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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5769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第二天,他没有出门半步,准确地说,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对死亡的强烈恐惧折磨着他,但是,他对生命本身却是毫不在乎的。一种被人追踪和捕捉的感觉开始控制着他。哪怕是挂毯被风吹得动了一下,他也会浑身颤抖。枯叶被吹到含铅玻璃窗格上,在他看来,那就像他自己虚耗的决心和疯狂的遗憾。他闭上眼睛,好像又看到那个水手,透过雾气迷蒙的玻璃盯着他,这个时候,恐惧就再一次攻占了他的心。
但是,这一切也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他想象那人趁夜来复仇,惩罚的恐怖画面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现实生活混乱不堪,想象却具有某种可怕的逻辑。正是想象让懊悔和罪孽密不可分,是想象使得所有罪恶产生了畸形的衍生物。在普通的现实世界中,邪恶得不到惩罚,善举得不到回报;成功只属于强者,失败则被强加给弱者。就是这样。再说了,要是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庄园,仆人或看守人肯定会发现。要是花坛里有脚印,花匠肯定会报告的。没错,绝对就是他自己的想象。茜比尔·文的弟弟并没有回来杀他。他早就坐船走了,并将葬身在寒冬的大海。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都是安全的。那个人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可能知道他是谁。青春的面孔让他逃过一劫。
然而,就算那只是幻觉,但一想到他的良知竟然唤起了如此惟妙惟肖的恐怖幻象,让那些幻觉在他面前移动,他就感觉不寒而栗!要是在今后的日日夜夜,他所犯罪恶的阴影从沉寂的角落里窥探他,从秘密的地方嘲笑他,他参加盛宴之际在他的耳边低语,趁他沉睡之际用冰冷的手指将他唤醒,那他的生活将变得多么糟糕!这个想法划过他的脑海,他吓得面色惨白,周围忽然变得冰冷无比。啊!在那个疯狂的时刻,他竟然杀害了他的朋友!当时的情形叫人毛骨悚然!此刻,当时的一幕再次浮现。每一个可怕的细节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加深了他的恐惧。他所犯罪孽的画面从时间的黑洞中涌现出来,血淋淋的,恐怖到了极点。亨利勋爵六点进来,发现他哭得心都碎了。
到了第三天,他才敢踏出房门。在这个冬日的上午,天气晴朗,空气中弥漫着松香,他似乎找回了昔日的快乐和对生活的热情,但并不只是有形的环境促成了这样的改变。他生性厌恶过度的痛苦,因为它破坏和玷污了他的冷静。生性敏感的人总是如此。强烈的感情要么受到创伤,要么屈服。它们或是让人毁灭,或是毁灭它们自己。浅薄的忧伤和浅薄的爱则继续存在。强烈的爱和悲伤则因其强烈而被毁灭。此外,他说服自己相信他是恐怖想象的受害者,现在,他都是带着怜悯和强烈的轻蔑,回顾他之前感受到的恐惧。
吃过早饭,他和公爵夫人逛了一个小时花园,然后,他们乘马车穿过公园,参加狩猎会。青草上覆盖着一层盐一样的寒霜。天空像是倒置的蓝色金属杯。湖里长了芦苇,湖面平滑,边缘结了薄薄一层冰。
在松树林的一角,他看到公爵夫人的弟弟杰弗里·克劳斯顿爵士正把两颗空弹壳退出猎枪。他跳下马车,让马夫赶着母马回家,他自己则穿过枯萎的欧洲蕨和蓬乱的灌木丛,向他的客人走去。
“收获怎么样,杰弗里?”
