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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7829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第二天早上九点,仆人用托盘端进来一杯热巧克力,并打开了百叶窗。道林睡得很熟,向右侧躺着,一只手压在脸颊下面。看他的样子,活像个玩累了或是学倦了的小男生。
仆人碰了两下他的肩膀,他才醒来。他睁开眼睛,一抹淡淡的笑容在他的唇边漾开,像是一直在做愉快的美梦。然而,他压根儿就没做梦。一整夜,都没有或是愉快或是痛苦的影像来打扰他。但年轻的笑容绽放,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青春最重要的魅力就在于此。
他转过身,用手肘支撑身体,喝起了热巧克力。十一月的柔和光线照射到房间里。天气晴朗,温暖宜人,如同五月的早晨。
昨夜的记忆迈着血淋淋的步子,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脑海,当时的情形是那么清晰而可怕。他回忆起痛苦的经历,不禁眉头紧皱,有那么一刻,对巴兹尔·霍尔沃德的那种奇怪的厌恶再次从他的心底升起,正是出于这种感觉,他才趁他坐在椅子上时杀死了他,此时,他异常激动,手脚都是冰凉的。那个死人此刻仿佛依然坐在那里,沐浴在阳光下。太可怕了!这样的恐怖只合适黑暗,不可能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感觉要是他对那件事念念不忘,那他不是会恶心想吐,就是会发疯。对于有些罪孽,其吸引力不在犯罪之时,而是在回忆犯罪之际,怪异的胜利满足的不是情感,而是骄傲,并赋予了智慧一种加快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比其带给或可以带给感官的任何快乐都要强烈。但眼下的情况有所不同。他是出于理智才感觉到罪孽和胜利感,它们被罂粟感染,必须扼杀它们,不然就会作茧自缚。
钟声响了,已经到了九点半,他摸了摸额头,匆匆起床,更加精心地穿衣打扮,十分仔细地挑选了领带和领带夹,并且换了好几次,才选出中意的戒指。他的早点吃了很久,品尝了不同的菜式,和他的贴身男仆讨论了他想为塞尔比庄园仆人换的新制服,此外,他还看了信。有些信让他微微一笑。有三封信他读来十分无聊。他把其中一封信看了几遍,随即将其撕成碎片,脸上带出了微愠之色。“女人的记忆当真恐怖!”亨利勋爵曾这样说过。
他喝完黑咖啡,用餐巾慢慢地擦了嘴,挥手示意仆人稍等片刻,他则走到桌边,坐下来写了两封信。他把一封信揣进口袋,把另一封信交给贴身男仆。
“弗朗西斯,把这封信送到赫特福德街一百五十二号。如果坎贝尔先生不在城里,就把他的地址要来。”
仆人刚一走,他就点了根烟,开始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他先画了花朵和一些建筑,然后,他画了人脸。他忽然注意到,他画的所有人脸都像极了巴兹尔·霍尔沃德。他紧皱双眉,站起来,走到书架边,随便拿出一本书。他决定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他不会去想那件事儿。
他躺在沙发上,看着那本书的封面。那是卡朋特出版社出版的日本纸版戈蒂埃诗集《珐琅与雕玉》,书中带有雅克马尔创作的蚀刻版画,由香橼色的皮革装订而成,带有镀金挖花和虚点石榴的图案装饰。这本书是亚德里安·辛格尔顿送给他的。他翻着书,目光落在了一首诗上,这首诗描绘的是被判有罪的双重谋杀犯拉斯纳尔的手,那只冰冷发黄的手“折磨他人,未曾清洗”,长着松软的红色汗毛,手指很像“半羊人的手指”。他看了看他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把书翻到了描写威尼斯的美丽诗篇:
半音音节响起,
她的胸脯流下了珍珠般的汗滴,
亚得里亚海中的维纳斯,
她那粉嫩动人的娇躯,自碧波中浮现。
苍穹在上,蔚蓝的波涛滚滚,
追随着节奏完美的乐曲,
犹如丰满的乳房,
发出爱的叹息。
轻舟泊岸,我下了船,
把缆绳系在柱墩之上,
来到粉色的正门前,
我登上大理石台阶。
这首诗是多么优美!读着读着,人仿佛就漂浮在碧绿的水道上,周围是那座如珍珠般的粉红城市,坐在黑色凤尾船中,船首是银色的,吊帘低垂。在他眼中,诗句就像船儿驶向旅游胜地利多岛时,船尾在千顷碧波上带出的尾迹。彩色的突然闪现,让他想起了喉咙是乳白色和彩虹色的鸟儿,飞鸟或是环绕高耸的蜂巢状威尼斯钟楼鼓翼而飞,或是带着庄严的文雅,昂视阔步地走过落满灰尘的昏暗拱廊。他向后靠在沙发上,半睁着眼睛,不停地吟诵着一句诗:
来到粉色的正门前,
我登上大理石台阶。
这两句诗将整个威尼斯描绘得淋漓尽致。他想起那年,他在威尼斯度过了一个秋天,并且邂逅了美丽的爱情,他虽然因此做出了疯狂愚蠢的行为,却享受其中。所有地方都有浪漫的爱情。但威尼斯和牛津一样,为浪漫的爱情提供了独一无二的背景,而对于真正的罗曼蒂克而言,背景就是一切,或者说几乎就是一切。当时,巴兹尔与他一起在威尼斯住了段时间,并且迷上了丁托列托[78]的作品。可怜的巴兹尔!他死得太凄惨了!
