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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歌
书名: 伊豆的舞女 作者: 川端康成 本章字数: 12153 更新时间: 2023-11-29 10:06:44

跟死者说话,这是人的多么可悲的因习。

不过,在我看来,人在死后的世界也必须继续维持活着时候的形象,这种事更是人的可悲的因习。

“感受植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相似相通,这是一切抒情诗的久远的主题。”说这话的哲学家,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只记得这一句话,之后还继续说了些什么,一概不清楚。我虽然不知道植物是唯有开花落叶之心,还是隐含着更加深沉的情思,但此时此刻的我,认定佛法的各种经文,都是无与伦比的可贵的抒情诗。如今,同死去的你说话的我,与其说面对的是保持这个世界的形体而进入冥界的你,毋宁说面对的是眼前及早孕蕾的红梅——我将壁龛里的梅花看作你的转世,构筑一则神话故事——这真不知多么令人高兴啊!即便不是眼前的名花也无妨。你或许已经转生到遥远的法国,变成不知名的群山中一株不知名的花朵,我纵然同那里的花朵对话也一样。我如今依旧这么深爱着你!

如此说来,我忽地想眺望那个遥远的国度。我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这座屋子的香气。

这种香气已经死去了啊。

我低声细语,我放声大笑。

我曾经是个没有搽过香水的姑娘。

还记得吗?四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浴场,突然受到一股芳香的猛烈的袭击。我虽然不知道那种香水的名字,一旦光裸着身子嗅到这种馥郁的芳香,就感到十分羞愧难当。于是双眼模糊,神志不清。那时,你已经把我抛弃,瞒着我同别人结了婚。那是你新婚旅行的第一个夜晚,你在旅馆洁白的寝床上,遍洒了新娘子的香水。我不知道你结婚,后来想想,这件事完全是在那个时候。

你在新婚的寝床上洒香水时,突然对我感到了歉意吗?

你突然觉得,这位新娘子要是我该多好,对吗?

西洋香水,飘溢着强烈的现世的芬芳。

今晚上,家里来了五六位老朋友一起玩歌留多纸牌(39)。虽说是新年,却已经过了插门松的时期(40),歌留多游戏也错过了时节。我们到了这个年纪,每人都有了丈夫和孩子,或许歌留多聚会也稍稍过了最佳时期。我们明明知道,大家聚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也会使房间的空气凝重起来。这时候,父亲为我们点燃了中国线香,屋内也变得清凉了。然而,我们依旧各自耽于自己的冥想,座中的气氛总也活跃不起来。

回忆是美丽的,我相信。

不过,屋顶上有温室的房间,四五十个女人聚在一起,竞相谈论过去的事,房内将会汇集浓烈的恶臭,使得室内的鲜花尽皆枯萎。诚然,这些女人没有做过任何丑事,但比起“未来”,“过去”已经变成一只充满体臭的鲜活的动物。

我心中浮现出这些奇异的幻影,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被奉为“神童”之初,是在玩纸牌的时候。

还在四五岁时,我对日语的正楷字母和草体字母一个字也读不出,不知母亲作何想法。正值双方酣战之际,母亲突然瞅瞅我的脸,说:“明白吗?小龙枝。看得这么认真。”然后她摸摸我的头,“你也来拿一张试试看。让我们小龙枝也来摸一张吧。”大家看到对手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刚想伸手就又缩了回去,眼睛一起盯着我看。

“妈妈,拿这张!”我无意之中——确实是无意之中——摸起母亲膝前的一张纸牌,用比纸牌还小的小手摁住,抬头仰望着母亲。

“哦!”母亲首先惊叫起来。大家也跟着母亲齐声发出感叹。母亲随口说:

“这孩子连字母都不认识,竟然侥幸赢了。”

这么一来,客人们鉴于到我家做客的情分,看样子不再讲究输赢了,就连唱牌的主持人也不急不忙对着我一人,三番两次专门为我诵读下去:

“小姑娘,准备好了吧?”

