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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还活着 作者: 阎纲 本章字数: 3891 更新时间: 2024-12-19 16:26:42

五石头记

有石五块,赏藏两宜。

“石不能言最可人。”

石之一:《风采》,鸡血石,产于浙江昌化。

乡人骞国政,散文写得很多,我读得也不少。他把办报纸、管广电之余的一丁点应该休息的时间,用来经营心灵深处的艺术空间,工作狂更兼写作狂。其散文如心灵的泉水,滋润着他的精气神。

我告诉国政,孙犁的散文,就是从心泉流出来的尺泽,希望在它的周围滋生一片浅草、几棵小树,能为经过这里的善良的飞鸟和走兽、春燕或秋雁、山羊或野鹿,解一时之渴,供一席之荫。

转眼间,国政也不年轻了,一手写散文,一手玩石头,痴心于奇石,寄情于收藏,心泉流过百般梦幻的世界。他以石为伴,老在琢磨着内里的神采和情韵。当他把一块鸡血石当众示我时(那简直就是一只活锦鸡,威风凛凛、血迹斑斑!),我被激 活了,脑海里立刻跳出《韩 诗外传》里称赞有加的话:“首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把鸡说得五美俱全无以复加!

国政的鸡,武也,血染的风采。见我激动,他便求我配诗。不计韵律,一挥而就,凡四句:荒寂野士困犹斗,战罢通体血猩红。

梦觉化石兀自立,天下不白不辞鸣。

石之二:《求偶鸡》,高山石。

治癌军医黄传贵,不但是个合格的医生,而且是“全国敬老好儿女”、女儿的好父亲。

一个周日,黄传贵到京,上车给我重病的女儿阎荷切脉,说:“肠吻合处水肿较厉害。”开了消肿的方子,鼓励阎荷,说她是真正的战斗英雄。百忙之中,二次返回车中问寒问暖,又是精心诊治,又是资助药费,谁能拗得过他呢?

送黄传贵上机场的路上,我们畅叙衷肠。黄传贵说:“刚才整理行李打开一看,才发现那么大一块寿山石精雕,鸡笼内外一群活泼可爱的彩鸡,太贵重了!阎荷有病,你这是干什么呀!”我说:“‘蓄谋’已久了,正好,那天在王府井寿山石精品展销会上遇到此物,一见就爱上了。古人说:‘不为风雨变,鸡德一何贞。’鸡唤起太阳,叫醒人类,被古人称为德禽。你曾说过:‘阎老师,我是山里人,绝不会被少数人所占有。’所以送一群生命力极强的鸡公公、鸡婆婆、鸡娃娃给你的老母。寿山石,寿山石,寿比南山,山石永存!”

回昆明后,他便让这群活蹦乱跳的鸡娃嬉戏在老母的灵前。

《求偶鸡》属高山石,明丽鲜艳多色,浓淡过渡有致,为寿山艺术品中最佳的原料。古语说“玉石无价”,寿山石者,石中之王。寿山石柔而易攻,最宜雕刻。《本草经疏》记:“其功专于止血,能使血化为水。”民间利用其粉治疗痱子,十分有效。当谈到寿山石具有医疗保健功能时,黄传贵尤喜。

《求偶鸡》,中国雕刻艺术拍卖会上的精品。

石之三:昆山石。

那年,杨守松下海南,血气方刚,写了篇报告文学,被我看中,但要他必须改换标题,他坚持不改,几经反复,他同意改为《救救海南》,但提出一个无容辩驳的条件:“那就让我死吧,你给我的署名上加上黑框!”

我想,列夫·托尔斯泰不是活活地“死”过一回吗?

