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缄默的人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8105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时值隆冬季节,然而,在这座已经开始忙碌的城市上空,升起了灿烂的一天。在防洪堤的尽头,海天一色,融为一片华彩。不过,这种景象,伊瓦尔却视而不见。他费力地骑着自行车,沿着俯临港口的林荫路行驶。一条残腿动弹不了,放在固定的脚镫子上,另一条则格外吃力,要战胜夜露湿滑了的铺石马路。他身材瘦小,低着头骑车,极力躲开废弃的电车轨道,时而猛一刹闸,避让超他的汽车,还不时一拐臂肘,将菲尔南德为他装午饭的挎包推向后腰。他想到挎包里的食物,心里不免一阵酸楚:这回餐盒里两大片面包中间,夹的不是他爱吃的西班牙式摊鸡蛋,也不是油炸牛排,而只是一块奶酪。

他从未觉得,上班的路有这么远。他也渐渐老了,年已四十,虽然还像葡萄藤一样精干,但是肌肉没有那么快活动开了。他看体育报道,有时读到三十岁的运动员就被人称为老将,不免耸耸肩膀。他对菲尔南德说:“这就算老将了,那么我呢,早就该躺在停尸间了。”当然,他知道记者这样讲并不全错。到了三十岁,不知不觉,中气就不足了。四十岁上,倒未必挺尸,不过也在早早做准备,虽说稍微提前了点。不正是因此之故,他穿城去另一头制桶工厂上班,一路上早就不再观赏海景了?他二十岁的时候,大海总也看不够。大海提供海滩,保证让他度个愉快的周末。尽管他腿瘸了,或许正因为这条残腿,他早先总喜爱游泳。后来,年复一年,时光流逝,有了菲尔南德,又生了个男孩,为了养家糊口,星期六他就在制桶厂加班,星期天也到私人家打点零工。他逐渐丢弃了老习惯,没有了从剧烈运动中得到满足感的日子。他的家乡别无乐趣,只有清澈的深水、强烈的阳光、姑娘们、躯体享受的生活。这种乐趣随着青春消逝了,伊瓦尔依然爱海,但只是到了傍晚,海湾的水色加深一点的时候。这是温馨的时刻,劳作一天之后,他坐在自家的平台上,穿着菲尔南德熨得平展的干净衬衣,面对还冒着气泡的茴香酒杯,心中十分惬意。天黑下来,短暂的恬静在天空逗留,跟伊瓦尔聊天的邻居,声音也顿时放低了。在这种时刻,他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幸福,或者是不是想要潸然泪下。至少,他在这种时刻心有契合,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待,平静地等待,却已不大清楚等待什么。

每天早晨重又上班的路上,伊瓦尔反而不再喜欢看海了,而海倒始终不爽约,但是要等到傍晚,才能再次见面。这天早晨,他低头骑车,比往常更显吃力了:心情也同样沉重了。昨天晚上开会回来,说他们要复工了,菲尔南德还快活地说道:“这么说,老板给你们涨工资啦?”老板根本没给涨工资,罢工失败了。应当承认,这次搞得不好。一时气愤罢了工,工会跟得不紧不慢,也自有道理。毕竟只有十五六个工人参加,成不了大气候;工会考虑到,其他制桶厂经营也都不景气,怪不得他们。制桶业受到船舶和油罐卡车制造业的威胁,前景难以乐观。做一般酒桶和波尔多酒酒桶的订单越来越少,主要还是修理现有的大桶。老板们看到他们的生意受到影响,这也是实情,不过,他们总归要预留利润的空间,认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冻结工资,不理睬物价上涨。一旦制桶业消亡了,桶匠还能干什么呢?学一门手艺不容易,不能随便改行;况且制桶手艺很难,要学很长时间。一名好桶匠非常难得,善于装配弧形桶板,用火烤并用铁箍箍紧,能做到严丝合缝,绝不填塞棕毛麻屑之类。这是伊瓦尔的拿手好活儿,他也引为自豪。改行也不算什么,不过,放弃自己熟练的手艺,自己的老本行,就不那么容易了。一行好职业,却没了事做,可就进退两难了,不得已忍气吞声。忍气吞声也不容易,难就难在要闭上这张嘴,该争辩的不能真正地争辩,只能每天早晨走老路。积劳一周,到周末只好给多少拿多少,挣的钱越来越不够花了。

