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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的小花
书名： 中国经典儿童文学大系：班长下台 作者： 桂文亚 本章字数： 3163 更新时间： 2024-12-02 16:09:30

十六岁是一朵小蓓蕾，含羞待放比初升的朝阳更娇活；十六岁是一弯月牙儿，星子眨着晶亮的眼睛歌颂她，白云飘来游去，用雾纱拂扫她的鼻尖。

十六岁有一个美丽的故事。虽说已经离我远去了，却好像绣花针绣出的一朵红蔷薇，蔷薇终究会凋零，丝线终究会褪色，留下的千万个针孔，却像一个个生命，仍然在呼吸，在低吟。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是个挺酷的小孩。挺酷的意思就是说我很“孤”，又很“独”，有一大堆不看在眼里的人和事，至少班上大多数女生对我来说，是太无聊了些。她们都是些麻雀蚱蜢小芝麻，不是上课偷吃酸梅，就是比较每一次考试的成绩，连零点五分也不放过，真是烦透了。更糟糕的是，她们连王熙凤和刘姥姥都不认识，最感兴趣的，只是讨论连续剧和搜集明星照。所以我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平常也懒得理她们。

潘梅不一样。潘梅有一对认真的大眼睛，当她看人的时候，仿佛在读一本书，非要读懂了似的。

有一次上自习课，她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她的眼睛会走路，走进了我的眼睛里，再继续往深处去。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你干吗那样看人？”她并不回答，只是微微笑一下，那笑像一圈圈荷花池里的涟漪，泛着细致温柔的光纹。

“你想看《射雕英雄传》吗？”她神秘兮兮地眨了一下左眼。我吓了一跳，奇怪，她怎么知道我正想看这本书。不错，我正迷恋着武侠小说。我对小说里那些凭借武功主持正义的侠客，简直钦佩得不得了。英雄儿女的豪情壮志，比起情话绵绵的《篮球情人梦》，够味得多了。

白发龙女崔五姑，天残、地缺二老怪，拳剑镖三绝俞剑平，那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恩怨、武林情仇，像磁铁咬着我走进他们的世界。我总爱幻想自己是身怀绝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

后来潘梅对我说，她发现全班只有我和她一样喜欢上课看武侠小说，所以认定我们是一国的。

也许吧，谁知道？总而言之，从那天开始，我和她义结了一下金兰。

潘梅很不错，会一大堆我学不来的东西：唱歌、弹钢琴、吹笛子、写诗、跳民族舞蹈，还有画画（她教我用粉蜡笔在图画纸上涂各种颜色，再用黑色涂满整个画面，最后用刀片刮出像烟火一般的图案，她说这叫“昙花梦”，真的是美极了）。我认为她以后一定可以成为艺术家。

十六岁生日那天，潘梅说要送我一样礼物。下课后，她带我到校园后面的“小山坡剧场”。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小山坡，那儿栽满了彩色的杜鹃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真的开在山坡上，一丛丛嫩粉、深紫、雪白的杜鹃，是十六岁少女灿烂的年华。

潘梅要我坐在一丛白杜鹃下。她要唱一首歌。

门前一道清流

夹岸两行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

只有那流水

总是一去不回头

流水呀

请你莫把光阴带走

潘梅站在绿草地上悠然地唱着。夕阳的金光罩住她清亮的歌声，又渔人撒网般地拋向了无垠的天空的海洋。歌声是一枚枚滚动的金币，发出悦耳的碰触之声，消失在初春的杜鹃花丛里……然后潘梅说，她要跳支舞。

潘梅取出两把长剑。她收敛起笑容，眼神肃静地逼视着远山的苍松，仿佛射出了一支响箭。那箭尾系着的红色飘带上，是狂草的李白诗：翠影红霞映朝日

鸟飞不到吴天长

她忽地两脚一蹬，双臂平展，像一只燕儿飞了出去，紧接回身旋转，双脚轻轻落地，像一片落叶似的伏身在绿莹莹的草坡上。

女侠潘梅，

一舞剑器动四方，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潘梅清唱了两句，又忽地抽出背上宝剑，一个鹞子翻身，纵向杜鹃花丛。她疾步如飞，一朵朵剑花流星似的迸射无数金光。她身手矫健，翻江倒海如游龙激起白花花的海浪，呼啸的剑风一阵紧过一阵；然后，风平，浪静，她像一树落花，无声无息地被三月的春风融化，渐渐止息了……“生日快乐！”潘梅朝我翩翩地鞠了一个躬。

永难忘怀的十六岁。

“女侠潘梅！”我高声地喊着。

…………

是秋天了。太阳还不到下山的时候，就悄悄回家了。往窗外望，浅紫色的天空，轻轻扫过两笔银红，乌绿、墨绿、青绿和橄榄绿的山峦，由远而近。大地进入了一个新的时序，淡淡的秋色图，是宁静而美丽的。

