘效率’的必要投入!我们要求对话,桑顿先生,不是命令!”

女工们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玛格丽特。艾米莉紧紧抓住玛格丽特的衣角,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希望。

桑顿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玛格丽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他骄傲的盔甲。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来自南方的脆弱花朵,而是站在他的工人面前,以平等的、甚至挑战的姿态,向他要求权利!诊疗室?护士?带薪学习?这每一项都是对他管理权威的直接挑战,是对他所信奉的、不容置疑的“规则”的颠覆!

“要求?对话?”桑顿的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他向前踏出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空气几乎凝固,“玛格丽特·黑尔,你似乎忘了,是谁给你提供了栖身之所,是谁让你父亲的信仰危机不至于流落街头!你现在站在这里,用你从索尔兹伯里那里学来的煽动伎俩,来教我怎么管理我的工厂?!用我的工人来对抗我?!”他指着那些惊恐的女工,“她们不需要不切实际的‘尊严’,她们需要的是服从规则,完成工作!这才是保住她们面包的唯一方式!收起你那套危险的‘要求’!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和你那多愁善感的父亲,亲身体验一下北方真正的‘冷酷’!”

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寂静的地下室里。桑顿的怒火混合着被背叛的痛楚,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北境暴风雪,将玛格丽特和那些刚刚燃起一丝希望微光的女工,彻底吞没在绝望的寒意中。

***

尼日斐花园的书房里,壁炉的火焰驱散了赫特福德郡冬日的阴寒。伊莎贝拉·阿什顿刚刚放下蘸水笔,墨迹在写给芭芭拉·博迪雄的信笺上尚未干透。窗外是宁静的雪景,但她的心绪却无法平静。

门被轻轻敲响,伊丽莎白·班纳特带着一身寒气和明朗的笑容走了进来,手中捏着一封盖着曼彻斯特邮戳的信。

“伊莎贝拉!快看,玛格丽特的信!我猜一定是好消息,她上次提到想为女工们争取医疗……”伊丽莎白的声音在看到伊莎贝拉展开信纸后瞬间凝固的笑容时戛然而止。

信纸在伊莎贝拉手中微微颤抖。玛格丽特·黑尔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清晰勾勒出曼彻斯特的风暴:

亲爱的伊莎贝拉,

北方的寒风格外刺骨。数据引燃的火焰,灼伤了桑顿,也灼烧着我们。股东逼宫,同行非议,他承受的压力如山崩海啸。昨日,我于互助会课间分发止咳药水予艾米莉·卡特(她咳血已半月),桑顿闯入,斥责为煽动。我当众提出诉求:驻厂护士,每周两小时带薪诊疗/学习时间。

回应是雷霆之怒。他指责我“忘恩负义”、“用工人对抗他”,并以驱逐我与父亲相胁。风暴中心,孤立无援。艾米莉等姐妹的恐惧眼神,如刀剜心。

伊莎贝拉,我不知如何应对他的愤怒,更忧心互助会姐妹因此受牵连。北境严寒,非南方可想象。盼回音,哪怕只言片语,亦是微光。

你忠诚的,

玛格丽特

信末的笔迹略显潦草,透出写信人的心力交瘁。

炉火在伊莎贝拉灰蓝色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冰冷的愤怒和深切的忧虑。曼彻斯特工厂的粉尘、女工们麻木的脸、玛格丽特那双在赫尔斯通阳光下纯净、如今却在北方风雪中倔强燃烧的眼睛……一幕幕在眼前交叠。桑顿的威胁绝非虚言,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的孤狼,愤怒足以撕碎一切。而玛格丽特……她需要的不只是建议,是并肩战斗的盟友!

伊莎贝拉猛地站起身,信纸在她手中攥紧。“伊丽莎白,”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收拾行李,我们立刻去曼彻斯特!”

伊丽莎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现在?曼彻斯特?那里……”

“玛格丽特需要帮助,”伊莎贝拉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她的处境比我想象的更危险。桑顿的怒火会将她和那些女工一起吞噬。光写信不够,她需要我们在那里!”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尼日斐宁静的雪景,语气带着一种深切的共鸣和期望,“而且,伊丽莎白,曼彻斯特……那是另一个世界。工厂的轰鸣、女工的沉默与挣扎,还有玛格丽特她们在灰烬中点燃的微光……它会给你打开一扇窗,一扇通向更广阔、更真实世界的窗。那里有伦敦沙龙里永远看不到的勇气和绝望。”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好友,“你和玛格丽特,你们都是……不一样的灵魂。我相信,当你们相遇,赫特福德郡的敏锐与北境的坚韧碰撞,会点燃比尼日斐壁炉更耀眼的火花。”

伊丽莎白看着好友眼中那份燃烧的、几乎能融化窗外冰雪的决心。伦敦的流放、尼日斐的宁静,都无法掩盖伊莎贝拉灵魂深处那簇为不公而燃烧的火焰。她没有犹豫,用力点头,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去!玛格丽特需要盟友,我们就是她的盟友!”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费茨威廉·达西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他深邃的灰眸扫过伊莎贝拉紧握的信纸和眼中的决绝,又看了看一旁同样神色凝重的伊丽莎白。

“曼彻斯特?”达西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紧绷感。曼彻斯特的煤烟、混乱和潜在的暴力,与尼日斐的宁静安全形成刺眼对比。“那里现在如同一座火山,桑顿的愤怒随时可能喷发。你确定要去?”

伊莎贝拉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她拿起桌上一份刚收到的《泰晤士报》,上面醒目地刊登着工厂法案特别委员会的最新报告摘要,其中赫然引用了那些源自曼彻斯特的匿名数据。她将报纸递给达西,指尖点着那些冰冷的铅字。

“达西先生,火山已经喷发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目光如同穿透议会风暴时那般锐利,“委员会的报告就是火山灰,桑顿的压力是熔岩。玛格丽特和那些女工,正站在火山口。我点燃了引信,就不能躲在尼日斐的壁炉边,假装看不到火山的轰鸣。”她微微扬起下巴,那份属于索尔兹伯里伯爵小姐的骄傲此刻化为了战士的决绝,“曼彻斯特的风雪,我见识过。这一次,我不是去丈量牢笼的距离,而是去为困在牢笼里的人……争取一个开口!”

达西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些刺眼的引用和数据,又落回伊莎贝拉的脸上。她眼中的火焰,比尼日斐任何一次狩猎时的枪火都更耀眼,也更让他无法移开视线。那份冰冷焦躁再次在胸中翻腾,混合着强烈的担忧和一丝……被这份耀眼灼伤的刺痛。他知道劝阻无用。她选择了她的战场,哪怕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声的忧虑。

“路上小心,索尔兹伯里小姐。”他的声音低沉,没有祝福,只有一句沉重的嘱托。

窗外,赫特福德郡的雪花无声飘落。尼日斐花园的宁静被打破,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响起,载着两位毅然决然奔赴北境风暴的女子,驶向那片被工业浓烟、资本怒火和底层血泪浸染的、名为曼彻斯特的战场。一场属于思想、勇气与姐妹情谊的碰撞,即将在北方最凛冽的风雪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