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钢琴何人弹英萨克雷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英萨克雷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18章 钢琴何人弹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名利场:全2册 作者: (英)萨克雷 本章字数: 910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59
我们的故事吃了一惊,抓住了历史的裙边,暂时跻身于非常有名的事件和人物之中来了。科西嘉的暴发户拿破仑·波拿巴的老鹰在爱尔巴栖息了一会儿之后[1],从普罗旺斯起飞,飞越一个个教堂尖塔,一直飞到巴黎圣母院的钟楼[2]。不知那些御鹰是否注意过伦敦布鲁姆斯伯利教区的一个小角落。你也许认为这个角落一片宁静,这些鸟儿呼呼扑动巨大的翅膀飞过去的时候,这儿谁也没有留意。
“拿破仑在戛纳登陆了。”听了这样的消息,可能在维也纳引起恐慌;俄罗斯可能会丢下手里的牌,把普鲁士拉到一个角落里商谈;泰里朗[3]和梅特涅[4]可能会一起摇头叹息;哈登堡亲王[5],甚至现在仍在位的伦敦德里侯爵[6]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是这消息怎么竟会影响到拉塞尔广场的一位小姐呢?她睡觉的时候,有守夜的在大门外报时;她在广场散步的时候,有栅栏和差役保护着她;只要她走短短一段路到南汉普顿大街去买缎带,桑博就会拿着一根大棍子跟在后面。她有那么多守护神,有拿工钱的,有不拿工钱的,在时刻照料她,给她穿,送她去睡觉,守护着她。上帝呀,帝国争霸,大军横扫过境,非得祸及只是在拉塞尔广场谈情说爱、织织薄纱衣的一个无辜的十八岁少女不可,这不是太残忍了吗?你这善良平凡的小花呀!虽然你躲在霍尔波恩,这怒号的战争风暴也会把你刮倒在地吗?是的,拿破仑正在孤注一掷,不知怎么的,可怜的小爱米·塞德利的幸福竟也成了这赌注的一部分。
首先,她父亲的财产被这害人的消息席卷而去。老先生近来运气不佳,所有的投机都出了问题。风险投资失败了,与他来往的商人破产了;他本来估计公债会跌价,不料反而上涨了。成功难而缓,败落易而速,这是谁都知道的。老塞德利把愁苦都藏在心里。这安宁阔气的住宅里一切如常:脾气好的女主人不声不响地无事忙,做着不费多大劲儿的日常事务;女儿仍然自顾自沉浸在情思之中,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突然最后的灾难降临了,这体面的一家就此倾家荡产。
一天晚上,塞德利太太正在写请客吃饭的帖子:奥斯本家请了客,她也不能落在人后。约翰·塞德利很晚从老城区回来,一声不吭地坐到壁炉前面。他的太太跟他叽里呱啦说话,爱米不舒服,没精打采地上楼到房里去了。“她心里不痛快,”做娘的说,“乔治·奥斯本不理睬她。那家人摆架子。我受不了。两个姑娘有三个礼拜没到我们家来了。乔治进城来两次都没来过。爱德华·戴尔看见他在看歌剧。我肯定,爱德华会愿意娶她的;还有杜宾上尉,我想也是愿意的——只是我讨厌当兵的。乔治成了自以为了不起的花花公子,摆出那副军人架子!咱们得让某些人看看,咱们不比他们差。只要给爱德华一点点鼓励,你就等着瞧吧。咱们得请一次客,塞先生。约翰,你干吗不吭声?半个月后的星期二,行吗?你干吗不回答?老天爷,约翰,出了什么事?”
