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孤塔之悬云狐不喜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云狐不喜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十六章 孤塔之悬
书名: 梦三生·浮世花(全2册) 作者: 云狐不喜 本章字数: 5613 更新时间: 2024-04-22 13:17:46

海棠这一倒,直接炸了窝。

萧羌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一群人拥过来,桌上食物统统封存,把萧氏皇族一行三人护得严严实实,飞送回宅。

萧羌抱了海棠一路,他让少女躺在自己膝上,轻轻摸她的面孔,把她一头乱发一点一点拢齐,一声一声,低而轻缓地唤她的名字。

马车内只有车顶上一盏点在鬼工球里的蜡烛,白衣帝王一张面孔在暗淡烛光中明灭,别样雪白,毫无一丝血色。

他只一声一声地唤,笑儿,笑儿,醒醒,别睡。

到了宅邸,早有随驾的御医准备好,一拨人检查食物,给萧家父子看脉,生怕是有人投毒,一拨人去看海棠。

萧羌一直坐在海棠身边,给海棠看诊的御医被看得芒刺在背,加倍仔细,但是偏偏查不出任何问题,跪在萧羌面前汇报的时候,流了满背冷汗。

帝王眉间深深一蹙,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海棠看了半晌,挥手让御医退下,命人把送来的加急奏折拿到这边来,他要亲自看护海棠。

这话一出,门口的御医汗又下来一身,只能讪讪退出,恭恭敬敬地把门关上。

然而就在门关上的瞬间,萧羌脸上所有不舍难过悉数就像变戏法一样全都不见了。

萧羌脸上毫无表情,慢慢俯身看向海棠,手指轻轻在她颊边一扫,过了片刻,倏忽现出一个温柔微笑,便直起身体,无所谓地拢拢袖子,援笔濡墨,坐在一旁开始批改送来的文书。

——御医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因为,这是“荷带衣”最后一次发作。

荷带之毒,醉生梦死。

这味奇毒,中毒之后无痕可寻,无药可解。

他什么都知道。

她之前发作了几次他清楚,她这次发作就要死了,他也清楚。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这正是他要的。一个毫无痛苦的死,是他对杜笑儿最大的仁慈。

她不死,他怎么放心。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死后给她一个妃位,选一个好听的谥号,追封她的父亲爵位,将她风风光光葬在皇陵。

——不过,她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不会高兴和杀她的凶手葬在一处陵园吧?

心里转着这样的念头,批完奏章的萧羌将一叠奏折理了理,转身看向海棠。

她就像睡着了一样,还有呼吸,但是已经越来越弱,仿佛风中游丝,随时会断开。

萧羌坐在榻边,仔仔细细地看她。

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看她,他发现,他这个妃子,其实有一张十分清秀的容颜。

她比他记忆中刚入宫的时候长高了一点,脸小小的,阖眼的时候像个孩子——不对,她这个年纪,本来就是个半大的孩子。

如果不是一个孩子,怎么会在掖庭那夜对他说那样的话。

思绪随着面前蜡烛一个跳动就忽然飘远了。

就想到了那个在掖庭的晚上,那个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的少女笔直清澈地看着他,对他说,见死不救我做不到,做人总要对得起良心。

他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说。

太后告诉他,你是皇帝,你不是普通人,你做任何事都要对得起你的帝位。

现实告诉他,这世界上,最不需要的就是良心。

然后他的妃子们就用一双含露眼幽幽而无声地说:陛下,你可曾对得起我们?

为什么就在那时候,偏偏是杜笑儿,这个被他下毒,随时都会死去的少女对他说,做人总要对得起良心。

实在是……

想不出形容词,萧羌轻轻摇头,他想,他从一开始就是很欣赏这个女孩子的。

杜笑儿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遇到的,非常明确的对他手中的权力毫无兴趣的女子。

如果不是她知道和看到了太多不该知道和看到的东西,他大概会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就象是对待沉寒一样,纵容的,娇溺地看她成长。

这样一个让他欣赏的生命要断绝在他手中,他是觉得遗憾所以才补偿她——比如带她来永州,希望让她可以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晋封她的品级。

——不,萧羌自己笑了起来,他没这么好心。

晋封她就是为了让杜笑儿成为宫廷斗争中的焦点,再借助她的死平衡后宫势力。

那么,当她被诬陷的那晚,他为什么会去看她?他现在又为什么会带她来永州?

