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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名: 谢谢你一直都在 作者: 连谏 本章字数: 17984 更新时间: 2023-12-01 15:08:34
1
春风把满街树的叶子吹绿了,高向前和林秋红搬了新家,高程程的肚子,也渐渐能看出来了。苏大云像个勤劳的老保姆,每天都往林海特家跑,还是骑着那辆老古董似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用无纺布口袋裹得紧紧的保温饭盒,在林海特家楼下的单元门口,哐啷一声,像从天而降的母夜叉,从单车上跳下来,架好单车,就按门铃。
林海特家的门铃是可视的,只要是傍晚的时候门铃响,林海特就能看见苏大云那张气喘吁吁的脸,呈现在屏幕上,她的脸和额头,因为流汗而闪着熠熠的光芒,眼神就像外出觅食的老燕子,叼着满嘴的食物打算回来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们一样满是迫切。
看着她这张脸,林海特的心,总是酸软的,给她开了门,迎进来,接过她手里的保温饭盒,再把昨天的饭盒递给她。苏大云会一边咕噜咕噜地喝着林海特递给她的凉白开一边和他交流今天高程程有什么变化没。林海特就说很好,小家伙都会隔着肚子踢人了呢。苏大云就满脸幸福,说:“嗯,让程程多吃点,她要是想吃什么了就告诉我,女人这个时候,可不能亏着嘴。”林海特说好,然后把自己想吃的菜告诉苏大云。苏大云总是边记边说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看程程的口味和你越来越像了。林海特就说可不是吗。苏大云记好,就喜笑颜开地拍林海特肩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好样的。”转身就走了,边走边说你爸还等着我回去开饭呢。
林海特从不敢留苏大云吃晚饭,怕她看见她一腔热诚做给高程程的饭菜其实都被他吃了。因为高程程不吃,林海特也不想勉强她,也想过跟苏大云说别送了,可又知道,在苏大云那儿,给怀孕的儿媳妇做饭,是她这个婆婆唯一能尽得上心的地方了,如果不让做,苏大云会失落的。所以,林海特觉得,苏大云愿意忙活就让她忙活吧,只要她高兴。
怀孕以后的高程程就更有理由不去公婆家了,理由是她是孕妇,不能接触小动物,不然会有感染弓形虫导致胎儿流产或畸形的风险。林秋红说其实只要宠物做过驱虫打过疫苗,孕妇接触也没事。高程程就看了她一眼又一眼,说我可不想拿我的孩子去冒这个险。
回家,就对林海特说:“你姑妈什么意思啊?亏她还是医务工作者,不知道孕妇接触小动物有多危险吗?”
林海特不想站她那边声讨林秋红,要不然,这就是个开始,以后这样的声讨会没完没了。因为高向前买别墅这事,高程程一直很生气,说她爸住得好好的,突然要买房,肯定是林秋红在背后鼓捣的。
林海特就说:“我姑妈为什么要鼓捣你爸买房?”
高程程就又纠正了一遍,说:“是咱爸。”然后说因为我爸原来的房子是婚前财产啊,万一她和我爸离婚,没她的份。
林海特说:“你又说胡话,我姑妈都奔五了,还离什么婚。”
高程程说:“这可不好说。”然后一眼又一眼,内容多多地看他,说,“我爸比你姑妈大六岁。”
林海特就明白了,高程程是怕万一高向前走得早,房产成了林秋红的,可又不愿把话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林海特就笑着说:“我姑妈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你担心的那种人。”
“我担心她是哪种人了?”高程程虎视眈眈,自从怀孕,她脾气比以前暴躁了许多。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会占了房产的,再说,就算占了,将来还是我们的啊,我姑妈又没小孩子。”林海特故意把话说得轻松点。
高程程就悻悻地说但愿吧。一个但愿,包含了很多意思。林海特心里隐隐一寒,觉得但愿这个词,此刻由她说出来,有点恶毒,但也明白,人都是自私的,就没再吭声,抱起一本律师资格考试的书看。高程程盯着他看了一会,说:“看这书有意思吗?”
林海特点点头。
高程程说:“多枯燥啊,我怀疑你看书是因为你不想和我说话。”
林海特抬起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高程程噘着嘴说:“要不然呢?你又不可能去当律师,还看这么枯燥无味的书干什么?”
林海特点点头,说:“今年秋天我想参加律师资格考试。”
“你考这个干什么?”
林海特笑笑:“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准还真有用呢。”
高程程狐疑地看了他半天,没再说话。过了几天,她下班回来兴高采烈地搂着林海特的脖子,说:“我就说嘛,你学法律学这么起劲。”
林海特让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
高程程开心地说:“我跟我爸说你在家看法律方面的书,我爸说好事,现在当领导的最好懂点法律知识,尤其是当一把手的。”说着,在林海特脸上印了一吻,“我就说嘛,你是个有抱负但很低调的人。”
林海特一阵反感,想自己不过是因为对法律感兴趣,业余时间学习着打发一下无聊,在高程程那儿,怎么就成了时刻做好准备要往上爬了?就把高程程的手从脖子上拿开,说:“程程,我想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和想不想进步没关系。”
高程程就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林海特又强调了一下:“真的。”
高程程噘嘴,说好吧,过了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说:“我理解也支持你的低调,男人要有点城府才能走得远。”
