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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孟朴先生的秘密
书名: 儒林新史 作者: 邵洵美 本章字数: 3724 更新时间: 2024-04-18 10:11:41

从来没有一个人比孟朴先生更留恋着自己的少年时代的。在我们这般小朋友面前,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有意或是无意地保持着青春的活跃。自从他迁回常熟旧家以后,我因庆祝他大寿的机会,和青崖同去见过他一次;假使我记得清的话,那么,好像他因为灰头发可怕而曾经把头染成过黑色。在常熟,在一个亭台楼阁假山荷池俱全的古花园里,新建了几椽精舍,孟朴先生便在里面享受他最后的几年安闲:这安闲是缭乱的安闲,他的沉默正是他在忙着回忆的时候。譬如说种花,一般隐士种花的目的是在要遗忘,要遗忘那摆脱了的烦恼;但是孟朴先生的种花是要记忆,从每一朵花苞里他要寻找那失去了的时光。

我第一次见孟朴先生好像是若谷带我去的,当天的谈话似乎很长但极琐碎,因为我们每人都在搜索一种可以讨好对方的字句,结果是吃了夜饭回家。那时他住在法租界马斯南路,倒是一个僻静的所在:他多少后期的杰作是在这里完成的。这时候他的真美善书店已打静安寺路搬到棋盘街了;我那时也正办金屋书店:两个亏本的书柜聚在一起自有一种互相安慰及鼓励的滑稽谈话。但是当谈话的题材转到赛金花时,孟朴先生便一个人演讲了。开始是拨着胡须的莞笑,眼睛勾成两条线;在他心里,我知道,正在窃喜这一个作弄的成功。于是他说起赛金花的时代,于是他说起金小宝的妩媚,于是他又形容自己当时的天真与风流:这时候我们的目前便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美少年,头戴一顶乌绒红结西瓜帽,上面钉着颗水银青光精圆大额珠,下面托着块五色猫儿眼;背后拖着根乌如漆光如镜三股大松辫;身上穿件雨过天青大牡丹漳绒马褂;一袭紫酱团花长袍。街巷四处是佣仆们带汗带心跳的寻找;房里的自己是一个遗忘了家庭功名的温柔的囚犯,再讲下去,这公子便到上海来了;再讲下去,这公子已踏进政治的圈子了;再讲下去,这公子已在和西人合议洋泾浜条约了;再讲下去,这公子便病了。病了,憔悴的颜色便渐渐在孟朴先生脸上显露了出来。若谷最懂事,他第一个站起身来说“我们走吧”。孟朴先生还要讲下去,他几乎不准我们出大门;后来一再叮嘱了后会的日期,方才放手。

当天回家我一时睡不着,重复背着方才所听得的华艳的故事;忽然记起这位老先生曾提起说要翻译法国文豪路易的希腊生活小说《阿佛洛狄德》(肉与死),又记得在上一期的《真美善》杂志上曾有过这本书的预告;于是一个顽皮的计划便完成了,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找到了几张紫色的洋信笺,开始制造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这秘密在今天以前,我从没有说穿过,因为我不愿意破坏这位老先生的美丽的意象:他最后的一笑,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段甜蜜的因缘呢。

也许是孟朴先生方才谈话的时候有几句话给了我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说起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是怎样一位大胆的女性;他说起为什么就是到了现代,我们中国还没有一个真能了解怎样去享受生活的女子。“为什么没有呢,他们只是不敢讲罢了。”这是我当时暗想的话,因为曾经碰到过许多女朋友,他们对于灵和肉的了解,远较我们来得深刻。这也许是他们生理上的关系,他们虽然极少有一种纯粹肉欲的举动,但是无论怎样严重的理论也总带着情感的色彩。我于是根据了平日听到的女朋友的酒后的供状,形容出一个孟朴先生理想中的那位有生命的女子;又拣出一封从一位表妹寄来的信,模仿了她的长劈长点和耸起左肩的字体,又采取了她的一唱三叹的口吻,用了新的钢笔尖,紫色的墨水,写了一封长信。我等不及天亮,便把她贴上了邮票,披了件衣衫,跑出门去丢进信筒里。

隔了三天我们再去,孟朴先生早就在会客室里等了,我们招呼了一声大家坐下。他并不立刻想讲话,只是对我笑笑又对若谷笑笑;我知道他在希望用锋利的眼光去戳穿那虚心的脸具,若谷不明白里面的情形,以为老先生又有什么得意的故事要讲,于是装出一种殷勤的神气,我便扮得格外正经。老先生的得意简直不是言辞可以形容的,像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忽然猜中了能得一块糖奖赏的谜语,几乎要放出高声的笑来,他迅速地跳起身来,又颤抖地说:“来,我有一件奇怪的东西给你们看”,一只手便探进袍子里,摸了半天从内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了那封信,又眯着眼睛先问若谷:“你们可认识这位姓刘的小姐?”