约翰·塞德利见太太向他扑过来,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接住她。他把她抱在怀里,急急忙忙地说:“玛丽,咱们完了。咱们又得从头干起了,亲爱的。最好是让你了解一切,而且是马上。”他边说边四肢发抖,差点儿倒了下去。他以为这消息会把太太压垮——他的太太,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太太。但尽管这消息对她来说是太突然了,但最受不了的倒是他。他扑通一声坐下去的时候,担当起安慰的职责的是他的太太。她拿起他的发抖的手吻着,把它挽到自己的脖子上。她叫他约翰……她亲爱的约翰……她的老伴……她的善良的老伴。她口里断断续续涌出千百句怜爱温存的话。她忠诚的声音和朴实的爱抚,使他愁苦的心里感到说不出的且悲且喜,鼓舞、安慰了他饱经忧患的灵魂。
他们并肩坐着共度这漫漫长夜。可怜的塞德利敞开了关闭的心扉,把自己的损失和重重困难——最亲密的朋友怎样背叛他,有些从来没有料到会帮他的人又是如何慷慨善良——一五一十地诉说了一遍。在这整个过程中,忠实的妻子只有一次悲不自胜哭了起来。
“天哪,天哪,爱米知道了会心碎的。”她哭着说。
做父亲的忘记了可怜的女儿,她在楼上眼睁睁躺着,心里闷闷不乐。她有朋友,有家,有慈爱的父母,但是觉得孤独。能无所不谈的人有几个?得不到同情,谁愿意敞开心扉?别人不理解,又何必要跟他们交谈?可以说,自从她有心事要诉说以来,她没有一个可以说心腹话的人,她没法把自己的怀疑和担心告诉老母亲;未来的大姑小姑似乎一天天疏远了。她有疑虑和恐惧,虽然老是在暗暗思量,却又不敢对自己承认。
她心里硬说乔治·奥斯本高尚,忠实于她,虽然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她说了多少话,可是得不到他的回应。她有多少次疑心他自私、冷漠,却又发狠心把疑心压下去。这殉情的小姑娘每天的内心斗争和所受的苦楚能向谁诉说?她心目中的英雄对她也半理解半不理解。她不敢承认自己所爱的人不如她,也不敢觉得自己以心相许太匆忙了。这纯洁害羞的闺女太自谦、太痴情、太信任别人、太心软、太柔弱了,一旦以心相许,就不肯收回来了。对于女人的感情,我们像土耳其人,强迫她们遵守我们定下的规矩。我们允许她们的身躯自由外出,让她们只用笑容、鬈发和粉红帽子把自己遮掩起来,而不叫她们戴面纱面网;可是她们的心灵只能让一个男人看见,而她们也并非不情愿地服从,同意待在家里当奴隶,做苦工侍候我们。
这颗小小的温柔的心就是这样被禁锢,受煎熬。当时是公元1815年3月,拿破仑在戛纳登陆,路易十八逃亡,全欧洲惊恐不安,公债下跌,老约翰·塞德利破产。
这经营证券的可敬的老者在商业生涯寿终正寝之前经历了败亡的最后惨痛,我们不打算步步追踪描述。证券交易所公布了他的情况,他不再到办事处去了。他的债务票据遭到拒付,他的破产受到正式承认。拉塞尔广场的住宅和家具被没收拍卖。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他和他的家人被赶出来,另找安身之处。
约翰·塞德利原来雇用了一帮用人,在本书中不时地露过面;现在他为贫困所迫,不得不与他们分手了,他也没有勇气跟他们一一见面打发他们。这些可敬的人准时领到了工钱。欠大债的人还小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么准时。他们离开好人家很难过,但跟敬爱的男女主人分手的时候并没有伤心欲绝。阿米丽亚的女佣满口慰问的话,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到城里一个更上等的人的居住区去另谋高就了。黑人桑博对自己的职业很迷恋,决定开一家酒店。忠诚的布伦金索普老太太亲眼看见约翰·塞德利和他的太太谈恋爱,看着乔斯和阿米丽亚出生,在服侍他们的期间积蓄了不小的一笔钱,愿意不领工钱留在他们身边。她陪着这倒了运的一家搬进寒酸的新安身之处。她一面侍候一面咕咕哝哝地埋怨了好一会儿。
接着而来的是塞德利和所有的债权人会谈争辩,弄得这本已羞愧难当的老先生焦头烂额,在一个半月里老了十五岁还有余。争辩的对手中,最坚决最强硬的似乎是约翰·奥斯本。约翰·奥斯本是他的朋友兼邻居,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在无数事情上都欠他的情;约翰的儿子就要娶他的女儿为妻。这些事情中的哪一项都足以成为奥斯本对他落井下石、毫不留情的原因。
