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荆棘微光与狩猎枪火 内容简介
圣安妮济贫院那盏摇曳的油灯,连同简·爱燧石般坚毅的目光,似乎还在伊莎贝拉指尖残留着粗粝纸张的触感。然而此刻,她身处之地却恍如隔世。赫特福德郡尼日斐花园的晨光,透过蕾丝窗帘,筛落在铺着浅蓝色锦缎的信笺上。伊莎贝拉·阿什顿端坐于临窗的书桌前,提笔蘸墨。
亲爱的芭芭拉·博迪雄女士,
尼日斐的空气带着泥土与干草的芬芳,暂时洗去了伦敦的煤烟与铅灰。我在此地,并非逃避风暴,而是尝试一种您曾倡导的策略——在看似“无害”的土壤里播撒思想的种子。正如您所言,撼动议会铜门,未必需要持续不断的雷霆巨响。有时,一滴渗入板结地面的雨露,更能悄然瓦解看似坚不可摧的基石。
她顿了顿,笔尖悬停,眼前闪过曼彻斯特女工们麻木的脸庞和议会门前艾格尼丝·米勒的鲜血,最终定格在伊丽莎白·班纳特那双慧黠而充满生命力的眼眸上。
我遇到了一位非凡的年轻女士——伊丽莎白·班纳特。她虽身处乡绅阶层,却拥有不逊于任何沙龙哲人的洞见。她提醒我,思想的渗透往往比直接的对抗更具持久的力量。您的问卷是锋利的解剖刀,而我想尝试另一种工具——一支描绘真实、引发思考的笔。我将尝试撰写一系列匿名短文,以一个“观察者”的视角,记录北方工业区女工的日常、她们在法律枷锁下的挣扎,以及……那些在梅菲尔精致表象下同样存在的无形牢笼。或许,当真相以故事的形式,悄然出现在贵妇晨间阅读的刊物夹缝中时,能比议会辩论更深入地触动那些被偏见禁锢的心灵。
至于工厂法案与妇女选举权,这火种从未熄灭,只是暂时转入地下,等待燎原的东风。请您相信,索尔兹伯里小姐的“沉寂”,将是下一次更猛烈爆发的序曲。
您忠诚的,
I.A.
她仔细封好信笺,交给玛丽通过隐秘渠道送出。窗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和欢快的笑语。尼日斐的夏猎季节开始了,伦敦社交圈的流放者,在这里意外地成了备受瞩目的焦点。
***
赫特福德郡的社交圈与伦敦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梅菲尔区那种经过精确计算的疏离与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直白、甚至带着一丝猎奇的好奇。伊莎贝拉·阿什顿——那位在威斯敏斯特宫门前焚烧法律的“传奇”伯爵小姐——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乡绅淑女们的生活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索尔兹伯里小姐,您能来真是太好了!”卢卡斯爵士夫人热情地迎上来,声音洪亮得盖过了客厅里的寒暄,“天哪,您在伦敦做的事……多么勇敢!当然,方式可能……嗯,与众不同。但这正是我们沉闷的赫特福德郡需要的,一点……活力!”她眨眨眼,仿佛在分享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与众不同?”夏绿蒂·卢卡斯挽着伊莎贝拉的胳膊,低声补充,带着一丝真诚的钦佩,“伊莎贝拉,她们在背后议论纷纷,但更多人……像我一样,觉得您做了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把那些不公平的条文烧掉?这念头光是想想就让人心跳加速!”她的话语朴素,却带着乡间特有的坦率力量。
舞会上,伊莎贝拉发现自己被一种奇异的“追捧”包围。年轻绅士们争相邀舞,目光中除了惯常的欣赏,更多了一种探究和隐隐的敬畏。年长的夫人们则拉着她的手,用压低的声音倾诉着她们对女儿嫁妆无权自主的担忧,或是对丈夫掌控一切的无力感——这些在伦敦沙龙里被视为“不得体”的私密话题,在这里却向这位“焚法者”敞开了心扉。她的名字,在赫特福德郡的上空,被镀上了一层危险却迷人的传奇色彩。
然而,并非所有目光都带着善意。当伊莎贝拉与伊丽莎白·班纳特在舞池边小憩时,一个身影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忧郁气质和无可挑剔的绅士风度靠近了。
“请允许我表达敬意,索尔兹伯里小姐,”乔治·威克姆的声音如同陈年美酒般醇厚悦耳,他微微躬身,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您在伦敦的壮举,彰显了非凡的勇气与高贵的独立精神,令人心折。”他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仰慕,目光在伊丽莎白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暧昧的怀念,“班纳特小姐,您的气色真是令人愉悦,这宜人的乡间空气看来与您极为相配。朗伯恩的苹果花,想必依然烂漫如昔吧?”
