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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9451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他醒来时已是午后,其间他的男仆好几次踮着脚进来看他是否醒了。男仆不明白为什么小主人这一觉会睡这么久。维克多终于听见了铃声,他端着一个古朴的塞夫勒瓷盘轻轻地走进房里,盘子上放着一杯茶和一沓信件,拉开挂在三扇高窗前有着闪亮里子的橄榄色缎子窗帘。

“先生今早睡得真香。”他笑着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维克多?”道林·格雷懒洋洋地问道。

“一点一刻了,先生。”

都已经这么晚了!他坐身起来,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亨利勋爵早上派人送来的。他犹豫片刻后将它放到一边,然后他无精打采地拆开其他的信件。像往常一样,信封里大都装着一些贺卡、晚宴邀请函、私人画展的门票、慈善音乐会的节目单等。这个季节里,时髦的年轻人每天早上都会收到大量诸如此类的信件。还有一张金额很大的账单——他买下了一套路易十五时代的银质镂空梳妆用具。眼下他还没有勇气把这张账单转交给那位极其迂腐的监护人,那人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在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不必要的东西才是必需品。另外还有几封从杰明街的高利贷主那儿寄来的信件,用谦恭的言辞表示他们随时能以合理的利息提供无限额度的贷款。

大约在十分钟后,他起床披上一件颇为考究的丝绣开司米羊毛睡袍,走进地板上铺着黑玛瑙的浴室。睡了长长的一觉后,凉水令他精神起来。他似乎已然忘记了之前所有的遭遇。有那么一两次,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卷进了一场奇怪的悲剧里,但那种感觉又像虚幻的梦境一样难以捉摸。

他一穿好衣服便走进书房,坐在紧挨着窗户的小圆桌旁,开始吃清淡的法式早餐。窗户是开着的,温暖的空气里似乎弥漫着芳香。多么美好的一天!一只蜜蜂飞了进来,绕着他面前那个插满黄玫瑰的青龙瓷碗嗡嗡地打转。他的心情相当不错。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挡在画像前的屏风上,把他吓了一跳。

“先生觉得很冷吗?”男仆问道,说着他把煎蛋卷放到圆桌上,“我把窗户关上?”

道林摇摇头,轻声道:“不冷。”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莫非画像真的发生变化了?或者这其实只是自己的幻想,将快乐的神情当成了狞笑?一张上好色的画布怎么可能会发生变化?这件事儿太荒谬了,改天可以把它当成故事讲给巴兹尔听,说不定会把他逗乐。

但是,他对这整件事情的记忆又是那样的鲜活!不管是在最初那昏暗的黄昏,还是在后来那明亮的晨曦下,他都看到了唇边那反常的狰狞。他都不敢让男仆离开这个房间。他知道,等他独自一人待在这儿时,他肯定会去检查那幅画像。他害怕得到确切的答案。男仆把咖啡和香烟呈上后便转身离去,此时他迫切地想叫男仆留下来。男仆快要把门关上时,他将他唤了回来。男仆站着等候他的吩咐。道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维克多,不管谁问起都说我不在家。”男仆鞠了一躬后便离去了。

接着,他起身离开小圆桌,点上一支烟,猛地倒在屏风对面铺着豪华软垫的睡椅上。这扇屏风十分古老,以烫金的西班牙皮革制成,上面印着路易十四时代巴洛克风格[24]的图案。他好奇地审视着这扇屏风,心里暗想,不知它是否也曾掩盖过某个男人的秘密。

到底该不该把屏风挪到一边呢?何必去移动它?就算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如果确有其事,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如果那只是幻觉,又何必为此而苦恼?但如果有人碰巧在偷窥他时看到了这种可怕的变化呢?如果巴兹尔·霍尔沃德登门表示要看看自己的画作呢?巴兹尔绝对会干出这种事。不行,他得立刻检查这幅画。不管结果如何,总比在这儿疑神疑鬼的好。