摇头,不去思索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萧羌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被他所杀,因他而死,他就有这个义务,凝视她的死亡。

就在萧羌觉得榻上少女已经咽下了最后一丝气息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微妙的异动。他一愣,俯身看去,就看到海棠气息不稳地慢慢睁开眼睛——她醒过来了!

萧羌整个人呆在当场,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海棠迷迷糊糊地看他两眼,迷迷糊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又迷迷糊糊地咕哝了几句,咚地一声倒了回去,趴了一会儿,她彻底清醒,一下就蹦了起来。

等等,说好的发作而死呢?

海棠跌入了一个梦里。

这是她还魂之后第二个梦。

她破水而出。

赤着脚,散着发,有青色的水珠从发梢滚落,滴在虚空里,凝成一条路。

那条路是暖的,她漫漫走去,脚下有云雾升腾,然后,她看到了一座山。

那座山漆黑嶙峋,像是什么上古巨兽的骸骨。

山顶是有一段突出山壁的断崖,这截断桥一样的悬崖下,是一座雪白的,倒悬的塔。

她抬头望去,正对她的便是塔尖,她离那塔那么远,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塔顶雕刻,看它通体雪白莹润,宛若冰霜凝成。

她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底柔软酸楚。

那么寂寞又孤高的一座塔。

她想离它近些,却怎么也走不近,它那么远,远到走了无数个日夜也无法到达,却又那么近,近到她仿佛触手可及。

但是她知道,自己要过去,要到那个塔去。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崩碎,海棠并不害怕,一心一意向前。

只要一息尚存,她便要向那个塔走去。

她便这么走着,无休无止。

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快彻底碎裂了罢?却有一道柔软的青光从胸口无声绽放,将她包裹,碎裂悄然停止,她也在青光彻底包裹自己的瞬间恍然醒来。

醒过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趴在床上,身边是正弯腰看她的萧羌。

——这个情况有点诡异啊……

对了,刚才自己没醒利索的时候,似乎,摸了摸,他的脸?

又滑又嫩一个快三十的男人保养得真好啊不对,我在想什么啊!

如果是没昏迷糊的海棠,此刻就定然敌不动我不动,皮笑肉不笑的敷衍过去就好,但是她现在刚醒过来,反应慢了那么半拍,想起来自己刚才干了啥,脑子还来不及转,身体就惊恐地向另外一边翻去——

悲剧是,她睡的不是自己房间靠着墙的床,而是榻,于是,她从另外一边栽了下去……

萧羌没想到她刚一醒过来就会挣扎得如此用力,他楞了一下之后便恢复一贯温柔浅笑,绕到另外一边,将她扶起来,带着微笑的声音夹带着他身上一股熏香气息扑到,立刻让海棠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笑儿,你跑什么?”

摔下去的时候海棠就知道错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是昏倒了,便放松身体,任凭萧羌将她搀坐在榻上,长袖掩住嘴唇假装低低咳嗽了几声,虚虚地抬起眼帘看向萧羌,又弱弱垂下,满面不胜之态,道:“陛下,臣妾不甚舒服,御前失仪,还望恕罪。”

“……”萧羌看了她片刻,她微微垂头,发色如墨,半侧的脸庞在暖黄烛光下却是雪白的颜色,没有一点儿温度,他开口,声音从她耳畔滑过,带了微笑的意味,“朕倒是觉得,朕实在让笑儿走避不及啊。”

海棠白毛汗立刻就出了一身,她干笑两声,“陛下,臣妾……真的不甚舒服。”

如果说刚才她不舒服,萧羌还信,现在她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叫他心里只有好笑。

他慢慢俯身下去,漆黑的眼睛里却带了几分近似于宠溺的神情出来,“说实话,笑儿,朕觉得,在朕所有妃子里,只有你对朕一直躲着。”

谁说的,还有如花呢!海棠在心里悲愤高呼,随着男人的温度越来越靠近,海棠脑子也越转越快。

就在这时,萧羌手指若有若无的滑过她的嘴唇,男性的优雅而温热的气息从她颊边掠过。

脸颊上的一热让海棠呆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的样子似乎让萧羌很愉快,紧接着,嘴唇被分开,男人的舌尖掠过她的牙齿和口腔——

然后海棠本能地一把推开萧羌!