林海特笑笑,没接茬,因为知道接了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只会让自己更烦恼。从那以后,再在家里看法律书的时候,高程程会破天荒地给他切个水果过来,像望子成龙的小母亲一样,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边,什么也不说,就捧着沉甸甸的大肚子出去了。说真的,每当这样的时候,林海特的心,是温暖的,也是感动的,也知道高程程希望他上进并没有错,在这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出人头地,只是,他不认同高程程对男人的价值观,好像作为男人,活着顶顶重要的事,就是一门心思往上爬着当官。就像本能地瞧不起财迷一样,林海特也瞧不起唯往上爬为己任的官迷。高程程却一门心思地把他往那条路上推,就产生了抵触心理。虽然当官的感觉是看上去很不错,可在机关干了几年,大大小小的领导也见了一些,常常觉得有些领导,看上去很威武,事实却是长了一副雄鹰模样的麻雀。
所以,尽管在家看书高程程会送水果是件挺让人温暖的事,但一想到她把自己学习法律当成了热爱仕途的表现,林海特就会觉得别扭,渐渐,就不在家看了,把书带到单位,趁别人午休的时候,翻上几页。有人见他看得津津有味,就问看什么书,林海特就扬扬书的封面,别人看见了,就一脸惊诧,说这么枯燥的书你也看得津津有味的,真可以。林海特就笑,说闲来无聊,学着玩。老胡就说小林你不是学着玩的吧?林海特就跟让人看穿了似的,红了脸,说:“是,想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小张很兴奋,仿佛看到了什么曙光似的,说:“林海特你想当律师?”林海特知道,如果他顺着小张的话茬应了,很快,整个局里就会传出来他不安守本职工作、整天想三想四的谣言。就摇了摇头,说多考个证出来,说不准哪天就用上了。老胡就说:“是啊,以着小林的业务能力,用不了几年肯定就到领导岗位上去了,现如今这当领导的,哪个不得懂点法律知识?”没想到老胡也会这么想,林海特心里就一惊,说:“我还真没这想法,就是觉得趁现在记忆力好,能多考个证出来就多考个出来。”老胡就笑笑,一脸不用解释了我们都懂的表情。再看看小张和小李两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林海特就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解释,人家都会那样理解,不由得就跟吃了只苍蝇似的。
九月,林海特以高分通过了律师职业资格考试,挺高兴的,特别想找人喝两杯,就和高程程说了。高程程也挺高兴,就说出去透口气吧,别喝醉了就行。
林海特说我什么时候喝醉过?握着手机翻通信录找人,翻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个他认为能真心分享他快乐的人,除了俞大风。
结婚以后,他和俞大风就很少联系了,和陈小茼倒是见过几次,都是会议上遇见的,通常是他作为主办方的媒体联络人员,陈小茼是媒体记者。毕竟都已结婚了,再见着,心里的感伤也没以前强烈了。这种波澜壮阔之后的平静,常常让林海特怀疑,是不是所有未遂的爱情,都会在岁月的长河里慢慢死去,最后只剩下一具叫做回忆的尸体。
手指在俞大风的号码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收回来了,见高程程笨拙地坐在沙发里,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有不自在,毕竟,他是一个在社会上晃悠的成年男人,有高兴的事却找不到朋友可以分享,挺失败的,就冲她笑笑,走了。
进了电梯,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苏大云接的。林海特叫了声妈,问她吃饭了没。苏大云说都几点了,还没吃,然后急三火四地问:“是不是程程要生了?”高程程的预产期是十月中旬,这还没进十月呢,苏大云见一次就问一次高程程有没有感觉。林海特说:“还早着呢。”然后顿了一会,说,“妈,我通过律师资格考试了。”苏大云显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张口就问:“能涨多少工资?”
林海特觉得啼笑皆非,说:“不涨工资。”
苏大云又问:“领导能提拔你?”
林海特都恨不能立即挂电话了,说:“不能,妈,我先不和您说了,还有几个电话要打。”
苏大云嗯了一声,又追了一句:“不涨工资也不能提拔你考这玩意干什么?”
林海特没好气地说:“我闲着无聊考着玩。”
苏大云说:“我看也是。”然后说,“没事我挂了啊,看电视剧呢。”
电梯已经到了车库,林海特站在车旁愣了一会儿,想如果这就回家,显得自己很可怜,像被这世界遗弃了的小孩子,遂还是坐进了车里,给俞大风打了个电话,问他干吗呢。
俞大风显然很意外,先是哎呀了一大串,才说:“哥们,你终于从另外一个星球回来了,还记得我啊?”林海特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说:“可不,这两年就顾瞎忙活去了,怎么?出来喝杯?”
俞大风说好啊,问他去哪儿喝。除了处里接待,林海特还真不出去喝酒,就说:“你是酒中老客,喝酒的地方还是你选吧,我请。”
俞大风说:“那我可就磨刀霍霍了啊。”
林海特就笑,说:“磨吧,我做好准备了,今晚让你宰个够。”
俞大风就说了一个酒吧,林海特开车去了。因为离得近,俞大风早就到了,给林海特发短信说了桌号,等林海特去了,只见俞大风已经叫了一打啤酒和一瓶洋酒,不由得就吓了一跳,说:“大风,你真打算把我灌倒啊?”
俞大风砰地打开一瓶啤酒,塞给他,又给自己开了一瓶,说:“都快两年没一起喝酒了,不好好补上行吗?”
林海特指着桌上的酒,说:“打算全干出来?”
俞大风意气风发地斜了他一眼,说:“不行啊?”
“就我们俩?”林海特指着自己的鼻子。
俞大风点点头,喝了一大口酒,咽下去,说:“吓着了吧?闹玩呢,喝着看,能喝多少喝多少。”说着,捏了一把爆米花往嘴里丢,斜着眼,一副吊儿郎当的男怨妇嘴脸说,“怎么又突然想起我来了?”
林海特就好像让人揭了伤疤,笑笑说:“其实一直想着你,可你也知道,结了婚,事多着呢。”
俞大风哼哼了两声,表示信了,但还是一副受伤不浅的嘴脸,说:“看在你还能记得给我打电话的分上,我就原谅你了。”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故作警觉地看着林海特,“突然找我,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林海特知道他是故意闹着玩,就也故做严肃状说:“别说,我找你,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俞大风就哼了一声,说:“我就说嘛,这几年,我总结出一条规律来,但凡好长时间没联系,一联系我就又是哥们又是请喝酒的,十有八九都有事。”
林海特屏着笑,嗯了一声:“都什么事?”