于是,他们愤怒了。有两三个人还犹豫不决,但是初步同老板讨论之后,他们也气愤了。老板讲的话确实噎人:不想干就走人。话总不能这么说。埃斯波西托就表示:“他想得美!一句话就能让人俯首帖耳?”按说,老板那家伙也不算坏。子承父业,他就是在作坊里长大的,多年来几乎认识每一个工人。有时,他还请工人在制桶间吃顿快餐,就地点起刨花烤沙丁鱼或者猪血肠,葡萄酒一下肚,他真的很平易近人。每逢新年,他总是给每名工匠发放五瓶好葡萄酒;哪个工人有了病,或者有点什么大事,如结婚或者领圣体之类,他也往往送上一个红包。他得了女儿时,向所有人散发了酒心糖。他还邀请过伊瓦尔两三回,去他那海滨庄园打猎。不用说,他相当爱自己的工人,经常提起他父亲当初也当过徒工学手艺。然而,他从未走访过工人家庭,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他只考虑自己,因为他只了解他自己。现在,不想干就走人,换句话说,现在是他犯起了倔脾气。不过,他还有这个资本。

他们向工会施加了压力,工厂终于关门了。老板却说:“你们就别折腾了,组织什么罢工纠察队。作坊不开工,我还省了钱呢。”情况当然不是这样,但是事情总归没有摆平,因为他劈面对工人说,他让他们干活儿是发善心。埃斯波西托气疯了,当场回敬他不是人。对方也火冒三丈,不得不把双方拉开。不过,与此同时,他们也受到了极大的触动。罢工二十天,老婆在家愁眉苦脸。有两三个人气馁了,最后,工会建议让步,充当仲裁,保证用加班来弥补所误的工时。他们决定复工了。当然嘴上还很硬,说什么这事没完,以后等着瞧吧。可是今天早晨,一种疲惫的感觉,仿佛罢工失败所受的重压,午饭只带奶酪而没有肉食,不可能再抱幻想了。太阳这么灿烂也没用,大海也不再给任何指望。伊瓦尔踏着唯一的脚镫子,觉得每蹬一圈,自己就又老了一点。只要想到工厂,想到又要见面的伙计们和老板,他的心情就不免又沉重一点。菲尔南德惴惴不安,问他:“你们要对他怎么说呢?”伊瓦尔骑上车,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他咬紧了牙,他那张秀气的、有了皱纹棕褐色的小脸,已经完全板起来了:“大家干活儿就是了。”他现在骑着车,一直咬紧牙,憋着一肚子窝囊气,就觉得天空也暗淡下来了。

他下了林荫路,离开海边,拐进西班牙老区的潮湿街道。街道尽头便是一片厂区,设有车库、废钢铁堆放场和修车厂。制桶厂就坐落在那里,原来是座大工棚,四周砌了半截水泥墙,上面镶着大玻璃窗,连着瓦棱铁皮的顶棚。这座厂房对着旧制桶厂,那座大院分割成几个小院,企业扩大后,便废弃而破旧了,现在只堆放些旧机器和旧木桶。过了那座院子,隔着一条上有瓦顶的过道,便是老板的花园了。花园另一端矗立一座房子,大而丑陋,好在满墙是爬山虎,户外楼梯也围着细弱的忍冬,看上去倒也蛮喜人的。

伊瓦尔一眼就瞧见,制桶厂的大门紧闭,门前默默地站着一群工人。自从他到这里干活儿以来,上班吃闭门羹,这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老板还要显示一下胜利。伊瓦尔拐向左边,将自行车放进连着厂房搭出来的车棚里,然后走向工厂大门。他远远认出埃斯波西托,那是挨着他干活儿的高个子青年,棕褐头发,浑身汗毛很重;还有工会代表马尔库,长着一颗假声男高音的脑袋;还有赛义德,工厂里唯一的阿拉伯人,以及所有其他工人,他们谁也不说话,看着他走过去。未待他走到近前,他们都猛然转过身,面向刚开一条缝的厂门。门缝里出现工头巴莱斯特,他背对着工人,沿铁轨缓慢地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门。

