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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人阿达
书名： 中国经典儿童文学大系：班长下台 作者： 桂文亚 本章字数： 4186 更新时间： 2024-12-02 16:09:30

一进教室，我就感觉气氛有点怪。平常，大家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早自习，今天不一样，好多人围着蔡静美，听她比手画脚地形容。

“他的头大得像个西瓜，眼睛突突的，两个大黑洞鼻孔好可怕，走起路来咚咚咚，会地震，而且像一座山那么高呢！”

“呜哇！”大家不约而同地叫起来。

“真的，真的，”蔡静美急切而且兴奋地说下去，“还有，他的手像一挂香蕉那么粗，他的脚大得像……”她拼命挤眼睛，“大得像……”

“坦克车！”菜头冒出这么一句。

大家全都爆笑起来。

“哎呀！反正我不会说，到时候你们自己看啦！”

“看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拍着尹青的肩膀。

“看一个大巨人！”

一个大巨人？

“那个巨人是不是住在花园里，不准小孩进去玩？还是那个一直跑个不停，要追太阳的巨人？”

“都不是啦！这个巨人在马戏团表演，会用牙齿咬断麻绳！”蔡静美说。

所有的人听了，都下意识、整齐地做出磨牙的动作。这个巨人是一个大力士呀！不知道会不会把小孩抓起来，在半空中一阵乱摇。

放学后，我、阿彬、阿红、尹青、菜头，还有一堆住在景后街附近的男生，都决定到蔡静美家去看她那个新搬来的巨人邻居，到底有多可怕。

“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人！”当我们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拐进了蔡家巷口，蔡静美便紧张地指着前面槐树下一个胖大的黑色背影。

我们立刻安静下来。

不错，真的是一个巨人。从背后看，就像一座会向前移动的小山。巨人上身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大外套，下面配着一条黑色斜纹长裤，两个大袖子像倒垂的烟囱，随着宽大的肩膀，像机器人似的前后划动着。他每踏出一步就像大象走路，很沉，很重，如果在同一个地点来回走上三趟，保证会有一串大脚印烙在上面。

我们一前一后地跟上去，你推我，我推你，又害怕又兴奋地掩着嘴偷笑。

大巨人继续向前走，好像并不知道后头跟着一大群背书包的小孩。我们逐渐靠近，果然看见那一串又粗又肥的手指头，像发过酵的面包。还有那双坦克车脚！好大好大呀！我们五个人的脚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大。

“去前面看看他长的什么样子。”菜头推推阿红，阿红扭着身体表示不敢，就去推尹青。大家在巨人后面推来推去，不知道是谁的力气这么大，一把将狗熊推到大巨人的屁股上。

“哎哟！”狗熊大叫一声，跌倒了。

巨人缓缓回过身来。我们吓得魂不附体地四处乱跑。

远远望去，巨人那张长方形的大嘴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也不知道在笑还是生气。他的头发稀稀的，半个头顶又禿又宽，突突的眼睛挤在眉毛下面，像鱼的眼睛，露出一点点光。

狗熊像虾米一样地弯在地上。他看见巨人伸出手来抓他的时候，差点吓昏过去。

“小朋友，摔疼了没有？”

大巨人说话了，他的声音好像一捆电线那么粗，而且毛毛的，有点漏电的感觉。

狗熊一面尽量把手藏在屁股后头，不让巨人碰到，一面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是……是他们故意推我的……”

大巨人还是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给提了起来，而且像摆一个跌倒的玩具小锡兵一样把他给“放正”。

“我叫巨人阿达，是全台湾最高最帅的巨人，两百二十厘米，一百五十公斤，放出来的臭屁比十万个臭鸭蛋还臭。”

“巨人阿达！”哈哈哈，我们一下子全忘了害怕，从四面八方逐渐地向巨人靠拢。

“我是沈常福马戏团的大力士。不过，我是一个很笨的大力士，咬麻绳把门牙咬断了，所以也是缺牙巴阿达。”巨人阿达张开他的大嘴给我们看，真的缺了一颗门牙。

“巨人阿达，你爸爸妈妈也和你一样高吗？”尹青大胆发问。

“我爸爸长得像酒瓶椰子，我妈妈长得像胡萝卜，我们家只有我是槟榔树。”