窗外院子，有一排被劈成小柱子的木头，整整齐齐倒立在泥地上，旁边有一堆鸡粪，白绿白绿，热烘烘的，看起来就像刚煮烂的绿豆。两只芦花鸡窝进土堆，半睁开眼，偶尔拱拱背，扇一下翅膀，“咯”个两声。

“哇！潘梅，你画得实在太美了！”我对照着窗外的景色，欣赏潘梅的水彩画。

“真的吗？”潘梅抿着苍白的嘴唇笑了，“我每天躺在床上，从早到晚看的，就是这个窗口的风景。你知道吗？没有一刻是相同的呢！我一遍遍地看，就像看一本图画书，窗外的风景一页一页往下翻，我就在心里编成一个个故事，把它们画在墙壁上。妈妈不准我在墙上乱涂，就给了我好多图画纸，让我画个痛快。”

原来床头墙上那些精巧的图画，都是潘梅的杰作呀！我还以为是谁发明的壁纸呢！

潘梅指着白粉墙上的一株大树说：“这是巧克力面包树，每年会结一百个牛奶果果，是给住在这棵树上的小鸟宝宝吃的，小鸟妈妈只要唱歌就好了。小鸟妈妈每次唱完一首好听的歌，地上就会开一朵透明的小黄花；地上每开满一百朵透明小黄花，天上就会多出一颗透明小蓝星；天上每集满了一百颗透明小蓝星，穿着红舞鞋、白纱裙的小翅膀仙子，就会出现在我的窗台，表演芭蕾舞……”说着说着，潘梅就把头轻轻地昂起来，两颗黑宝石眼睛漾起梦般光彩，像一只纯洁的小白鸽。

潘梅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生病了。暑假后开学，潘妈妈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她是个和气的女人，一张胖胖的满月脸，脑后勺盘了一个髻，上头插了好几朵桂花，香香的。

“有空要常来看潘梅……”潘妈妈拉着我的手说。

我眼眶一热，点点头。潘梅得了血癌。

我常常上课上到一半就发起呆来。潘梅的座位早已换了别人，可是我总觉得她还坐在那儿，随时可能回过头来对我眨眼睛。每天放学回家经过小公园，我忍不住要进去走一遭，望一眼那空荡荡的秋千架，我们曾在那儿一个劲地比谁荡得高，荡得远，风把我们的笑声推向树梢。如今，长长的秋千像两条虚弱的手臂，有气无力地往下垂。

每天中午，我也忍不住要到“小山坡剧场”逛一圈，那儿有潘梅的歌声、潘梅的舞影，只是杜鹃花落了。

我更忘不了有一次和潘梅爬上仙迹岩的顶端，她充满信心地对着辽阔的蓝天大声宣告：“我，潘梅，长大以后要当艺术家，为这个世界留下美丽的音符和色彩！”

难道，这个世界就这样不要她了？

妈妈说，病人最需要鼓励和安慰，我们不能分担她身体所受的痛苦，就要尽力去分担她精神上的痛苦：“你去看潘梅，要让她感觉希望，绝对不能表现出难过、沉重的样子，知道吗？”

“潘梅，想不想玩脑筋急转弯？”欣赏完潘梅的“壁画”和水彩画，我做出轻松的样子。

“好哇！不过要保证好笑才行。”

我赶快把“小抄”掏出来逗她高兴。潘梅果然笑坏了，她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地抱着肚子打滚。

“阿桂桂，早点回家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潘妈妈不让我们这样疯。

“妈，你看，这是阿桂桂自己钩的围巾，送给我的。”潘梅不愿意我走，她在拖延时间。

潘妈妈拿起围巾左瞧右瞧，笑嘻嘻地说：“阿桂桂真能干。不过，这条白围巾怎么钩起来像一条超级领带呀？”

潘梅这时眼泪都笑出来了，可不是吗！我一向笨手笨脚，最怕上家事课了，这条围巾可是拆了又钩，钩了又拆，整整忙了一个星期才完成的。可是潘梅不嫌它丑，紧紧地搂着说：“它是我的ㄉㄨㄥˇㄉㄚㄉㄚ①。”

离开潘梅的房间，潘妈妈送我到大门口，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潘梅的病会好吗？”

潘妈妈静静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微笑着，坚定地说：“当然会好。阿桂桂，谢谢你常来看潘梅，你是个好心的孩子，你给她带来很多快乐。”

说完再见，潘妈妈掩上大门。我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已经变成绛紫色的天空，再过不久，透明的小蓝星就要钻出来了吧？

这时，一阵轻轻的哭泣声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是潘妈妈吗？她怎么了？我正想张口，就听见潘梅微弱地叫唤：“妈，妈，你在哪儿？”

“妈在这儿呢！”

那哭泣声忽地一变为欢快的应和，脚步声由近而远，只留下一缕桂花香，在淡淡的秋色里飘哇飘……

① ㄉㄨㄥˇㄉㄚㄉㄚ，是指小孩给最心爱玩具所取的一个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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