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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书名: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作者: (美)马克·吐温(Mark Twain) 本章字数: 4855 更新时间: 2024-06-05 13:16:52
“是谁?进来吧。”那女人说。于是我走了进去。她说:“坐下吧。”
我就坐下了。她用那双亮闪闪的小眼睛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莎拉·威廉姆斯。”
“你住哪儿啊?在这儿附近吗?”
“不是的。我住胡克威尔,离这儿有七英里。我是一路走过来的,可把我累坏了。”
“我想你还饿了吧?我去给你找点儿吃的。”
“不不,我不饿。刚才我是饿坏了,所以在离这儿两英里的一个农场上吃了点儿东西,现在不饿了。因为耽搁了一阵儿,所以才会这么晚到这儿。我妈妈生病了,没钱治,所以我来把这事儿告诉艾伯纳·摩尔叔叔。妈妈说,他就住在这个镇子的另一头。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您认识我叔叔吗?”
“不认识,这儿的人我不怎么认识,我在这儿才住了不到两周。从这儿到镇子另一头路可不近。你还是在这儿住一晚上吧。把帽子摘了吧。”
“不用了,”我说,“我想歇一会儿就继续赶路。我不怕走夜路。”
她说她不放心让我一个人走夜路,不过她丈夫大概一个半钟头后就能回来了,她要让她丈夫陪我去。然后她打开了话匣子,谈起她丈夫如何如何,她住在河上游和河下游的亲戚如何如何,他们过去的日子如何如何好,他们打错了算盘,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糊里糊涂地跑到这个镇子来。她说个没完没了,说得我都后悔跑到她家来打探消息了。还好,没一会儿她开始谈到我爸爸和那件杀人案。说到这事,她再唠叨个没完我也愿意听。她说到了汤姆·索亚和我弄到六千块钱(可是她说成一万了),说到了爸爸的种种遭遇和他的苦日子,还说了我受的苦,最后她说到我被谋害的事儿。我问她:“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我们在胡克威尔也听到很多对这件事的议论,可就是不知道是谁杀了哈克·费恩。”
“嗯,我看这儿的人也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干的。有人怀疑是老费恩自己干的。”
“不会吧——怎么可能是他呢?”
“刚开始大家都觉得是他干的,他还差点儿被私刑处死。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又改主意了,觉得是个叫吉姆的逃跑的黑奴干的。”
“什么?他——”我打住没往下说。我觉得还是少说为妙。她自顾自地说下去,根本没注意我插了句嘴。“哈克·费恩被害当晚,那黑奴就逃跑了。所以现在正悬赏捉拿他呢——三百个大洋,也在悬赏捉拿老费恩——两百个大洋。你想想,他在杀人事件的第二天早上就到了镇上,逢人就讲这件事,还和人们一起坐了渡船去打捞尸首,可刚一完事儿,他就没影儿了,能不让人觉得可疑吗?天黑前,人们想用私刑处死他,可他早跑掉了。第二天,他们发现那个黑奴逃跑了,而且谋杀案那夜十点钟后,再也没人见过他。所以他们把罪名安到了他头上。可没想到,正当人们在大街小巷谈得起劲呢,第二天老费恩又回来了,哭着闹着去和撒切尔法官索要那笔钱,说是要去伊利诺伊州捉那个黑奴。法官给了他几个钱,当晚他就喝个酩酊大醉,有人看见他和几个长相凶巴巴的人一直待到半夜,然后和他们一块儿走了。此后,他就再也没回来,大家说他准是出去躲风声了,等这件事彻底风平浪静了,他肯定会回来。人们现在认为是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把现场布置了一下,让人们以为是强盗干的,这样他就不用花很长时间打官司,就能把哈克那笔钱弄回来了。也有人说,他就是个窝囊废,干不了这么费心思的事。我倒觉得他还真是狡猾。要是他一年内不回来,他就没事了。你瞧,你没有任何不利于他的证据,一切都会烟消云散,那时候,他会易如反掌地弄到哈克的钱。”
“是啊,我想也是这么回事。这事儿再明显不过了。现在大家都觉得是那黑奴干的吗?”
“哦,也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看,不过不少人认为是他干的。他们要不了多久就能抓住他了,也许那时候一吓唬,他就全招了。”
“那么,人们还在追捕他吗?”