我又摸了一张,这张也摸对了。接着,好几张都摸对了。然而,不管是哪一首和歌,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意思,一首也背不出来,字也不识一个,竟然真的全都摸对了。我只是下意识地动动手罢了。母亲摸着我的头,我从她手心里感受到母亲无上的喜悦。

这件事很快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幼年的我当着来我家的客人们的面,或者我和母亲被邀去做客的各个家庭,反复演示过多少场象征母女之爱的游戏啊!随后,不光在歌留多纸牌上,我越发渐渐表现出一个神童的惊人的天分。

而今夜的我,尽管自己学会了《百人一首》,可以独自阅读纸牌上的草体字母,但比起无意中动动手的神童的时代,玩起纸牌反而觉得困难,而且动作也迟笨了。

母亲,然而如今的我,对于那般心疼我,始终为我寻求爱的明证的母亲,反而像西洋香水一般,感到有些厌烦了。

作为我的情人,你抛弃我,恐怕也是因为你我之间充满太多的爱的明证的缘故吧。

在远离你们二人下榻的旅馆的一家浴场,闻到了你和新娘子新床上香水的香味,在这之后,我的灵魂从此关闭了一扇门扉。

你去世以后,我从未见到过你的姿影。

也不曾听到过你的声音。

我的天使的羽翼折断了。

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想飞向你所前往的死亡的世界。

我并非惋惜为你舍弃生命。死后若能转生为一株野菊,我明天将随你而去。

“这种香气已经死去了啊。”我低声细语,我放声大笑,是因为除去葬礼或佛事,不大可能嗅到中国式的香味了。我嘲笑我的这一因习。同时,也是因为我想起了先前手头那两册关于香的神话故事。

其中一册是《维摩经》(41)的《众香国》,描写圣者打坐在各种吐露着种种芳香的圣树之下,嗅闻不同的香气而体悟真理——凭借一种香气感知一种真理,然后再从别的香气中感悟别的真理。

普通人阅读物理学书籍,会认为香、声、色,因人的感官不同而带来不同的感受,但根本上是相同的。科学家们将灵魂的力量看作与电气、磁力相同的东西,创造煞有介事的神话故事。

一对恋人用信鸽作为爱的使者。男人外出旅行,从各处遥远的土地上放出一只信鸽,那鸽子为何能飞回女人所在的地方呢?这是因为恋人们相信绑在鸽腿上的情书中爱的力量。有的猫能看见幽灵,许多动物比起人来更能敏锐地预感到人的命运。记得我对你讲起过,幼年时代,我打猎的父亲曾经在伊豆山丢失一只英国波音达猎犬,到了第八天,这只猎犬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摇摇晃晃回到我家里来了。这只猎犬,除了主人,不论谁喂它食物它都不吃。从伊豆到东京,它是靠什么一步步走回来的呢?

我并不认为,人从各种香气中认识各种真理,仅仅是一种美好的象征性的颂歌。正像众香国的圣者们以香气作为心灵的食粮,雷蒙德所说的灵魂之国的人们,则以色作为心灵的食粮。

陆军少尉雷蒙德·洛奇,是奥利弗·洛奇(42)的小儿子。他一九一四年作为志愿军入伍,随南兰开夏第二纵队出兵,一九一五年九月十四日,在攻击乌茨山丘的战斗中阵亡。不久,他通过和灵媒莱纳德夫人、艾瓦·皮塔兹的对话,就“灵之国”的情景写了详细的报道。随后,父亲洛奇博士将儿子在灵界的消息编成一册大书。

莱纳德夫人的宿灵,是一位名叫菲伊达的印度少女;皮塔兹的宿灵,则叫莫文斯顿,是一位意大利老隐士。所以灵媒只得用只言片语的英语交流。

住在灵之国第三界的雷蒙德,有一次到第五界一看,发现那里有一座似乎是用雪花石膏建筑的大殿堂。

那座殿堂通体银白,点燃着众多五颜六色的灯火。有的地方全是一片红色灯光,接着就是蓝色的,中央似乎是橘黄色的。这些都不是从我刚才所说的话语中可推想的鲜活的颜色,而是一种真正的柔美的色相。于是,那个人(菲伊达称雷蒙德为“那个人”)凝神眺望,那些颜色究竟来自何方。结果,他看到有许多大窗户,上面镶嵌着彩色玻璃。而且,殿堂里的人们,有的正走向透过红玻璃投射下来的粉红色的地方,就地站在那里,有的走进蓝色光芒,也有人沐浴在橘黄色和黄色的光里。他们为何都要这么做呢?那个人忖度着。于是,有人对他说,粉红色是爱之光,蓝色是真正治愈心灵的光,还有橘黄色是智慧之光。他们每个人都各自走进自己所希望的光芒。按照向导的说法,这比地上的人们所认为的更加重要。当今的世界,总有一天会有人进一步研究各种光芒的效果的。

