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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局外人 作者: (法)加缪 本章字数: 3963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5:02

我被捕之后,立即接连几次受审。但是,审讯时间都不长,只为查清身份。第一次是在警察分局,我的案子似乎没人感兴趣。八天之后,情况则相反,预审法官打量我,显得很好奇。不过开头,他也只是问我的姓名和住址、我的职业、我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随后,他想了解我是否选定了律师。我承认没有,并且问他是不是非得请律师。他说:“为什么这样问?”我回答说,我认为自己的案子非常简单。他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一种看法。然而,法律就是法律。如果您不找律师,我们就会给您指派一位。”我认为这样就太方便了,连这些具体问题司法机关都负责给解决。我向他说了这种想法,他也赞同,并得出结论,法律制定得很完善。

起初,我并没有认真对待他。他接待我的房间拉着窗帘,只有办公桌上点着一盏灯,灯光对着他让我坐的扶手椅,而他本人则坐在暗地儿里。我在书里读过类似的描写,觉得全都是做戏。谈完了话,我端详了他,看到的是一个面目清秀的人,一双深陷的蓝眼睛,个头儿很高,蓄留长长的灰胡须,一头浓发几乎花白了。他的面部肌肉不时因神经性抽搐而拉动嘴角,尽管如此,他给我的印象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总之善气迎人。我走进审讯室的时候,甚至想要同他握手,但是我及时想起我还有命案在身。

第二天,一位律师来狱中探视。他是个矮胖子,还相当年轻,精心梳理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天气很热(我没有穿外衣),他却穿一身深色正装,戴上活动硬折领,扎的领带也很奇特,是黑白相间的粗条纹花色。他把腋下夹的公文包放到我的床上,做了自我介绍,对我说他研究了我的案卷。我这案子很棘手,但是,如果我信任他的话,他不怀疑能够胜诉。我向他表示感谢,他对我说:“现在就谈谈问题的要害。”

他坐到我的床上,向我解释说,他们已经调查了我的私生活,了解到我母亲在养老院去世不久。于是,他们又去马伦戈做过一次调查。预审法官们都获悉,妈妈葬礼那天,我“表现出了无动于衷的态度”。“要知道,”我的律师对我说道,“像您这种情况,我实在有点难以启齿,但是这又非常重要。如果我找不出理由答辩,这就将成为指控您的一个重要证据。”他希望我能协助他。他问我,那天我是否感到难过。听到这样一问,我十分惊讶,如果是我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我都会感到非常尴尬。不过我还是回答说,我多少丧失了扪心自问的习惯,很难向他提供这方面的情况。自不待言,我很爱妈妈,但是这并不能表明什么。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说到这里,律师当即打断我的话,他显得非常焦躁。他让我保证,无论到法庭上,还是在预审法官那里,都不要讲这种话。可是,我却向他解释道,我天生如此:生理的需要往往会扰乱我的情感。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又非常困倦,也就没有留意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我所能肯定说的是,我真不愿意妈妈死了。但是,我的律师还是一脸不高兴。他对我说:“这样讲还不够。”

他思考了一下,问我可不可以说那天我控制住了自己的自然感情。我就对他说:“不可以,因为是假话。”他以古怪的方式看着我,就好像我引起他几分反感。他几乎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不管怎样,养老院院长和工作人员都会作为证人到法庭上做证,这可能将我置于一种“极难堪的境地”。我则提请他注意,这件事情跟我的案子无关,而他仅仅反驳了我一句,显然我从未跟司法机构打过交道。

他走时面带愠色。我很想留下他,向他说明我渴望得到他的同情,但不是为了获取他更好的辩护,而是……可以这么说,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尤其是我看出来,我让他很不自在。他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对我产生了一点怨恨。我真想明确告诉他,我跟所有人一样,跟所有人绝对一样。然而,费一番口舌,其实没有多大用处,我也懒得讲,干脆放弃了。

过了不久,我又被带去见预审法官。这次是下午两点钟,他的办公室只拉着薄纱窗帘,满室通明透亮。天气很热。他让我坐下,彬彬有礼地向我说明,我的律师“因临时有事”,未能前来。但是,我有权不回答他提出的问题,等我的律师到场来帮助。我说我可以独自回答。他用手指按了按桌上的一个电钮。一个年轻的书记员来了,差不多就坐到我的身后。

预审法官和我,我们两人都端坐在扶手椅上。开始审讯了,他首先对我说,按照别人的描述,我是个性格内向、寡言少语的人,他想了解对此我有何想法。我回答说:“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于是就保持沉默。”他还像上次那样,微微一笑,承认这是最好的理由,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况且,这也无关紧要。”预审法官住了口,瞧了瞧我,接着,颇为突然地挺了挺身,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我所感兴趣的,是您这个人。”我不太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没有应声。他又说道:“在您的行为中,有些事情匪夷所思。我相信您会说透,帮助我理解。”我说一切都很简单,他催促我向他复述一遍我那一天的情况。于是,我向他复述了我已经讲过的全过程:雷蒙、海滩、海水浴、殴斗,又是海滩、小水泉、烈日,以及打出的五发子弹。我每讲一句,他都说:“好的,好的。”我说到横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附和一声:“好。”而我呢,实在厌烦这样重复讲述同一故事,就觉得我从未讲过这么多话。

