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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名: 道林·格雷的画像 作者: (英)王尔德 本章字数: 8041 更新时间: 2023-11-22 15:25:55
不知何故,那晚剧院里人头攒动。肥胖的犹太经理胁肩谄笑着在门口迎接他们,然后卑躬屈膝地将他们领进包厢里。他一路上不停地挥舞着他那戴着珠宝的肥手,还扯着嗓门大声嚷嚷。道林·格雷对这人的厌恶感比以往更甚,他感觉就像自己本是为了米兰达而来却偏偏遇上了卡利班[21]。相反,亨利勋爵颇为欣赏这位胖经理。至少他口头上是说很喜欢他,坚持要和他握握手;他还跟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很荣幸能认识一位发现了千里马的伯乐,一位为某位诗人而破产的人。霍尔沃德则自娱自乐地注视着正厅后排座上观众那一张张面孔。剧院里异常闷热,巨大的汽灯发出的光芒犹如黄色的火焰,恰似一朵巨型大丽菊的花瓣。顶层楼座上的年轻男人已经脱下了外套和马甲,挂在座位的侧面。他们在剧场里大声喧哗,把橘子分给身旁那些庸俗的姑娘。正厅后座区里响起一些女人尖锐刺耳的笑声,酒吧里,开瓶塞时发出的砰砰声不绝于耳。
“竟然有人能在这种地方找到自己的真爱!”亨利勋爵说。
“当然能!”道林·格雷答道,“我正是在这儿遇见了她,她的美超越了世间万物,她的表演能让你忘记一切。只要她一登台,这些举止粗俗、面容丑陋的平民也会变得截然不同。他们会安静地坐在那儿望着她,哭泣和欢笑都由她来掌控,他们宛若她手中的小提琴一样反应敏捷。她净化了他们,让人觉得他们跟我们血脉相连。”
“血脉相连!噢,千万别这样!”亨利勋爵惊呼道,他此时正用观剧镜审视着顶层楼座上的观众。
“别理他,道林,”画家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相信的确有这么一个女孩。你爱上的女子必定是一位绝代佳人。按照你的描述,一个有这般影响力的女子必然美妙无比、冰清玉洁。净化这个时代绝对是一件值得我们去做的事情。如果那位女子能给麻木的身躯带来灵魂;如果她能让过着肮脏、丑陋生活的人体会到美感;如果她能让他们放下自私,流下悔恨的眼泪,那么她就值得拥有你全心全意的爱慕,也配得上整个世界对她的爱慕。这是一段天作之合的姻缘。虽然一开始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我现在得承认,神特意为你创造了茜比尔·文,有了她你才完整。”
“谢谢你,巴兹尔,”道林·格雷紧握着画家的手答道,“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我。哈里真的太愤世嫉俗了,我都被他吓到了。乐队开始演奏了。演得很糟,但好在只有五分钟左右。帷幕升高后,你们便会看到那位我想与其共度余生的女孩,我已经将我所拥有的美好都给了她。”
一刻钟后,茜比尔·文在混乱而热烈的掌声中登台了。她看上去的确很迷人——亨利勋爵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之一。她的眼神就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羞涩而优雅。她瞧了一眼剧院里那摩肩接踵、热情似火的观众,脸颊上泛起一抹浅浅的红晕,犹如银镜中映出的那朵玫瑰。她往后退了几步,双唇似乎在微微地颤抖。巴兹尔·霍尔沃德跳了起来,然后开始鼓掌。道林·格雷呆呆地坐在那儿凝视着她,仿佛是陷进一个美梦里。亨利勋爵则用观剧镜注视着她,嘴里还喃喃自语道:“太迷人了!真是太迷人了!”