他站起身来,把两扇门都锁好。至少当他看着自己的耻辱假面时会是独自一人。他随即把屏风挪到一边,和画像中的自己面面相觑。千真万确!画像变得不一样了。

与事后他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时的感觉一样,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最开始是带着一种科学方面的兴趣在凝视这幅画像。画像发生的这一变化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可这的确又是确凿的事实。难道画布上的颜料以及将它塑造成形的化学分子,和他体内的灵魂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吗?莫非它们能了解他的心思,能让他“梦想成真”?或是还有别的更加恐怖的原因?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感到害怕起来,他重新躺到睡椅上,望着画像,这种恐惧的感觉让他很是厌恶。

但他觉得画像所产生的变化也为他带来了好处。它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对茜比尔·文来说是那么不公平,那么残酷。好在现在还来得及弥补她。她依旧会成为他的妻子。他那虚假而自私的爱会屈从某一更高尚的影响力,从而转化为某种更崇高的热情。霍尔沃德所作的画像将成为他人生的向导,其地位就如一些人眼中的圣灵,另一些人所遵从的良心,以及我们所有人对上帝的畏惧。倒是有叫人后悔的麻醉品,它能慢慢催眠道德,但这是明目张胆的堕落,是犯罪,是堕落之人审判自己灵魂的永恒标记。

时钟敲打,三点,四点,又过了半小时,但道林·格雷依旧一动不动。他试图收拢生活的红线,然后将它们编织成形。找到一条出路,穿过这个血色的情感迷宫,因为他现在被困在里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要如何思考。最后,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心爱的姑娘写了一封充满爱意的信,他在信中责备自己愚蠢,请求她的宽恕。他一页页写着,用狂热的语言形容自己的伤心,用更加狂热的语言形容自己的痛苦。他不断引咎自责,痛斥自己。我们自责的时候会觉得其他人都无权责备我们。赦免我们的并不是牧师,而是自我忏悔。道林写完这封信后便感觉自己得到了宽恕。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房间外传来亨利勋爵的声音。“亲爱的孩子,我得见一见你,赶紧让我进来。我不愿看你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里。”

起初他没有吭声搭话,而是继续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儿。敲门声一直没有停,而且越敲越响。好吧,最好还是让亨利勋爵进来,然后跟他解释自己要过新生活了,如有必要也能与他争论一番,如果真的不能再继续做朋友了那就绝交。他跳起来,匆忙用屏风挡住画像,然后打开门锁。

“我对所发生的这一切都感到遗憾,道林。”亨利勋爵一进门便开口说道,“但你不要因此而胡思乱想。”

“你指的是茜比尔·文的事情吗?”年轻人问道。

“没错,当然是指这件事儿,”亨利勋爵答道,说着便坐到在一张椅子上,慢慢扯下黄色手套,“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事儿的确糟糕透了,但这不是你的错。告诉我,演出结束后你到后台找她了吗?”

“去了。”

“我就知道你会去找她。你跟她吵架了?”

“我当时很冷酷,亨利,简直无情无义。但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并不因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而觉得遗憾,它让我更了解自己了。”

“啊,道林,你能这么想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还担心你会固执地自怨自艾,不停地撕扯自己那头漂亮的鬈发呢。”

“我已经熬过这一切了,”道林笑着摇摇头道,“我现在非常开心。第一,我明白什么是良心。它并不是你所形容的那样,而是我们心中最神圣的东西。再也不要嘲笑它了,哈里,至少别在我面前讥讽它。我想做个正直的人,不忍让自己的灵魂变得污秽不堪。”

“道林,这是伦理学中迷人的艺术基础!我得恭喜你有这种想法,但你打算如何迈出第一步呢?”

“和茜比尔·文结婚。”

“和茜比尔·文结婚!”亨利勋爵高喊道,起身满脸错愕地看着他,“但是,亲爱的道林……”

“没错,亨利,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比如婚姻的可怕。不用你来说这些话,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提及这类话题了。两天前我向茜比尔求过婚了。我要对她信守承诺,她将成为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道林!你没收到我的信吗?我今早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派人送给你的。”

“你的信?噢,没错,我记得你写了信。不过我还没拆开信封呢,亨利。我担心信里会有一些我不喜欢的内容。你的警句格言能将生活搅成一团乱麻。”

“那你完全不知道那个消息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亨利勋爵走过来坐在道林·格雷的身旁,双手紧紧握住年轻人的手。“道林,”他说,“我写这封信——不要怕——是想把茜比尔的死讯告诉你。”

道林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他一跃而起,双手从亨利勋爵紧握的手中抽出来。“死讯!茜比尔的死讯!这不是真的!这是个可怕的谎言!你怎么敢撒这样的谎?”