你在取笑我吧?我们用这种光的效果装饰了地上爱巢的颜色。精神病医师也在注意色。

雷蒙德的香的神话,也像色的神话一样幼小。

据说地上凋零的花的香气升到天上,其香气会使得地面上的同一种花在天上开放。灵之国的物质都来自从地上升天的香气。只要用心一看,地面一切死亡和腐朽的东西,都各自散发着不同的香气。这种香气升天之后,会产生出此香未形成之前的原来的东西。槐花之香不同于竹子之香,腐朽的麻布之香不同于腐朽的呢绒之香。

人的灵魂也像鬼火的火球一样,不能一齐飞旋出尸骸,只能像一缕缕烟从尸骸里袅袅升起,在天上缠络成团,仿佛临摹遗留地面的肉体,形成此人灵魂的躯体。故而,彼世的人的姿态,与此世的人的姿态完全相同。雷蒙德也一样,他不但睫毛、指纹同生前毫无变化,就连活在此世时的虫牙,到了彼世也重新长成了光洁的美齿。

此世的盲人在彼世会重获光明,瘸腿的汉子在彼世也会变得两腿劲健。那里既有与此世相同的马、猫和小鸟,也有砖瓦房。更令人喜笑颜开的是,雪茄、威士忌苏打也都由地面上的香精或乙醚之类的东西制作而成。早夭的儿童到达灵界之后将获得成长。雷蒙德也会见到幼时离开此世,而在彼世长大成人的兄弟。那副对地上世界不很熟悉的美丽的灵的姿影,尤其是那位身穿用光织成的衣裳,手里拈着百合花,名叫莉莉的清纯的少女,一旦经诗人之笔而被歌颂,又将会如何呢?

同大诗人但丁(43)的《神曲》,以及大心灵学家斯威登堡(44)的《天堂与地狱》比较来看,雷蒙德的灵界通信虽然只是幼儿的牙牙学语,但反而能够成为煞有介事的神话而受到欢迎。不过,就我来说,较之这种冗长记录中的活灵活现的段落,更加喜欢富于神话意味的章节。即便是洛奇,他也不相信灵媒所说的那个世界的样子确实存在,而只是同死去的儿子进行各种对话,以此作为灵魂不朽的证据。欧洲那场大战使得数十万母亲和恋人失去心中所爱的人,他把这本书赠给了他们。说真的,在我所读过的无数关于灵界通信的书籍中,没有一本比得上雷蒙德这册富有现实性的讲述灵魂永生的记录。我同你永别了,我必须从这本书中获得慰藉。但我仅仅从中寻找出一两则神话故事,简直是打错了主意。

然而,不管是但丁还是斯威登堡,这些西洋人对那个世界的幻想,比起佛典里众佛居住的世界的幻想,显得多么富有现实性而又弱小、鄙俗!在东方,孔子这个人虽然也说过“未知生,焉知死”这样简要的话语,但时至今日,我依然将佛教经文中前世与来世的幻想曲,看作无与伦比的罕见的抒情诗。

莱纳德夫人的宿灵菲伊达,倘若是印度少女,雷蒙德讲述了在天上会见基督时令他颤抖的喜悦,但为什么在天界他未见到释迦牟尼世尊的身影呢?为什么也不曾谈起佛典所教导的那个世界的幻想呢?

我想起来了,据说雷蒙德在圣诞节一整天,回到了地上的家。在部分遗族看来,随着死亡,灵魂也会化为乌有,他为那些灵魂的寂寞而悲叹。正如你去世后,在盂兰盆会(45)上祭祀你的亡灵一样,我没有一次迎来过你的精魂。

你也因此而感到寂寞吗?

我也爱读叙述目连尊者的佛书《盂兰盆经》。《睒子经》里也有道丕借读经的功德,使得父亲的骷髅跳起舞来的故事。释迦牟尼世尊前身为白象的故事我也喜欢。从焚烧麻秆迎魂火至放河灯送魂火等祭祀亡灵的形式,我以为也宛如儿童过家家游戏一般美好。日本人不忘为野鬼游魂超度,祭祀溺死鬼,甚至举办“针祭”(46)等活动。

然而,更加美丽的是,一休禅师(47)咏叹亡灵活动的一颗心:

山城瓜,紫茄子,依照原样供灵前,水流无限加茂川。

多么盛大的亡灵节啊!今年长成的瓜是亡灵,茄子是亡灵,加茂川的河水是亡灵,桃子、柿子、梨也是亡灵;死去的亡者是亡灵,活着的人也是亡灵……这些亡灵会集一起,心无芥蒂面对面,他们只是觉得机会难得。毕竟只是一次亡灵会,亦即“一心法界”的说法。法界即一心,一心即法界,所谓“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之祭也。

松翁(48)就是如此理解一休这首和歌的。

《心地观经》中说,一切众生皆经五道轮回(49)、百千劫(50),数度生生死死,其中,总有一天会互为父母。所以,世间的男子皆是慈父,世间的女子皆是悲母。

这里用了“悲母”这个词儿。

还写着父亲怀慈恩,母亲怀悲恩。

“悲”字只理解为“悲伤”太肤浅了,佛法认为,母恩重于父恩。

你或许还清楚地记得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吧?