俞大风又哼哼笑:“能想起我来的,还能有什么事?借钱呗。”说着,歪头看着林海特,一副你小子尽管放马过来的德行,“说吧,想借多少,咱不用打借条也不用你还。”
林海特懒得陪他玩这套把戏,就说去你的,拿瓶颈碰了碰他的酒瓶,说:“真假?”俞大风问什么真假?林海特说:“大家都找你借钱啊?”俞大风说:“我虽然是俗家子弟,可我也不打诳语,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似的啊,娶了局长的女儿,事业也平步青云,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人还有大把呢。”
林海特点点头,叹了口气,说:“是啊,不管什么年代,人有混得好的就有混得不好的。”话音刚落,又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有点不妥,忙纠正说,“你别误会我,我呢,也没混好,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俞大风说得了吧,我暂时还没打算找你帮我徇私枉法。然后,大约也觉得闹够了,一本正经起来,问林海特为什么突然想起联络他。林海特说:“高兴。”俞大风说:“升职了?”林海特说:“你俗不俗啊,人高兴就非得不是升职就是加薪?”俞大风说:“那你有什么好高兴的?”蒙了一会儿,突然大笑着说:“是不是你老婆给你生了一对双胞胎?”林海特说:“都哪儿跟哪儿,还没生呢。”就懒得跟他绕来绕去的,说我通过律师职业资格考试了。俞大风愣愣地看着他:“就为这事高兴?”林海特点点头,拿起一瓶酒,等俞大风跟他说热烈祝贺。俞大风却一头雾水似的说:“你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打算辞职干律师?”林海特没想到俞大风的思维和其他人基本如出一辙,就丧气地说早知道你也会这么想,我就不喊你出来了。
“没,我替你高兴。”说着,拿起酒瓶,碰得林海特的酒瓶乒乒响,“你考出证来好啊,正好,把我们家公司的法律顾问兼了。”
林海特说:“别,我就是考出来这么一资格而已,身为公务员是不能做执业律师的,也兼不了你们家的法律顾问,不过,倒可以给你提供法律咨询,免费的啊。”
俞大风说:“不错,能帮我省律师费呢。就这么说定了啊。”
林海特说好。
又喝了几瓶啤酒,七七八八地说了一会儿,俞大风说:“你老婆快生了吧?”
林海特问:“你怎么知道?“
俞大风就笑,说:“真是贵人多忘事,小茼妈和你姑妈是同事。”
林海特这才想起来,才三年而已,有些人和事,就在记忆里淡漠了许多,就感慨得很。问他和陈小茼怎么样。俞大风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林海特问什么意思。
俞大风说陈小茼已经怀孕俩月了。又碰了一下他的酒瓶,“为了儿子,哥们还得当七八个月的和尚。”
林海特心里突然酸溜溜的,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俞大风突然说:“哥们,小茼胳膊上直到现在还打着你的LOGO呢。“
林海特一头雾水,说:“什么LOGO?“
俞大风就对着胳膊比划了一下:“胳膊上,纹了你俩名字的第一个拼音。“
林海特就觉得胸口一下子空了,轰隆隆地响着,好像一列永远也跑不出去的火车,在里面兜圈子。就低低说:“你让她去洗了吧。“
俞大风懊恼地说:“她要能听我的就好了,为这,吵了不知多少次了,我说人海特现在和高程程甜如蜜呢,你还留这么一LOGO,让高程程知道了多不好,我哪次说她哪次听不进去,说急了,就跟我吵,我就不明白了,哥们,就小茼那脾气,那七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林海特就觉得心里的那列火车,轰隆得更响了,陈小茼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温柔开朗,从不乱发脾气,那是因为陈小茼爱他,所以,跟他在一起,才温顺得像小猫,她不爱俞大风,在俞大风那儿就成了一匹暴烈的野马,但他知道,俞大风并意识不到这点,所以才会觉得当年他是忍了陈小茼七年,就苦笑了一下,说女人么,脾气就是难以琢磨,我们是男人,大度先。
俞大风就悻悻说林海特站着说话不害腰疼,要高程程胳膊上纹着别人的名字试试?林海特心里一个激灵,想,如果高程程胳膊上纹了别人的名字呢?他会暴跳如雷吗?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居然一点波澜都没有,就突然害怕,像突然面对了一个自己从没面对过的真相一样害怕:他,是不爱高程程的。
俞大风又在嘟嘟哝哝说:“从来都是只有别人忍哥们的份,没想到落陈小茼手里,得忍她了。“
林海特心里乱糟糟的,转移话题胡乱聊了一会,聊着聊着又扯了回来,说起陈小茼,俞大风说陈小茼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身上闻不到钱味。然后咧着大嘴笑,拍着桌上的手包说:“小茼经常嘲笑我一身铜臭气,就像电影《大腕》里李成儒演的那个神经病,钱是衡量一切的标杆。”
一说到陈小茼,林海特就语塞,笑笑,说她和你开玩笑的吧。
俞大风点点头说:“开不开玩笑的,我就稀罕她这点,不把钱放在眼里,可我是做生意的,永远经济利益第一,如果不在乎经济利益,我做哪门子生意?天天搂着陈小茼睡觉多好。”
林海特没接茬,想起了这几年里他见着陈小茼的那几次,因为高程程曾经羡慕她的手机,就特意留意了一下她的穿戴,觉得仿佛又回到读大学的时候,牛仔裤,休闲装,帆布板鞋,一直背一个海蓝色的帆布包。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擎着酒瓶子兀自喝了一口。俞大风碰碰他的酒瓶子,说想什么呢?林海特一恍惚,没敢说在想陈小茼的样子,笑笑,说:“想我们上高中那会儿。”
俞大风突然就咧嘴笑了,说:“那会儿其他班的女孩子经常一下课就围在咱们教室门口,都是来看你的,记得吧?”