萧羌猝不及防,撞到一旁书案,只听一声巨响,烛台倒地,房间内陡然漆黑,海棠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看着伏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咽了口口水。

不会……死了吧?

房间里立刻安静,空气里慢慢升起了一股新鲜而的血味,片刻,海棠终于听到了男人平稳缓长的呼吸,萧羌慢慢起身,摘下发冠,黑发披散而下,他转头看向海棠,额边隐约有一道鲜红的痕迹。

似乎……刚才那一推……太用力了让他撞伤了?海棠没骨气地缩缩。

萧羌抹了一下额角,看着手指上的殷红。

屋子里没有了灯,只有月光,男人的脸渗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白来,“……朕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自己的血了。”他温柔细语,伸手擒住她下颌,手指的力道缓慢加重。

萧羌在生气。

海棠的直觉这么告诉她,从她的角度看去,男人的笑容几乎可以用诡丽来形容。也许是月光的缘故,额头上散了几丝纤细黑发的男人,眼瞳深处泛着雾一般的淡色。

“笑儿,你可知伤君之罪,要如何定刑?”这句话说完,海棠以为面前这男人下一瞬间就会变脸唤进卫士把自己丢出去,萧羌却笑了起来,染血的指头拂过她的嘴唇,漆黑的眼定定看她。

然后,温润的触感和着鲜血的铁锈味造访了她的味觉,因为长时间执笔写字而有一层薄茧的指头轻抚她的嘴唇,男人靠近她的耳边,低声笑语,“笑儿,你吻朕一下,朕就原谅你,如何?”

看着面前倏忽放大的俊美面孔,海棠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还是保命。

“……那陛下……可以闭上眼睛吗?”她很少女很白花地小小声问。

萧羌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象蝴蝶的翅膀。

属于少女的纤细指头探入了男人漆黑的发里,触手的刹那冰冷无温,海棠几乎以为自己触摸到了云林江底满把冰冷的水草。

少女的嘴唇接触,离开,如蜻蜓点水。

欲离开的手腕被抓住,睁开眼的男人摩挲着手里细嫩的肌肤,微笑,“笑儿,女孩子啊,如果真那么讨厌一个男人的话,记住,不要去反抗他,才是让他远离你的好方法。”

象个宠爱自己妹妹的兄长一样,大越帝国的皇帝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松手,“去休息吧,你毕竟身体不舒服。”

海棠如逢大赦,立刻连滚带爬地滚出,偏偏在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男人靠在榻上,手托着下颌,正在看她,满把漆黑乌发衬着额头一丝红艳,让她的脚步犹豫了一下。

啊,好纠结……虽然自己被吻了还吻了他,但是到底还是自己害他受伤的。

这就好比领着工钱啥都没干还把发你工钱的人打了满头包一样吧……

于是乎海棠姑娘默默转过身,站到他面前,“……需要我帮您包扎吗?”

萧羌怔了一下,看着面前脸上写满不情愿的女孩子,便笑了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挥手,“不不,真的不用,卿去休息吧……咳咳。”

到底哪里好笑?

海棠翻白眼,转身去外面寻来药箱,放在他面前,转身离开,在她关门瞬间,萧羌大笑出声。

海棠一肚子委屈郁闷地向楼上走,在走廊尽头碰到了萧远,萧远向她行礼后递上了一方小小的盒子,里面是非常精致的一个用芦苇编成的小草鞋,大拇指指节大小,却连绣花等等纹路都有,萧远道:“这是儿臣在路上买的,觉得母妃可能会喜欢。还有一个要送给沉母妃,请杜母妃和儿臣一起上去好吗?”

海棠点头,把玩着这东西慢慢走了上去,两人在沉寒门前站定,海棠刚要敲门,门忽然被从里面推开,一道人影急掠而出!