这一幕的场景是在凯普莱特家的大厅里。罗密欧穿着朝圣者的长裙,和茂丘西奥以及其他的朋友一起走进大厅。乐队继续糟糕地演奏了几首曲子,然后舞蹈表演开始了。茜比尔·文穿过一群模样笨拙、穿着简陋戏服的演员,她的一举一动宛如来自另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的生灵。她跳舞时摆动的身姿如同在水中摇曳的草木,脖颈的弧线就像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她的双手仿佛是由冰凉的象牙雕制而成。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演戏时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看着罗密欧的眼神里丝毫没有爱意。她先是说了几句台词:
忠诚的信徒,莫过分责怪你的双手,
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神明的手掌本就允许信徒触碰,
密合的掌心远胜于亲吻。
接着她又矫揉造作地说了一段简短的对话。她的声音十分悦耳,但语调和音色却错得离谱,反而让诗句变得死气沉沉,使热烈的情感变成了虚情假意。
道林·格雷面色煞白地看着她,他既困惑又焦急。他两位朋友都不敢对此评头论足,尽管她拙劣的演技让他们失望至极。
但是他们觉得对于朱丽叶的扮演者来说,第二幕阳台相会的场景才算得上真正的考验。他们翘首以待,如果这一幕也演砸了,那她的确是虚有其表。
出现在月光下的她看上去十分迷人,这点毋庸置疑。但她的演技却做作得让人无法忍受,而且还越演越差。她矫揉造作的手势让人觉得荒唐可笑,过分强调每一句台词。其中有一段美丽的台词是这样讲的:
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层面纱,
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进去的话,
你一定可以看到我脸上羞愧的红晕。
这段话就像是被一个师从二流朗诵家的女学生读出来的,字里行间让人厌烦。她从阳台上探出身子,说出了这段美妙的台词。
我虽然喜欢你,
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
太仓促、太轻率、太突然;
恰似一道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
它便已悄然离去。亲爱的,再会吧!
夏日的暖风吹拂着这朵爱的蓓蕾,
也许我们再次邂逅时,它会绽放出美丽的花儿。
她说这些句子时似乎它们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而这并不是因为她过于紧张了。实际上,这非但不是因为她过于紧张,反而是因为她完全不受他人的“影响”。这样的表演简直太糟糕了。她彻底演砸了。
就连坐在正厅后排座和顶层楼座上那些缺乏教养的普通观众,也对演出失去了兴趣。他们变得焦躁不安,开始高声交谈、吹起了口哨。站在特等包厢后的犹太经理气得一边跺脚一边咒骂。唯有女孩仍然无动于衷。
第二幕结束时,剧场里先响起雷鸣般的嘘声。亨利勋爵站起身,然后穿上外套。“道林,她的确很美,”他说,“但她演技太差了,我们走吧。”
“我要把这场戏剧看完,”年轻人用生硬、不无苦涩的语气回答道,“哈里,我非常抱歉,今晚让你们白跑一趟。我向你俩道歉。”
“亲爱的道林,我觉得文小姐应该是生病了,”霍尔沃德打断他的话,“我们改日再来吧。”
“我倒希望她是真的生病了,”道林回答道,“但我觉得她不过是麻木无情。昨晚她还是一名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却只是个平庸不堪的演员,简直判若两人。”
“永远不要这么说你所爱之人,道林。爱情比艺术更加美妙。”
“这两者都只是模仿而已。”亨利勋爵评论道,“我们还是走吧,道林,你绝对不能再留在这儿了。观看差劲的演出对人的品行有害无益。而且我认为你也不会让你的妻子去演戏。所以就算她把朱丽叶演得像个木偶娃娃一样又如何?她很迷人,如果她对生活就像对表演一样知之甚少,反而是一段愉快的经历。只有两种人才能真正使人心醉神迷——要么无所不知的人,要么一无所知的人。天哪,亲爱的孩子,神情不要那么悲伤!永葆青春的秘密就在于永远不要产生不合时宜的情感。跟我和巴兹尔一起去俱乐部吧。我们在那儿抽抽烟,再为茜比尔·文的美丽干一杯。她很美,你还想要什么呢?”
“走开,哈里,”年轻人大声喊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巴兹尔,你也走吧。啊!你们看不到我的心都已经碎了吗?”他潸然泪下,双唇禁不住微微颤抖,冲到包厢的后侧,斜靠在墙壁上,将脸埋在手里。
“我们走吧,巴兹尔。”亨利勋爵说,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两位年轻人一起走出了剧院。
过了一会儿,脚灯亮起,帷幕升高,第三幕开场了。道林·格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面色苍白,脸上带着傲慢和冷漠。演出冗长拖沓,仿佛没完没了似的。大半观众都笑着离场了,还把靴子踏得砰砰作响。整场演出彻底失败了。演到最后一幕时,观众基本都走光了。落幕时有人窃笑,有人抱怨。
演出刚结束,道林·格雷径直奔向幕后的演员休息室。女孩正独自站在那里,宛若刚刚凯旋,脸上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她目光炯炯,看起来容光焕发。她微张的双唇上带着笑意,像是想到了唇间的某个秘密。
他走了进来,她欣喜异常地看着他。“我今晚的表现实在是太差了,道林!”她大声说。
“是一塌糊涂,”他答道,一脸惊讶地望着她,“一塌糊涂!演出实在是糟糕透了,你病了吗?你都不懂这部戏剧在讲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女孩笑了笑。“道林,”她用悠长、婉转的声音唤出他的名字,仿佛对于她那花瓣似的红唇来说,这个名字比蜂蜜还甜,“道林,你该明白的。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是吗?”