那时你突然问我:“还在想念母亲吗?”我听后是多么惊奇啊!

雨似乎被什么东西吸收了,天气一放晴,仿佛整个世界变得空无一物,到处都是初夏明丽的日光。窗下的草坪腾起新鲜的游丝,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我坐在你的膝头,凝神眺望着西边的杂木林,如今那里似乎又重新画线,看得清清楚楚。草坪的一端倏忽染上苍茫的颜色,以为是日光照在游丝上,却发现母亲正从那里走来。

没有经过父母的允许,我和你住到了一起。

不过,我并不感到耻辱,我一时感到惊奇,正想站立起来,母亲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用左手按按喉咙,姿影忽然消失了。

此时,我又一下子将体重全都压在你的膝头。你问我:“还在想念母亲吗?”

“呶,你瞧。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母亲刚刚来到这里了。”

“哪里?”

“那里。”

“没看到,母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

“啊,她死了,她是特来告诉女儿一声的。”

我即刻回到父亲的家。母亲的遗体还没有从医院搬回家里。音信不通的我丝毫不知道母亲的病。母亲死于舌癌,所以她才按按喉咙那里给我看的吧。

我看到母亲的幻影和母亲咽气的时刻完全一致。

就是为了这位悲母,我没有设置盂兰盆会的祭坛,也不想通过巫女的口述倾听母亲在那个世界的消息。我只想将杂木林的一棵小树当作母亲,和小树对话,那将给我带来愉悦。

释迦对众生说法,要从轮回解脱出来,进入涅槃不退转(51)。不断重复转生的灵魂虽然依旧是迷茫与可怜的灵魂,但我以为,轮回转生之说是这个世界交织着丰富幻想的最动人的神话,是人创造的最美丽最可爱的抒情诗。印度自古代《吠陀经》(52)起就开始有这种信仰,看来本是东方精神。不过,希腊神话中也有明丽的花的故事。《浮士德》中格雷琴(53)的牢狱之歌等,在西方,转生为动植物的传说也如繁星满天。

不论是昔日的圣哲们,还是今天的心灵学家们,他们考虑人的灵魂,大致都是尊重人的灵魂,而蔑视其他动植物。人类历时数千年,一味盲目地走到今天,不外乎都是以种种意义将人和自然界万物区别开来。

这种自命不凡的虚妄的脚步,至今已经使得人的灵魂变得如此空寂,不是吗?

说不定有一天,人类将身子一转,回头朝着来路走去。

你会将此看作太古之民与未开化民族的泛神论,而加以嘲笑吗?但科学家越是详细探究创造物质的本源,越是发现,这种东西本来就在万物之间流转,不是吗?这个世界失去形式之物的香气造就了那个世界的物质,这种说法不过是科学思想的象征之歌罢了。物质本源和力量是不灭的,就连我这个才疏学浅的年轻女子,半生以来也觉悟到了。那么,既然如此,为何必须想着灵魂的力量会灭亡呢?灵魂这个词儿,不就是流动于天地万物力量的一个形容词吗?

灵魂不灭这一认识,或许是活着的人对生命的执着与对死者深爱的表现,因而,相信那个世界的魂魄也具有其人这个世界的人格。这虽说是人情中可悲的幻影的因袭,但人们不仅将生前自己的姿影,还将此世之爱与憎带往到那个世界。即使阴阳相隔,亲子还是亲子,在那个世界,兄弟姐妹还是作为兄弟姐妹一同过日子。听闻西方死后的灵魂述说,大体上冥土也类似现实社会,我反而觉得只尊重人的生命这种执着的因袭是多么冷清的事。

比起居住于白色幽灵世界的居民,我想,死后不如变成一只白鸽或一枝银莲花。怀有这样的想法而活着,心中的爱将会多么广阔、坦荡!