巴莱斯特在工人中年纪最长,他一开始就不同意罢工,但是埃斯波西托一冲他说,他是为老板争利益,他就不再吭声了。此刻,他站在大门旁边,矮粗的身材,穿着他那件海蓝色毛衣,已经打赤脚了(唯独他和赛义德光着脚干活儿),他看着工人一个个走进厂,那双眼睛特别清亮,仿佛没有颜色,而那张老脸晒得很黑,嘴呈现一副苦相,浓密的胡子垂下去。工人们都沉默无语,因失败复工而感到耻辱,又因自己的沉默而气恼,随着沉默时间拖长,越来越难打破了。他们走过去,看也不看巴莱斯特一眼,心里清楚他在执行命令,以这种方式让他们进厂,他那副忧伤的苦相也向他们表明他的心思。伊瓦尔倒是看了他一眼,巴莱斯特很喜欢他,冲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现在,他们全到了厂门右侧的小更衣室:用白木板隔开的小间全敞着,隔板两侧分别挂着带锁的小柜。从入口算起,最里面的小间紧贴厂房的墙壁,已经改成淋浴室,夯实的地面开了一条排水沟。厂房中央,分成操作区,只见已经做成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桶,还剩一道箍紧的工序,再烘烤加固,还有开了长口子的刨床长凳(有些刨床豁口,已经插入桶底圆板材,等待刨光),再就是几堆熏得黑乎乎的灰烬。入口左侧,沿墙安装一溜儿工作台,工作台前堆放着待刨光的木桶板。靠右侧墙壁离更衣室不远处,有两台大电锯,功率很大,上了油,闪闪发亮,静静地立在那里。

就这么一点工人干活儿,这座厂房早就显得太大了。暑热天倒是好过,冬季可就冻人了。不过今天,这么大空间,活计全丢在那儿,木桶乱堆在角落,还是在桶下方只上了一道箍,上面桶板散开,酷似一朵朵盛开的大木头花;厚木料、工具箱和机器,都覆上一层锯末子,整个厂房给人废弃的景象。工人现在都换上厚毛衣、打满补丁并褪了色的长裤,他们目睹此情此景,都迟疑不决了。巴莱斯特拿眼观察他们,说道:“怎么着,动手吧?”他们谁也不说话,各就各位。巴莱斯特挨个儿查看,简短地提醒应开始或者做完的活计。谁都不答言。不久,第一锤声响起,打在固定桶腰圆箍的楔销钉上;一把刨子碰到木结发出吱吱声;埃斯波西托开动了一台电锯,响起尖利刺耳的声音。赛义德按照要求,抱来板料,或者点燃刨花,在火上烤木桶,使桶壁隆起,箍得更紧了。没人叫他的时候,他就将生锈的宽铁箍放到工作台上,用锤子猛力地敲打。刨花燃烧的气味开始弥漫整个厂房。伊瓦尔刨光并搭配埃斯波西托破出的板材,他又闻到了熟悉的木香味,心情稍好了一点。大家都在默默地干活儿,不过,一种热烈的气氛、一种活力,又在厂房里渐渐复苏了。明媚的阳光照进大玻璃窗,厂房里亮堂堂的。金黄色的空气中青烟缭绕,伊瓦尔甚至听见有只小虫在身边鸣叫。