托尔斯泰为了免受干扰专心写作《复活》,便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对仆人说:“从今天起,我死了,就葬在房间里。”

果然,来访者被悲痛欲绝的仆人告知:“先生死了,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托尔斯泰就这样“死了”。《复活》定稿后,托尔斯泰“复活”了……我想,杨守松也一样,有“死”的权利,照办。

我这《救救海南》的责编,犯有“故意杀人罪”。

《救救海南》是探路者的报告,只找回了真实、真诚和焦虑,只求埋葬自己的奢望,必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是,迷路了。杨守松继续寻找,很快找到“昆山之路”。

1990 年,《昆山之路》出版,空谷足音,继而有《苏州“老乡”》《昆山之路(续集)》等的一番热播,又有《黑发苏州》《永远的〈昆山之路〉》等闪亮登场。杨守松又活了。

杨守松视角独特,敢唱《大风》,笔下有雷声。南京见面时,我以此二句赠之:

文章尤贵在肝胆 波谲云诡始动人进入 21 世纪,杨守松还是拿昆山说事,出版了《小康之路》一书,备受媒体夸赞,却让守松本人陷入了冷静的反思:作家的创新之路到底该怎样走下去?

2004 年 3 月,杨守松专程来京,借中国作家协会会议室召开“《小康之路》作品批评会”,事先明确“三不”:不要主办单位,不请官家领导,不听一句好话。我第二个向守松开火,守松头上直冒汗。会后题词,我写“别开生面”四字,又写道:“作家要表现,政府要宣传;读者要审美,书商要赚钱。”举座皆欢。雷达起,援笔立就,改为“作家要表现,政府要宣传;读者要好看,书商要赚钱。”众又笑。会散。守松交我一个提包,嘱我小心,勿打碎。进家门打开,见镜框有一石,白生生,质坚,瘦、透、露、皱,活脱一尊精美的太湖石,是他珍藏之物,说早就想送给我做纪念。随石附言:阎纲:

这是块石头,为昆石,极坚硬,原在我工作室,2002年冬,你来见过。当时我突然感觉,此石非你莫属,之后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来北京,就带来了。此意唯你能懂。

杨守松3月5日于北京

石之四:“武夷灵石”(甚小)。

一个邮寄的小盒子,两页《寻石》的文字,包裹着一块很不起眼的粗石。十分有趣!

“ 一次开会, 遇到阎纲先生, 我说: ‘ 老师, 你救了我一命!’他很吃惊。我是读了他为女儿阎荷写的《三十八朵荷花》,才下定决心做了卵巢囊肿手术,大夫说幸亏及时,再晚,肯定耽误了。

“我喜登山,为先父背回过一块泰山石,父亲激动得淌下热泪。今游武夷,也拣一块我最中意的,以‘武夷灵石’相赠谢,既雅且趣,岂不甚好。

“山奇水幽数武夷,武夷之魂在九曲。古人游九曲,由一曲的武夷宫出发,逆流而上,到九曲;崇桐公路开通以后,游人改由九曲顺流直下。溪水轻托着竹筏,清幽、闲适,犹如摇篮里的酣梦。难得这无拘无束的野趣,久违这自由无羁的快感,飘飘然如云中鹤,晃晃悠悠,轻舟驶向一曲溪。

“登上九曲的木筏,见沿岸码头全是水泥台阶、水泥路,无石。我不急,九点五公里的九曲溪长着呢!山挟水转,水绕山行,倏忽漂到了五曲。木筏击水,水色绿而黄,浑浊不得见底;即便水浅偶尔看到石子,也远非浅到伸手可得。急问年轻的艄公怎么能捡到石头,他一脸的坏笑:‘要石头干吗?刚才经过的双乳峰要不要?一会儿就到的玉女峰要不要?’一片哄笑。我不急,继续想我的办法,只要水浅,就开始‘捞’石行动。好容易漂到看来水浅流缓的地方,急忙弯腰把手伸到水里,艄公怒吼一声:‘不要命了!’便把撑篙插到水底狠狠地教训我:‘你就是跳下去也够不着的!’我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石头石头快显灵!’一直念到一曲,手无数次地打湿,石头却一块也没摸着。我暗暗嘲笑自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水多深。我着急了。