“明白什么?”他生气地问道。
“为什么我今晚的演技会那么拙劣。为什么我的演技会一直这么拙劣。为什么我再也演不好了。”
他耸耸肩:“我猜你是生病了。你生病的时候就不该登台。你这是让自己丑态百出。我的朋友觉得很无聊,我也一样。”
她神采飞扬,沉浸在喜悦之中,她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道林,道林,”她喊道,“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命只有表演,剧院是我唯一生活的地方,我以为这就是真正的人生。今天晚上我是罗瑟琳,明天晚上我又变成了鲍西亚。贝特丽丝快乐我就快乐,考狄利娅[22]忧伤我便忧伤。对于这一切我都深信不疑。我待那些和我对戏的平民如神明一般。绘制而成的舞台布景就是我的全世界。除了这些影像[23],我对其他所有事物都一无所知,我甚至以为影像是真实的。然后你出现了——噢,我美丽的心上人——你将我的灵魂从牢狱中拯救出来。你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现实。就在今晚,我生平第一次看穿了我平日参演的戏剧,看到了它的空洞和虚假,看到了它的愚蠢和无聊。就在今晚,我第一次意识到罗密欧有多丑恶、迂腐和虚伪;意识到果园里的月光是假的;意识到舞台布景有多庸俗;意识到我念的台词只是虚构的,那既不是我的语言也不是我想要说的话。你为我带来更崇高的东西,所有艺术都只是它的倒影。你让我明白了爱情到底是什么。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的白马王子!我的真命天子!我现在越来越讨厌影像了。于我而言,任何艺术都没有你重要。那我又何必非得做一名戏剧的傀儡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今晚自己上台时内心会毫无波澜。我以为自己照样能演得出色,但结果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过我恍然大悟,想通了一切。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精妙的认知。我听到了他们的嘘声,而我却只是付之一笑。他们哪能理解我们的爱情?带我走吧,道林,带我去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我厌恶舞台。我可以模仿出一种我不曾体会过的热情,但无法模仿出自己身上那股像火一样燃烧的激情。噢,道林,道林,你现在能明白其中的意义了吗?即使在表演里我能达到得心应手的程度,但演出热恋的感觉对我而言是一种亵渎。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些道理。”
他跌坐在沙发上,然后别过脸去。“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他喃喃道。
她纳闷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他没有理睬她。她走到他身边,用自己的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她跪下来,拉着他的双手靠向自己的嘴唇。他抽出双手,浑身打了个哆嗦。
然后他跳了起来,走向门口。“没错,”他大声喊道,“你扼杀了我的爱情。你曾经能激起我的想象力,但如今你甚至都不能引起我的好奇心。你现在完全不能对我产生任何影响。我爱你是因为你那非凡的天赋和才能;因为你帮那些伟大的诗人实现了他们的梦想,为虚幻的艺术带来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你现在把这一切都抛弃了。你真是肤浅而愚蠢。天哪!我是疯了才会爱上你!我当时可真傻!在我眼里,现在的你什么都不是。我永远不会再见你,永远不会再思念你,永远不会再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过去的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啊,过去……噢,我简直不忍心去回想那段记忆。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糟蹋了我生活中的浪漫。你竟然说爱情玷污了艺术,你哪懂什么是爱情!没有艺术,你便一无可取。我本来可以让你名扬四海,使你变得光彩夺目、华丽高贵。本来全世界都会为你倾倒,你也会冠上我的姓氏。但你现在算什么?不过是个有张漂亮脸蛋的三流演员罢了!”