他叹口气,又拿起书,试着忘记巴兹尔。他读到燕子从士麦那的小咖啡馆里飞进飞出,朝觐过麦加的伊斯兰教徒坐在小咖啡馆里,捻着琥珀念珠祈祷,包着头巾的商人举着带流苏的长烟杆抽烟,严肃地彼此交流;他读到协和广场的方尖碑流出了花岗岩的眼泪,不愿意被流放到这个不见阳光的地方,孤独无伴,渴望返回尼罗河畔,那里气候炎热,河面上开满了荷花,在那里可以看到狮身人面像和玫瑰红色的朱鹭,还可以看到长有金黄色爪子的白色秃鹫,长着浅绿色小眼珠的鳄鱼爬过热气升腾的绿色泥滩;他开始思索那些诗句,诗歌从留有吻痕的大理石上抽取了音乐,讲述了那座在罗浮宫斑岩厅中展出的奇特雕塑的故事,戈蒂埃把这座雕像比作女低音,称其为“迷人的怪物”。但过了一会儿,那本书从他手中掉了下去。他紧张起来,恐惧的感觉将他包围。艾伦·坎贝尔要是离开英国了呢?那样的话,要过好几天,他才能回来。说不定他不想回来了。到时候他该怎么办?现在每一刻都极为重要。
五年前,他们是至交好友,几乎形影不离。后来,他们的亲密友谊突然走到了终点。现在,要是在社交场合碰到,只有道林·格雷会笑,艾伦·坎贝尔则只是漠然以对。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不过不太欣赏会引起公众注意的艺术,而且,他身上对诗歌之美的那一点感觉,也完全承袭自道林。他那理智的激情只为科学燃烧。在剑桥大学求学期间,他花了大量时间在实验室里工作,并且在自然科学荣誉学位考试中取得了优异成绩。他现在仍然致力于研究化学,拥有自己的实验室,他经常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他母亲就不喜欢他这样,她只盼着他去竞选议会议员,而且,她总觉得化学家不过就是按照医生处方配药的人。然而,他在音乐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能弹奏小提琴和钢琴,大多数业余音乐爱好者都不如他。事实上,他和道林·格雷交好,正是因为音乐,当然,除了音乐,还有道林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只要道林愿意,他就可以表现出这样的魅力,而且经常都是无意中将其流露出来。他们两个是在巴克夏夫人家里结识的,那天晚上,俄国作曲家兼钢琴大师鲁宾斯坦在那里表演,那之后,他们经常结伴去歌剧院看演出,别的地方要是有好音乐,他们也一起去听。他们的亲密关系持续了十八个月。无论是塞尔比庄园,还是道林在格罗夫纳广场的家里,坎贝尔经常都是座上宾。他和很多人一样,都认为道林·格雷是生活中所有美妙迷人之物的典型。没有人能确定他们是否争吵过。但是,人们突然注意到,他们见面时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而且,只要是有道林·格雷在场的派对,坎贝尔总是很早离开。他整个人都变了,有时会表现出异常的忧郁,连音乐都不爱听了,也不再演奏任何乐器,别人请他弹奏一曲,他总是推说专心研究科学,无瑕练习音乐。这倒是事实。日复一日,他似乎对生物学越来越感兴趣,他的名字有一两次出现在了科学刊物上,都是说他做了什么古怪的实验。
道林·格雷等的人就是他。他不停地看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简直坐卧难安。最后,他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活像是一只被困住的美丽野兽。他迈着大步,走起来却悄无声息。他的手异常冰冷。
结果未定,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在他看来,时间像是拖着铅块的双脚,缓慢地爬行,而他自己则被狂风吹向了幽黑裂缝或是悬崖那崎岖不平的边缘。他很清楚那种地方有什么在等待他;事实上,他已经看见了,他哆哆嗦嗦地用潮湿的手揉搓着火烧火燎的眼皮,像是这样就可以夺走大脑的视力,将眼球按回眼眶里去。但这么做没有用。大脑有它自己的食物,想象力在恐惧下变得怪诞不已,就好像一个遭到疼痛折磨的活物,早已扭曲变形,现在想象力就如同一个邪恶的木偶在架子上跳舞,透过活动的面具笑着。跟着,忽然之间,他觉得时间停止了。没错,盲目且呼吸缓慢的时间不再爬行。时间死去之后,各种可怕的想法便敏捷地狂奔起来,将可怕的未来从其坟墓中拖出,展示给他看。他盯着那个可怕的未来,只觉得它是如此恐怖,他顿时呆若木鸡。