“不太好,道林。我估摸大部分鸟儿都飞到开阔地里去了。吃完午饭,我们就该去新猎场了,到时候情况八成能好点儿。”
道林在他身边漫步。空气清冽芬芳,树林里闪烁的棕红色的光芒,轰赶野兽的人时不时用嘶哑的声音驱赶野兽,紧跟着就有尖锐的枪声响起,这一切都叫他着迷,让他的心中涌起了自由和快乐的感觉。他沉浸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中,沉浸在无动于衷的快乐里。
忽然之间,从他们前方二十码处一片波浪起伏的草丛中,一只野兔蹿了出来,这只兔子的耳朵尖是黑色的,长长的后腿一蹬,就向前蹿去。野兔飞奔冲向一片桤树丛。杰弗里爵士把猎枪架在肩上,但是,说来也怪,看到这只野兽的优雅动作,道林·格雷竟然被深深吸引了,他立即叫了起来:“别开枪,杰弗里,放了它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道林!”他的同伴笑道,就在野兔冲进树丛的时候,他开枪了。紧跟着他们听到了两声叫喊声,一个是野兔痛苦的嚎叫,听起来非常骇人;另一个是一个男人痛苦的喊叫,听来更加可怕。
“老天!我肯定是打中轰赶猎物的人了!”杰弗里爵士大声说,“那个人实在是太蠢了,怎么跑到枪口前面去了!别再开枪了!”他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受伤了。”
猎场负责人拿着一根棍子,跑了过来。
“人在哪儿呢,先生?在什么地方?”他喊道。与此同时,猎场里的枪声都停了。
“这里。”杰弗里爵士愤怒地答,快步向树丛走去,“你怎么不让你的人躲远点?平白破坏了我今天打猎的好兴致。”
道林看着他们拨开柔软摇晃的树枝,钻进了桤树丛。过了一会儿,他们把一个人拖到了阳光下面。他吓得别开了脸。他感觉灾祸与他如影随形。他听到杰弗里爵士问那个人是不是真死了,负责人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在他看来,树林里一下子就出现了很多人。杂乱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一只长着红棕色胸脯的大野鸡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树枝间飞了过去。
他心里烦躁不安,虽然只过了一会儿,在他看来却像是一段漫漫无期的痛苦时光,他感觉有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转过身。
“道林。”亨利勋爵道,“我最好还是去告诉他们,今天的打猎到此结束了。再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但愿再也别有打猎这种事儿了,哈里。”他痛苦地答,“太危险了,又那么残忍。那个人……”
他说不下去了。
“恐怕是的。”亨利勋爵说,“他是胸部中枪,几乎是当场就死了。走吧,我们回家吧。”
他们并肩向林荫大道走了差不多五十码,都没有说话。然后,道林看着亨利勋爵,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是个不祥之兆,哈里,不祥之兆啊。”
“什么意思?”亨利勋爵问,“啊!我想你是说这件事儿。亲爱的,现在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了。都是那个人的错,他为什么要跑到射击范围内?再说了,这事儿与我们两个又没关系。当然了,对杰弗里来说是挺尴尬的。现在就算伪装伤口也没用了,毕竟伪装是为了让人认为枪打偏了。可杰弗里的情况不一样,他射得太正了。算了,别说了,多说无益。”
道林摇摇头:“这件事儿不是好兆头,哈里。我感觉会有可怕的事儿降临在我们身上。不,也许要倒霉的人是我。”他道,一只手从额头上拂过,做了个痛苦的姿势。
年纪稍长的亨利勋爵大笑起来:“道林,这世上唯一可怕的便是无聊,无聊是无可宽恕的罪孽。但是,除非大家吃饭时一直说起这件事儿,否则,我们是不会饱受无聊之苦的。我必须事先声明,禁止他们谈论这件事儿。至于凶兆嘛,这世上就没有这种事儿。命运是不会派送信人的。命运太精明也太残酷,不可能让我们事先得到消息。话又说回来,道林,你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呢?但凡是男人想拥有的东西,你都有了。世界上的人肯定都愿意乐颠颠地和你交换位置。”
“我跟任何人交换都可以,哈里。你别笑话我,我是在和你说心里话。刚刚死掉的那个可怜的农夫都比我好。我一点都不怕死,我害怕的是死亡的降临。死亡就在我周围沉闷的空气中扇动着巨大的翅膀。老天!你难道没看到有个人藏在树后,一直在监视我,伺机来对付我?”