女孩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她握紧双手,似乎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你是在开玩笑吗,道林?”她咕哝道,“你在演戏。”
“演戏!你大可去演,你演得那么好。”他不无苦涩地答道。
她站起身,脸上带着楚楚动人而又痛苦悲伤的神情,穿过房间走到他身边。她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然后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推开了她。“别碰我!”他喊道。
她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然后整个人扑倒在他的脚旁,像朵被践踏过的花儿般伏在那儿。“道林,道林,不要离开我!”她低声说道,“我很抱歉我今晚演得很差劲,我脑海里总是一直在想你。但我会努力的,真的,我会努力的。我对你的爱恋来得那么突然。倘若你没有吻我,倘若我们没有接吻,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发现它。再吻我一次,我的爱人。不要离我而去,我承受不了你的离去。噢!不要离我而去。我弟弟……不,不用在意。他没那个意思,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可是你,噢!你就不能原谅我今晚的表现吗?我会非常努力地提升自己的演技。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因为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是我。毕竟我只有这一次没有让你满意。但我觉得你言之有理,道林。我更应该展现出一个艺术家风采。我当时真是太愚笨了,不过也是因为太情不自禁了。噢,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她已泣不成声,像是受伤似的蜷伏在地板上。道林·格雷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俯视着她,然后极其不屑地撇起了他那双棱角分明的嘴唇。当你不再爱这个人的时候,她的感情只会让你觉得荒唐可笑。对他来说,此时的茜比尔·文就是在上演一出荒诞的情景剧,她的眼泪和啜泣反而让他感到厌烦。
“我走了,”他最终用一种平静而明朗的声音说道,“我也不想太薄情寡义,但我不可能再见你了,你已经让我心灰意冷。”
她没再吭声,而是默默地哭泣着,不过身子却慢慢地爬向他。她摸索般伸出那双纤纤素手,好像是在寻找他。他转身离开房间,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剧院。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记得穿过一条又一条昏暗的街道,走过荒凉、阴暗的拱道和一些阴森森的屋子。有些女人用嘶哑的嗓音和刺耳的笑声呼喊着他。一些醉汉嘴里骂骂咧咧,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活像一个身形巨大的猿人在自言自语。他看见一群奇模怪样的小孩蜷缩在门口的阶梯上,听见一些幽暗的院子里传出尖叫声和咒骂声。
拂晓时分,他发现自己来到科芬园附近。黑夜渐渐散去,露出一抹淡淡的红霞,天空明净得像一颗无瑕的珍珠。大马车慢悠悠地驶过光滑而空旷的街道,滚动的车轮发出辘辘声,满满一车的百合花在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香,美丽的花儿似乎缓和了他内心的痛楚。他跟着马车走进市场里,看着一些人把马车上的花儿卸下来。一名身穿白罩衫的车夫送给他一些樱桃。他道了谢,心中在纳闷为什么那名车夫不肯收下他付的樱桃钱,然后他开始百无聊赖地吃起樱桃来。这些樱桃是在半夜里被摘下来的,还带着月夜的寒气。扛着柳条箱的男孩排了长长的一队,箱子里装着一枝枝的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他们从他面前鱼贯而行,然后曲折地穿过一大堆浅绿色的蔬菜。门廊那灰色的柱子被太阳晒得褪了色,有一群脏兮兮的女孩儿在门廊下晃悠,她们没有戴帽子,在那儿等待拍卖会的结束。其他人则挤在市场咖啡屋的旋转门附近。高大的役马跺在凹凸不平的石子上,脚底不停打滑,它们身上的马铃和马饰也随之晃动。一些车夫躺在一堆麻袋上睡着了。鸽子飞来飞去地啄拾种子,它们有着粉红色的爪子,脖子的颜色如同鸢尾花一般。
他随即唤来一辆小马车,乘车回家。他在门阶上徘徊了一会儿,四下望了望安静的广场,看着一排排紧闭的百叶窗和显眼的窗帘。这个时候,天空变成了纯粹的乳白色,屋顶在它的反衬下闪耀银色的光芒。一缕青烟从对面某个烟囱里袅袅升起,像紫色丝带般缭绕着飘向珠色的天空。
富丽堂皇的门厅里安装着橡木护墙板,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吊灯,那是从某位总督的游艇上掠夺来的。吊灯的三个喷嘴仍在燃烧,发出忽闪忽闪的光亮,看上去像是几道细细的蓝色花瓣,边缘还镶着白色的火焰。他关了灯,将帽子和披肩扔到桌上,穿过书房向自己卧室走去。书房位于一楼,是一个八角形的大房间,前不久他心血来潮,按自己的喜好亲手将书房装饰了一番,挂上了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古怪壁毯,这玩意儿是他在塞尔比庄园里一个废弃的阁楼上发现的。
转动门把手时,他的目光落在巴兹尔·霍尔沃德为他所作的画像上,然后像是受到惊吓般倒退了一步,接着他有些困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摘下了别在外套上的胸花后,他似乎有些踌躇不决。最后他转身走到画像旁边,仔细审视它。勉强穿过乳白色丝绸百叶窗的光线十分暗淡,他发现画像上的面孔似乎发生了略微的变化,表情与之前不一样了,具体来说就是嘴角上露出一丝凶意,实在古怪。