上古的毕达哥拉斯学派(54)认为,恶人的灵魂在来世也会被禁锢于鸟兽体内而备受苦难。

十字架血迹未干的第三天,耶稣升天,主的尸身消失了。两个穿着光辉衣服的人站立旁边。彼等畏惧,面目伏地。此人曰:“汝等何以于死者之中寻找生者?彼已复苏,不在此矣。彼居加利利时,曾对汝等言:‘人之子,必将交于罪人之手而钉在十字架上,至第三日当苏醒。’汝等思之。”

这两人穿的发光的衣服,也是雷蒙德在天上见到过的耶稣基督身上穿的衣服。不光是基督,亡灵之国的人们都穿这种用光织成的衣裳。这些亡灵似乎认为,那是用自己的心灵制作的衣裳,即在地上度过的精神生活,死后将变成灵魂的衣衫。在这些灵魂衣裳的故事中,包含着这个世界关于伦理的说教。同佛教的来世一样,雷蒙德的天国,也包含至第七界,将随着灵魂的修行而逐渐升高。

佛法的轮回转生之说,似乎也是这个世界伦理的象征。佛法教导说,前世的老鹰变成今生的人,现世的人也会变成来世的蝴蝶或成佛,这些都是此世的因果报应。

这些都是可贵的抒情诗的污点。

古代埃及名震四海的抒情诗《亡灵书》(55)中的转生之歌更加朴实,希腊神话伊里斯的彩虹衣裳更加光耀夺目,银莲花的转世是更明朗的喜悦。

希腊神话里的月亮、星辰,还有动植物,都可以看作神仙,这些神仙具有与人一样的感情,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希腊神话爽健优雅,犹如在晴天丽日的草地上裸体跳舞。

于是,神似乎在玩捉迷藏游戏,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花草。森林中美丽的妖精贝尔蒂丝变成雏菊,以便躲避并非自己丈夫的青年爱的目光。

达芙妮为守护少女的纯洁,逃避情种阿波罗的追逐,化作月桂树。美少年阿多尼斯为了安慰为自己的死而哀痛的恋人维纳斯,转生为福寿草。阿波罗为悲悼年轻英俊的雅辛托斯之死,遂将这位情人的倩影转化为风信子(56)。

如此说来,我把壁龛里的红梅花当作你,对着那花朵说话不也可以吗?

好生奇怪呀,火中生莲华,爱欲之中显示正觉(57)。

被你抛弃,熟悉银莲花精神的我,不正像这句话所说的那种意思吗?风神看到美丽的森林女神银莲花便朝思暮想起来,谁知这件事传到风神的恋人花神的耳朵里,花神嫉妒之余,将毫不知情的清纯的银莲花赶出宫殿。好几个晚上,这位银莲花站在野外哭泣,直到天亮。听说她这时突然开悟,她想,与其落得这般地步,还不如干脆变成一株花草。只要这个世界存在,我就作为一株美丽的鲜花活下去,凭借花的朴实的心灵,享受天地的恩泽。

比起可怜的女神,不如变成美丽的花朵更快活。想到这一点,女神的心情才稍微开朗起来。

你抛弃我我怨恨你,绫子将你夺走我嫉妒她,日日夜夜我都在煎熬中度过。我曾反复思忖,与其做个可怜的女子,干脆化作银莲花一般的花草,那将是多么幸福!

人的眼泪这东西,是很奇怪的。

要说奇怪,我今夜对你所说的这些话语也尽是些奇怪的东西。但转念一想,我所说的也都是数千年来千千万万甚至几亿人的梦想与愿望。我这个生在俗世上的一名女子,正像人的一滴眼泪,一首象征抒情诗。

有了你这样一位恋人的时候,我的眼泪在夜间入眠之前,顺着面颊簌簌流淌。

然而,当我失去你这样一位恋人,我的眼泪在早晨醒来之后,顺着面颊簌簌流淌。

我睡在你身边时,从未做过关于你的梦;我同你分手之后,反而每晚都梦见你把我抱在怀中,梦中我也是泪流满面。由此,早晨醒来感到很悲伤。夜间入眠而泪流不断,正好同那些欢乐的时光相对照。

东西的香馨与色泽,即便在亡灵们的世界,不也是精神的食粮吗?还有,恋人的爱变成女人心灵的源泉,又有什么不可思议?

当你还属于我的时候,到百货店买一根衬领,在厨房里用菜刀收拾一条甜鲷,我都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爱的泉水流贯全身。

然而,打从失去你之后,花色、鸟鸣之于我一概变得干瘪无味。我的灵魂同天地万物的通道完全断绝了。比起失去恋人,失去的爱之心更加可哀。

接着,我诵读了轮回转生的抒情诗。

正像这首歌教导的那样,我于禽兽草木中找到你,找到我,又重新讨回了博爱天地万物的心。

因此,我所憬悟的抒情诗,就是浸满人情味的爱欲的悲情的极致吗?