“啊，怎么会这样？”狗熊问。

“因为我生了巨人病，就是在脑下腺长了一个腺瘤。这个瘤会过度分泌生长激素，使我一直长，一直长……”阿达把胳膊吃力地抬起来，拍拍自己的脑袋。

我们似懂非懂地点头，仰着的脖子酸酸的。我有点失望，这个阿达很和气，一点都不可怕嘛。可是又有一点高兴，因为他不会吃小孩，我就可以跟他玩了。

“各位亲爱的观众朋友，下面一个节目，是由本大马戏团的天王巨星阿达先生为大家表演的‘魔绳’！这个节目，也是特别为现场的小朋友准备的。请掌声鼓励鼓励！”

座无虚席的马戏团，立刻响起一串鞭炮似的掌声。许多小朋友把脖子抻得像长颈鹿，我也兴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力拍手。

自从认识巨人阿达以后，我就一直要求爸爸带我去马戏团看阿达表演。

“阿达对我们很好哇！昨天下午，他带我们去打篮球。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学过七节棍和关公刀，还组织过一个巨人篮球队呢！”

“他会打篮球吗？那么大的个子，跑得动吗？”

妈妈用怀疑的口气问我。

“会呀！篮球在他手里显得好小。他都是用抓的，一放就放进篮圈里了，好过瘾！还有蔡静美家后面有一棵芭乐树，阿达一伸手就把芭乐摘下来。

以前都是菜头神气地摘芭乐给我们吃，现在根本就不要等，而且每个人都有份。”

我滔滔不绝地阿达长阿达短。自从巨人阿达出现以后，我对其他事情都没有什么兴趣了。每天一下课，就兴冲冲地和一大堆人跑去找阿达。他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如果在的话，多半是端把大木椅坐在大树下打瞌睡。

这时候，我们就会跑过去肆无忌惮地“研究”

一番。他的大脑袋垂得好低，他睡得好沉，嘴巴半张，微微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厚厚的嘴唇抖动着，看起来好滑稽。他的衣服旧得泛白，蓝布外套少了好几个扣儿，其中一颗脱了线，菜头大胆地去拉，一下就掉了。

阿达，阿达，我们叫他的名字，去踩他的大皮鞋。阿达，阿达，阿红用狗尾巴草去钻他的大鼻孔。

阿——嚏！阿达打了个大喷嚏，喷得阿彬一脸口水。

阿达睁开眼睛，收敛住茫然的眼神，终于搞清楚是我们这一群小鬼。

“听说你会咬断麻绳，咬给我们看看。”

“麻绳在马戏团里。”

“你真咬得动？很硬啊！”

“不信来看嘛！”阿达说。

阿达出场了。

他的上半身斜披一块兽皮，腰上系着一条镶着铜片的粗黑皮带，配上兽皮裤和长筒马靴，看起来威风极了。

“我叫巨人阿达，是全台湾最高的巨人。两百二十厘米，一百五十公斤，放出来的臭屁比十万个臭鸭蛋还臭！”

哈哈哈！全场响起一阵笑声。

“我爸爸长得像酒瓶椰子，我妈妈长得像红萝卜，我们家只有我像槟榔树！”

哈哈哈！大家又笑了。

自我介绍完毕，阿达挺起胸膛，把手里的一截麻绳展示给观众看。他走向马戏场边，要座位上的几个小孩分别摸摸粗大的麻绳，表示“货真价实”。

他看起来好高、好大、好勇猛，那截麻绳在他的巨掌中，就像一条被驯服得很乖的小蛇。他吹第一声口哨，麻绳立刻直立在手掌上，一动也不动；吹第二声口哨的时候，麻绳左摇右摆跳起舞来；等他吹第三声口哨，麻绳爬起来啦！

我们看得目瞪口呆，把眼睛揉了又揉，都相信麻绳是有生命的东西，说不定马上就要开口说话了！

当阿达再度拿起麻绳给现场观众“检查”的时候，一个小朋友大声宣布：“没问题，这是一条麻绳！”

阿达说：“我现在就要咬断它！”

