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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固了。桑顿的目光在达西和伊莎贝拉之间来回扫视，显然被达西这充满文学性却直指核心的诘问震动了。工厂主更关心的是秩序和效率被打破的现实威胁。

伊莎贝拉迎上达西的目光。他眼中的震惊、不解，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这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记得那晚焚烧法律文件时，是他撑起了遮蔽风雨的黑伞，是他提供了彭伯里书房的情报资源。他是旧秩序的维护者，却也曾在关键时刻向她递出过非比寻常的武器。她不能对他咆哮，不能像对待桑顿那样用冰冷的挑战回应。他值得一份带着尊重的解释。

“达西先生，”她的声音响起，清晰而平静，在工厂食堂的压抑氛围中如同一泓清泉，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稳，“距离无法丈量，因为它并非空间上的远近。它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都需抗争的压迫里，在每一声无人听见的呻吟里，在每一双被机器吞噬梦想的眼睛里。”她微微抬起沾满油污的手，没有退缩，反而让它暴露在两人审视的目光下，“这双手，此刻沾满油污，但它所记录的，”她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围裙口袋，那里藏着记录本，“是玛莎·格林为女儿存下却被丈夫输光的四镑三先令手术费，是露西·奥唐纳因怀孕被辞退却无处申诉的绝望，是无数个像艾格尼丝·哈钦斯那样连名字都只能按手印的女工的沉默。这是她们灵魂挣扎的刻度，达西先生。我来丈量它，用我的眼睛，我的耳朵，还有……这支笔。”她的话语没有控诉，只有陈述，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桑顿，那份对达西的尊重沉淀为一种直面现实的锐利：“桑顿先生，您的震惊我理解。我的出现，打破了您工厂的‘秩序’。但您工厂的‘效率’，建立在无数个玛莎和露西的牺牲之上。她们每周工作十四小时，呼吸着足以致病的棉絮粉尘，薪酬却无法自由支配，健康毫无保障。您相信‘规则的力量’，但您制定的规则，是否真正保障了她们作为‘人’而非‘工具’的权利？芭芭拉·博迪雄夫人需要数据，冰冷、坚硬的数据，来撬动议会那些麻木的眼球。这份问卷，”她指向桌上那份为女工准备的问卷，“就是撬棍。它不是为了煽动混乱，而是为了让真相本身成为变革的基石。”

桑顿的脸色铁青。伊莎贝拉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引以为傲的工业成就下血淋淋的现实。他想反驳，想斥责她的天真和危险，但眼前这位贵族小姐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记录，让他一时语塞。他并非完全不知底层工人的困境，只是长久以来，他将这视为发展必然的、可以忍受的代价。伊莎贝拉将代价具象化了，每一个名字、每一个便士、每一处伤口都成了无法回避的质问。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温婉却坚定的声音插了进来：

“约翰。”

玛格丽特·黑尔端着一个粗陶茶杯，从食堂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智慧与平和的光芒。她走到桑顿身边，没有看他，而是将茶杯递给伊莎贝拉，声音温柔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氛围：“阿什顿小姐，喝点热水吧。您看起来很疲惫。”

这个简单的举动，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僵局。玛格丽特转向桑顿，声音不高，却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说服力，以及一种深入理解后的恳切：“约翰，阿什顿小姐的话……虽然方式令人意外，但并非全无道理。我见过艾米丽·哈钦斯额头上的伤，也听过玛莎的哭泣。效率与利润的祭坛，确实不应以人的血肉和尊严为柴薪。规则若只为维护制定者的利益，便失去了公正。数据……或许真的能成为改变的起点？至少，它能让决策者看清代价的分量。”她的话语没有指责桑顿，而是基于事实，基于她在工人社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苦难，巧妙地支持了伊莎贝拉行动的核心价值——揭示真相的必要性。

桑顿紧抿着唇，看着玛格丽特，又看向眼神平静却执拗的伊莎贝拉，最后目光扫过食堂里那些因他出现而更加惶恐不安的女工。他看到了她们眼中的麻木下深藏的恐惧和隐约的期待。玛格丽特的话，像一根轻柔却坚韧的丝线，将他从暴怒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作为工厂主的骄傲和防御本能仍在，但理智告诉他，粗暴地驱逐或镇压眼前这位身份特殊的调查者，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也违背了他内心深处某种尚未完全泯灭的、对“体面雇主”的认知。