“事实的确是这样的,道林,”亨利勋爵严肃地对年轻人说,“所有的早报都刊登了这个消息。我写信就是要你在我来之前不要见任何人。当然,届时肯定会做尸检,你可别把自己牵扯进去。一个人在巴黎发生这种事儿会受到他人的追捧。但是伦敦人一般都怀有很深的偏见,在这儿,一个人绝不能与丑闻沾边,应该把这份兴趣留到垂暮之年。我猜剧院里的人应该不知道你的名字吧?只要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那便万事大吉了。有人看见你走进她的房间吗?这一点也很关键。”

道林沉默了许久。他都吓呆了。最后他结结巴巴地哽咽道:“亨利,你说要做验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茜比尔……噢,哈里,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但你还是赶紧把所有事儿都告诉我吧!”

“我确定这件事儿不是一场意外,道林,不过对外一定得这么说。大约是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她本该随她母亲一同离开剧院,但她说有东西落在楼上了。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发现她一直都没下来。最后他们发现她躺在她化妆间的地板上,人已经死了。她误吞了一些可怕的东西,是剧院里常用的某种东西。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是氢氰酸便是白铅。我想应该是氢氰酸,因为她似乎当即就死了。”

“哈里,哈里,这事儿也太可怕了!”年轻人大声喊道。

“没错,这当然是一场悲剧,不过,你可千万别把自己牵扯进去。我从《旗标报》上知道她今年十七岁。我之前还以为她没有这么大,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似乎还不懂什么是表演的孩子。道林,你不要因此事而觉得心烦不安。你得和我一起去吃晚餐,之后我们再一起去看歌剧。今晚的主角是帕蒂,届时肯定会座无虚席。你到时候还可以去我姐姐的包厢里坐坐,她叫上了几个漂亮的女伴。”

“如此说来,我把茜比尔·文害死了,”道林·格雷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就如同我用刀子割断她纤细的脖颈一样。然而即使发生了这一切,花园里的玫瑰还是那么美丽动人,鸟儿依旧高声歌唱。而今晚我将和你共进晚餐,接着一起去看歌剧,再然后我想我们会在某个地方吃夜宵。生活就是如此戏剧化!哈里,如果我是在一本书里读到了这个故事,我想我会为它失声痛哭。不知为何,现实里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于我而言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我根本哭不出来。迄今为止我只写下这一封热情似火的情书。但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封火热的情书是要寄给一位死去的姑娘。我很好奇那些被我们称为白色沉默者的死者到底有没有感觉?茜比尔!她能感觉到,看得到,或是听得到吗?噢,哈里,我之前是那么爱她!而现在我却觉得这似乎是多年前的感觉了。她曾是我的一切。但那个可怕的晚上却随之而至——真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吗?——当时她表演得那么糟糕,我的心都要碎了。后来她神情凄楚地把这一切解释给我听,但我对此无动于衷,反倒是觉得她很肤浅。突然间发生了一件让我害怕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件什么事,但它真的很可怕。我说过我会回到她的身边。我觉得之前的事儿是我的错。然而她现在已经死了。天哪,天哪!哈里,我该怎么办?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而且现在谁都无法解救我。她本来可以帮我的,她没有权利自杀。她太自私了。”

“亲爱的道林,”亨利勋爵说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随即又拿出一个镀金火柴盒,“女人重塑男人的唯一办法是让他彻底厌倦,这样他便失去了生活中的种种乐趣。如果你真的跟这个姑娘结了婚,那你就太可怜了。当然,你肯定会好好待她,人总是待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会发现你其实对她漠不关心。而女人一旦发现了这一点,她要么变得不修边幅,要么就会戴上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为她买的漂亮帽子。我对这种不道德的可耻行为无话可说,当然,我也无法容忍这种行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如何,这段婚姻都会以失败告终。”

“我猜也是。”年轻人喃喃道,他面色惨白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但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不过是这个可怕的悲剧使得我无法承担应尽的义务,这可不能算是我的过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善良的决定往往会胎死腹中,因为往往为时已晚。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善良的决定妄想能够破坏科学定律,终归只是徒劳。它们纯粹是源于人们的虚荣心,但终究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它们时不时会给我们带来一种奢华却贫瘠的情感,但只能迷惑住那些弱者。这便是它们全部的伎俩。它们不过是给你开了一张空头支票。”

“哈里,”道林·格雷大喊道,他走过去坐在亨利勋爵的身旁,“我希望自己能由衷地为这场悲剧感到难过,但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说呢?”