这时,通旧制桶厂的那扇后门打开了,老板拉萨尔先生停在门口。他身体瘦溜,棕褐色头发,三十岁刚出头,一身米色华达呢服装,上衣敞着怀,露出白衬衣,浑身上下神态自若。他的脸庞虽如刀削,突显瘦骨,但往往给人好感,正如大部分搞体育的人那样,有一种洒脱的范儿。不过,他进门时神情还是有点尴尬。他道早安的声音,没有往常那么爽朗,反正没有一个人答话。锤声迟缓了,有点混乱,既而又更加起劲地响起来。拉萨尔先生迟疑地迈了几步,随即走向小瓦莱里,进厂才一年的青工。他在电锯旁边,离伊瓦尔几步远。正给一只波尔多酒酒桶上桶底。老板看着他干活儿,瓦莱里没有停手,一句话也没讲。“怎么样,孩子,”拉萨尔先生说道,“还好吧?”小伙子干活儿的动作突然笨拙起来,他瞥了埃斯波西托一眼。埃斯波西托就在他身边,正往粗壮的胳臂上放一大摞桶板,准备给伊瓦尔送去。埃斯波西托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也瞟了瓦莱里一眼,小伙子便一头扎进酒桶里,根本不理睬老板的问话。拉萨尔不免怔住了,在这年轻人对面愣了一会儿,他这才耸耸肩膀,转身走向马尔库。马尔库骑在长凳上,正一下一下,动作缓慢而精准,削薄桶底的周边。“你好,马尔库。”拉萨尔问候的声调干巴些了。马尔库没有应声,一心只顾从桶底板刮下薄薄一片。“你们怎么啦?”这回拉萨尔转向其他工人,提高嗓门儿说道,“大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这没错。然而,这不该妨碍大家一起干活儿啊。这样子,又有什么用呢?”马尔库站起身,举起桶底,用手掌摩挲,检查周围的薄边,然后眨了眨忧郁的眼睛,显出一种极为满意的神情,但他始终默默无言,走过去送给另一个装配酒桶的工人。整个厂房里,只听见锤声和电锯声响。“好。”拉萨尔说道,“等这阵情绪过去,你们就让巴莱斯特告诉我一声。”说罢,拉萨尔脚步沉稳,走出了厂房。

几乎紧接着,在车间的嘈杂声中,响了两次铃声。巴莱斯特刚坐下来,想卷支烟抽,又得费力地站起身,走向小后门。他一走,锤子敲打得就不那么重了。一名工人甚至停下手,正巧巴莱斯特回来了。他从门口只讲了一句话:“老板叫你们,马尔库和伊瓦尔。”伊瓦尔第一反应是要去洗洗手,可是马尔库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他便一瘸一拐地跟了去。

出了厂房,到了院子,阳光特别明媚,清亮如水,伊瓦尔感到洒在他脸上和赤臂上。他们登上户外楼梯,头上忍冬掩映,已经开了几朵花了。他们进入走廊,只见两边墙壁上挂着各种文凭,还听见孩子的哭声,以及拉萨尔先生说话:“吃完午饭,你哄孩子睡觉,还不行就叫医生。”接着,老板就来到走廊,把他们让进他们熟悉的小办公室;室内摆放着仿乡村风格的家具,墙上装饰着体育竞赛的奖品。“请坐吧。”拉萨尔说着,便坐到办公桌后面。他们却依然站着。“我请两位来一趟,是因为你们,您,马尔库,是工会代表,而你,伊瓦尔,是仅次于巴莱斯特的这里最老雇员。谈判已经结束,我不想重提。我不能,绝对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一致得出结论:必须复工。看得出你们对我有气,这让我心里难受,我怎么感觉就怎么对你们说。现在只想补充一点:今天我办不到的事,等生意有了起色,也许就办得到了。我若是能办到,不等你们提出来就去办了。眼下,大家就齐心协力干活儿吧。”他住了口,似乎在考虑,继而,抬眼看他们,问道:“怎么样?”马尔库望着外面,伊瓦尔紧咬着牙,本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听我说,”拉萨尔又说道,“你们都这么固执。这一阵过去就好了。等到理智起来了,你们不要忘了我刚才对你们讲的话。”他站起身,走向马尔库,伸出手去,说了声:“再见。”马尔库顿时面失血色,他那张有魅力的男歌手脸庞冷峻起来,刹那间变得很凶了。接着,他猛一掉头,扬长而去。拉萨尔的脸也唰地白了。他瞧了瞧伊瓦尔,没有伸出手,嚷了一句:“你们都见鬼去吧!”