海棠厉喝一声,“谁!”

与此同时,萧远眼疾手快地把海棠朝墙角一推,自己闪身到了门边,侍卫应声而至,几个人护住萧远和海棠,一部分去追破门而出的那人,一部分冲进去,拖了沉寒就出来。

海棠一把扑了过去把沉寒抱到怀里,把她带到自己房间,上下一顿拍打之后,确定沉寒没事,才想起来要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寒面色苍白,浑身在细弱的颤抖。

可怜的孩子,看被吓得,“怎么了?”海棠递给她一杯热水,沉寒接过,手一抖,几乎洒了自己一身。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勉强笑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

萧远也进来,他屈膝半跪在沉寒身边,仰头望着她,却没说话,沉寒察觉到是萧远到了自己身边,又勉强笑了一下。

小少年漂亮的眉毛皱了皱,他低声道,“母妃,现在没事了。”

萧远的安抚似乎起了作用,沉寒点点头,稍微放松地靠在海棠怀里,就着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过了片刻,有人停在门口,萧羌的声音响了起来,“寒儿?”

海棠脱不得身,应了一声,少年立刻恭敬肃立,沉寒听到萧羌进来,向海棠那边缩了缩,萧羌顿了顿,走上前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几声,转头去问侍卫,侍卫禀报,说来人轻功极好,虽然已伤了他,却还是让他逃了。

侍卫也不敢说来者是刺客还是贼子,萧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转头问沉寒,沉寒说她早早睡下,忽然惊醒,觉得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她刚要叫,海棠就敲门,把那人惊走了。

萧羌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环视一周,就说今天晚上,他们四个都睡在这。

侍从用屏风把房间隔好,沉寒和海棠睡在里间,因为萧远在,两人都和衣而睡,萧羌坐在外间榻旁,拿了一卷书,给萧远讲诗。

帝王声音清润,漫漫传到床帐里,海棠听得迷迷糊糊,忽然就听到萧羌念善哉行,念到“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她忽然想起来,之前萧逐给她的清毒药这阵子都忘了吃,也许今天一下晕过去就和忘记吃药有关。

要不能停,不能放弃治疗。这么想着,她勉强打起精神,从堆在枕边的外衣袋里抖抖索索地摸出玉瓶,倒出一粒药来塞到嘴里。

皇家的药就是好用,一颗塞下去,脑袋里的淤塞立刻轻了好多,几乎都有点儿神清气爽起来。

萧羌正好向这边瞥了一眼,从帷幕缝隙间看到她吃药,问了一句,“笑儿,你在吃什么?”

海棠想了想,这药是萧逐堂堂皇皇送过来的,也没啥不能对人说的,便伸出一颗头,向萧羌摇了摇玉瓶,“平王殿下给的药。”

萧羌伸手接过,倒出来一颗闻了闻,眉毛轻轻舒展开,嘴角带的笑软腻温柔,他还给海棠,笑道,“小心收好。”

海棠不明所以然地睡下,刚躺下,沉寒就整个偎了过来,象只小奶猫一样缩在她怀里。

她还在颤抖。

是吓得太狠了……还是……另有隐情?

海棠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个,但是随即甩甩头,算了,别人的事情不要胡乱猜测比较好,她自己的事情才比较烦好不好啊……

海棠叹气,她这算不算遇尸不淑?本来以为小小一个永州司马的孤女应该身份单纯,结果却和一大堆人牵扯不清。

想也知道,如果杜笑儿真的普普通通,怎么会惹上史飘零,还有沉冰这个异国亲王?

还有,她那些诡异的梦。

她梦里水底燃烧的火,倒悬的白塔,静止的时间,以及,那个金黄色的十方星。

这些不知是真是假,是有什么寓意,还是单纯的梦,是关于“杜笑儿”,还是关于“林海棠”,她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杜笑儿”的身上必然有什么秘密。

算了,都这样了就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到底有什么她也不知道,自然也做不了防范,只知道目前大概哪方都没有立刻杀了她的意思就好。

想着想着,倦意渐渐掩了上来,她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她并不知道,沉寒一夜未寐,而帷幕外的白衣帝王,则对她们投以了饶有深意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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