林海特也笑着说:“记得。”
俞大风说其实他很怀念高中时的生活,虽然穷,但很开心,不像现在,有钱的日子虽然舒服,但烦恼也多。尤其是柯栗,越是有钱就越是觉得对不住林建国两口子,说当初要不是她病得眼瞅着就要没救了,林建国也就不会挪用了赃款去坐牢,要是林建国没去坐牢的话,说不准现在大小也是个领导了。
生活没有如果。林海特不愿谈过去的事,就说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吧,尤其是当着他父母的面,提了,只会让他们更上火,尤其是苏大云,林建国被开除公职又去坐牢,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俞大风点点头,说就是因为这,她妈才愧疚,有时候,看她一个人坐那儿发呆,他也很难过,但也知道这事很无解。
林海特跟他碰了碰杯,说:“无解的事,都交给岁月吧。“
俞大风点头,说其实和陈小茼结婚以后,他的生活也挺乱套的。虽然柯栗对这桩婚姻很满意,就像俞大风说的,在柯栗看来,俞大风多金,陈小茼是北大才女,他们俩的婚姻,就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完美结合。
但是,他们婚后不久,柯栗就发现,陈小茼并不是她理想的儿媳妇。
家里有辆宝马闲置着,没人开,柯栗就把车钥匙给了陈小茼,让她别开那辆国产车了,不然让外人看了,还以为她的公司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呢,要不然儿媳妇怎么能开辆不到十万的国产车满街晃悠?可陈小茼说那辆车她开顺手了,不想换,尤其是不想换成宝马,因为宝马奥迪已经被暴发户们开坏了名声,还不如开她的国产车自在。
俞大风就苦口婆心地跟她讲,为了柯氏企业的面子,也得把奇瑞换成宝马,陈小茼就一眼一眼地看着他,说我要是不换呢?俞大风晓得她脾气犟,说就当是在咱妈跟前给我个面子了。
陈小茼只好把车换了,可没过两天,俞大风发现宝马车上的车标不见了,还以为是让人偷了,一问陈小茼,才知道是她自己抠下来的,嫌车标太张扬。陈小茼说自从把车标抠下来,开着它上街自在多了。
看着傻孩子似的陈小茼,俞大风就觉得真拿她没办法。后来,他想用愚公移山的方式改造她,陆续给陈小茼买了好多名牌衣服、名牌包包,陈小茼都是看看,就挂进衣帽间了,结婚两年,陈小茼的衣帽间里,已经挂满了没拆标的名牌衣服和箱包。她平日常穿的,只有自己买的各种休闲装牛仔裤。甚至,当有需要她和俞大风一起出席应酬的时候,如果柯栗不特意叮嘱她一下,她也照样是板鞋牛仔裤。总之,很多时候,柯栗觉得,陈小茼不仅是这个家也是这个时代的异类,譬如说,她和俞大风早已通过投资的方式,拿到了美国绿卡,按照美国法律规定,和俞大风结婚后,陈小茼也可以以俞大风妻子的身份申请绿卡。这事要放在其他女孩子身上,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催促俞大风赶紧帮自己也把绿卡申请下来,可陈小茼提都不提,申办绿卡的各种手续,要不是俞大风一遍遍地催着,她肯定连办都不会去办。问及原因,陈小茼就说我又不想出国,申请下来绿卡有什么意义?她总是淡淡的,家里明明有保姆,可她一定要自己洗衣服自己收拾房间,下了班自然而然地进厨房,不是帮着择菜就是帮着打下手,吃完饭还会帮着收拾餐桌。有时候,柯栗看不下去,说:“小茼,我付过工人钱的。”陈小茼就笑,说:“就当吃完饭活动活动。”搞得保姆看见她就跟看见亲人似的,连出去买菜,都要特意问问她想吃什么。一开始,柯栗以为她是故意和自己做对,久了,才知道不是,她就这么个人。譬如,结婚前,陈小茼无意间说起手机丢了,柯栗就把自己抽屉里的一部诺基亚限量版手机拿了出来,让她先用着,但没说是诺基亚限量版。
那手机看上去很普通,也真的很像淘汰落伍版手机,陈小茼就没多问,拿去用了。过了一阵,有天她和俞大风从外面回来,刚进门手机就响了,她接完电话,端详着手机跟俞大风说:“这手机款式太旧了。”俞大风咧着嘴笑,没吭声。陈小茼就继续说:“我看高程程老是看我这手机,是不是笑我还在用这种老古董手机?”俞大风就笑说:“有可能。”陈小茼就嘟哝着明天去手机商城看看,买部新手机。柯栗就忍不住了,问高程程是谁?俞大风就说了。柯栗就笑,说:“你真觉得高程程对你这手机看了又看是在笑话你?”
陈小茼啊了一声。
柯栗说:“她是行家。”然后,让俞大风告诉陈小茼这到底是一部什么手机,值多少钱,俞大风就说了,她原以为陈小茼会如获至宝,却没有。第二天,陈小茼就去买了新手机,把这部限量版手机放回到她床头了。
2
十月中旬,高程程剖腹产生了个儿子,八斤二两,把林建国和苏大云给高兴坏了,天天泡在医院里看着他们的胖孙子,好像不趁现在多看两眼,以后就捞不着看了似的。林海特挺心酸的,觉得父母可能是猜到了吧,等高程程出院,他们想看孙子,就不能这么随时随地了。
因为是剖腹产,高程程看上去很虚弱。苏大云跑到李村大集买了乡下土鸡,炖了鸡汤给送来。高程程总说这会儿不想吃,等会儿吧,其实,林海特明白,因为这汤是苏大云做的,她不想喝,就趁苏大云和林建国不在的一会儿,赶紧把汤喝了,把鸡肉也吃了,然后告诉苏大云高程程已经吃完了,其实高程程吃的,都是月嫂做的饭菜,每次,见高程程把鸡吃完了,还能吃下月嫂送来的饭菜,苏大云高兴得要命,说:“吃、吃,使劲吃,多吃点好下奶。”
高程程跟没听见似的,不吭声,其实心里很反感,事后和林海特说,觉得苏大云说吃的口气,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迫不及待要长膘的猪。
林海特不愿意高程程如此曲解苏大云的好意,但她刚做完剖腹产手术,也不想惹她不高兴,就说程程我们聊聊咱饮食文化吧,为什么中国饮食文化这么丰富发达?为什么我们的食性这么杂?因为我们曾是一个饥饿的民族,丰富多彩的饮食文化史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饥饿史,所以,人和人见了面,才会相互问候你吃了吗?吃与不吃,曾经是我们这个饥饿民族人和人之间的终极关怀,千百年就这么流传下来了,像苏大云他们这代人,都是从物质匮乏时代过来的,就算现在物质极大丰富了,饥饿的阴影已经留下了,他们觉得,对一个人好,不仅是让人吃饱喝饱,还要吃好喝好。
高程程歪着头,看儿子,好像林海特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放她可以置之不理的背景音乐。
有一次,趁苏大云去卫生间给高程程洗睡衣。林海特就想赶紧趁这机会冒充高程程把鸡汤喝了,还没喝两口,苏大云又回来了,说忘拿香皂了。林海特正嚼着一块鸡肉,嘴里鼓鼓囊囊的,手里也还捧着保温壶,一时来不及放下,就呜呜噜噜地指了指旁边的柜子。苏大云惊异地看着他,说:“咦,鸡汤是我做给程程的,你这孩子,想吃你就早点告诉我,我多拿点来。”说着,用湿淋淋的手去夺保温壶,“都让你吃了程程吃啥?”