我就是如此爱你啊!

刚刚见到你第一眼,还没有对你彻底表白爱心的时候,出于当时的因习,如今我也全神贯注眼望着红梅鼓胀的蓓蕾,心凝聚于一处,心中犹如浪花激荡。我的灵魂随着目不可视的海水,流向已逝的你那远在天涯的未知之乡。

当我见到母亲的幻影,尚未开口说话之前,你问了我一句:“母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一句话,促使我们二人一体,心心相印,不论多大的力量再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安然向你道别,去参加母亲的葬礼。

我在父亲家里的三面镜梳妆台上,给你写了我们分别后第一封信。

母亲的死使得父亲心情沉重,答应了我们的婚事。或许为了表达一份心意,父亲为我定做了一套黑色的丧服。眼下,我的装扮显得有些神情凄楚,与你同居后第一次穿上礼服的我也将稍显憔悴,但看起来还是非常美丽!我真想让你看一看镜中的我呢。因此,我偷空给你写信。不过,玄色固然优雅,但为着我们,我还是会央求父亲为我置办一身花色美艳的婚纱。本来我很想早些回去,但因为长期出奔在外,此刻正是求得家人谅解的

时机。因而,我打算在这里住到母亲的忌日“五七”。绫子小姐或许在你那里,身边的事可以托她处理。弟弟虽然年幼,却一心向着我,在亲戚面前处处维护我,甚是可爱。这张梳妆台我也要带回去。

你的信第二天晚间到达。

你为母亲守灵,勉强照应各种闲杂人事,可要注意身体。绫子小姐在我这里,为我照应着一切。那张梳妆台听龙枝你提起过,那本是作为你教会学校友人的一位法国小姐回国时送你的礼物,是留在家中最可惜没有带走的物件。想必抽屉中的粉盒已经结成硬块,但依旧会保有一副昔日的风貌。你那映入镜中的一身玄色丧服的优美姿影,对于远方的我,历历如在目前。我真想尽早为你穿上绚丽的婚纱。我也可以为你定做一件,但还是求父亲为你做更好,他一定很高兴,虽说正值他悲伤的时候。老人家心情郁闷,我想他会答应我们结婚的。龙枝的命根子小弟想怎么样呢?

我的信不是对你来信的回信,你的信也不是对我去信的回信。

我们两人都在同一时候写了相同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这并不稀罕。

这也是我们的爱的明证。两人尚未住在一起的时候,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你经常说,同龙枝在一起的时候很安心,从未遇到意外的灾难。我在谈起自己预先防止了弟弟溺死的事情时,你也说过这样的话。

夏天海岸租赁的别墅井畔,我在洗涤家人们的泳衣。我忽然感觉到小弟的呼喊声,波浪里小弟挥起的一只手,还有船帆、晚间雨后的天空以及汹涌的波涛之类。我不由一惊,抬头仰望天上,天气晴明,但我赶紧跑回家去,一进门就喊:“妈妈,小弟出事啦!”

母亲脸色大变,随即拉起我的手向海边奔跑。当时正是小弟即将乘上游艇的时候。

上船的是我的两个女同学和八岁的弟弟,驾驶员是一位高中生。船上堆积着三明治、白兰瓜和冰激凌等物,一早准备前往近海约七八公里以外的避暑地。

果然,归途中,洋面上突然风雨交加,游艇正在转舵的时候倾覆了。

三个人都落水了,他们抓住倒下的桅杆随着海浪漂浮,正巧被一艘机动船救起,只是喝了几口海水,并不危及生命安全。要是幼小的弟弟夹在其中,只有一个男人,女同学们都不会游泳,很难说将会出现什么情况。

母亲迅速跑去,是因为她相信我的灵魂具有预知未来的力量。

还是玩歌留多牌大受称赞的那个时候,小学校长很想见见我这个神童。于是,我被母亲牵着手拜访校长的家。当时我还未上小学,数数也只能勉强数到一百,认不出阿拉伯数字。但是,对于我来说,乘法和除法一点儿都不犯难,应用题中的鸡兔同笼也立即就能回答出来。对我来说,得心应手,既不列式子,也不具体演算,只是下意识地在嘴里反复叨咕答案。至于简单的历史和地理题目更不在话下。

不过,这样一个神童的力量,假若母亲不在身边,就绝不会显现出来。

校长感动得不住拍打着膝盖。母亲还对他说,我们家不管少了什么东西,一问这孩子,她立即就能找出来。

“是吗?”校长打开桌面上的一本书,给母亲看一下页数,“我要是问小姑娘是第几页,她一定答不出来。”他没想到,我又说对了页数。于是校长又用指头按住书本,他眼看着我,问道:

“这行字写了些什么?”