“哎,你呀,可真太不了解人心了。你以为天天都有三百大洋放在地上随随便便让人拣吗?有人觉得那黑奴跑不了多远。我也这么看——可我没到处和别人说去。几天前,我跟隔壁木头房里的老两口聊天,他们随口说到河上有个叫杰克逊的岛,几乎没有人去过。我问他们,难道岛上没人住吗,他们说没人住那儿。我没多说什么,可是我仔细想了想,几乎可以肯定就在一两天前,我看见那个岛上冒过烟,所以我心里想,没准儿那个黑奴就躲在岛上呢。我想不管怎么说,也值得上岛上去找找看。那以后我就没见过岛上冒烟了,所以我猜测,要真是他的话,可能也跑掉了。可我丈夫还是要去岛上看看,打算再叫一个人一起去。他出门到河上游办事去了,不过今天回来了,两个钟头前,他刚一到家,我就把我的想法全告诉他了。”
她的话让我胆战心惊,两只手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于是我从桌上拿起一根针,往针眼里穿线。我的手不停地抖,怎么也穿不进去。那女人停下来不说了,我抬头看看她,她当时正满是好奇地看着我,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我把针线搁在桌上,装出听得出神的样子——我确实听得出神了——说:“三百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是我妈妈能得到那笔钱就好了。你丈夫今天晚上就去岛上吗?”
“哦,是的。他和刚才我提过的那个人一起去镇上了,去弄条船,再看看能不能借杆枪。他们今天后半夜动身去那儿。”
“他们要是等到白天去,不是能看得更清楚吗?”
“是的,可是那黑奴不也能看清楚他们吗?后半夜他可能都睡着了,他俩可以悄悄穿过树林。如果他点着篝火,在黑夜里,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他睡觉的地方。”
“我还真没想过这些。”
那女人又开始好奇地打量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没多一会儿,她问我:“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宝贝?”
“玛——玛丽·威廉姆斯。”
不过我刚才说的好像不是玛丽,好像是莎拉,所以我没敢抬头,生怕脸上的表情出卖了我。我盼着那女人再多说点儿什么,可她就是不出声,只是一直盯着我,我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我记得你刚进来的时候,说你名叫莎拉,宝贝。”
“哦,是的,我刚才是这么说的。我的全名是莎拉·玛丽·威廉姆斯。莎拉是我名字的前两个字,有人叫我莎拉,有人叫我玛丽。”
“哦,是这么回事啊。”
“是的。”
现在,我感觉好受点儿了,可我还是想尽快离开,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还好,那女人终于不再纠结我的名字了,转而谈起了世道多么艰难,他们过着多么贫寒的日子,家里老鼠如何成灾,好像它们才是房子的主人,东拉西扯说了一堆。这下,我觉得自在多了。关于老鼠的事儿,她说得没错。每隔一会儿,一只老鼠就会从屋角的洞里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情形。她说,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手边必须备好东西,准备随时扔出去打老鼠,不然别想有片刻的消停。她给我看一个铁丝拧成的疙瘩,说她平时用这东西打老鼠特准,可是前两天,她抻到了胳膊,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那么准了。她边说,边瞅准一个机会,向一只老鼠猛砸过去,可没打中,差得远呢。她“哎哟”一声,显然又伤了胳膊。她说再看见老鼠让我扔着试试。我一心想着赶在她丈夫回家前溜掉,不过当然不敢表露出来。我拿起那东西,老鼠刚一探头,就使劲向老鼠甩了过去。它溜得倒挺快,我差一点儿就得手了。她说我身手不错,下次一定能打中。她把那铁疙瘩捡了回来,又拿来一些毛线,让我帮她缠好。我伸出两只手,她把毛线套到我手上,接着一边缠线团,一边讲她自己和她丈夫的事。不过,她中间停了一下,说:“眼睛盯着点老鼠,干脆把那铁疙瘩放腿上吧,用起来方便。”
她边说边把那东西向我腿上扔过来,我赶忙两腿一夹接住了。她又叨叨咕咕起来,不过刚说了一小会儿,她把线从我手上拿下来,直视着我,和颜悦色地问我:“来吧,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什——什么,阿姨?”
“你的真名叫什么?是比尔、汤姆、鲍勃,还是别的?”