高程程看了她一眼,说:“妈,让海特吃吧,我不吃鸡汤。”
苏大云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看着林海特:“之前送的鸡汤都是你吃的?”
林海特怕她难受,不知怎么说好,只是点了点头,半天才说:“妈,程程不爱喝鸡汤。”
苏大云急了,说:“不爱喝鸡汤你们早点告诉我啊,不喝汤怎么下奶?”
高程程说:“月嫂做的饭,都是按照科学均衡营养来的,没问题。”
苏大云愣了一会,什么也没说,找到香皂出去了。林海特怕她难受,就放下保温壶跟到了卫生间,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苏大云吭哧吭哧地洗着高程程换下来的睡衣,一声不响。林海特知道她晓得自己站在身后,因为洗刷池上面,是一整面墙的镜子。
自始至终,苏大云都低着头。林海特叫了声妈。苏大云依然是头也不抬地说:“我洗的睡衣程程不会不穿吧?”林海特就觉得心里一疼,轻轻叫了声妈,说:“您别胡思乱想,程程不是不喝您做的鸡汤,是她真的不喜欢喝鸡汤,我看您忙得热火朝天的,就没好意思跟您说。”苏大云把洗好的睡衣用力抖了一下,伸手递给林海特:“拿去晾上,就说你给洗的。”
林海特又叫了声妈,说:“我都跟您说明白了,你还何必生气?”
苏大云突然看着他,说:“我看月嫂也熬鸡汤了。”
一下子,林海特就僵在了那儿,说:“妈,您也送月嫂也送,她吃得完吗?我也得吃饭吧?”
苏大云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说:“海特,你是我生的,她咋就不嫌弃?”
林海特就觉得心跟刀子割了似的难受,低低叫了声妈,他觉得那声妈里,有恳求,有忏悔。苏大云都明白的。
然后,直到高程程出院,苏大云再也没来。林海特想,高程程应该什么都明白的,但她没问。
林海特的愤怒,就像一团潮湿而慢慢燃烧的棉花,他知道,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高程程正坐月子呢。孩子半个月的时候,得去给孩子上户口了,说起孩子的名字,高程程突然笑着说叫高桥好不好?林海特一愣,说乳名?高程程说大名啊。见林海特的脸色挺难看的,又说:“老大跟我姓,老二跟你姓,行不行?”
“你觉得我可以说不行吗?”林海特不动声色。
高程程就嘟着嘴,说:“不要这么严肃嘛,我这不跟你商量吗?”
“你觉得这是在和我商量吗?我觉得你只是在告诉我这个结果!”
高程程放下孩子,从床的那头爬过来,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说:“海特,我爸就人家这么一个女儿嘛,再说了,我们又不是只生一个就不生了,名字就是个符号嘛。”说着,晃啊晃地往他身上蹭着撒娇。
其实,林海特也明白,姓名不过是个符号,如果他坚决不同意孩子跟高程程姓,有悖于男女平等,也是自己的霸道,谁规定孩子只能跟爸爸姓不能跟妈妈姓了?可就算他无所谓,父母也不会无所谓,一旦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大为光火,就咬着嘴唇没吭声。莫名其妙的,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很凉很冷,像贴在冰上,但也明白,自己有这样的反应,归根结底,是个男权主义者,男权这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你不知道谁是,可一到这样的时候,它就像个完美的潜伏者一样,带着武器,噌地跳出来了。
高程程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林海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别让我爸妈知道。”
高程程就开心地说:“到时候我们就说高桥是小名,大名叫林高桥。”
儿子的户口就这么落下了,叫高桥。从派出所出来,林海特心里空空落落的,像午夜的夹道,空旷而又寂寥。
后来,孩子满月了,他们带着孩子回娘家,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孩子的名字,林秋红还笑,说这名字起得好,乳名叫高桥,大名林高桥,爸爸妈妈的姓都含在里面了。
高程程说大名也叫高桥。见林秋红满脸?异,就说我们的下个孩子跟海特姓。林秋红就去看林海特。林海特就冲她笑了笑,但心里很虚空。林秋红也没避讳别人,直接就说:“海特,这事要是让你爸妈知道了,他们肯定得疯。”
林海特点点头,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能瞒一辈子?”林秋红说,“瞒不住了怎么办?”
高向前就打哈哈说:“等瞒不住了,我去跟亲家赔礼道歉。”
或许因为孩子的姓,高程程觉得有点亏欠公婆,她休产假的时候,带高桥回过几次公婆家,也会留下来吃饭,但都是林海特下厨。每次,听父母一边叫林高桥一边逗儿子玩的时候,他心里都特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只敢骗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爱他,就算骗局戳穿,也不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后果。
3
高桥五个月的时候,高程程的产假休完了,要回单位上班,谁带高桥就成了问题,虽然苏大云愿意带孙子,可高程程说她卫生习惯不好,希望林秋红帮她带,但林秋红还不到退休年龄也不能提前退休,就只能请保姆了,临要上班的前几天,高程程像疯子一样,挨家家政公司看保姆,好容易选中了一个,最后决定,还得让苏大云过来,因为不放心保姆自己在家带孩子,让苏大云过来,其一当个帮手,其二起到监督保姆的作用。
苏大云原以为高程程连自己做的饭都不吃,当然也就不可能让她帮着带孩子,所以,关于带孙子的事,连想都没想,没承想高程程虽然没把孩子送回来给她带,却让她去监督保姆带孩子,也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怕高程程嫌她穿得不像样,还特意跑去商场买了几套衣服,每天跟上班似的,早晨去,晚上回,每天开心得合不拢嘴。
高桥七个月的时候,该去打疫苗了,高程程上班忙得回不来,就让保姆和苏大云带着卡介苗证去给高桥打疫苗。
苏大云在抽屉里翻了半天,终于在户口簿里找到卡介苗本,下意识地翻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写的名字是高桥,心里就纳闷了一下,想卡介苗证也算是证件了,怎么能不写孩子的姓,只写名呢?