一个人要是欠了别人的大情,后来又与恩人反目的话,一种常见的顾全体面的心理会使得他比陌路之人的敌意更加强烈。在这种情形下,为了说明自己的无情无义是有道理的,你就必然要证明对方有罪。哪里是你自私,哪里是投机失败而气恼——不,不——是你的合伙人从最阴险的动机出发用最卑鄙的手段把你引到了这步田地。仅仅为了表示自己前后一致,害人的人也必然要说明倒霉的人是个恶棍,否则这个害人的人自己就是个混账东西。
按照一般规律,一个人处于窘境之中,很可能难得彻底说老实话;想到这一规律,债主严厉逼债,心里也就没有什么过意不去了。欠债的人总是隐瞒点儿什么,夸张一下运气好转的可能性,把事情的真实面貌掩盖起来;事情已经无望,还说正在欣欣向荣;到了破产的边缘,脸上还堆着笑容(疲惫的笑容),见可以拖延的任何借口就抓,见钱就攫,以便把不可避免的破产推迟几天。“打倒这样不老实的行为。”债主得意扬扬地说,并把正在下沉的敌人臭骂一通。“你这个傻瓜,干吗还去抓稻草?”很有常识的人从容地对快要淹死的人说。“你这坏蛋,你为什么缩手缩脚不肯干脆把无法挽回的情况在《公报》上公布出来?”兴旺发达的人对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的可怜虫说。谁没有注意到最亲密的朋友和最诚实的君子在金钱问题上闹起了纠纷,随时都可能疑心并指责对方在进行欺骗?人人都是这么做的。我想,人人自己都是对的,别人都是恶棍。
其次,奥斯本一想到从前受了恩惠就受不了,心里恼恨烦躁:受人恩惠本是加深仇怨的原因嘛。最后一点,是他还得断绝塞德利的女儿和他自己的儿子的关系。由于关系已经很深,加之这可怜的姑娘的终身幸福,也许还有她的名誉都会受到牵累,就有必要为断绝关系找出更有力的理由,约翰·奥斯本就得证明塞德利的确是个坏家伙。因此,在债权人会议上,他对塞德利表现得蛮横,轻蔑,几乎像在那身败名裂、破了产的人心里扎了一刀。他立即严禁乔治与阿米丽亚来往,威胁小伙子说,如果他不服从他的命令,就要诅咒他。他诋毁这无辜可怜的姑娘是最下贱最狡诈的狐狸。怒火和仇恨维持下去的条件之一就是,你必须造仇人的谣,正如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以便前后一致。
大难临头了,父亲宣布破产,全家离开拉塞尔广场;她和乔治之间一切关系宣告结束,她和爱情与幸福已经无缘,对人生丧失了信心。约翰·奥斯本写了一封只有几行的粗暴的短信,告诉她说,她父亲的行为极为不端,因此两家的一切约定都已完结。这最后的判决来临的时候,她倒没有父母那么惊骇。这颇出于她母亲意料之外(只说母亲,是因为约翰·塞德利事业已毁,名誉扫地,已经完全垮了)。阿米丽亚听了这消息脸色苍白,可表情平静,因为这只是证实了长期以来的预感罢了。那天无非是宣读一下判决——对她长期以来犯下的罪行的判决,她的罪行就是爱错了人,爱得太强烈,爱得违反理智。她过去没有把自己的心事告诉别人,现在也不说。以前她早就觉得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可不敢承认。现在已确信无疑,看上去也不比过去更加悲哀。所以她从大房子搬到了小房子,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痕迹或区别。她大半时间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默默地憔悴下去,一天天地失去了生气。我不是说凡女人都是这样。亲爱的布洛克小姐,你就不会这样伤心。你是个意志坚强的姑娘,信奉正确的原则。我也不冒昧地说我会这样伤心。我的心遭受过痛苦,但已经挺过来了。但有些人的心天生温柔、脆弱、娇嫩、痴情。
老约翰·塞德利一想起乔治和阿米丽亚之间的事,或者提到这件事,那股怨气跟奥斯本先生的几乎一样强烈。他骂奥斯本和他的一家没有心肝,卑鄙恶毒,忘恩负义。他发誓说,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诱使他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无赖的儿子。他命令爱米把乔治从心中赶走,把从他手里收到的一切礼物和信件退还给他。
她同意了,并想努力照办。她把两三件小首饰收拾在一起。至于那些信,她把它们从珍藏的地方掏出来,重新读一遍,仿佛她还背不得似的;可是她不忍割舍。要做到这一点,对于她来说是太困难了。她把它们又收进怀里,像女人抱着已经死去的孩子似的,这情形你一定见过。小阿米丽亚觉得,如果这最后的一点儿慰藉给人夺走,自己就会立即死去或发疯。过去这些信送来的时候,她脸上发红,笑逐颜开,快步走开,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看信。这时她心跳得多么厉害!如果信冷冰冰的,这多情的心又是多么执拗,偏偏要把它解释成热情的情话!如果信又短又自私,她又为写信人编了多少借口!