阿达慢慢地张开大嘴，对准麻绳……一，二，三，四！哇！断了！全场掌声如雷。巨人阿达左右手各执一截咬断的绳子，向大家一鞠躬。

“告诉我麻绳的秘密！”第二天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他。

阿达用他的巨灵大掌拍拍我的脑袋瓜，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到阿达了。老树下的那把椅子老是空的。黄叶被秋风吹落了，围着椅脚沙沙起舞。

到了周末，我决定到阿达家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曾经请我们到他住的地方去玩过一次。屋子很小，却搁着一张好大好大的铁床，占了整间房的一半， 床头乱七八糟地挂着好几件大衣服、大裤子。

我们排排坐在阿达的大床上，一边晃着腿，一边听他说话：“俺本来是个种田人，小时候在老家山东学过洪拳、大刀和七节棍，所以后来到了上海，当过一家大公司的保镖。俺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儿，摆过地摊，卖过膏药，也当过篮球员、推销员和宣传员。”

阿达扳起手指头说，有一年，英国有家电影公司还请他到香港去拍电影，结果到了香港，又改变了主意。“没关系，人家要，俺就演；不要，就拉倒！”

他从抽屉里找出两张又黄又旧的照片：“这是俺在香港坐计程车，新闻记者给拍的照。个儿太大，挤了半天才进去。这一张，是俺和女明星的合照，帅吧？”

我们把照片传着看，照片上有三个人，阿达在正中间，左右各有一位漂亮小姐陪着，还不到他的肩膀高呢！

阿达生怕我们把照片弄坏了，急急收起来，继续发表演说：“大个儿有大个儿的好处，就是人人都觉得你特别，容易引起注意。可是做什么事也都麻烦。你们看俺身上这条裤子，给双倍工钱还没有裁缝肯做。不但衣服、裤子，鞋、被子、床统统要定做，看来，以后连老婆恐怕都要定做呢！

“俺真不明白，为什么东西都这么小，干啥不做大点？”

“因为你是巨人阿达嘛！”我们哈哈大笑。

阿达家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轻轻叫着他的名字。阿达躺在床上，吃力地睁开眼皮，抿着发紫的嘴唇，一直断断续续在咳嗽。

“生病啦？”我慢慢靠近，心里有点怕。

阿达举起手，指指桌上的一个空铁杯。我想他是渴了，就帮着倒热水瓶里早已冷了的水。木桌上还有一个铁盘子，上面有两个干硬的馒头，边上有一块吃剩的豆腐乳和几条酱瓜。

“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我学着妈妈在爸爸生病时的口吻，严肃地问。

阿达摇摇头，咕噜一口就把水喝光了。连病了好几天，原本好大的一张脸，这会儿看起来有点缩水，显得干干黄黄的，像风干过的橘子皮。

“家里没有人照顾你吗？”我问。

“俺亲人都在家乡。”

“朋友呢？可以寄封信给他们，请他们来帮忙不好吗？”

“俺没读过书，不识字。”阿达说。

“那么你告诉我地址，我替你写信。”

“俺不要别人可怜！”阿达费劲地撑起身体，想靠坐在床头。

阿达叹着气说，他有个老朋友，从去年开始，以合资购买一块土地为理由， 陆续向他借了很多钱。

“可是不久他就失踪了，俺怎么找也找不到。

那是俺大半辈子的积蓄呀！”他的话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两颗发亮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落在起满毛球的毛巾被上。

“前一阵子俺生病住进医院，有家报纸居然还刊出新闻说，俺和医院协议，以一百万元将自己卖掉，好等俺死后给他们做一具大标本！”阿达提高了沙哑的嗓门，“就算饿死，俺也不会为几个钱做这种出卖自己的事！”

阿达愈说愈生气，脖子上的青筋不断地抽动。

我呆呆地听着，看他用手背把流到嘴边的鼻涕水抹掉，看他紫色嘴唇上干裂的纹路，看他藏在长指甲里的黑泥，和那件格子睡衣上的破洞……我站在他的床边，脑子里乱糟糟的。

“回去吧，孩子。俺没问题，会自己照顾自己的。”阿达吃力地挪动着沉重的身体，向我咧嘴一笑，那神情却使我想起诸葛四郎漫画书里的“哭铁面”。

我抿着嘴，低下头，掩好门，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脸颊冰冰的，这才发现自己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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