沉吟片刻之后,他站起身,对我说道,他想要帮助我,说我引起他的兴趣,再加上有上帝保佑,他就能为我做点事情。不过,他还先要向我提几个问题。他开门见山,问我是否爱妈妈。我说:“爱呀,跟所有人一样。”此前,书记员打字一直很有节奏,这时一定按错键盘,不免有些慌乱,只得倒回来重打。预审法官所问的事,表面上始终没有逻辑关系,他又问我是否连续开了五枪。我想了想,明确说先头我只开了一枪,过了几秒钟,又开了四枪。于是他问道:“您开了一枪之后,为什么等了一会儿才打第二枪呢?”那一片火红的海滩,再一次展现在我眼前,我感到额头让太阳晒得火辣辣的。不过这回,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接着冷场了,这工夫预审法官显得有些烦躁。他又坐下,抓了抓头发,臂肘支在办公桌上,身子微微倾向我,一副怪怪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您朝地上的横尸开枪呢?”这个问题,我还是无从回答。预审法官双手捂住脑门儿,声音有点变调,又重复他的问题:“为什么?您必须告诉我。为什么?”我始终沉默不语。

他霍地站起身,大步走向办公室的另一头,从文件柜上拉出一个抽屉,取出一只银质耶稣受难十字架,高举着返身走向我。他的声调完全变了,几乎发颤,提高嗓门儿问道:“这个,您可认得?”我回答:“认得,当然认得。”于是他急速地、满怀激情地对我说,他信仰上帝,坚信无论什么人,也不管罪恶有多大,总能得到上帝的宽恕,但是为此目的,人就必须通过悔罪,又复归童年状态,心灵空虚纯净了,准备迎接一切。他整个身子都俯在桌子上,几乎就在我的头顶摇晃着耶稣受难十字架。老实说,他这番论证,我的思想很难跟得上,首先因为热得很,他办公室里又有几只大苍蝇,不时落到我脸上,同时还因为他那样子让我有点怕。我也承认这未免可笑,因为归根结底,我才是罪犯。他还仍然滔滔不绝。我差不多听明白了,在他看来,我的供词只有一处模糊不清,即我等了片刻才开第二枪这个事实。其余的情节,都很清楚,唯独这一点,他搞不明白。

我正要对他说,他不该抓住一点不放,最后这一点并不那么重要。但是他打断了我的话,整个挺直了身子,最后一次劝告我,问我是否信仰上帝。我回答说不信。他气呼呼地坐下来,对我说这不可能,人人都相信上帝,即使是那些背弃上帝的人。这正是他的信念,他一旦对此有所怀疑,那么他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意义了。他高声诘问:“您就想要我的生活丧失意义吗?”依我之见,这事与我无关,我的想法对他讲了。可是,他隔着办公桌,将十字架上的基督像送到我眼下,毫不理智地嚷道:“我,我可是基督教徒。我请求基督宽恕你的过错。你怎么能不相信他是为你而受了苦呢?”我明显地注意到,他用“你”来称呼我了,但是我已经听烦了。房间里越来越热了。我还一如既往,渴望摆脱一个不想听他说话的人,就装出同意的样子。令我深感意外的是,他立刻欢欣鼓舞,说道:“你瞧,你瞧,你相信上帝,要向上帝讲心里话,对不对呀?”自不待言,我再次说了“不”。他一屁股又跌坐到椅子上。

他那神情十分疲惫,半晌沉默不语,而打字机没有跟上谈话,一直没有停,还继续打出最后几句话。继而,他凝视了我片刻,神色里透出一点伤感。他喃喃说道:“像您这样冥顽不化的灵魂,我还从未见过。罪犯来到我的面前,看到这个受难像,总要痛哭流涕。”我正要回答,恰恰因为他们是罪犯,但是转念又一想,我也是罪犯,跟他们一样。这种念头,我实在无法适应。这时,预审法官站起身,仿佛示意审讯结束了。他还是同样有点厌烦的神态,只问我是否悔恨自己的行为。我想了想,回答说算不上悔恨,倒是在一定程度上厌烦了。我觉得他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但是那天,事情就再也没有进展了。

后来,我经常面见预审法官,不过每次都由我的律师陪同。谈话也局限于跟我核对我先前几次供词中的一些疑点。再就是预审法官同我的律师讨论控告我的罪名。不过老实说,在这种时候,他们从来就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审讯的口气逐渐变了,我感到预审法官对我没有兴趣了,他已经把我的案子以某种方式归类了。他不再向我提上帝,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像头一天那样冲动。结果便是我们的谈话变得更加亲热了。提几个问题,同我的律师谈一谈,一次次审讯就这样结束了。拿预审法官的话来说,我的案子进展正常。有时候谈到一般性问题,也让我参加讨论。我的心情开始轻松了:在这种时刻,谁对我都没有恶意。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按部就班,表演得那么有板有眼,我甚至产生了“亲如一家”的可笑印象。预审持续了十一个月之久,可以说在这期间,我几乎感到惊讶的是,让我高兴的事没有别的,只有那么几次屈指可数的瞬间,预审法官把我送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对我说一句:“今天就这样吧,反基督先生。”随即重又把我交到警察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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