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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4626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有些事情,我从来就不愿意提起。我入狱没过几天,就明白了事后我不可能爱提这段经历。
过了些日子,我就觉得这种厌恶情绪实在无足挂齿。其实最初几天,我还算不上真正坐牢:我隐隐约约在等待发生什么新的事件。直到玛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来探视,完全意义的监狱生活才开始。从我收到她的信的那天起(她在信上告诉我,只因她不是我妻子,就不准她再来探监了),从那天起,我才感到牢房就是我的家,我的生活就停留在这里了。我被捕的那天,先是把我关进一间大牢房,里面已经关了好几名囚犯,大部分是阿拉伯人。他们看见我,都嘻嘻哈哈笑起来,随后就问我犯了什么事。我说打死了一个阿拉伯人,他们就都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他们倒是向我解释如何铺睡觉的席子,将席子一端卷起来,就能当枕头用了。整整一夜,臭虫都在我的脸上爬来爬去。过了几天,就把我换进单人牢房,睡木板床,还配备一只木制马桶和一个铁脸盆。监狱建在城市的制高点,从一扇小铁窗,我能够望见大海。有一天,正巧我抓住铁窗的柱子,仰着脸张望阳光世界,一名看守走进来,对我说有人来探视。我想准是玛丽。果然就是她。
要到探视室,先得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接着上楼梯,再穿过另一条走廊。我走进一个特别宽敞的大厅,由一扇大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得非常明亮。横着安了两道大栅栏,将大厅隔成三段,栅栏之间相距八到十米,把探监者与囚犯隔开。我看见玛丽就在我的对面,她身穿带条纹的连衣裙,那张脸晒成了棕褐色。我旁边还有十来名囚犯,大多是阿拉伯人。玛丽那边也都是摩尔女人,身边探视的两个人,一个是矮小的老太婆,穿着一身黑袍,紧紧抿住嘴唇;另一个是没戴头巾的胖女人,说话嗓门儿很大,伴随着各种手势。由于两道铁栅相隔较远,探视者和囚犯说话,都不得不大声叫喊。我一走进大厅,就充耳一片嘈杂声,在光秃秃的四面大墙壁之间反响回荡,而从天空直泻到玻璃窗上的强烈阳光,又反射到大厅里,一时间我感到头昏眼花。我的单人牢房要安静得多,也昏暗得多。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开始适应。最终,我还是看清了突显在明晃晃的阳光中的每一张脸。我注意到在两道铁栅之间,靠过道一侧坐着一名看守。阿拉伯囚犯和探视他们的家人,大部分都面对面蹲着,这些人说话就不叫喊。尽管周围一片嘈杂声,他们低声对话彼此照样听得见。他们低沉的话语声,从低处响起,形成持续不断的低音部,汇入在他们头顶上交错回环的谈话声浪中。所有这一切,全是我朝玛丽走去的工夫快速观察到的。她的身子已经紧紧贴在铁栅栏上,竭尽全力冲我微笑。我觉得她非常美,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明。
“怎么样?”她高声问我。“怎么样,就这样呗。”“你还好吧?什么也不缺吧?”“还好,什么也不缺。”
我们住了声,玛丽一直在微笑。那个胖女人也一直冲着我身边人喊叫:这个目光坦诚、金发高个子的家伙,一定就是她丈夫了。他们那是接续已经开始的一场谈话。
“雅娜就是不愿意要他。”胖女人扯着嗓子嚷道。“是呀,是呀。”男人应声说道,“我还对她说,你一出狱,还要雇用他的,可是她就是不愿意要他。”
玛丽也喊叫起来,说雷蒙向我问好,我接口说:“谢谢。”不过,我的话音被旁边的男人盖住了。那人高声问道:“他近来可好?”他妻子笑着说:“好着呢,他的身体比什么时候都好。”我左边这个矮个子青年,有一双秀气的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注意到他面对的是一个矮个子的老太婆,他们两人都定睛凝视对方。我没有时间进一步观察他们了,忽听玛丽冲我高声说,一定要满怀希望。我应了一声“对”,同时盯着她看,真想隔着衣裙搂住她的肩膀。我真想抚摩她那身细布料,而且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抱有别的什么希望。恐怕这也正是玛丽想要说的,因为她一直在微笑。我只顾看她明亮的牙齿和笑眯眯的眼睛。她又喊道:“你一定能出来,一出来咱俩就结婚!”我回答说:“你相信吗?”不过,我这主要还是为了说点什么。于是,她语速非常快,声音始终很高,说她相信我一定能获释,两个人还去游泳。这时,另一个女人又吼叫起来,说她的篮子丢在书记室里,当即列举放在篮子里的所有东西,那些东西都很贵,必须清点一下。挨着我的那个青年,一直同他母亲相视无语。蹲在地上的那些阿拉伯人,仍在我们下面窃窃私语。户外的阳光撞到大玻璃窗上,似乎更加膨胀了。