“水晶的佛珠。藤花。梅花瓣上下了雪,漂亮的乳婴吃草莓。”

“啊,好不叫人惊奇万分!堪称千里眼儿童。这本书是什么书?”

我歪着头想了想,回答他:“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我说的“梅花瓣上下了雪,漂亮的乳婴吃草莓”,正确的说法应是“雪落在梅花瓣上。可爱的幼儿吃着草莓。”(58)但当时校长的惊讶和母亲的夸奖,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候,我已经会背诵九九乘法表,此外,明日的天气,小狗下几胎、几公几母,明天谁来我家,父亲何时回家,下一位女佣的长相,有时还对别人家病人的死期等做出预言,这些都成了我的嗜好,而且大部分都出色地预见到了。如此一来,周围的人把我捧上天。我有点儿得意忘形,我这个天真烂漫的幼童沉迷于诸般预言的游戏之中。

预知未来的能力,随着我长大成人和天真无邪的失却而从我身上逐渐离去,寄居于幼年心灵中的天使抑或将我舍弃?

到了少女时代,天使仅犹如变幻莫测的电光,不时闪过我的心间。

当我嗅到你和绫子小姐新床上的香水的时候,变幻莫测的天使的翅膀也折断了。这话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吧?

在我年轻姑娘时代,前半生的书信中最不可思议的“雪中书简”,将成为我不可再造的心灵的纪念。

东京下过一场大雪是吧?你的住宅的玄关,那只王子风姿的牧羊犬,拖曳着锁链狂吠不止,几乎将那座绿色的犬舍拽倒在地。它是冲着除雪的汉子狂吠的。它如果向我而吠,即便千里迢迢来访,我也不敢跨入家门。好可怜,除雪汉子背上的婴儿又哭又闹。你走出门外,亲切地哄着那孩子。那位形象鄙琐的老爷子的婴儿,在你眼里是那么活泼可爱!其实,老爷子年龄并不大,只因一生劳苦才显得年老。开始时,是女佣在除雪,这时一身乞丐模样的老爷子来了,点头哈腰地哀求道:“我年老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还驮着个孩子。走到哪儿都没人让我除雪。孩子一大早就没奶吃了。请行行好吧。”女佣一时没了主意,她走进客厅请示,当时你正在留声机旁欣赏肖邦。房子里墙壁雪白,古贺春江的油画和广重的《木曾雪景》版画分挂两边。壁毯是一幅印度“更纱”(59)极乐鸟图。洁白的椅套包裹着绿色的皮革。煤气炉子也一律白色,两端摆着袋鼠似的装饰。摊开在

桌面上的影集的一页,画面是伊莎多拉·邓肯(60)表演古希腊舞蹈。墙角的百宝架上依旧放着一束圣诞节的康乃馨,想必是一位美人的礼物,过了年也舍不得丢弃吧。还有,窗帘……哎呀,你家的客厅我尚未得见,竟然凭空胡乱幻想起来了。

结果,第二天一看报上,礼拜天的东京不但没下雪,而且还是个气候和暖的大晴天。我大笑不止。

这封信提到的房间的布置并非幻中所见。

也不是梦中所闻。

写信时,只是浮想联翩,随手缀录下来罢了。

然而,当我决心弃家而成为你的人,乘上火车的时候,东京下起了大雪。

在我进入你的客厅之前,却早已把那封“雪中书简”给忘了。

我一眼瞟见你的房间,咱们甚至不曾握过一次手,可我急不可待地一头扎入你的怀抱。啊呀啊呀,你是那样地爱着我!

“听着,犬舍早就移到后院去了,就是接到龙枝你的信那天呀。”

是的,你完全按照我信中所言,把房间装点起来了。

“你怎么愣着呢?这房间完全是老样子,我碰也没碰。”

“啊,真的?”我再次环视了一下房内的一切。

“龙枝觉得奇怪,倒也真是奇怪。接到你那封信,我是多么惊奇啊。那位人儿竟然如此热恋着我。你的灵魂多次光顾,所以你对这间屋子甚为熟悉,我对此深信不疑。既然灵魂多次来到身边,哪有人不随后而至的道理呢?于是,我满怀自信和勇气,给你写信,召唤你弃家来我这儿。你在没有见到我之前梦见了我,命运将我们紧紧结合在一起,不是吗?”