道林戴着手套,哆哆嗦嗦地一指,亨利勋爵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是的。”他笑着说,“我看到那个花匠正在等你。我认为他想问你要在今晚的餐桌上摆什么花。你太紧张了,真是荒唐,我亲爱的朋友!等我们回城里,你一定得来看看我的医生。”
道林看到花匠朝他们走过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那个人碰了碰帽子,犹豫地看了一眼亨利勋爵,然后拿出一封信,交给他的主人。“公爵夫人正等您的回信。”他小声道。
道林把信放进衣兜。“你去告诉公爵夫人,我这就回去。”他冷冷地说。那个人转过身,快步朝房子的方向走了。
“女人最爱的就是危险!”亨利勋爵道,“我最欣赏她们身上的这个品质。只要有人在一边看,女人会和这世上的任何人调情。”
“你最爱说危险的话,哈里!不过,对于我们的事儿,你可是说错了。我是很喜欢公爵夫人,但我一点儿也不爱她。”
“公爵夫人可是爱你爱得紧呢,只是她不太喜欢你,这么说来,你们还真是绝配。”
“你说的是丑闻,哈里,丑闻向来都是没有根据的。”
“每一桩丑闻的基础都是确定无疑的不道德。”亨利勋爵说着点了根烟。
“哈里,你这句妙语可是打翻了一船人啊。”
“世人都是自愿走向祭坛的。”亨利勋爵回答道。
“真希望我能爱。”道林·格雷用深沉悲怅的声音大声道,“但我好像失去了热情,忘记了欲望。我太注重我自己了。我自己的性格成了我的负担。我想逃离,想忘却。我太愚蠢了,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想我应该给哈维发个电报,让他把游艇准备好。还是坐游艇安全。”
“道林,你到底在怕什么?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知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哈里。”他悲伤地答道,“而且,我估摸就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这次的不幸遭遇搞得我坐卧不安。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肯定是要出事儿了。”
“胡说八道!”
“但愿如此,但我老是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啊!公爵夫人来了,看起来就像穿着定制长裙的阿耳忒弥斯[82]。我们回来了,公爵夫人。”
“我都听说了,格雷先生。”她答道,“可怜的杰弗里正难过呢。你好像还叫他不要开枪打兔子呢。真是太奇怪了!”
“是呀,的确奇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那种话,想必是一时兴起吧。那只兔子看起来可爱极了。不过我很抱歉他们把那个人的事儿告诉你了,毕竟这个话题很可怕。”
“应该说那个话题很讨厌才对。”亨利勋爵插嘴道,“一丁点儿心理学价值都没有。要是杰弗里是故意的,那该多有意思啊!我真的很想认识杀人犯。”
“你太可怕了,哈里!”公爵夫人喊道,“你说对不对,格雷先生?哈里,格雷先生又病了,像是马上就要昏倒似的。”
道林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我没事儿,公爵夫人。”他小声说,“我最近就是有些神经紧张,没什么大事儿。恐怕是我今天上午走的路太多了。我没听到哈里说什么。他没说什么好话吧?找个时间,你给我讲讲吧。我现在得去休息了。恕不奉陪。”
他们走到从暖房通往阳台的大台阶。道林走了,关上玻璃门,亨利扭过头,用他那双困倦的眼睛看着公爵夫人,“你真的很爱他?”他问。
她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周围的景物,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要是我能知道就好了。”她终于说。
他摇摇头:“无所不知会要人命的。不确定才吸引人。隔着团团迷雾,看起来才更美。”
“人在雾里会迷路的。”
“所有的路都通往同一个终点,亲爱的格拉迪斯。”
“什么终点?”
“幻灭。”
“幻灭是我的生活的开端。”她叹息道。
“幻灭是来给你戴上伯爵夫人的桂冠的。”
“我已经厌倦了。”
“很适合你呀。”
“只有在人前是这样的。”
“要是没了,你会想念它的。”亨利勋爵说。
“我才舍不得丢掉我的头衔。”
“当心被蒙茅斯听到。”
“老人的听力都不好。”
“他会不会吃醋?”