终于,门开了,仆人走了进来。道林用无神的眼睛看着他。
“先生,坎贝尔先生来了。”仆人道。
道林开启干裂的双唇,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的脸上恢复了血色。
“马上请他进来,弗朗西斯。”他感觉他又是他自己了。懦弱的情绪消失殆尽。
仆人鞠了一躬,便退出门外。片刻后,艾伦·坎贝尔走了进来,他面沉如水,脸色惨白,在乌黑的头发和深色的眉毛的衬托下,他的脸色更显苍白。
“艾伦!你真是太好了。感谢你能来这一趟。”
“格雷,依照我的本意,是再也不会登你家的门了。但你说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找我。”他的声音很冷酷,说起话来不慌不忙。他沉着地用探寻的目光打量道林,显得十分蔑视。他一直把手插在俄国羔羊毛外套的口袋里,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道林伸出手和他打招呼。
“没错,的确攸关生死,艾伦,而且涉及的人不止一个。坐吧。”
坎贝尔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道林坐在他对面。他们两个四目相对。道林的眼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怜悯。他很清楚他要做的事儿极为可怕。
紧张的沉默过后,他探过身,一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一边观察他的每句话在对方的脸上勾起的表情:“艾伦,这栋房子的顶层有一个上锁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能进去。在那个房间里的桌边坐着一个死人,那人已经死了十个小时了。不要动,也别那样看着我。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死,怎么死的,都与你无关。你要做的是……”
“别再说了,格雷。我不想知道其他细节。你告诉我的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我完全拒绝参与你的生活。还是把你那些可怕的秘密留给你自己吧。我不再感兴趣了。”
“艾伦,你肯定会感兴趣的。这个秘密肯定能叫你大感兴趣。对你我很抱歉,艾伦,但我也没有办法。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我是无可奈何,才把你牵扯进来的。我没有选择。艾伦,你懂科学。你知道化学是怎么回事,你还会做实验。我要你帮我毁掉楼上的那个东西,不留一点痕迹。没人看到那个人来这里。现在,他应该在巴黎才对。几个月后才会有人想起他。等到有人想起来要找他的时候,这里肯定已经没有他的半点痕迹了。艾伦,你必须毁掉他和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把它们变成灰烬,让我撒到空中。”
“你真是个疯子,道林。”
“啊!我就等你叫我道林呢。”
“告诉你吧,你疯了,竟然妄想让我帮你,并且坦白了这么可怕的事实。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和我没有关系。你觉得我会为了你毁掉自己的名誉?你干了邪恶的勾当,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是自杀的,艾伦。”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谁逼他自杀的?我想应该是你吧?”
“你依然不答应帮我吗?”