我感觉我当时抖得像片树叶一样,彻底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说:“请别取笑我这样的穷苦女孩。要是我在这里碍事了,我就——”
“哪有的事?来来,坐着别动。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我也不会去告发你。把你的秘密全都说给我听听,相信我,我会保守秘密的。而且,我还会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家老头儿也会帮你。我看,你是一个偷跑出来的学徒,是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算不上什么过错。东家对你不好,你决定一跑了之。上帝保佑你,孩子,我不会告发你的。好孩子,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吧。”
于是我说,事已至此,再装下去也没用了,我会把真相原原本本都告诉她,可有一条,她刚才说的话得算数。然后我告诉她,我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法官把我判给一个离河三十英里远的老农,他为人尖酸刻薄,对我非打即骂,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正赶上他出门几天,我瞅准空,偷了几件他女儿的旧衣服,偷偷逃了出来。这三十英里路程,我整整走了三个晚上。我只能晚上赶路,白天藏起来睡觉,一路上吃从家里带出来的面包和肉,现在还剩下不少。我说我相信艾伯纳·摩尔叔叔会收留我的,所以我就来到了高申镇。
“高申?孩子,这儿可不是高申镇。这里是圣彼得堡。高申在大河上边十英里远的地方呢。谁告诉你这是高申的?”
“嗯,今天早晨遇到的一个人告诉我的。当时我正要钻进林子里去睡觉,他说那是岔路口,我应该向右拐,再走五英里就能到高申。”
“我看他是喝多了。他把路给指反了。”
“对,他还真像喝多了,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得往前走。在天亮前,怎么都能赶到高申。”
“等等,我给你弄点吃的,你都饿坏了吧?”
她给我弄了点儿吃的,然后说:“你来说说,趴在地上的牛想站起来,哪头儿先起来?快点儿回答我的问题——别使劲想。哪头儿先起来?”
“牛尾巴那头,阿姨。”
“那么,马呢?”
“马头,阿姨。”
“树的哪面青苔长得多?”
“北面。”
“有十五头牛在山上吃草,有几头脑袋对着同一个方向的?”
“全都对着同一个方向。”
“看来,你真的在乡下住过。我以为你又要骗我呢。现在说说你的真名吧。”
“乔治·彼得斯,阿姨。”
“好了,把这名字记住了,乔治。别临走前又忘了,说你叫什么亚历山大,等我抓住你马脚,你又改口说你叫乔治·亚历山大。还有,别穿着旧花裙子装女孩了,你装得一点儿都不像,糊弄男人也许还凑合。孩子,往针眼里穿线时,别举着线不动,捏着针往上靠,应该是拿好针不动,拿线往针眼里穿,多数女人是这么穿线的,男人刚好相反。扔东西打老鼠的时候,应当踮起脚尖,手举过头顶,要怎么笨怎么来,要离老鼠差个六七英尺才好。扔东西的时候,胳膊伸直,靠肩膀的劲儿扔出去,就像肩膀上有个能转动的轴一样,那才像女孩子。可不是把胳膊朝外伸,靠手腕和手肘的劲,那是男孩的做派。还要提醒你,当女孩用腿接东西的时候,会两腿张开,不像你接那个铁疙瘩一样,两腿并得紧紧的。当你往针眼里穿线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是男孩了,后来我又用别的法子试了试你,想确认一下,我猜得果然没错。现在,快去找你的叔叔吧,莎拉·玛丽·威廉姆斯·乔治·亚历山大·彼得斯。你要是碰到什么麻烦,托人捎个话给朱迪斯·洛夫特斯,也就是我,我会竭尽全力帮你摆脱困境。出门后,顺着大河,一直向前走,下次再出远门,要带好袜子和鞋子。河边的路布满了石头,等你走到高申,够你的脚受的。”
我沿着河岸大概走了五十米,然后又折回来,溜到放独木舟的地方,这儿离那女人的小草屋远着呢。我跳上小舟,赶紧开船。我向上游划了好远,为的是能划到岛头上,然后才向对岸划过去。我摘掉太阳帽,因为这时候用不着遮脸了。当我划到河中间时,我听到大钟打点的声音,于是我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钟声从水上传过来,很轻,但是我清楚地听见是十一下。当我划到岛头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可我还是片刻也没敢耽搁,立刻奔向我最先露营的那片林子里,在一块干燥的高地上生起一堆旺旺的火。
然后我又跳回独木舟上,拼命向我们住的地方划去。我到了岸上,穿过树林,爬上小山,钻进山洞。吉姆躺在地上,睡得正香。我把他喊醒,告诉他:“快起来收拾东西,吉姆!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有人追上来了!”
吉姆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慌里慌张地收拾东西,看来他真的吓坏了。我们把所有的家当都搬到了独木舟上,准备从隐蔽的柳树弯子里划出去。我们扑灭了洞口的篝火,从那以后,在外面连一支蜡烛都不敢点。
我把独木舟划离岸边,四下张望了一下,不过就算周围有船,我也看不见,因为夜色正浓,星光黯淡,树影重重。然后我们撑出独木舟,沿着树影一路划出去,悄无声息地漂过了岛尾,由始至终,谁都没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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