“我倒希望他吃醋。”
他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她问。
“你那把花剑上的护套。”他答,“你把它弄掉了。”
“我的面罩还在呢。”
“那样的话,你的眼睛更美了。”他这样回答。
她再次哈哈笑了起来。她的牙齿就像是大红色果子里的白籽。
道林·格雷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他躺在沙发上,每一根神经都感到刺痛,恐惧将他团团包围。生活忽然变得可怕至极,成为了叫他无法忍受的重担。那个轰赶猎物的人太倒霉了,死得那么惨,像是野兽一样在树丛中被人打死。在他看来,这件事儿预示着他自己也将横死。亨利勋爵无意中冷嘲热讽了几句,几乎让他昏倒。
五点,他按铃叫来了仆人,吩咐他收拾好他的东西,他要搭晚上的火车回城里,并安排马车八点半在门口等他。他决定再也不在塞尔比庄园过夜。这里是个不祥的地方。死神大白天的就在这里游荡。森林里的野草上已经变得血迹斑斑。
然后,他写了张字条给亨利勋爵,说他回城里看医生,请他在他不在期间招呼客人。就在他把信放进信封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他的贴身男仆通报称猎场负责人想见他。他皱起眉头,咬着嘴唇。“叫他进来吧。”犹豫片刻后,他喃喃地说。
那个人一进来,道林就从抽屉里拿出支票簿,放在他面前。
“我想你是为了上午那次不幸的意外来的吧,桑顿?”他说着拿起一支笔。
“是的,先生。”猎场负责人道。
“那个可怜人结婚了吗?有没有家人需要他抚养?”道林问,一副无聊的样子,“如果有,我不希望他们的生活成问题。你说他们需要多少钱吧,我愿意给。”
“我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先生。所以我才擅自做主来找你。”
“不知道是谁?”道林百无聊赖地说,“什么意思?不是你的人吗?”
“不是,先生。我从没见过他。那人看上去像个水手,先生。”
笔从道林·格雷的手中掉了起来,他感觉他的心跳像是突然停止了。“水手?”他大喊道,“你说那人是个水手?”
“是的,先生。看样子是水手,他的两只胳膊上都有文身。”
“他有什么东西吗?”道林向前探身说,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负责人,“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他身上有些钱,但是不多,还有一把六发式左轮手枪。不知道他叫什么。他看起来像个体面的人,只是有些不修边幅。我们都觉得他是个水手。”
道林一下子站了起来。一个可怕的希望从他面前飘过,他疯狂地抓住了它。“他的尸体在哪里?”他说,“快!马上带我去看看。”
“在家用农场的一个空马厩里,先生。大家都不愿意把尸体搬到自己家。他们说尸体会带来噩运。”
“家用农场!你现在马上去那里等我。告诉马夫,把我的马牵来。不要,算了。我自己去牵马,还能快点。”
还不到十五分钟,道林·格雷就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荫大道飞奔起来。树木就像幽灵的队列,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狂乱的影子在他的路上横冲直撞。有一次,母马在一个白门柱边突然转向,差点儿把他摔下去。他用鞭子抽了马脖子一下。马儿像箭一样在黄昏中奔驰起来,马蹄所到之处,石子乱飞。
他终于来到了家用农场。两个男人正在场院里闲荡。他跃下马鞍,把缰绳扔给其中一个人。在最远处的马厩里有灯光闪烁。不知怎的,他知道尸体在那里,他快步走向马厩大门,把手搭在门闩上。
然后,他停下片刻,感觉他即将得到的发现不是将成就他的生活,就是将毁灭他的生活。他把大门推开,走了进去。
远处的角落里堆着一堆麻袋,边上有一具尸体,那个人穿着粗布衬衫和蓝裤子,脸上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手帕。尸体旁边的瓶子里插着一根粗质蜡烛,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道林·格雷浑身颤抖。他感觉自己无法掀开手帕,便叫来了农场里的一个仆人。
“把那个东西从尸体的脸上拿开。我想看看。”他说,抓着门柱来支撑自己的身体。
仆人拿开手帕,他向前走了两步。喜悦的叫喊声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在树丛中被射杀的人竟然是詹姆斯·文。
他站在那里盯着尸体看了很久。就在他骑马回家的路上,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因为他知道他的危机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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