“当然不答应。我和这件事儿无关。我才不管你将来是否名誉扫地。那都是你自找的。你要是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是不会为你难过的。你怎么敢要求我卷入这种恐怖的事情当中去?我还以为你对人类的性格了如指掌呢。你那个朋友亨利·沃顿勋爵可能教了你很多东西,却偏偏没有教你心理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你。你找错人了。去找你的朋友吧。别来烦我。”
“艾伦,现在发生的是一桩谋杀。是我杀了他。你都不晓得他让我遭到了多大的痛苦。不管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在成就或毁灭我的生活这个方面,他的作用都比可怜的哈里要大。他或许不是故意的,但结果不会有所改变。”
“谋杀!老天,道林,你都堕落到这种地步了?我不会去告密,反正这又不关我的事儿。再说了,就算没有我掺和这件事儿,你也一定会被抓。人要是犯了罪,早晚露出马脚。这不关我的事儿。”
“你一定得掺和。等等,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你只要听就好了,艾伦。我只是要求你进行一个科学实验罢了。你也去医院和太平间,你在那里做的可怕事对你丝毫没有影响。在骇人的解剖室或是恶臭的实验室,你发现这个人躺在暗灰色的台子上,尸体上有很多鲜红的口子让血液流干,你只会把那具尸体当成上佳的实验品。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你绝不会认为你是在做坏事。恰恰相反,你说不定会感觉你做的事儿对人类有好处,可以增加这个世界的知识,你会认为你是在满足求知欲。我只是希望你做一件你常做的事。毁掉一具尸体肯定没你惯常那些工作可怕。而且,记住了,这是唯一对我不利的证据。如果被人发现了,那我就没救了;你要是不帮我,肯定是会被人发现的。”
“我并不想帮你。你还是另寻出路吧。我不在意这件事儿,和我没有关系。”
“艾伦,算我求你了。想想我现在的处境吧。就在你来之前,我吓得几乎昏过去了。总有一天,你也会体会到恐惧。不!还是不要想这些了。还是仅从科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儿吧。你不会询问你用来做实验的尸体是从哪里来的。你现在也不要问。我已经向你透露太多了。但是,我求你帮我。艾伦,我们以前毕竟是好朋友。”
“不要提从前了,道林,过去的早已过去了。”
“是过去了,但我们都没有忘记。楼上的那个人不会消失。他就坐在桌边,垂着头,伸着手臂。艾伦!艾伦!你要是不管我,我这辈子就毁了。哎呀,他们会绞死我的,艾伦!你还不明白?他们会因为我做的事儿把我吊死的。”
“多说无益。我绝对不会牵扯到这件事儿里。你真是疯了,才会来求我。”
“你要拒绝?”
“是的。”
“求你了,艾伦。”
“没用的。”
道林·格雷的眼中再一次露出了怜悯之色。然后,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什么。他看了两遍,精心地把纸折起,推到桌子对面。做完之后,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坎贝尔惊奇地看着他,然后,他拿起纸并把它打开。他看了上面的内容,脸色顿时变得灰败,向后瘫坐在椅子上。他忽然感觉非常恶心。他觉得他的心在空洞中狂跳,很快就要毁灭了。
两三分钟可怕的沉默后,道林转过身,走过来站在他身后,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真为你难过,艾伦。”他喃喃地说,“但你把我逼到绝境了。我写好了一封信,就是你手里这封。你也看到地址了,要是你不帮我,我就不得不把信寄出去,我是一定会寄出去的。你很清楚后果是什么,但你一定会帮我,现在你是不可能拒绝了。我本来是想放过你的,我承认这一点,你得领情。你瞧瞧你刚才,那么严肃,那么刻薄无礼。没有人敢像你这样对我,反正活着的人中没有。我都忍了,但是,现在该我发号施令了。”
坎贝尔用手捂住脸,颤抖起来。
“是的,现在轮到我发号施令了,艾伦。你很清楚我有何要求,简单得很。来吧,不要那么激动。必须把事情做好,让我们去面对,早点解决吧。”
坎贝尔呜咽一声,浑身都在颤抖。壁炉架上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他觉得时间像是被分割成了痛苦的原子,每一个原子都可怕至极,让他无法忍受。他感觉像是他的额头上有个铁环在慢慢收紧,仿佛他被迫所做之事带来的坏名声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像是铅做的,十分沉重,他无法忍受,像是要被压碎了。
“来吧,艾伦,你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我做不到。”他呆板地说,像是这些话能改变结局。
“你必须做。你没有选择。别再耽搁了。”
他犹豫片刻:“楼上有火吗?”