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很想离开。聒噪声让我难受。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愿意跟玛丽多待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玛丽跟我谈起她的工作,她那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絮语、喊叫和谈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唯一寂静的孤岛就在我身边,即相互对视的这个矮个儿青年和这个老太婆。阿拉伯人一个个被带回牢房。第一个人刚一被带走,几乎所有人都住了声。矮小的老太婆又靠近铁栅栏,与此同时,一名看守向她儿子打了个手势。那儿子说了一句:“再见,妈妈。”母亲把手从铁条之间探进去,向儿子轻轻挥手,动作缓慢而悠长。
老太婆离开探视厅,一个手拿帽子的男人随即走进来,占据了空出来的位置。一名囚犯被带来,两人便热烈交谈起来,但是声音压得很低,只因大厅又恢复了肃静。又有人来要带走我右边的那个人,他妻子仿佛没有注意到说话不用大喊大叫了,她仍然没有降低声调:“照顾好你自己,多加小心。”接着就轮到我了。玛丽做出了拥吻我的手势。临出门时,我又回过头去望望,她一动未动,脸压在铁条上,始终挂着那种苦撑着的僵硬的微笑。
探视之后不久,她就给我写信来了。正是从这一刻起,出现了我决不爱提起的那些事。不管怎么说,什么事也不应该夸张,讲讲自己不爱提起的事,我做起来还比别人容易些。受羁押初期,最艰难的倒是我仍有自由人的思维。例如,我还渴望去海滩,下海游泳;还想象我的脚掌刚踏着波浪的声响,全身浸入水中所感受到的解脱,可我却猛然感到我的牢房四壁多么贴近。而且,这种感觉持续了数月。后来,我就完全换了囚犯的思维了。我等待放风的时间,到院子里走走,或者等待我的律师来访。余下的时间我也安排得很好。我甚至常常想,如果让我生活在一棵枯树的树干里,无所事事,终日观赏天空浮云的花样,我也能逐渐适应。我会等待鸟儿飞越、云彩聚合,就像我在这里等待我的律师扎上奇特的领带,或者在另一个世界耐心地等待星期六,得以拥抱玛丽的肉体。况且,仔细想一想,我总还没有落到在枯树树干里的那种境地。还有比我更加不幸的人呢。其实这也是妈妈的想法,她一再反复讲,人到头来什么都能适应。
此外,平时我也没有想得那么远。头几个月度日如年。然而,我总得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譬如说,我辗转反侧想女人。我年轻,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从来没有特意想玛丽,但是我苦苦想一个女人,想所有女人,想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想我曾经爱过她们的种种情景,结果我的牢房充塞了这些女人的形象,布满了我的欲念。一方面,这让我躁动不安;另一方面,这也帮我消磨时间。我终于赢得了看守长的同情。每天开饭时,他都陪着厨房伙计前来,正是他首先向我谈起了女人。他告诉我,这是其他囚犯抱怨的头一件事。我就对他说,我同他们一样,觉得被这样对待实在不公道。“然而,”他接口说道,“正是为了这一点,才把你们关进牢房。”“怎么,正是为了这一点?”“当然了,自由,正是为此,才剥夺了你们的自由。”我从未想到这一层。我赞同他的说法。“不错,”我对他说道,“否则惩罚什么?”“对呀,这种事,您能想通,其他人不行。不过,最终他们总能想法自行解决问题。”说罢,看守长就走了。
还有抽烟也是问题。我入狱那天,我的腰带、鞋带、领带,我口袋里的所有物品,尤其是我的香烟,统统让监狱人员搜走了。一转到单人牢房,我就要求把香烟还给我。可是,看守对我说,监狱禁止吸烟。头些日子特别难熬。这也许是给我最大的打击。我从床铺的木板上掰下木块,放进嘴里咀嚼。恶心不止,一整天我都想呕吐。我无法理解,吸烟又不危害任何人,为什么剥夺我吸烟的权利。后来我才明白,这也是惩罚的一项内容。不过,从那时起,我逐渐习惯不吸烟了,对我来说,这种惩罚也就徒有其名了。