因为保姆催着,就也没多想,带上卡介苗本就走了,等打完疫苗回来,往回放卡介苗本的时候,看见了户口簿,就手拿起来翻了一下,这一翻,苏大云的心,就炸了。
户口簿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孙子的名字叫高桥,而不是林高桥。
苏大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就把户口簿装在了口袋里,和保姆说她出去趟,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出门就奔林海特单位去了。
林海特正在写宣传文件,门卫来电话说有个叫苏大云的,说是他妈,要上楼找他。林海特说是我妈,让她上来吧。
因为文件再有几句就结尾了,也没多想苏大云来找他干吗,就想趁她上来之前,赶紧把尾结了,刚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苏大云就像跟狂风里席卷着的一片肥硕的叶子似的,闯了进来,不等林海特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就把户口簿猛地往他桌子上一摔:“海特,你给我说清楚,这怎么回事?”
林海特有点蒙,看着户口簿愣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见办公室里的人都盯着自己呢,就忙抓起户口簿说:“妈,我们去会客室说。”
苏大云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说:“海特,你也知道丢人?!”
林海特忙拥着苏大云往外走,说:“妈,我们回家慢慢说行不行?”
苏大云斩钉截铁说不行,问是不是高程程逼他让高桥跟她姓的。
林海特不想加深母亲和高程程之间的隔阂,就说没有的事,当时他和高程程开了个玩笑,孩子就叫高桥了。然后又说:“姓名就是个符号,妈,您何必较真呢。”
苏大云看着他,眼睛渐渐变得通红,说:“海特,我真没想到你是这种没骨气的东西!”说着,扬手就给了林海特一巴掌,转身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局机关走廊里,林海特捂着被抽得火辣辣的脸,目送苏大云进了电梯,然后,穿过众人诧异的目光,回到自己办公桌坐下,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突然就想离开,离开这些内容多多而复杂的目光。
他机械地校对了一下刚写完的文件,打印出来,递给处长,说:“我出去走走。”
处长点点头,说:“回家和父母好好沟通一下。”
林海特知道,他娶高程程,虽然父母在经济上并没什么付出,可就像苏大云曾哭着对他说过的一样,作为市井小民,他们仅剩的,也就骨子里这点自尊了,可他还是为了自己的太平日子,逼着他们把自尊削了一截又一截。所以,他对处长摇摇头,说:“不,我得找我老婆谈谈。”
和谁谈就是和谁争取,就是试图谈得让对方放弃自己的原则或者利益。凭什么每次都是他父母妥协?
林海特开车就往高程程的银行走,刚进营业区,就见柜台里的柜员们相互递着眼色,用揣测的眼神看着他,就知道坏了,可能母亲已经来了,就三步并作两步往二楼的办公区走,才上到一半楼梯,就隐约听见了苏大云的哭声。这时,他手机响了,是高程程的,他没接,直接奔到高程程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就见门开了一条缝,高程程一脸即将要炸掉了的愤怒,猛地拉开门,把林海特几乎是拖了进去,又砰地关上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不吭声。
苏大云坐在沙发上哭。林海特知道,苏大云脾气虽然糙了点,但几乎从不在人前出声地哭,今天她是如此不顾及颜面,一定是内心里伤透了,就从桌子上抽了张纸,递给苏大云说:“妈,您别哭了,这样对谁都不好。”然后看着高程程说,“没想到闹成这样。”高程程冷冷地说你们家的事你自己处理。说完,就坐下了,好像苏大云是个无理取闹却找错了对手的人,林海特来了,就不关她事了。
林海特坐在苏大云身边,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说:“妈,您先回家,我和程程谈谈。”
苏大云哭着说:“这事没什么好谈的,要传出去,我和你爸就没脸做人了。”
高程程也冷着脸说:“这事确实没什么好谈的,法律上都有明文规定,孩子有跟爸爸姓的权利也有跟妈妈姓的权利。”
苏大云就说:“那为啥要跟你姓不是跟我家海特姓?”
高程程说:“妈,我跟您说多少遍了?我们俩商量好的。”
苏大云说:“我不信,我不信有哪个男人愿意让儿子跟别人姓。”
高程程说:“我是别人吗?我是林海特的妻子。”
苏大云嘟哝说:“反正自古以来都是孩子跟爸姓。”
林海特知道,在这里争论下去,争论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有结果,就说:“妈,您先回家,我们晚上回家说行不行?”
苏大云又抹了一把眼泪,说:“你爸要知道了,肯定得气得吐血。”说完,摔门走了。林海特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高程程。高程程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怎么?打算说服我?”
林海特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摇摇头,走了,去学校找林建国,本来,做好了打算,让林建国咆哮一顿,可林建国没咆哮,只是闷着头抽了好几支烟,说:“跟谁姓都一样。”
林海特大吃一惊,说:“爸?”
林建国点点头,说真的。停了一会儿,又说,“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像鸵鸟,一遇上事就把脑袋往沙子里扎?”
林海特喉咙疼疼的,没说话。林建国又说:“姓名就是个符号,就像地瓜和玉米,你以为把地瓜叫玉米它就不是地瓜了?你把它叫玉皇大帝它该是地瓜还是地瓜,这么一想,爸爸就想通了,难不成我孙子不叫林高桥就不是我孙子了?还是!货真价实百分之一百的是。”
林海特眼睛就潮湿了,哽咽着叫了声爸,说:“是我不好,我总想着平心静气好好过日子,其实我也明白,好些时候,我要的平心静气就是欺负您和我妈。”
林建国怔怔看了他一会儿,说:“海特,今天咱爷俩好好聊聊吧,你是不是觉得自从你和程程结婚,你就因为咱家条件不好一直迁就她?”
林海特点点头。林建国说:“有时候啊,你会觉得是高程程仗势欺人欺负了你?”