若谷接过信去,我便也跟了孟朴先生留心他的表情:他最先是一种油滑的笑,接着是猜疑地似乎在查看这笔迹是不是稔熟的,最后是皱了皱眉头把眼珠一转很诚恳地说:“这笔迹很熟,但想不出是谁写的。”老先生这时候稍微有些失望,他明白自己的侦探术是失败了;但是立刻他更得意了,他想到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一位理想的女子。最后他似乎表示退步又似乎是更进一步地说:“但是,这位小姐的教授也太聪明了。”

原来我那封信是假托一位十几岁的女孩子写的,在里面更用一种供状式的口吻说明她是自小在一个天主教学校里受教育的,在某一天她的教授给她读这本《阿佛洛狄德》,她有了异样感触;现在见到这本书译文出版的广告,便特地写封信来表示仰慕,署名是“刘舞心”,不写地址。

这封信在某一期的《真美善》杂志上发表了出来,后面又附着孟朴先生的一封回信,但是里面有句话却显出老先生的聪明是无人可以及至的,他大约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地址呢?你为什么像神龙一般地躲躲闪闪呢?”(原信及答复以后均转载在《肉与死》的序言里。)原来我和孟朴先生的见面,虽是一种文学因缘;但是我们本是世交,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所以我的一切他知道得极详细:我的小名里有个“龙”字,上面的话中显然是指着我了。

但是我哪里肯示弱呢。五天以后,我硬逼了一位表妹来帮我完成这一个阴谋,我的表妹本来美到极点也聪明到极点,这件事情是委屈她的。在约定的时间,她打扮好了,我便先打个电话问孟朴先生和虚白在不在书店里,回说不在,于是我便送表妹到棋盘街真美善书店里去,自己等在六马路转角,又叫她当店员回说曾先生不在的时候,要装出失望的表情;预先又写好了一封信,大约说:“来店拜访,先生不在那里,失望得不得了。因为我明天须跟姑母回家乡苏州去,不知什么时候再回到上海来。”

事情真凑巧,表妹走出门不多时,虚白到店了。一听到刘舞心小姐亲自来过,又是那样的美,并留着一封信说从此或不再来上海,虚白便立刻电话通知孟朴先生:他们父子两人当天的懊丧是可以想见的了。

再去访他时,他不再猜疑我了。他是那样兴奋地说:“这真不能使人相信,原来刘舞心真有其人,亲自到店里去过,又是那样的美!”他又失望地说:“以前没有地址便以为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有了人,人又到了苏州,苏州的地址她又没有留下。她真太可爱了,也太可恨了,有什么办法呢?”

看了老先生这样认真的态度,我不禁觉得惭愧,玩笑似乎开得太过分了;但是想起老先生又添了一种新的生命,理想的美也许可以给他更大的安慰与鼓励,于是我决计使它成为永久的秘密。

这秘密渐渐扩大了,刘舞心的行踪已变成文坛上大家的问题。

在下一期的《真美善》杂志上于是又有了孟朴先生给刘小姐的信。

记得那封信里还有索取文章的话,于是乘若谷为《真美善》杂志编女作家专号时,便写了一篇小说署了刘舞心的名字寄去。后来又听说女作家专号精装本是非卖品,我便又写了一封信,托人带到苏州去投邮,并注明地址;这地址是另一位朋友的,当然事先又有一番接洽。专号出版,孟朴先生特地派了专人赴苏,随带精装本三册,有一册尚有先生亲笔题赠字样,我把来转赠给那位表妹,报谢她的辛苦。但是孟朴先生嘱咐,书本非刘小姐亲自接收不可,幸亏我朋友的夫人机警非凡,回说刘小姐到亲戚家贺喜去了,深夜方得归家,原来她算定这专差当天须回上海,商量的结果,书本便留下了。

这段故事到此地便结束了。后来我的朋友搬来上海居住,苏州的房子也已拆毁翻造,孟朴先生是否有信去,我已不得而知,现在当然更无从探晓了。在一般道德文学家或是政治文学家看来,我的顽皮或者是不可饶恕的;但是在当时文艺茶话有茶无话时,供给些新奇材料,也未始不是一件功劳!

其实,孟朴先生和我中间还有许多秘密,那是他一件件口述的有趣的故事,牵涉不少生在的名人,现在尚不便发表。

孟朴先生有两个秘密的心愿,那天他低声地诉说的时候,好像达夫也在。我们并不预先约定地撞了去,他便留我们吃夜饭,记得有一碗青菜,颜色绿得鲜,可是火工已到,嚼来极烂,我便恭维他们的厨子。他便笑着道:“我以前有两个秘密的心愿,现在可以说完全圆满了:一是有个能干的厨子,二是有张舒服的眠床。吃和睡是有最密切的关系的;吃得不称心,睡便也不得如意;睡得不如意,吃便也不得称心。讲到吃,不在分量多而在种数多;分量多了烧来便不入味,种数少了吃来便会单调。讲到睡,最要紧的是床垫,太硬了对胃肠不适宜,太软了转折又不灵便;第二是枕头,它的高低和你颈子的长短须相称;还有一个诀窍是褥子要厚,被头要轻。人说,一世人,半世在床上;像我这样,简直大半世在床上,所以更得郑重研究了。”

从各方面看来,孟朴先生是一个最明白生活趣味的人;他的著作不论他的目的是在教训或是在表现,我总觉得于他是享受生活的方法之一:像他这样一位稀世的奇才,他早知道人类的罪恶不是用文字可以来洗涤;他也知道身后的名誉究属空幻;但是写到一句得意的句子,无异创造了一个真正的知己,自己读来正像是和另一个自己在谈心,一生再不会受到寂寞的苦闷,这也许便解决了一切宗教的最困难的问题:此身不虚了。

选自1935年《人言周刊》第2卷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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