“道林,过去两个礼拜里你可做不了少傻事儿,要说‘无情无义’你还不够格。”亨利勋爵微笑着回答道,表情甜蜜而忧郁。

年轻人眉头深锁。“我不喜欢你这样的解释,哈里,”他答道,“但我很高兴你不会因此觉得我很无情。我知道我自己不是那种人。但我得承认,这场悲剧对我的影响远远不及其应有的影响。我觉得它只是一场精彩戏剧的精彩结局。它是一场完美的希腊式悲剧,而我是其中的主角之一,但我并没有因此受到伤害。”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议题。”亨利勋爵说道。年轻人还未察觉到自己的自私自利,他开始乐此不疲地嘲弄着这一点:“真是一个趣味十足的议题。我觉得其实我们可以这样解释: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悲剧往往跟艺术沾不上边,因为它们会用赤裸裸的暴力和毫无逻辑的方式伤害我们,全无道理可言,找不到任何固定的风格。它们正是用粗野的行为来影响我们,留给我们一个滥用暴力的印象,从而引起我们的反感。然而,生活中偶尔也会发生具有艺术美的悲剧。如果这些美是真实的,那么这场悲剧的确就会对我们产生惊人的吸引力。我们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戏里的演员,而变成了戏外的观众,或者说我们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我们在看自己的演出,单是这神奇的一幕就让我们为之着迷。且看眼下的这场悲剧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女人因为爱你而自杀了。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场这样的经历,这样我余生都会被爱包围。那些对我心生爱慕的人——虽说人数不多,但也有几个——总是坚持活了下来,一直能活到我们不再喜欢彼此。她们已经变得又胖又无聊,每次一碰上她们,她们立马就跟你缅怀往事。女人的记忆力真可怕!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儿!这也暴露了她们这些年完全没有长进!一个人应该专注于生活的色彩,而不该去细数生活的细节。细节往往都是庸俗的。”

“看样子我得在花园里种上一些罂粟花[25]了。”道林叹息道。

“没这个必要。”他的朋友回答道,“生活的手里就会拿着罂粟花。当然,有时也会很难忘却一些往事。我曾经在某个季节里只佩戴紫罗兰,以一种艺术形式来悼念一段不肯逝去的爱恋。不过它最终还是无疾而终了。我忘了扼杀它的凶手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因为她说她要为我牺牲整个世界。那往往是一个糟糕的时刻,它让人对永恒充满了恐惧。啊,你相信吗?一个礼拜前,在汉普夏夫人的晚宴上,我发现坐在我旁边的就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个女人。她非要旧事重提,跟我重温往事,甚至还在那儿展望未来。我已经把这段爱恋埋葬在长春花丛下。而她再次把它拽了出来,说我毁了她的生活。我不得不说她在晚宴上可吃了不少,因此我完全不须为她担心。但是她这样做实在是太失礼!往事的魅力就在于它已成过去。但女人永远不知道帷幕早已落下,她们往往还期待着第六幕[26]。剧情已经结束了,她们却打算继续演下去。如果真遂了她们的心意,喜剧都会变成悲剧,悲剧都会变成闹剧。虽然这倒也有几分矫揉造作的魅力,却失去了艺术美。你比我要幸运得多。我可以向你保证,道林,茜比尔为你所做的这一切,我遇到的女人中没有一个人会为了我这么做。有一些普通女人往往会借助‘多愁善感’的色彩来自我安慰。永远不要相信那些穿着淡紫色衣服的女人,无论她们是多大年纪了;也不要相信那些过了三十五岁还喜欢粉色缎带的女人。这往往意味着她们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过往。另一些普通女人则会突然间‘发现’丈夫的闪光点,然后以此来安慰自己。她们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有一段幸福的婚姻,仿佛婚姻是那最迷人的罪恶。还有些普通女人则从宗教中得到慰藉。有个女人曾跟我说,神秘的宗教跟调情一样诱人,对此我可谓深有体会。除此之外,某人只有在被人告知自己是罪人的时候最为得意。良心将所有人都变得自私自利。没错,当今世道,女人在生活中能找到无数种自我安慰的方法。实际上,我还没提到最重要的一种自我安慰。”