她郁郁不乐;呆呆地面对的就是这几张无用的纸片。她生活在过去之中——每一封信都似乎唤起某个情景。这一切她记得多么清楚!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衣着、他说的话、他说话的方式、死去的感情留下的痕迹和记忆,就是这世上留给她的一切。她的本分就是一辈子守着爱情的尸骸。
她渴望着死去,那心情难以尽述。她想:我死了就可以时刻跟着他。我并不是在赞扬她的行为,也不是想把她立为榜样,要布洛克小姐仿效。布小姐比这可怜的小姑娘更懂得如何调节自己的感情,她绝不会像轻率的阿米丽亚那样,轻易做出许诺,海誓山盟,一经以心相许,就没法收回了,到头来什么也没有换回来——只有一句脆弱的诺言,一瞬间就可以打个粉碎,变得一钱不值。长期的婚约好像两人合伙做生意,一方守约违约可以自由决断,而另一方却把全部资本都投进去了。
所以要当心哪,小姐们。对于订婚要慎之又慎;表达爱情不要太直率,绝不要把心里话都掏出来,或者干脆不动什么感情(这样更好)。看看过早地老老实实倾诉衷情的后果吧。对自己和别人都不要轻信,要结婚就像法国人那样,让律师当傧相,当知心朋友。至少是可能弄得你难过的感情,就不要让它萌生,不能随时变更或收回的许诺就不要说出来。在名利场上,要受人尊敬,要保持品德高尚的名声,就得用这个法子。
阿米丽亚的父亲破了产,她就被赶出了原来的圈子。如果她早听见了他们对她的评论,就会看出自己犯了什么罪了,就会看到自己的名誉受到了彻底的损害。这样的轻率,简直是犯罪,史密斯太太说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亲昵,叫人肉麻,布朗太太说自己向来加以指责。最后就是警告自己的女儿一番。“奥斯本上尉当然不能娶一个破了产的人的女儿,”杜宾小姐两姊妹说,“上她老子的当已经够受了。那小阿米丽亚,她蠢得叫人不能——”
“不能什么?”杜宾上尉吼道,“他们不是从小就定了亲吗?那不差不多就等于成了亲吗?阿米丽亚是最可爱、最温柔、最像天使的姑娘,谁敢说她一点儿不是?”
“哟,威廉,别对我们这么恶声恶气的。我们不是男人。我们打你不赢,”简小姐说,“我们又没有说塞德利小姐的不是,只是说她前前后后的行动太轻率了;要用一个更难听的字眼也可以。我们只是说她的父母遭难肯定是自作自受。”
“威廉,现在塞德利小姐自由了,你自己向她求婚不好吗?”安挖苦地说,“这门亲事最合适了。嘻!嘻!”
“我娶她!”杜宾脸红得厉害,急忙说,“小姐们,你们朝三暮四,以为她也会这样吗?你们尽管讥笑那位天使好了,反正她听不见;她痛苦、不幸,应该给人嘲笑。安,继续说你的笑话吧。你是全家的才女,大家都喜欢听你说笑话呢。”
“我得再跟你说一遍,咱们不是在兵营里,威廉。”安小姐说。
“兵营,真的——我倒巴不得兵营里有谁敢说你这样的话,”这惹怒了的英国雄狮吼道,“我倒想听听哪个男人会说她的不是。不过男人不会说这样的话,安。只有女人才凑到一起嘁嘁喳喳,呱啦呱啦。走吧,别哭。我只是说你们是一对呆鹅。”威廉·杜宾看出安小姐的眼睛红了,像往常一样又泪汪汪的了,就这样说,“好了,好了,你们不是呆鹅,你们是天鹅——随你们是什么吧,只是请你们放过塞德利小姐。”
做妈妈的和做妹妹的都想,从来没见过谁对那卖弄风情送媚眼的小傻瓜像威廉这样着迷。她跟奥斯本解除了婚约,可能又立刻会勾上另一个倾慕她的人杜宾上尉,她们想到这一点就急得发抖。这些高贵的姑娘有这样的预感,准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做出判断的,或者不如说(因为她们还未曾有过机会嫁人,也没有机会朝三暮四)根据她们自己的是非观念来做出判断的。
“妈妈,幸亏这个团就要奉命开到国外去了,”姑娘们说,“至少这个危险哥哥总算躲过去了。”