伊丽莎白礼貌地回应着,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有些疏离的微笑。伊莎贝拉敏锐地捕捉到好友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一丝对过去好感的残余,以及被那过分亲昵的“朗伯恩苹果花”唤起的警惕。
“威克姆先生过誉了。”伊莎贝拉的声音平静无波,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他,带着一种洞悉的微笑,“勇气与否,见仁见智。倒是您,先生,似乎对赫特福德郡的每一处景致都格外熟悉,尤其是与班纳特小姐相关的。”她的语调轻柔,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威克姆刻意营造的温情氛围。
威克姆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开,更显真诚:“美好的回忆总是令人流连,索尔兹伯里小姐。尤其是与班纳特小姐这样聪慧迷人的淑女共享的时光。”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伊丽莎白,试图避开伊莎贝拉的审视。
“确实流连,”伊莎贝拉端起香槟,浅啜一口,目光投向远处正与人交谈的达西,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我听闻德比郡的彭伯里,其园林设计更是登峰造极,连威克姆先生这样见多识广的绅士也曾对其赞不绝口?达西先生作为主人,想必乐于分享其先祖设计的精妙之处。”她将“曾”字咬得极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威克姆的脸色瞬间变了。彭伯里——达西的彭伯里!这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伤疤与贪婪之源。他强自镇定,试图解释幼年情谊与所谓“承诺”,但语气已不复之前的从容,眼神闪烁,透露出被触及痛处的狼狈与一丝未能掩饰的怨毒。伊丽莎白静静地听着,看着威克姆在伊莎贝拉不着痕迹的引导下渐渐失态,那层由花言巧语和忧郁气质编织的迷人面纱被悄然掀开一角,露出了其下算计与贪婪的本相。她眼中的最后一丝暖意终于褪去,化为一片澄澈的清明与淡淡的讽刺。
达西不知何时已走近,将这番对话尽收耳中。他看着伊莎贝拉——她甚至没有一句直接的指控,仅仅是用几个精心挑选的词语和话题,便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四两拨千斤地瓦解了威克姆苦心经营的形象。她的聪慧与洞察,在此刻化为一种优雅而致命的武器,比任何愤怒的揭穿都更有力。达西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沉静的侧脸上,心中那股冰冷的焦躁悄然被一种更强烈的、混合着激赏与占有欲的情绪取代。她总是能轻易看穿伪装,无论是法律的虚伪,还是人心的诡诈。
***
翌日清晨,尼日斐附近的林地被晨光与薄雾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松针的清香和一丝跃动的紧张感。夏猎的队伍集结完毕,骏马喷着响鼻,猎犬兴奋地低吠。
伊莎贝拉拒绝了宾利小姐递来的、装饰着缎带的轻便小弓。“谢谢,卡罗琳,”她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但我更习惯这个。”她走向一旁侍从捧着的武器架,动作流畅地拿起一柄线条修长、保养得锃光瓦亮的燧发猎枪。沉重的枪身在她纤细的手中却显得异常稳当,她熟练地检查击锤、扳机,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与娇弱淑女形象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感的韵律。那姿态,如同战士检视自己的佩剑。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绅士们交换着惊愕的眼神,淑女们则掩口低呼。在赫特福德郡的乡间,淑女们骑马观猎已是极限,亲自持枪狩猎?简直是惊世骇俗!宾利小姐更是夸张地后退半步,仿佛那枪口会随时喷出烈焰。
达西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他看着她褪下精致的骑装手套(那下面手指的划痕早已愈合,但力量犹存),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看着她微微屈膝,托起枪托抵在肩窝,脸颊轻贴上冰冷的胡桃木枪托;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眸透过准星,锁定远处林间一闪而过的野鸡身影。晨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柔和的线条下蕴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近乎危险的张力。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在舞会上周旋的伯爵小姐,也不是议会门前焚烧法律的斗士,而是一个冷静、精准、与手中武器合二为一的猎手。
“砰!”
清脆的枪声撕裂晨雾。远处树丛应声扑簌簌落下一只肥硕的野鸡。
猎犬欢叫着冲了出去。短暂的沉寂后,人群爆发出赞叹与掌声,尽管其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异。
“好枪法!索尔兹伯里小姐!”宾利先生由衷赞叹,驱马靠近。
伊丽莎白策马行至伊莎贝拉身边,明亮的眼睛里满是骄傲:“精彩绝伦,伊莎贝拉!你这双手,既能握笔为剑,也能持枪如神。”她压低声音,“比某些只会空谈的绅士强百倍。”
达西的目光没有离开伊莎贝拉。他看着她接过侍从捡回的猎物,神情平静,没有炫耀,只有完成目标后的淡然。当她的视线无意间与他相遇时,达西清晰地在那双灰蓝色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锐利锋芒——如同枪口闪过的火光。那光芒,远比尼日斐的阳光更灼热,也更危险。它提醒着他,眼前这个能在赫特福德郡晨雾中精准击落飞鸟的女子,曾亲手在帝国的权力核心点燃过焚毁规则的烈焰。她的“沉寂”,从来不是退缩,而是风暴眼中积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