他深吸一口气，北方冷冽的空气似乎让他清醒了些。他转向伊莎贝拉，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冰冷：“数据？可以。马尔博罗厂不惧调查。但前提是，必须在我的监工陪同下进行。你的问卷……”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张，“……需要审核。任何煽动性、误导性的问题，绝不允许出现在我的工厂里。”这是他最后的底线，是秩序维护者对失控可能的严防死守。

伊莎贝拉看着桑顿紧绷的下颌线，明白这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不会天真到以为桑顿会欣然接受她的调查，他的让步是迫于形势和玛格丽特的影响，是权衡利弊后的暂时妥协。

“可以。”伊莎贝拉干脆地点头，没有丝毫犹豫，“问卷的副本，您可以随时查看。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桑顿先生——至少在追求更真实的图景这一点上。真相本身，就是最好的秩序基石。”她巧妙地将他的“秩序”概念，纳入了自己追求的“真实”框架中。

她转向玛格丽特，灰蓝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真诚的感激：“谢谢你，黑尔小姐。”这感谢不仅仅是为了一杯水，更是为她在关键时刻的勇气和智慧。

玛格丽特回以温和的微笑，那笑容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阳光：“您太客气了，阿什顿小姐。您所做的一切……需要巨大的勇气。”她的目光扫过伊莎贝拉沾满污迹的衣裙和疲惫的脸庞，带着深深的钦佩和理解。在这位从南方田园来到北方工业巨兽阴影下的牧师之女眼中，伊莎贝拉·阿什顿这位贵族小姐的“坠落”，却更像一种令人震撼的“升起”。

达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伊莎贝拉如何在桑顿的威压下保持尊严和清晰的逻辑；看着她如何用事实而非情绪进行有力的回击；看着她对玛格丽特那自然而生的感激。他看到了她手腕上被粗糙机器边缘刮出的新伤，也看到了她眼中那簇因玛格丽特支持而更加明亮的火焰。他紧握着手杖的手指微微松开，那份因她“坠落”而产生的尖锐痛惜，悄然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一种混合着震撼、忧虑以及……无法言喻的吸引力的情绪。她不仅在丈量牢笼的距离，她更在用自己作为标尺，试图撞开那沉重的铁门。

最终，伊莎贝拉在桑顿指派的、一个脸色阴沉的监工的严密“陪同”下，继续了她的问卷收集。过程磕绊，女工们在监工鹰隼般的注视下更加胆怯，言语谨慎。但那份沉甸甸的、浸染着煤灰和血泪的记录，终究在一点点变得厚重。而玛格丽特·黑尔，这位连接着南方温情与北方冷酷的桥梁，也成了伊莎贝拉在马尔博罗厂区最坚定的支持者和信息提供者。她们之间的友谊，如同在工业灰烬中顽强生长出的藤蔓，坚韧而充满希望。

几天后，当伊莎贝拉将一份厚厚的、来自马尔博罗厂女工的问卷汇总，以及玛格丽特那份为上层女性设计的、同样写满洞见的答卷，一同放在芭芭拉·博迪雄面前时，这位铁娘子般的女权先驱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干得漂亮，索尔兹伯里小姐！”芭芭拉用力拍了拍那些纸张，仿佛拍打着胜利的战鼓，“马尔博罗厂……桑顿的地盘……你竟然真的拿到了！还有黑尔小姐的这份……精辟！‘效率与利润的祭坛上，不应以人的血肉和尊严为柴薪’……说得好！这些数据，这些声音，”她拿起玛格丽特那份问卷，指着她对女性财产权和独立人格的论述，“就是刺向腐朽心脏的利剑！它们会剥开‘淑女的天职’、‘家庭的圣洁’这些镀金牢笼上的丝绒衬里，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锁链！”她看向伊莎贝拉，目光中充满了认可和战友般的信任，“风暴眼已经形成，索尔兹伯里小姐。你点燃了火把。现在，准备好迎接它将引来的狂风暴雨吧！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窗外，曼彻斯特的浓烟依旧翻滚，但妇女权利促进协会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却仿佛亮起了一盏穿透浓雾的明灯。冰冷的数据与炽热的理想交织，不同阶层的女性声音在此刻汇聚，共同指向那片被工业巨兽和贪婪阴影笼罩的黑暗。牢笼的缝隙，正被她们用笔和勇气，一寸寸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