他转身走到窗户边,拉开百叶窗。房间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只有角落里还有些昏暗。但是他刚才看到的画像上那古怪的神情似乎反而变得更加明显了。闪亮而强烈的阳光让他清楚地看见了画像上嘴角处的凶意,仿佛他正看着镜子里做了坏事后的自己。
他皱起眉眼,拿起桌子上的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匆忙地看着自己映在它那光滑镜面上的模样。亨利勋爵送了他很多礼物,这面镜子便是其中之一,其边框上镶着一些象牙做的丘比特。镜中他那红红的嘴唇边没有类似画像上的凶意,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擦了擦自己眼睛,然后走到画像旁,再次仔细地审视着这幅画像。他没能找到变化的痕迹,但整个表情的确已经变了。这不是他的幻觉,而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太可怕了。
他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沉思起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在巴兹尔·霍尔沃德的画室里说过的话,那天也是这幅画像的完工之日。没错,那番话他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日他许下一个疯狂的愿望:希望自己能青春永驻,画像中的面孔会代他慢慢变老;希望自己美丽的容颜能永远完美无瑕,画像中的面容会替他承受自己的苦难和罪孽。希望画中的面孔会因为苦难和思虑而长满皱纹,这样,他刚刚意识到少年的靓丽青春和魅力就能永驻了。这样的愿望怎么可能会实现?这种事情不可能会发生,就连想想都觉得恐怖。但是,这幅嘴角上露着一丝凶意的画像就摆在他的面前。
凶意!他做了什么残忍的事情?是那个女孩的错,不是他的错。他曾以为她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觉得她很了不起,所以将自己的爱献给了她。随后她却让他失望透顶。她变得肤浅而卑劣。不过一想到她像个孩子似的倚在他脚边哭泣,他又懊悔莫及。他还记得当时自己看她的眼神是多么的冷漠。为什么他会变成那副嘴脸?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副灵魂?但他也受到了折磨。那场上演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戏剧,让他历经了漫长的痛苦,饱受折磨。不仅是她的生活,他的生活也同样重要。如果说他给她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害,那她也给他带来了短暂性的伤害。何况女人比男人更能忍受痛苦。她们靠情感而活,满脑子里都是情感。爱人对她们而言无非是一个可以吵闹的对象。这些事情都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亨利勋爵很了解女人。他为什么要为茜比尔·文烦恼?他现在根本就不在乎她。
但这幅画像呢?他该如何解释这一变化?它隐含着他生命的秘密,诉说着他的故事,让他爱上自己的美貌。它会让他憎恨自己的灵魂吗?他还敢再看它一眼吗?
不,那只是因感官混乱而产生的错觉,是他刚度过的恐怖之夜所留下的幻觉。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会致人发疯的小红点。这幅画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有傻瓜会觉得它变了。
但是它那张美丽而扭曲的面孔正狞笑地看着他,它那柔顺亮泽的头发在晨曦下闪闪发光,他对视着它那双蓝色的眼睛。一股无尽的遗憾感袭向心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幅画像。它已经变了,而且将来还会产生更多的变化。画像上金色的颜料会褪成灰色。红白透红的面颊会像玫瑰一样凋谢。他每犯下一起罪孽,它洁白的皮肤上就会增加一个污点。不过他不会再作孽了。不论这幅画像是否还会改变,它都成为了一幅能够看见他良心的画像。他要抵制住各种诱惑。他不会再去见亨利勋爵,至少不会再倾听他那些巧舌如簧、有毒的言论——他最初是在巴兹尔·霍尔沃德的花园里被这些言论激起了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他会回到茜比尔·文的身边,与她重修旧好,和她结婚,试着再次爱上她。没错,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她肯定比自己要更加痛苦。可怜的孩子!他之前的做法的确太自私了,对她太无情了。曾让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魅力会再次回到她身上。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他们的生活会因彼此变得美好、纯洁。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一块巨大的屏风拉过来遮在画像的前面,瞥了画像一眼后,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真可怕!”他喃喃自语道,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他站在户外的草地上时,深吸了一口气。晨间的新鲜空气似乎把他所有的阴郁念头都驱散了。他满脑子只剩下茜比尔,他的身畔再次响起模糊的爱的回音。他嘴里一直念叨着她的名字。鸟儿在被露水打湿的花园里放声歌唱,似乎是在向花儿讲诉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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