“下了竹排,上得岸来,一看,傻了:沿岸全是人工砌成的石路!今儿走进山山水水,难道就寻不到一块石头?干脆,沿岸往回走,嘴里仍不停地‘天灵灵,地灵灵’,腰快弯到一百八十度,脸近得贴到地面,边走边用双手紧着拨拉,好容易吹沙出石,露出一块质地粗劣的小石子,不方不圆,鄙陋不堪,怎好拿它送人呢!不死心,继续找,没有;再找,还没有。‘转来哟,出发啦!’回头看,我竟然被落得老远。唉,天不灵,地不灵,石不灵,什么狮子星座五个星的好运气!罢了,起身直腰,决意放弃。就在起身的一刹那,忽地发现脚下有个小小的石尖冒了出来,像是猴头!俯首弯腰,下手挖出,拇指一般大小,立在手心,酷似卧猴,环抱着的一边是小兔,一边是小猴,慈幼之态可掬!哈,我太幸运了!天意早定,委屈它埋入沙中许多年,不就等着今天遇着我吗? 有道是: ‘ 有意寻它它不见, 蓦然低首却自来。’”

甚小,2.8 厘米×1.9 厘米×1 厘米。

寄件人:好好。

活灵活现,卧于掌中,立刻觉出体温,置于案首,相顾而叹曰:

有心寻之,无意得之;

猴兔拥之,栩栩生兮。

九曲久兮,彼心曲兮;

武夷寿兮,残年宝之。

示人,都说很像。

我属猴,好好恰巧属兔。

石之五:昭陵卧牛。

陕西省有个礼泉县,礼泉县有座九嵕山,九嵕山下埋着唐太宗李世民,巍巍乎昭陵!昭陵有臣僚的陪葬墓一百零八座,被誉为中国最大的皇家陵园,乡里人叫它“唐王陵”。唐王陵以西有座笔架山,像妇之双乳,则天皇帝的陵寝,俗称“姑婆陵”,即乾陵,辖归乾县。

昭陵脚下有个西屯村,村里有个年轻娃,捏泥娃娃,烧泥人人,把家里弄得一片狼藉,结果出了名,出落成了泥塑家,竟然出洋到外国。鲁迅说:“我相信,从唱本说书里可以产生托尔斯泰、弗罗培尔的。”那么,从民间传统的捏泥人里不也能捏出个雕塑家罗丹来吗?

要问李小超的雕塑艺术有多好,先看看他捏出了多少好玩意儿。他的近四十套(组)一千余件泥塑,将昭陵所在地——我们礼泉县农民地地道道的艺术造型和“关中楞娃”的硬汉子精神,同陈忠实笔下《白鹿原》里全景式的关中风情逼真地糅合在一起,虽小却好,那风格,使人想起汉代的砖雕,骨力毕现却大气浑然。

2001 年 9 月,我受小超之邀,有幸在他家里做客,目睹了让人惊喜的一切——像雕塑工作室又像个窑场作坊,满地是活灵活现的泥人坯子。我想,临潼当年烧制秦兵马俑,也不过此番景象。人们见到过陕西茂陵的石刻,几锤子砸下去,即成生命的发动和力的威慑;人们也赞叹礼泉县的“昭陵六骏”,雄健强劲而神态各异,骁勇无畏又通达人性。我想,不管李小超有意无意,这憨实剽悍的风骨和简练传神的灵性,作为地域文化基因正在滋养着他的雕塑艺术。我自己何尝不是?薪火不灭啊!

正是这一天,在覆斗形的昭陵所坐落的九嵕山的山麓——李小超的老家前院,他将这块十多斤重的石头当众递到我的怀里,然后发表演说:“这是咱礼泉的‘嵕山石’,一头默默耕耘的‘关中牛’,专门留给阎纲乡党做个念想。‘石不能言最可人’,可人之石最能言。再多的话,我……不说了!”

石牛不轻,我还是背回北京,心想,要是峰骆驼该多好啊,我属猴,骆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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