他们返回车间,工人们正在吃午饭。巴莱斯特出去了。马尔库只讲了一句“空头支票”,便回到自己的岗位。埃斯波西托正啃面包,停住嘴问他们怎么回答的。伊瓦尔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回答,随后他便去取挎包,回来坐到自己干活儿的刨床凳上,开始吃饭。他正吃着,忽然瞧见不远处,赛义德仰卧在刨花堆上,出神地望着大玻璃窗,天空隔着泛蓝的玻璃,显得不那么明亮了。伊瓦尔问他吃过饭没有。赛义德说他吃了无花果。伊瓦尔就不吃了。他和拉萨尔见面之后,一直不自在的感觉,现在突然化为乌有,让位给一种热心肠了。他站起身,掰了一块面包给赛义德,见赛义德不要,就说下周一切都会好起来,“到那时你再请我吃好了”。赛义德露出笑容,现在他吃起伊瓦尔给的夹奶酪的面包,一小口一小口,就好像不饿似的。

埃斯波西托拿过来一只旧锅,用刨花和木屑点起一小堆火,热一热他用瓶子带来的咖啡。他说他常光顾的那家食品杂货店,老板得知罢工失败,就让他把咖啡当作礼物送给制桶厂。一只盛芥末的杯子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每传一个人,埃斯波西托就往杯里倒加过糖的咖啡。赛义德一口喝下,比吃面包兴趣还浓。埃斯波西托端起滚烫的锅,直接喝了剩余的咖啡,他咂咂嘴,还骂骂咧咧。这时,巴莱斯特进来,宣布继续干活儿。

大家都起身,收起废纸餐具,装进各自挎包里;这时,巴莱斯特却来到他们中间,突然说道,这次对大家,也对他本人,都是个沉重打击,不过,也不能因此就耍起小孩子脾气,赌气毫无益处。埃斯波西托手上拿着锅,朝他转过身去,他那张厚实的长脸一下子涨红。伊瓦尔知道他要说什么,知道所有人跟他的想法一样,他们不是赌气,而是被人堵住了嘴:不想干就走人。愤怒和无能为力,往往让人难受到极点,又不能叫喊出来。他们毕竟是男子汉,不能去给人赔笑脸,做媚态。然而这番话,埃斯波西托一句也没有讲,不过,他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了,他轻轻拍了拍巴莱斯特的肩头,而其他人都回去干活儿了。锤声重又回荡起来,偌大的厂房立即充满熟悉的嘈杂喧响、刨花和旧衣服浸了汗水的混合气味。大电锯隆隆作响,吃进埃斯波西托缓慢推进的新鲜桶板料。锯开的口子喷射出潮湿的锯末,像面包屑似的,覆盖了在发红利齿两侧抓紧木料的两只毛茸茸大手。木料破开之后,就只听马达的空转声了。

伊瓦尔现在俯身手推长刨,就感到腰背酸痛了。往常,不会这么快就累了。显而易见,他几周未干活儿,这方面的锻炼就欠缺了。不过,他也想到年龄,这种手工活儿,不仅仅要求准确性,体力更加吃不消了。这种酸痛也向他明示年纪老了。靠耍肌肉的行当,最终要受到惩罚,他未死先亡,一天重活儿干下来,晚上睡眠恰恰跟死了一样。儿子想当小学教师,想法也对,那些夸夸其谈,讲解体力劳动的人,恐怕是不知所云。

伊瓦尔正直起腰来,想喘口气,也想驱散这些悲观的念头,铃声又响起来。这次特别奇怪,持续按铃,短暂间歇,又急促响起,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巴莱斯特听着也大惑不解,终于决定去瞧瞧,缓步走向后门。他出去几秒钟之后,铃声终于停止了。大家又接着干活儿。门又猛烈打开,巴莱斯特跑向更衣室。他从更衣室出来时,已经穿上了帆布鞋,边走边穿外衣,经过伊瓦尔面前说了一句:“女娃发病了,我去叫热尔曼来。”热尔曼是照看这个工厂的大夫,家住在城郊。伊瓦尔传布了这个消息,没有加以评论。大家围拢过来,面面相觑,都显得挺尴尬,只听得见电锯空转的声响了。“也许没什么事吧。”一名工人说道。大家回到原地干活儿,车间里重又响声四起,但是他们动作慢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事。