林海特不想对父亲撒谎,实事求是地点点头。
林建国就笑,说:“程程这个人,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她还真没欺负你,是你的自卑把自己个儿欺负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海特就觉得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好像脑门上开了个洞,确实如此,在他和高程程的婚姻生活中,高程程也算不上飞扬跋扈,而是他,因为自卑,总是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了下风,觉得自己如果是个有良心的人就应该迁就她,结果,每一次迁就完了,又会心理上失衡,甚至幽怨,仿佛,日子过糟了,全是别人的操行有问题。
换句话说,每个人正在过着的生活,好也罢坏也罢,都是自己亲手种下的,可大多时候,我们却意识不到这点,总是把日子过糟糕了的责任归咎给别人,仿佛,所有的别人都是有罪之身,所有的自己都是清白柔弱的无辜。
末了,林建国跟林海特说:“你回去替你妈跟程程道个歉,就说我说的,不管孩子姓什么都是我孙子,我不计较就没人计较得着。”
林海特点点头,心里泪汪汪的,想父母一口一个林高桥逗孩子玩的那个幸福劲儿,应该不是不在乎,只不过是比起那个在乎来,父亲更在乎他的幸福。
4
陈小茼生了个女儿,俞大风来给林海特送红鸡蛋的时候,顺便让他帮忙给起草个公司章程,说他妈妈打算成立集团公司,但集团公司除了有总公司外,还必须有三个以上的子公司,目前,他们家已经有印务公司和广告公司了,打算再成立一个传媒公司和一个教育机构,因为柯栗和他已经分别担任印务公司和广告公司的法人了,所以传媒公司和教育机构分别以陈小茼和陈明道的名义注册。
林海特一愣,问陈小茼是不是要从报社辞职?俞大风说他和柯栗都有这想法,反正家里又不指望陈小茼那点工资过日子,就希望她辞职后好好带孩子,过两年再要一胎。林海特说小茼同意吗?俞大风说:“烦的就是这个呢,我就不明白小茼怎么就会倔成这样,上班有什么好?当个破记者就是体现人生价值了?”
林海特笑笑,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全职太太生活的。”
俞大风梗了一下脖子,嘟哝说多少人想过全职太太的生活还过不上呢。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看了林海特一眼,接起来的时候,好像要活动活动在沙发上坐僵了的身子骨似的,起身边伸懒腰边往窗口走,接电话的声音很柔和,笑着说:“商量工作上的事,真的,我骗你干什么?”说着,特意把话筒的方向冲林海特这边,大着嗓子说:“是吧?海特?”
林海特静静地看着他笑了一下,没吭声,俞大风就说:“好了好了,不和你闹,我挂电话了。”说着,收了线,坐回来。林海特说:“怎么?小茼现在对你这么不放心啊?出来送个喜蛋都查岗?”
俞大风模棱两可地说什么啊。
林海特心里一震,说:“不是小茼?”
俞大风嘻嘻哈哈地并不答他的话,而是凑到他这边,说:“我们老同学好基友,来个自拍先。”说着,不由分说地就揽过林海特的肩,擎着手机拍了一张自拍合影,然后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才把手机扣在茶几上,说,“来,我们继续探讨我们的公司章程。”林海特没接茬,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说:“大风你是不是有外遇了?”
俞大风一副被蝎子蛰了的嘴脸,指着自己鼻子说:“我?我外遇?我有多爱小茼你是知道的,为了她我连我们俩之间的兄弟情义都扔一边去了,我能有外遇?”
林海特依然定定地看着他:“你刚才把我们的合影传给谁了?”
“我干吗要把咱俩合影传给别人?”
“自证清白,向某个女人证明你现在正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俞大风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好像被他的推理吓着了似的,然后,贼贼地笑了,说:“海特,我突然发现,你不像我同学,嗯,像陈小茼的哥哥,没错,还是亲哥,大义凛然的。”
“我是认真的。”林海特心里冷冷的,仿佛,有只拳头,在攥了又攥,就等俞大风承认,他迎面一拳上去。
俞大风指着天花板说:“要不要我对天发誓?”
在旁边抱着孩子玩的高程程就笑,说:“我们家海特又不是陈小茼,你跟他发什么誓?”
让高程程说得,林海特心里也咯噔一下,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就笑着说:“我就是多了一下嘴,你跟我可发不着誓。”说着,一脸我们不说这个了的表情,和俞大风商量公司章程,嘴上虽然不说了,可心里,还没放下,其间,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往俞大风的手机上瞟。俞大风仿佛也感觉到了,手机响了几次,应该是短信,但没看。
把公司章程的要点记下来,林海特说:“这两个子公司的法人一个是陈小茼一个是陈明道,按照正规程序,制定公司章程的时候,他俩必须在场并签字,因为作为法人,他们需要明白自己的权利和义务。”
俞大风就笑着说:“一个是我自己的亲老婆,一个是我的亲岳父,又不是外人,我也不可能坑他们,就不用了吧。”
林海特说:“最后他们都是要在公司章程上签字的。”
俞大风说:“我拿回去让他们签就行了。”
话说到这儿,林海特觉得,如果自己再说,显得有些多余,也讨人嫌,就闭了嘴,跟俞大风说这两天他抽空起草好了,就给他发到邮箱去。俞大风又打着哈哈说了一会儿感谢的话,就起身告辞了,急匆匆地,好像有谁端枪在身后催着。
把俞大风送进电梯,林海特回了家,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就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就见俞大风边接电话边从楼里出来,好像挺高兴的样子,就想他去见谁呢?一边这样想一边在心里抽自己,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女人,俞大风更不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是自己的情人,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关注他的动向呢?
正这么怔怔地想着,就听高程程说:“看什么呢?”吓了林海特一跳。他从栏杆上直起身,转身,冲高程程笑了笑,从她怀里接过高桥,说:“透口气。”
“家里让你觉得闷?”