“是什么呢,哈里?”年轻人无精打采地问道。

“噢,其中最显著的安慰——当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便把他人的爱人夺过来。在上流社会里此举往往会美化一个女人。但是说真的,道林,茜比尔·文与其他女人可真不一样!我觉得她的死带来了一种别样的美。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奇迹发生在我的时代里。它让人相信我们所玩弄的这一切,比如罗曼史、激情和爱情,也可能真的会出现。”

“我对她可谓残忍至极,你忘了这个。”

“恐怕女人都很欣赏这种残忍,她们对这种残忍青睐有加,其他任何东西都比不上它。她们具有一种奇妙而原始的本能。我们已经解放了她们,而她们依旧奴性不改地寻找自己的主人,她们喜欢被人主宰的感觉。我觉得你之前的表现的确很出色!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勃然大怒的样子,但我想你那时候看起来肯定很可爱。前天你对我说过一番话,当时我只觉得你在说谎,但现在我明白你说的都是真话,而且这番话能解释所发生的这一切。”

“什么话,哈里?”

“你说,茜比尔·文对你来说是所有浪漫故事里女主角的化身——今晚是苔丝德蒙娜[27],明晚就是奥费利娅;如果说她死去时是朱丽叶,那么她醒来时便是伊摩琴。”

“现在她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道林轻声说着,把脸埋在手心里。

“没错,她从此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演完了她此生的最后一个角色。但你得把她独自死在俗丽化妆间里这一幕,看作詹姆士一世时期的某个悲剧中奇怪而可怕的某个片断,当成韦伯斯特、福特或西里尔·图纳[28]剧中的某个场景。现实生活中其实没有这位姑娘,所以她并不是真的死了。至少对你来说,她永远只是一个梦;是一个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游荡的幽灵,她的出现让戏剧变得更加生动;是一根能让莎剧音乐变得更加欢快圆润的芦笛。她只要一接触现实生活,她就把它毁掉了,与此同时它也把她毁掉了,如此她就真的不存在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为了奥费利娅默哀,你可以为了被绞死的考狄利娅把骨灰顶在头上,你可以为了勃拉班修女儿的死而怨怼上天,但你不要把眼泪浪费在茜比尔·文身上,她不像她们那般真实。”

两人都沉默不语。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夜幕踏着银色的脚步从花园悄悄地溜入室内。房里物品颜色渐渐淡去。一段时间后,道林·格雷抬头往上看。“你帮我为我的行为做出了解释,哈里。”他低声说道,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认真思考了你的话,但不知为何我内心总有些惴惴不安。而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感觉。你真的太了解我了!但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谈论此事了。那不过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而已。我很好奇我的生活中是否还会出现惊奇的事情。”

“生活中凡事都有可能会发生,道林。你有着这般惊人的美貌,有了这个,你将无所不能。”

“但是,哈里,假如我变得形容枯槁、皱纹满面呢?那会怎么样?”

“啊,那么,”亨利勋爵说着便要起身离去,“那么,亲爱的道林,你得为胜利而战了。实际上,你会不战而胜。不,你必须保持你的美貌。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因只知道读书而不再睿智,因思虑太多而失去了美丽。你自然也不例外。眼下你还是先换好衣服,然后乘车去俱乐部吧。事实上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也觉得还是同你一起去看歌剧吧,哈里,我都累到吃不下东西了。你姐姐在几号包厢?”