过了一刻钟,巴莱斯特又进来了,撂下外衣,一句话未讲,又从后门出去了。日光斜照,映在大玻璃窗上。过了半晌,在电锯没放木料的间歇,能听见救护车低沉的铃声,渐行渐远,驶到地点,铃声现在静止了。过了一会儿,巴莱斯特回来,大家都走过去,埃斯波西托也关了电锯。据巴莱斯特说,孩子在自己房间脱衣服时,一下子跌倒,就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啊,出了这事!”马尔库说道。巴莱斯特摇着头,朝整个厂房茫然地打了个手势,看神态他心慌意乱了。大家又听见救护车的铃声。厂房一片寂静,他们全在那儿,映着玻璃窗透进来的黄色光涛,帮不上忙的粗手耷拉在沾满锯末的旧长裤两侧。

晚半晌拖拖拉拉。伊瓦尔只感到浑身疲惫,一直揪着心。他早就想说一说,却又无话可说,而其他人也同样。他们缄默的脸上,只流露忧伤和某种倔强。在他心里,不幸这个词有时刚刚生成,随即便消失了,犹如旋生旋灭的气泡。他就想回家,回到菲尔南德和孩子身边,回到那平台上。恰好这时,巴莱斯特宣布收工。机器停下来。他们不慌不忙,开始熄灭火堆,收拾好工作台,这才一个一个去了更衣室。赛义德留在最后,他要清扫干活儿场地,洒水浇满是尘土的地面。伊瓦尔到更衣室时,埃斯波西托这个毛茸茸的大块头儿,已经站到淋浴喷头下了,他背对着大家,擦肥皂弄出很大声响。往常,大家都取笑他那么怕羞:这头大熊确实总要遮住下体。不过今天,似乎没人注意了。埃斯波西托倒退着出来,用一条长浴巾当缠腰布围住臀部。其余的人也陆续冲一冲,马尔库正用力拍打赤裸的腰身,大家听见大门在铁轨上滑动的声响,拉萨尔走了进来。

他还是头一次来看他们的那身服装,只是头发有些乱。他停在门口,扫视空荡荡的厂房,走了几步又站住,望了望更衣室。埃斯波西托转过身去,他还光着身子,只缠着浴巾,一时很尴尬,身躯不觉左右晃荡。伊瓦尔认为,马尔库应该说点什么。可是,不见他人,马尔库完全隐没在喷头的雨幕中了。埃斯波西托赶紧抓起衫衣,利落地穿上。这时,拉萨尔说了句:“晚安。”嗓子有点破音了,说罢便走向后门。伊瓦尔想到应当叫住他时,后门已经关上了。

伊瓦尔没有冲澡,穿好了衣服,也道了声晚安,但是发自内心,他们都以同样的热情回礼。他快步出了厂门,推出自行车,一骑上去,就又感到腰酸背痛了。已是傍晚时分,他骑车穿过拥挤的市区,尽量加快速度,回到老宅和平台,先去洗衣房洗一洗,然后坐下来休息,目光越过林荫路的栏杆,眺望已经伴随他一路、水色比早晨深了的大海。不过,那小女孩的身影也时时伴随,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儿子放学回家了,正在看画报。菲尔南德问伊瓦尔,是否一切顺利。他什么也没说,进洗衣房洗了洗,回头靠小护墙坐到平台小凳子上,头顶就晒着打补丁的衣物,天空变得透明了。越过护墙,望得见傍晚柔和的大海。菲尔南德拿来茴香酒、两只杯子和凉水瓶,坐到丈夫身边。还像他们结婚初期那样,丈夫拉着她的手,对她讲述了所有情况。他说完,就转向大海,一动不动了,只见海面上,暮色从海平线一边飞速铺展到另一边。“噢,就怪这大海!”他说道。他多想自己还年轻,菲尔南德也同样年轻,他们就可以漂洋过海,到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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