的确是这样。我们正在名利场上演的家庭喜剧中,法国皇帝也插进来演上一个角色。这威严人物虽然不说话,但如果没有他插进来,这出喜剧就决然演不成了。毁了波旁王朝的是他,毁了约翰·塞德利先生的也是他。他回到首都,动员全法国武装起来保卫他,也动员全欧洲起来驱逐他。法国人民和军队在练兵场围着老鹰旗宣誓效忠的时候,欧洲四支强大的军队[7]也在开始行动,准备追捕这只老鹰,其中一支就是英国军队。咱们的两位英雄杜宾上尉和奥斯本上尉就是这支军队的一部分。
拿破仑脱逃并登陆的消息传到第某某团,激起一片火辣辣的欢腾和热情。凡了解这威名远扬的团队的人都理解这种心情。全团从团长到最低级的鼓手都充满了希望、雄心壮志和爱国热情。他们感谢法国皇帝,把他扰乱欧洲和平看成是他施与他们本人的恩惠。第某某团一向翘首盼望的时刻来到了,可以让弟兄们看看,他们也像西班牙半岛的老兵那样骁勇善战,看看第某某团的英勇士气并没有给西印度群岛和黄热病消耗殆尽。斯塔布尔和斯普尼盼望不用捐款就能当上连长。欧多德少校太太希望,还不到战役结束(她决定随军参加),她就可以把自己的名字签成欧多德上校太太。咱们的两位朋友(杜宾和奥斯本)也像其他人一样兴奋异常,不过方式各不相同:杜宾先生不动声色,奥斯本先生大喊大叫,劲头十足,准备为国效力,立功扬名。
这个消息一传开,全国全军群情激昂,私事也就顾不上了,乔治·奥斯本大概也是这样。他刚刚被任命为连长,忙着准备早晚要来的开拔,急切地盼望再升一级,不再多管和平时期本来会感兴趣的其他事情。必须承认,塞德利老先生落难,他并不觉得怎么难过。就在不幸的先生与债主见面的那天,他试穿了一下新军服,显得很是潇洒。他的父亲把这破产者的阴险、卑鄙、可耻的勾当告诉他,并提醒他记住他就阿米丽亚的事所说过的话,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永远断绝。那天晚上他父亲给了他一大笔钱作为买新军装和肩章的费用。钱对于这出手大方的小伙子总是有用的,他什么也没说就收下了。曾几何时,他在塞德利家里度过了多少快乐的时光,现在却见房子外面贴了许多招贴。那天晚上,他从家里出来(到老斯洛特客栈去,他到城里来的时候在那儿下榻)的时候,看见那些招贴映着月光,一片白晃晃的。这么说来,这舒适的家已经对阿米丽亚和她的父母关上了大门。他们在哪儿安身?他想到他们已经倾家荡产,倒也大大地动了感情。那天晚上弟兄们看见他愁绪满怀,坐在斯洛特客栈的咖啡室里,喝了不少酒。
不久杜宾进来了,提醒他少喝一点儿。他说,他喝酒是因为自己非常消沉。但是他的朋友开始向他提一些不合时宜的问题,并意味深长地向他打听消息的时候,奥斯本不肯跟他交谈,只是说自己心里乱得很,很不痛快。
三天以后,杜宾发现奥斯本坐在军营里自己的房间里,头伏在桌上,桌上放着几张信纸。年轻的上尉显然情绪非常低落。“她……她把我给她的东西退了回来,几件该死的小首饰。瞧!”一个小包裹,上面写着熟悉的字迹,是寄给乔治·奥斯本上尉的;几件东西散乱地摆在桌上:一只戒指,一把他小时候从市场上买来送给她的银刀,一条金链子,一只装了一绺头发的小金盒子。“全完了,”他懊恼万分,呻吟了一声,“瞧,威廉,你想看信尽管看。”他指了一下一封只有几行的信。信上说:
我爸爸命令我把这些礼物还给你。这是你在快乐的日子里送给我的。我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我想,我知道,对于我们受到的打击,你跟我一样觉得难过。我家现在遭难,我们的婚约已不可能继续下去。解除这婚约对你的约束的是我。我相信,你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奥斯本先生那么狠心地猜疑,这是我们最难以忍受的伤心事。我想你也与这事无关。再见。我祈求上帝给我力量,使我能够禁受住这次以及其他的苦难;祈求上帝保佑你。
阿 我将经常弹钢琴——弹你的钢琴。只有你才会送这钢琴。
杜宾心肠非常软,看见女人孩子遭受痛苦,他心里就觉得老大不忍。想到阿米丽亚伤心寂寞的情景,这好心的人就觉得心如刀绞般的痛。他忍不住痛哭起来。谁想笑他缺乏男子汉气概,那就笑吧。他发誓说阿米丽亚是一位天使,奥斯本从心坎里表示同意。他在回顾他们昔日的生活情景,看到了她从小到现在这个年纪都是那么可爱,那么天真,那么单纯得迷人、亲切、温柔、毫无做作。