“我想应该是二十七号豪华包厢,门上有她的名字。我很遗憾你不能和我们共进晚餐。”

“我实在是不想吃,”道林无精打采地说,“对于你今天对我说的这些话,我表示深深的感激。你绝对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谁能像你这般了解我。”

“我们俩的友情其实才刚刚开始,道林,”亨利勋爵说着和年轻人握了握手,“再见。我希望能在九点半之前见到你。可要记得,今晚表演的是帕蒂。”

亨利勋爵关门离去时,道林·格雷按响了铃铛。几分钟后维克多提着灯出现了,他把房间百叶窗拉了下来。少年迫切地盼望男仆能快些出去,但是这人似乎不管做什事情都慢悠悠的。

男仆刚一离去,道林便奔向屏风,一把将它拉开。没有,画像没再发生变化。画像早在他发现变化之前就知道了茜比尔·文的死讯。现实生活中的事情刚一发生它便察觉到了。画像嘴角那完美的线条变得扭曲,想必是在女孩喝下毒药的那一刻就出现了。换句话说,画像其实不能改变结果?它仅仅能察觉到灵魂的变化?他对此十分好奇,并希望某天能亲眼看一看它变化的过程,而他也因自己的这一愿望而感到瑟瑟发抖。

可怜的茜比尔!整件事情可真浪漫!生前她在舞台上经常要假死。后来死神摸了她一下,把她一同带走了。她是如何上演最后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时候是否在诅咒他?不,她因为爱他而选择了自杀,而现在对他来说,爱情变得十分圣洁。她献出自己的生命,弥补了之前发生的那一切。从此他不会再回忆她让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晚夜,想起她的时候,会把她当作一个绝妙的悲剧人物,她被送往全世界的舞台,只为向大家展示,在生活中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一个绝妙的悲剧人物?一想到她稚嫩的面孔,如梦似幻的迷人举止,还有那羞怯而敏感的仪态,他便热泪盈眶。他匆匆擦干泪水,再次望着画像。

他觉得是时候该做出选择了。或者说他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没错,生活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生活,和他对生活无限的好奇心。永恒的青春、无限的热情、微妙而隐秘的欢愉、肆意的快乐以及更加肆意的堕落——他将拥有这一切。而画像则会为他承受所有的耻辱。仅此而已。

一想到画像上那张漂亮的面孔将会变得污秽不堪,一丝心痛的感觉便会袭过心头。他曾经孩子气地模仿那喀索斯,亲吻或是假装亲吻画像上的嘴唇,而现在这双嘴唇却对他露出这般狰狞的笑容。每天早上他都坐在画像面前,为它的美丽感到惊叹,有时他几乎都要倾倒在它的魅力之下。现在是不是他每放纵一次,画像便发生一次变化?它会变得丑陋不堪,令人作呕吗?到时候只能把它藏在上锁的房间里,让它再也触碰不到曾多次将它飘逸的发丝染成金色的阳光?真是遗憾,太遗憾了!

他暗自思索了片刻,是否应该再做一次祈祷呢,祈求自己与画像这种可怕的感应能彻底消失。他之前的祷告已经应验了——画像发生了变化。也许他这一次的祷告也会应验——画像会保持原样。可惜凡是对生活有所了解的人,哪里能抵制住永葆青春的诱惑呢?不管这种机遇是何等古怪,也不在乎它可能会带来哪种毁灭性的后果。而且他真的能控制这一切吗?祈祷真的能换过来吗?能不能用科学理论来解释这一切呢?如果思想能够影响一个有生命的机体,那它为什么不能影响无生命的机体?不仅如此,没有思想或欲望的身外之物能与我们的情绪和感情产生共鸣吗?原子和原子间会因为秘密的爱或是奇怪的吸引力而互相呼唤吗?但是这件事情会发生的原因并不重要,他不会再用祷告引来任何可怕的力量了。画像爱怎么变就怎么变吧,如此也罢,何必非得追根究底呢?

因为看着它慢慢变化也会是一种享受。以后他就能随自己的思想进入它的隐秘世界。于他而言,这幅画像会成为一面最神奇的镜子。正如它已经把他的身体展示在自己面前,它也将把他的灵魂展示在自己面前。当画像已经迈进冬季,他还留在春夏交际之时。当它变得面无血色,只留下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一双阴郁的眼睛时,他还葆有着少年时期的魅力。他的美丽会成为一枝永远不会凋谢的花朵。他的搏动永远不会虚弱无力。他会跟希腊众神一样强壮、敏捷、快乐。画布上的“他”无论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安然无恙。

他微笑着再次把屏风拉过来遮住画像,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他的男仆早已在那儿恭候多时。一小时后,他人已经坐在歌剧院里了,亨利勋爵正俯身靠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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