“没有。”林海特抱着孩子进了房间,高程程就跟在身后说:“陈小茼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
林海特笑笑:“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你知道,提醒提醒你,少搀和别人的婚姻。”
林海特就故做爽朗地笑,说:“你又想多了。“
“别跟我说又啊又啊的,我有多宽宏大度,你是知道的,尽管我知道你和陈小茼谈了七年感情也挺深,你爸妈还偶尔叫错我的名字,可我在意过吗?我没有,因为我知道,所有能分手的情侣,不管理由看上去多么强大,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爱得不够,所以,我犯不着像个没自信的醋罐子似的盯着你们找茬,可你最好也尊重尊重我的感受,不要一提陈小茼这三个字,你就跟被人踢了一脚的刺猬似的,全身的毛刺都竖起来了。“
高程程这席话说得句句在理,落落大方,搞得林海特很不好意思,只好解释说:“程程,你真想多了,我那么说不是想搀和他们的婚姻,是我比较了解俞大风这小子,特能招事,招了事他自己还扛不住,到时候还得我给收拾烂摊子。“
高程程就用鼻子笑:“你放心吧,出轨这种烂摊子,我估计他不会劳驾你帮忙处理。“
林海特说:“但愿。“
高桥要吃奶,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的哭,高程程接过去,坐沙发上喂奶去了,林海特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觉得有点无趣,在精神上,也有点被高程程扒了皮的无地自容翻,就去书房看书了。翻了几页,看不进去,满心都是俞大风的公司章程,总想跟陈小茼说说这事,因为俞大风说,这俩公司的注册资本是柯栗出,也由他和柯栗经营,但权利和义务,都归陈小茼和陈明道。如果林海特不懂法,也会觉得这挺好的,等于俞大风和柯栗送了陈小茼和她父亲一人一家公司,在普通人的理解里,这就跟俞大风分别送了陈小茼和她爸爸一人一套大房子似的,是件挺让人开心的事,可因为林海特懂法,就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公司盈利,一切都好说,如果公司一旦亏损或出现问题,陈小茼和陈明道是要承担责任的。林海特越想越不安,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走到客厅,跟高程程说我出去趟。
高程程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林海特说出去转转。
高程程说:“去找陈小茼?”
林海特就好像被人迎着心脏堵了一拳头,说:“程程你觉得这么说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高程程说:“女人直觉是很准的。”
说真的,林海特只是想出去走走,并没想好到哪儿去,让她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恼火:“你又直觉出什么来了?”
高程程说:“你认为我直觉出什么来了我就直觉出什么来了。”说着,抱着孩子往卧室走,边走边说,“你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感觉到。”
林海特有种被人揪了尾巴的羞愧感,追到卧室门口,说:“你把话说清楚点。”
高程程回头,冷冷看着他,说:“俞大风有外遇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林海特一愣:“我有这感觉。”
高程程冷笑:“可是,陈小茼不知道。”
“你以为我打算去告诉她?”
“我希望你不会那么傻。”高程程把睡着的高桥放床上:“我是想告诉你,我不会像陈小茼那么傻,你要是有外遇,直觉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林海特就笑了,说:“你费这么大劲,是敲山震虎啊。”
高程程就用鼻子哼哼地冷笑。
林海特说:“我走了啊。“高程程又问:”上哪儿?“林海特说:“去看看我爸,有段时间没见他了。“
5
俞大风真有外遇了,和青岛一高校的外语系女生田宝。当时,田宝只是一即将毕业而到处找地方实习的大四学生,通过朋友介绍,三转两转,转到了俞大风的柯氏广告公司。那会,陈小茼正怀着孕,俞大风一肚子的荷尔蒙没地方发泄,见着有点姿色的女孩子就忍不住犯两句贱,贱来贱去,就贱到田宝这儿了。田宝虽然是个来自山区的姑娘,但长相却很国际范儿,漂亮洋气,做派也很前卫,又极聪明,也正是因为聪明,就晓得自己一个外来的人,想在这光怪离陆的大城市站住脚,就必须找个傍依。所以,俞大风跟她犯贱的时候,她半是玩笑半是挑逗地接了,郎情妾意了不到一个月,就上床了。田宝虽然还是在校大学生,可床上的事,花样百出,把俞大风迷得云山雾罩的,有一次,俞大风从她身上下来,仰面朝天地望着酒店的酒店的天花板,说田宝,这要在红灯区,你是当之无愧的头牌。
田宝就哭了。伤心欲碎地哭,把俞大风哭得一愣一愣的,因为田宝觉得俞大风这么说,是辱没了她的真情。
她一再强调,对俞大风是一腔真情的。
因为田宝觉得,在她阅男无数的生涯中,俞大风年轻,多金,头脑简单爱冲动,是比较容易上手的一款多金贱男,经过几番斟酌后,决定使出浑身解数傍他。虽然只是傍大款,但也一定要傍得可歌可泣深情款款才能俘虏大款的心,要不然,大款随便甩打票子出来就可以点一排小姐玩耍,谁还会把心思花在一个人身上?不就是女人么,不就是年轻么,漂亮么,肉体么,这些夜总会里的小姐都有,人家在伺候男人方面花样更多更敬业,还不会有什么扯不断理还乱的事后,如果她不主动把自己和她们区分开,是傍不牢男人的,除了拥有夜总会女郎的一切手段,她还需要让俞大风感觉到自己和她们有不一样的地方:她是有感情的,忠贞不二的身后感情。既享用了肉体又占有了感情,永远是傻逼大款包二奶路上的不二动力。
在田宝的周密设计下,俞大风果然难逃肉网,很快就中计投降,等田宝毕业,把她招进了公司,可没多久,被火眼金睛的柯栗看出了苗头。虽然柯栗看不惯陈小茼的自命清高,但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她也不希望俞大风的婚姻破产,趁俞大风出差,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把田宝给开了。
好容易咬到嘴的肉,田宝怎么能舍得吐出来?就上演了千里奔袭,找到在广州出差的俞大风,一边把俞大风的肉体伺候得欲仙欲死,一边哭哭啼啼又要出家又要自杀,俞大风哪儿舍得?大腿一拍,说等老子回去就开间公司,你当老板!
俞大风也没食言,回来,就张罗着给田宝开公司,可田宝学的是语言,没专业特长,也没可以用来做成事业的爱好,就给开了一家咨询公司,经营范围乱七八糟的,用俞大风的话说,相当于商业口的包打听。
在香港路的一栋写字楼上租了间办公室,招了两个员工就开张了,新公司开张,没业务,全靠俞大风从广告客户那儿往这边揽,别说,揽来揽去,还真给揽出门道来了,有的公司的品牌,市场上有假冒产品,自己公司又抽不出精力来打假,就委托给像田宝这样的咨询公司,让他们负责在市场上搜罗售假制假,然后,品牌公司根据被揪出来的假货的数量,跟咨询公司结算,总之,有点像计件发工资,抓到的制假售假数量越多,咨询公司得到的报酬就也多。
田宝领着手下的几个员工忙活了大半年,委托他们打假的几个品牌,在青岛市场上已经很难找到假货了,虽然没有假货了,对品牌公司是件好事,也说明田宝他们工作努力,市场肃清工作做得好,可没有假货也意味着田宝的公司就没收入了,但田宝聪明,总会想出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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