我的心联结着你的心。

这也是我们爱的明证。

翌日早晨,一如我信中所写,那位老爷子前来央求除雪了。

每天你从大学研究室回家,我都去迎你。你回家的时间不一定,从郊外的车站走回来也有两条道儿:一条经过繁华的商店街,一条沿着寂静的杂木林,可我们肯定都在半道上相遇。

我们两人嘴里始终都互相说出同一个词儿。

不论我在哪里做什么,只要你需要,我也会不召自来。

你在学校时,我经常在家做好你想吃的晚餐等你归来。

我们之间爱的明证一件件数也数不完,以至于使我们不能不分开。

记得有一次,我送绫子小姐回家,刚一出大门,我忽然对她说:“眼下让你回去,总有些不放心,你还是在我家多待一会儿吧。”果然,不到一刻钟,绫子小姐流了好多鼻血。要是在路上,可就麻烦了。

或许因为知道你喜欢绫子小姐,我才这样做的吧。

我们虽然如此相爱,并且我也预先知道两人的感情,那么为何没有想到你会同绫子小姐结婚,以及你不久于人世呢?

你的灵魂为何不告诉我你的死期呢?

我做了一个梦:蔚蓝的海面,夹竹桃伸展着花朵繁盛的枝条,白木的路标,树梢上烟雾缭绕。我在这样的海岸小路上遇到一位青年,他身穿飞行服般的衣裳,手戴皮手套,眉毛浓黑,微笑时左侧嘴角微微上翘。我们一起走着走着,我心中不由燃起爱的火焰。梦破灭了,醒后的我在想,莫非将来要和飞行将官结婚吗?很久以来,我都没有将这个梦忘掉。梦中轮船在近岸行驶,我甚至记住了船的名称“第五绿丸”。

其后过了两三年,我在酷似梦中风景的小路上,和你相逢在温泉浴场。那天早晨,我跟叔叔生来第一次到那里,所以从前不可能见到过。

你看到我,像得救了似的长舒了口气。仿佛一眼就被我吸引住了,问道:“到街上怎么走啊?”

我的脸颊泛起红晕,蓦地转头眺望海面。啊,一艘轮船在海上行驶,船尾清楚地写着“第五绿丸”。

我颤抖着默默前行。你跟在我身后,问:“回镇上吗?能不能告诉我自行车铺或汽车行在哪里?突然打搅你,对不起。我是骑摩托车旅行来这里的,没想到遇见马车,听到发动机声,马受惊了,我连忙躲开,不巧撞在岩石上,摩托车全报废了。”

走了不到两百米,我们已经谈得很投合。

“我总觉得我以前见过你一面。”我连这事儿都对你说了。

“我为何没有早一些见到你呢?”就是说,咱们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其后,在温泉街,每当我看见你的背影,内心呼唤你的时候,不管多么遥远,你总是立即回头看看。

我同你一起去的地方,总觉得以前我曾去过了。

我同你一块儿做的事,总觉得以前我曾做过了。

纵然如此,两人之间心灵的丝线突然断了似的。真的,若叩击钢琴的B音,回应着小提琴的B音,音叉共鸣,灵魂交通也是同样的。对你的死讯之所以毫无所知,那是因为你或我有一方灵魂的接收器出现了故障。

或许,我畏惧我的灵魂的力量,它在超越时空发挥作用。为了你和新娘子安逸的生活,我关紧了我灵魂的门扉。

以亚西西的圣方济各(61)为首,还有那些对钉在十字架上的主基督深信不疑的少女,她们的腋下被刀枪刺伤,流下了鲜血。专心于念咒语甚至将人咒死的那些生死灵魂的故事,人们谁都听说过。当我听到你死去的消息,一阵惊悚,更加想变成一株花草。

此世的灵魂和彼世的灵魂,这样一团热烈的灵魂的士兵们,磨灭人的阴阳相隔思想的因袭,在两者之间搭桥开道,为了从现世抹消死别的悲伤而战斗——心灵学家这么说。

然而,此时此刻的我,与其听闻来自灵魂之国的你的爱的明证,做一个阴间或来世的你的恋人,倒不如你我都变成红梅或夹竹桃的花朵,让传播花粉的蝴蝶做媒,为我们张罗结婚,这样更加美好。

假若能这样,也就不必仿照人类悲伤的因习,如此对死者诉说衷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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