曾经拥有这一切而没有珍惜,现在失去了倍觉悔恨。千百种家常情景和回忆涌到他眼前,阿米丽亚在他的回忆中总是那么善良美丽。他回想起她纯洁无瑕,而自己却自私冷漠,不禁悔恨、羞愧难当,脸上火辣辣的。有一段时间,光荣、战争,全都忘记了,只是谈论她。
“他们在哪儿?”长谈之后,两人好久没有说话,后来奥斯本问道,他想到自己没有设法寻找她,的确觉得十分羞愧,“他们在哪儿?信上没写地址。”
杜宾知道地址。他不但把钢琴送去了,而且写了信给塞德利太太,请求允许他去看望她。昨天到查顿姆来之前,他见着了太太,也见着了阿米丽亚。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使他们如此感动的告别信和包裹。
这好心的人发现塞德利太太非常乐意接待他,收到钢琴更使她激动万分。她猜想这钢琴一定是乔治送的,以表示他的好意。杜宾上尉没有纠正这可敬的太太的错误,而是满怀同情地听她诉说她的烦恼与不幸,对她的损失和艰难表示慰问,跟她一起指责奥斯本先生对从前的恩人这样冷酷无情。她心里的苦楚满得都要溢出来了,等她吐掉了许多苦水,稍觉轻松之后,他鼓起勇气要求见见阿米丽亚。阿米丽亚像往常一样待在楼上房间里,她妈妈领着她簌簌抖着下了楼。
她的脸色惨白,绝望的神情叫人心酸,忠厚的杜宾见了吓了一跳。从那呆呆的苍白的脸上,他看出了可怕的凶兆。跟他在一起坐了片刻之后,她把包裹递到他手上,说:“请把这个带给奥斯本上尉,还有……还有我祝他身体健康……多谢你来看我们……我们很喜欢这新房子。我……我想还是上楼去,妈妈,我没劲儿。”这可怜的孩子说完行了个屈膝礼,笑笑就走了。做母亲的边领着她上楼边回头惨然地瞧瞧杜宾。这好心的小伙子不需要这样的央告。他本来就深深地恋着她,用不着她来央告。难以形容的凄惶、怜悯、恐惧向他袭来。他走的时候,觉得她成了这个样子,仿佛是他造的孽。
奥斯本听说朋友找到了她,连忙焦急地提了许多问题,打听这可怜的孩子的情况。她身体怎么样?她脸色怎么样?她说了些什么?他的伙伴拿起他的手,盯着他的脸。
“乔治,她要死了。”威廉·杜宾说完,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个丰满的爱尔兰女用人承担起塞德利一家安身的小房产里一切杂务。好多天来,这姑娘想方设法帮助、安慰阿米丽亚,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爱米太悲哀了,没心思回答她。连这姑娘在设法为她尽力,她也茫然不知。
杜宾和奥斯本谈话之后四个小时,这女用人走进阿米丽亚的房间,看见她像平常一样坐在那儿对着她的信——她的小宝贝默默地发呆。姑娘笑着,显出顽皮快活的样子,左想法右想法吸引爱米的注意,可是爱米没有理睬她。“爱米小姐。”姑娘说。
“就来了。”爱米头也不回说。
“有人送信来了,”女用人接着说。“有点儿事情……有个人……真的,又有一封给你的信……别看那些旧信了。”她递给爱米一封信,爱米接过去看起来。
“我一定要见你,”信上说,“最亲爱的爱米……最亲爱的爱人……最亲爱的妻子,到我身边来吧。”
乔治和她的妈妈在外面等着她把信看完。
[1] 1814年拿破仑被逼退位,流放到爱尔巴岛上,1815年回到法国复辟。
[2] 拿破仑在复位宣言中说他的老鹰飞过一个个钟楼,直到巴黎圣母院停下来。
[3] 泰里朗(1754—1838),贝内文托亲王,法国外交家。
[4] 梅特涅(1773—1859),奥地利首相。
[5] 哈登堡亲王(1750—1822),普鲁士首相。
[6] 伦敦德里侯爵(1769—1822),英国外交大臣。以上几人都是拿破仑战败后召开的维也纳会议的参加者。
[7] 指俄、普、奥、英四国军队。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