“有一个带石棉的煤气取暖炉。”
“我得回一趟家,从实验室取一些工具。”
“不行,艾伦,你不能离开这栋房子。你把需要的东西都写在纸上,我让我的仆人坐车去给你取。”
坎贝尔写下所需物品的名字,用吸墨纸把墨水吸干,在信封上写下地址,并注明把信交给他的助手。道林拿起信,仔细看了一遍。然后,他按铃,把信交给他的贴身男仆,命令他带着东西尽快回来。
就在厅门关闭的时候,坎贝尔吓了一大跳,他站起来,走到壁炉架边上。他抖如筛糠,活像是得了疟疾。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们都没有说话。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嗡嗡飞着,十分吵闹,钟表的滴答声犹如铁锤的敲打声。
一点的钟声敲响了,坎贝尔扭过头,看着道林·格雷,只见他的眼中储满了泪水。他那张写满忧伤的脸是如此纯洁和精致,坎贝尔见了,登时怒不可遏。“你太卑鄙了,简直卑鄙无耻!”他低声说。
“嘘,艾伦,你是在救我的命。”道林说。
“你的命?老天!你的命!你一直在堕落,现在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对于我即将要做的事,是你强迫我做的事儿,我想的并不是你的命。”
“啊,艾伦。”道林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但愿你可以像我怜悯你那样怜悯我,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也是好的。”他说着转过身,站在那里望着花园。坎贝尔没有回答。
大约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仆人走了进来,他拿着一个装有化学试剂的大红木箱子,还拿着一长卷钢丝和铂金丝以及两把看起来相当奇怪的铁夹。
“是把东西放在这里吗,先生?”他问坎贝尔。
“是的。”道林说,“弗朗西斯,恐怕你还得跑一趟。泰晤士河畔里士满那个向塞尔比庄园供应兰花的人叫什么名字?”
“哈登,先生。”
“对啦,就是哈登。你现在立即动身去里士满,一定要见到哈登本人,让他按照我的订货数量送来双倍的兰花,白色兰花要少。我其实是一盆白的也不想要。今天风和日丽的,弗朗西斯,里士满风景如画,不然的话,我是不会劳烦你跑这一趟的。”
“没关系,先生。需要我多快赶回来?”
道林看着坎贝尔。“你的实验需要多久,艾伦?”他平静地问,像是有些满不在乎。现在有另一个人在,他似乎有了非凡的勇气。
坎贝尔皱起眉头,咬着嘴唇。“大约五个小时。”他答。
“弗朗西斯,如果你能在七点半回来,那时间还很充足。你也可以在那里过夜,你只把我的衣物拿出来就可以。至于晚上,你就自己安排吧。我不在家吃饭,所以不需要你。”
“谢谢,先生。”仆人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艾伦,现在是容不得一点耽搁了。这箱子太重了!我替你拿吧,你拿其他东西。”他飞快地说着,而且是命令式的口吻。坎贝尔感觉自己被他控制了。他们一起走出房间。
他们来到顶楼的楼梯平台,道林拿出钥匙,打开锁。然后,他停下,眼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哆嗦起来。“我还是不进去了,艾伦。”他小声道。
“无所谓。反正你也帮不上忙。”坎贝尔冷冷地说。
道林把门打开一半。就在此时,他看到他那张画像中的脸在阳光下斜睨着眼。扯破的窗帘落在画像前的地上。他想起,就在前一天晚上,他生平第一次忘记遮住那幅致命的画,他本想冲上前去,却浑身一哆嗦,又退了回来。
画像的一只手上有一滴可怕的红色水珠,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晶莹闪亮,好像画布流出了血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恐怖了!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一幕比趴在桌上那具无声无息的尸体还要恐怖,尸体那怪异扭曲的影子落在血迹斑斑的地毯上,由此可知,尸体没有动过,和他走时一个样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门开得更大一点,他半睁半闭着眼睛,把头转向一边,快步走了进去,决定不再看死人一眼。然后,他俯身拿起金紫色的帘子,丢在画像上。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吓得不敢回头,他的目光落在他面前那些错综复杂的图案上。他听到坎贝尔把沉重的箱子、铁夹和完成这件恐怖工作所需的其他东西都拿了进来。他很想知道,要是他和巴兹尔曾见过面,那他们对彼此有怎样的看法。
“你走吧。”艾伦那严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他意识到坎贝尔把死人推回到了椅子上,正盯着那张发黄闪亮的脸。就在他下楼的时候,他听到了锁门声。
坎贝尔回到书房时早已过了七点。他面色惨白,却十分冷静。“你说的事,我已经做好了。”他嘟囔着说,“就此别过,但愿我们永远都不要再见面了。”
“你救了我,不然我就完蛋了,艾伦。你的大恩大德我永志不忘。”道林只说了这一句。
坎贝尔刚一离开,他就上楼去了。房间里弥漫着强烈的硝酸味,之前坐在桌边的尸体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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