除开这些烦心事,我还算不上太不幸。再说一遍,问题全在于消磨时间。从我学会回忆的时刻起,我就终于有了营生,一点也不感到烦闷了。有时,我就回想我的房间,在想象中从一个角落出发,走一圈回到起点,在头脑里计数一路上所碰到的所有物品。起初,很快就计数完毕。可是,每次我重新开始,花的时间就长一些。因为,我要回忆每件家具,回忆每件家具中所装的每件物品,回忆每件物品的详细情况,包括每个镶嵌、每道裂纹、每个边角的毁损,以及涂什么颜色,是什么纹理。与此同时,我又力求这个清单次序不乱,毫无遗漏。
这样回忆几个星期下来,我只要历数一下我那房间里的东西,时间也就打发过去了。我这样越追忆,更多被忽略和已被遗忘的东西,就越从我的记忆中被发掘出来。于是我憬悟到,一个人哪怕在地上仅仅生活过一天,进了监狱也不难度过百年。他有足够的记忆可供追寻,不会感到烦闷。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一种特权。
也还有睡眠的问题。开头,夜间睡不好觉,白天根本不睡。后来逐渐好转,夜晚睡得着,白天也能睡一睡。可以说在最后几个月,每天我能睡上十六至十八个小时。因此,我也就剩下六个小时要打发了,用在吃喝拉撒上,用来回忆和阅读那个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
说起来,我在草垫和床板之间,发现了一张旧报纸,几乎粘贴在草垫的衬布上,已经发黄,差不多透明了。报上刊登一则社会新闻,开头部分缺失,故事看来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一个男子离开一座捷克村庄,要去发财致富。过了二十五年,他发了财,带着妻子和一个孩子回家乡。他母亲和妹妹在家乡的村子里开了家客店,他想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就把妻子和孩子留在另一家旅馆,只身回家,进了门,母亲没有认出他来。他想取乐,还要了一间客房,亮出了自己身上带的钱财。为了夺取他的钱财,到了深夜,他母亲和妹妹用铁锤将他打死,尸体扔进河里。次日早晨,他妻子登门,还不知道发生了变故,讲出了这个旅客的真实身份。母亲自缢身亡,妹妹投井而死。[1]这个故事,我反复看了有几千遍。一方面,这种事很怪诞,令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却又极其自然。不管怎样,我觉得那名旅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绝当不得儿戏。
就是这样,困了就睡觉,回忆,阅读我这则社会新闻,昼夜交替,日复一日,时光不断流逝。我早就在书中读过,人关在监狱里,久而久之便丧失了时间的概念。然而,这对我没有多大意义。我还不明白在多大程度上,一天天可能既漫长又短暂。生活起来当然漫长,可是漫漫无边,最终又相互浸透了,从而混杂起来而丧失各自的名称。只有“昨天”或“明天”这样的字眼儿,对我还保留一点意义。
且说有一天,看守对我说,我入狱已有五个月了,他这话我相信,可又不理解。在我看来,不断涌现在我牢房里的,无疑是同一天,而我所做的也是同一件事。那天,看守走后,我对着铁饭盒照了照脸,觉得即使我强颜笑一笑,我在饭盒上的形象也依然很严肃。我拿着饭盒在眼前摇晃。我笑一笑,饭盒上映现的还是那副严肃而忧伤的样子。白天结束了,到了我不愿意谈论的时刻,这是没有名称的时刻,在一片寂静中,从监狱各楼层升起暮晚的嘈杂声。我走近天窗,借着最后的亮光,再一次凝视自己的形象。总那么严肃,有什么奇怪的呢?既然此刻,我本人也很严肃。恰好这时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我听出来了,这声音在我耳畔已经回响了好多日子,我这才明白,在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语。于是,我想起了妈妈葬礼那天,女护士说过的话。是的,真叫人无所适从,谁也想象不出监狱里的夜晚是怎样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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